历史生成与精神重述
——论“战争三部曲”的“波兰性”书写
2023-09-02张天宇
张天宇
(武汉大学艺术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安杰伊·瓦伊达,这位“波兰电影学派”领军人物、“道德焦虑电影”执旗者,在六十载电影创作生涯中始终立足波兰社会现实,真切省思、针砭时弊、深沉关怀,用影像方式向世界展示波兰面貌。作为一名国族历史亲历者、记录者、叙述者,瓦伊达经历冷酷惨烈的二战后,采取了一种既尖锐又隐忍、既充沛又自然的浪漫主义叙事态度,歌颂波兰精神、重述国族历史,创作出“波兰三部曲”;自此,波兰电影学派正式确立,对波兰电影乃至世界电影产生重要影响。
在影片形式与风格上,初期的《一代人》开始便切近复杂立体的社会现实,并关注到公共叙事当中的历史细节与个人命运,刻画有着真实具体的个人理想和恐惧感的一代人,但尚有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模式的余音;从《下水道》之后,他便熟稔而鲜明地表现具有民族意识的英雄形象,同时对战争的反思程度不断加深;到了《灰烬与钻石》这部扛鼎之作完成后,瓦伊达作品成为名副其实的波兰名片。这三部曲是瓦伊达对时代问题的回应、对历史困惑的摸索、对电影艺术的把握,其中涉及的关于集体记忆、理想使命、公私情感的若干话题,具有长久的艺术魅力。本文从波兰性书写的角度切进三部曲,从“历史性根基:对国族现实的面向与阐释”“悲剧性呈现:对波兰民众的刻画及描摹”以及“象征性表达:对波兰精神的重申与演绎”三部分展开分析,探究波兰国宝级电影大师安杰伊·瓦伊达的影像创作智慧,思考其作品在表现手法、历史观念等方面对当下电影的启示。
一、历史性根基:对国族现实的面向与阐释
三部曲的创作根植于战时波兰的历史现实,历史性是瓦伊达电影波兰性的突出特征,瓦伊达在五十年代立足波兰的“当下”,面对过去、思考未来,用影像的方式完成了一次文化实践。
要谈论三部曲的历史性,有必要先说明何谓历史。法国年鉴学派第三代代表人物、法国历史学家雅克·勒高夫从“历史”一词的语言学发展角度考证:“英文历史一词,源自古希腊爱奥尼亚发言‘historie’……意指证人及希腊文的‘istor’意指‘目击’证人……即‘看到’的人即是‘知道’的人,古希腊语中的‘istorein’也即是‘设法去知道’,‘去弄明白’之意。”①由此可以看出,“历史”概念的要义至少有三,一是“看见”或称“目击”这一前提,二是“人”这一主体,三是“设法去知”这一有动机的动作。这样看来,历史叙述主体的立场与站位、方法的筛选与区别可以导致“同事不同史”的发生,成为阐释中的历史、话语中的历史。瓦伊达正是在展示二战时期波兰历史真实情况的动机下创作三部曲,完成对以往公共历史记忆和个体生命历程的自觉追寻。正如瓦伊达本人所说,“我们有权利讲述我们自己的历史……我的电影讲述的是历史的悲剧,反对的是目前已经不复存在的无人性的制度。”②这是瓦伊达重述二战历史的动机之一,也是他选择将肮脏污秽的下水道、担架上的断肢残体、两相矛盾没有出路的英雄结局搬上银幕的重要原因。“难道我不能在自己的银幕上展示这一真相吗?我正是为这一记忆站出来说话。”③为避免历史话语的虚假与单一,瓦伊达自身肩挑叙述历史的重任,面向历史、重新阐释。
在处理这一部分公共记忆和国族历史时,瓦伊达常将波兰的自然图景与人文风貌穿插其间,把波兰人集体记忆当中的“波兰风景”置于银幕,其中一个就是波兰的广袤宽旷的土地,这片土地不仅出现在“战争三部曲”中,也贯穿在瓦伊达的《大理石人》等影片当中,成为他影片中典型的民族风景。在《一代人》中,瓦伊达开场便给出一组长镜头下摇移中的波兰乡村图景,清贫朴素而平和安宁,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人人自得其乐。但战争的到来打破了宁静的一切,到了《下水道》中,地下水道中的惨烈场景衣不必多言,地上德军的重重封锁中仍有悲伤无力的波兰母亲在断壁残垣中呐喊哭号,波兰人已经失去他们赖以生存的故土。直到《灰烬与钻石》,战争的尘埃刚刚落定,斗争却才刚刚开始,瓦伊达在影片中“暗杀失误”一情节后突然插入了一个农夫驱马赶车的场景,在这里,他化用了波兰印象派画家费迪南德·拉什斯卡齐克(Ferdynand Ruszczyc)的作品《大地(/土地/地球)(Ziemia)》,呈现出一个波兰人对于土地的依恋、对于人与世界关系的探索,同时这一典型地貌风景连通了波兰人的集体记忆。诗、绘画或是电影对故土的定格是浪漫主义下的记忆呈现,瓦伊达用这样的方式唤起人们对这片土地的真切情感,建立起更加紧密的国族认同。
