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坡的身影(五章)
2023-09-02广东
远 洋(广东)
爬坡的身影
每到夏天,我就会想起一个人,在黄泥冈上爬坡的身影。
他吃力地蹬着麻杆似的双腿,在漫长而陡峭的斜坡上,把瘦得一条条肋骨突出的身体,弯曲成一张弓的形状。
他挑着一担圆满的梦,沉重而又轻盈。烂草鞋底的尘土,被汗水的溪流浸湿。
一顶歪斜的破草帽,遮住那双深度近视的眼睛。或许因为饥饿,突然一阵头晕眼花,他趔趄了一下,跌倒在地。
两筐圆溜溜的西瓜,稀里哗啦地滚落到沟底。
燃烧的烈日把一炉炉铁水浇在赤裸的身上,灼伤并揭去几层皮,发烧火燎地痛;雨天的泥泞,拖住粗大树根的脚,让他在泥鳅般黏滑的路上,一步一个深坑。
整整一个暑假,贩瓜,来回奔走在几十里山路上,搬运,并出卖他甜蜜的心情。为给外甥凑点上大学的路费,用尽平生力气翻越穷命的山岭。
我的舅舅,一个小学民办教师,直到他逝世多年后,他那张苦瓜脸,仍让我揪心。
打连枷
五月,田野上,一个穿红条纹衣衫、戴草帽的妇女,一下一下地挥舞着连枷,拍打蓬松的油菜秸秆,饱满的籽粒脱落而出。
仿佛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挽着蜜蜂、蝴蝶和燕子,跳着土风舞。
在午后的沉寂里,她是唯一的活物。
枯坐八百年的古村,似乎在她带动下起身,随着她一扭一扭的腰肢和哼哧哼哧的节奏,缓缓转动起来。
她拍打着自己饱满的身体和命运,然后又把它们交给池塘边——千年来一直耐心等待的石磙石碾石磨——这些农耕时代沉重的遗物。
慢慢悠悠,在空心的古村,任由它们碾压磨损……
磨 房
少年伙伴在梦中继续成长——辍学的联好,被困于磨道里,跟在一头蒙着眼罩的犟驴身后,围绕着古老的石磨打转。
依旧是阴暗潮湿的磨房,从一方小木格窗,可以望见——一截粗大壮健的树干,斜欹的枝条,几朵紫色喇叭花迎风绽放。
那是他出生时父亲种下的泡桐,跟他同龄,早已越过村庄——层层叠叠低矮的黑瓦屋顶,直冲云霄挺拔地向上。
他还是泡桐般的身子骨,豆芽似苍白的脸,俏拔的高鼻梁,明亮大眼睛里透出清澈的泉水,仍然含着一丝挑战意味。
仿佛不曾患风湿病,也不再在磨道里转着无穷尽的圈。他早已飞到大洋彼岸留学,死去的伙伴在梦中仍然活着。
拳 头
夏天烈日下有一道小小的阴影。我俯身割谷,汗流浃背,腰杆折断似的疼痛。
抬头,瞥见弟弟,背着铺盖卷从桥头走来,我拔腿冲出稻田,拦在他面前,他竟然对我嘻嘻笑着,说要回校复习,考研究生。
暑假刚刚开始,他才回村三天。
他这一笑激怒了我,我就像老农民,在抢收抢种的大忙季节,特别容易发火,我的拳头如突降的暴雨,落满他瘦小的身体。
他从土路翻滚到烂泥水田里,没有哭,倔强得一声不吭。爬起来,又背上铺盖卷,沿着大道走去,头也不回。
我确信,他是在逃避沉重的劳动。他不出手帮忙,就是不肯怜悯一辈子受苦的母亲,让我恼恨。
那顿雨点般的拳头暴打在他的身上——他早已忘记,而我心底却还在疼痛。
夏天的孩童
老柳树擎着夏日的阴凉,小溪上架竹竿做床,卧听蝉鸣和水声。
脱掉红肚兜的孩童,赤条条地,走来走去,用一根牛尾巴毛,拴着一只从黄牛背上捉来的牛虻,不停地甩向空中,口里念念有词——“杠鸡吃老虻,不吃是苕种”。
——钓蜻蜓,翩翩飞舞的大眼睛蓝蜻蜓。
玩累了,躺下来,他的身下流动着溪水,脸上晃漾着日光,齁齁入梦。
那时,老柳树和爷爷都健在,河流也没有淤塞,他就是小精灵,田野的小精灵,他的咒语灵验,乡村之梦尚未被戳碎。
——犹如老柳树梢、云上的鹊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