历史重述在联通波兰民族记忆的同时,也帮助瓦伊达这一代人以更加坦然的态度面对当下。“战争三部曲”成了“释放压抑的情绪和幻想以及处理共产主义记忆的重要工具”④,同时挽救“摇摇欲坠的公共记忆”⑤,瓦伊达这个“欧洲不死的勇士”以此来重申历尽沧桑的波兰精神。正如克罗齐所说,“只有现在生活中的兴趣方能使人去研究过去的事实……当代性是一切历史的内在特质。”⑥意即,瓦伊达并非只是为了过去而叙述,他试图让人们思考的是未来应该怎样,这是比起沉湎过去更加值得思考的命题。“战争三部曲”充满力度和厚度的历史性正是建立在复杂的现实性基础之上,而历史叙述与社会现实中所共有、恒有的悲剧性,成为浪漫主义凸显的关键所在,同时加深着瓦伊达电影作为波兰社会“史外史”的厚重感与思想性。
二、悲剧性呈现:对波兰民众的刻画及描摹
“战争三部曲”的悲剧性依托于现实、寄寓于细节、出彩于构思。瓦伊达将摄像机对准战时具体个人的命运轨迹,展现战争中从战士到百姓的末路悲叹,并通过对悲剧英雄细致描摹,使观众感受到不可回避的每个个体具有的恒常的悲剧性。
瓦伊达在导演札记中曾提到,“(日常场景中)都可能包含着与索福克勒斯的故事相匹敌的悲剧性。但前提是你必须从这些片段中萃取出其深义,找出真正的英雄……真正深深感动他们的是由索福克勒斯所诉说的有关安提戈涅命运的故事。”⑦按照瓦伊达的构想与追求,所谓“安提戈涅”式的悲剧英雄形象首先不应当只属于上位者,而是两难情境当中的参与了自身悲剧制造的某一具体个人。在影片整体情境的设置中,在主人公的遴选上,正在经历着选择的无效性和正义难以企及的两难性、仍然选择付诸行动的人物往往具备更加突出的悲剧性,凝聚于个体的遭遇具有浓郁的生命实感,这不是历史逻辑运转的杂余,而正是历史本身,在这个必将迎来悲剧结局的身上,存在于历史感与生活感、个人与历史之间的具备持续而舒缓的张力的普遍性悲剧呈现出人性寓言的效果。
随着反思的不断加深,“战争三部曲”中的战斗者们逐渐呈现无可选择、走向末路的态势,在野蛮冷酷的战争年代,人道、人性、爱与同情这些永恒价值的陨落最是令人扼腕。《一代人》中的斯塔奇在杜洛塔犹如爱人又如母亲的召唤下加入组织,杜洛塔的被捕宣告抗争的失败,但仍留下了斯塔奇这个希望的火种可为之一战;《下水道》中的克拉伯、黛西等人在阴暗污秽、充满毒气的下水道中渐渐绝望,而兵分三路的起义救国军在没有出路标识的水沟中滚打,即便是逃出生天的马切克等人,也将在接下来的《灰烬与钻石》中付出惨烈代价。《灰烬与钻石》一开场便是安杰伊和马切克在战后仍要继续战斗任务——暗杀施祖卡的场面,黑暗的交界处还是黑暗,黎明好像永远不会到来,而施祖卡父子在政权动荡的时刻竟然站到了对立面,一方的胜出即代表另一方的覆灭,随着行动的不断推进,他们也将自身推向分裂和崩溃的深渊。瓦伊达对此是有意为之,他认为这样的关系设置更富有戏剧张力,“如果冲突发生于家人而非陌生人之间,此种冲突则更为猛烈……观众对这些情境是如此熟悉、如此亲近,他们对整部影片的情感参与也便更为个人化。”⑧这些设置的背后隐含的是瓦伊达本人对残酷现实的抨击、对角逐的反思与讽刺、对极端情境中人性的拷问、对每个人物有理由的悲悯,他用戏剧化的叙事方式完成对悲剧的塑造、对英雄的书写。矛盾对立的双方没有任何一人能够逃脱悲剧性结局,马切克以自杀式的选择倒在了历史的垃圾场,他的赴死将整部影片的悲剧意蕴推向高潮,正如佛科夫斯卡所说:“他在垃圾场的死象征了这死亡的无目的和无意义,也象征了像他一样的无数年轻人所做出的牺牲。”⑨
不论目的为何、结果怎样,战争本身便是人间灾难的代名词。对悲剧的反思已经成了瓦伊达为代表的历史惨剧的亲历者与叙述者的潜意识,他们用最直白的方式“敞开自己的伤口,揭露强加于我们、强行让波兰接受的外来制度的阴谋”,并以此宣告“许多波兰人的勇敢与忠诚,他们并没有因为国家和欧洲对他们的冷漠而屈服于命运的安排。”⑩用振臂一呼代替遍野哀号或许是波兰英雄关于波兰精神最后的讲说。而对于不易被言说的思想内涵,瓦伊达选择更加复杂多义的象征与隐喻手法,显示出其浪漫主义传统下精湛的艺术构思。
三、象征性表达:对波兰精神的重申与演绎
作为一位“唯象征是求的导演”(11),瓦伊达在“战争三部曲”中熟练运用根植于波兰文化的象征符号系统,通过糅合了宗教情结与民族性格的系列象征符号书写了历史进程当中不朽的波兰精神。
最显然的,三部曲的电影名称就充满隐喻与象征意味。《一代人(A Generation)》的命名意味深长,不仅直白说明影片的主要人物——战争中由懵懂无知迅速成长起来并担负国族未来的青年一代,同时也是瓦伊达这代战争亲历者对历史的反思与回顾,对波兰战士的追忆与正名,正如他所说的:“我们这一代人是儿子的一代,我们必须讲述父辈们的命运,因为死者自己已经不能再说了。”(12)《下水道(Kanal)》的波兰名称有两层含义,一是“下水沟”,即电影发生的主要场景;二是“通道”,这是影片中波兰救国军幻想逃出生天的要道,也是实际上他们堕入地狱的丧身之处。《灰烬与钻石(Ashes and Diamonds)》的隐喻意味则更加引人深思,历史的高炉淬炼着每一个投入它的生灵,血肉之躯在无差别的焚烧下化为乌有,即便肉体已经化成灰烬,也已炼就出熠熠生辉的国家精神,如钻石般永久流传。
出于虔诚的天主教信仰,波兰人民无数次在苦难中祈祷上帝救赎。但战争的炮火摧毁了无数座教堂,也摧毁了波兰人心中的上帝信仰,战后的波兰面临着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双双垮塌的局面。在《灰烬与钻石》中“上帝已死”的寓言,昭示着信仰的崩裂和人命的不可被救。波兰民众在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战争之后,认为“在失去了自己所有亲人和整个民族的同时,我也失去了能保证我心理平衡和安全的两样东西:信仰上帝的天意和人之初性本善的本质,人是世界上最不安全的动物……”(13)但是瓦伊达清楚地认识到,战争是一场人为的惨剧,是政治博弈导致的必然悲剧,他认为“不能把上帝与这些政治问题相提并论,是我们的英国和美国朋友决定了我们的命运……我没有选择宗教,而是选择了回到我的生活。”(14)瓦伊达用绵延宽旷的土地取代了虚无缥缈的宗教信仰,脚下坚实的土地是族群赖以生存的根基,承载起波兰的过去、现在与将来。
当抗争的所有可能都已失去时,死亡成了波兰人自我维护的最后方式。马切克中枪后在一片白色床单中跌跌撞撞,最终在床单掩护下得以喘息逃亡。他倚靠在悬挂床单的栏杆上缓缓下滑,胸前的血迹染红了身上的白色床单,这是“红与白相间,波兰民族的颜色”(15)。无法眷顾波兰的上帝已然消逝,波兰人用鲜血完成对国家和自我的救赎,亡国灭种之际所爆发出的“波兰精神”从波兰勇士延续至瓦伊达所代表的波兰影人身上,家国情结在影片中的凝结使其具备了史诗的品质。
苦难惨烈的战争往事与零落飘摇的国族命运通过“战争三部曲”的呈现在世界面前,瓦伊达用他的艺术智慧为波兰赢得了赞誉和尊严,“欧洲不死的勇士”展示着波兰不死的意志,接引着一个“坟墓中崛起”(16)的崭新波兰的到来。
注释:
①(法)勒高夫著;方仁杰,倪复生译.历史与记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06.第114页.
②(波兰)安杰伊·瓦伊达著;乌兰,李佳译.剩下的世界 瓦伊达电影自传[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9.06.第20页.
③同②,第84页.
④Postcommunist Film -Russia,Eastern Europe and World Culture Routledge,2013,p.44.
⑤同④,p.11.
⑥(意)贝奈戴托·克罗齐著,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商务印书馆,2009.06,第2-3页.
⑦(波兰)安杰伊.瓦伊达著;刘絮恺译.我们一起拍片!安杰伊·瓦伊达导演札记[M].文化发展出版社,2018.07.第9-10页.
⑧同⑦.
⑨转引自黄丹主编,国别电影 现象研究与文化阐释,中国电影出版社,2015.08,第148页.
⑩同②,第91页.
(11)同②,第83页.
(12)转引自黄丹主编,国别电影 现象研究与文化阐释,中国电影出版社,2015.08,第143页.
(13)同②,第13页.
(14)同②,第13页.
(15)同②,第95页.
(16)同②,2019.06.第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