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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汤亭亭对中国古代英雄的改写

2023-09-01陈凌霄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期
关键词:改写女勇士花木兰

[摘  要] 在小说《女勇士》中,美国华裔作家汤亭亭改写了中国古代女英雄花木兰的故事,塑造了一个新的花木兰形象,对中国花木兰形象有着明显的继承和创新。本文首先通过文本细读分析汤版花木兰形象在自我意识、性别意识、反抗意识等方面的特殊文化内涵,探究汤版花木兰形象与中国传统花木兰形象的异同,再联系作家的双重文化背景、生活经历和社会环境分析汤版花木兰特殊内涵的成因,在此基础上探讨作者改写花木兰故事带来的文化意义。

[关键词] 汤亭亭  女勇士  花木兰  跨文化  改写

[中图分类号] I712.074     [文献标识码] A

花木兰是出自中国南北朝民歌《木兰诗》中的一位巾帼英雄,其真实来源早已湮灭在历史洪流中,不可考证,但她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故事却传颂至今,并演变出话本小说、戏剧等诸多变体,成为中国民间最广为人知的古代女性英雄,具有深厚的文学生命力。美国华裔女作家汤亭亭凭借《女勇士》一书在20世纪70年代一举成名,这部带有浓重自传色彩的小说以丰富绚丽的东方元素著称,而作家对中国古代英雄花木兰的改写更是引人注目,并由此引发了学界思考。本文将对照中外两版花木兰故事,分析新花木兰形象的内涵及成因,探讨花木兰改写的文化意义。

一、木兰新歌——汤版花木兰的形象内涵分析

《女勇士》中改写了中国英雄花木兰的故事,小说第二章“白虎山学道”的女主人公即改写自花木兰的事迹,从整部作品来看,书名“女勇士”也指向了花木兰。作品中叙写花木兰故事的基本框架仍然是木兰替父从军,然而围绕这个核心情节,汤亭亭匠心独运,分别对木兰从军前、中、后三个阶段的内容进行了创造性的改写,赋予花木兰特殊的文化内涵。

中国传统的花木兰故事对木兰从军前的生活描写较少,主要是交代木兰农家女儿的身份和从军前因,《女勇士》中却花了较多笔墨添加了一段木兰从军前的山中学艺经历。木兰七岁时跟随一只鸟进入山中,拜两位神秘老人為师。学艺十二载,木兰最终凭借智慧和毅力领悟真谛,练就武功。下山归家后正值征兵,木兰主动提出替父从军。在从军出征前,作者还添加了一个特殊情节——父亲在木兰背上刻上铭记仇恨的“誓言和名字”,这一情节是对属于另一位中国英雄岳飞的“岳母刻字”典故的挪用。接着在从军过程中,中国的各版本花木兰故事或如《木兰诗》一般刻画其艰辛生活,或如一些演义小说中围绕女性身份暴露而展开“有惊无险”的情节。《女勇士》则截然不同,作者十分详细地描写了木兰的从军生活,不仅添加了木兰遇到未婚夫并与之相恋,生下一子的情节,还穿插讲述了她带领军队击退各种强敌的过程。战争后期,木兰带领军队一路杀进京城,杀死皇帝,拥立一个农民为新皇。《女勇士》中木兰从军后的情节走向延续了中国版本中的解甲回乡,回归家庭。回到家乡后,木兰打了“最后一仗”——向村中的财主复仇。在清算了财主对村里人犯下的罪恶,包括将木兰的弟弟送上战场、贩卖奴役妇女等罪行之后,木兰杀死财主,带领村民推翻了财主祠堂的供牌。待一切尘埃落定,木兰以媳妇身份回到婆家,她跪在公婆面前表示要守在他们身边耕田纺织、生儿育女,回归传统女性的身份。

在情节的增删改换中,汤亭亭对花木兰故事进行了创造性的改写,汤版花木兰的特殊形象内涵也逐渐显现。在自我意识、反抗意识、性别意识、个性特质四个方面,汤版花木兰有着与中国花木兰形象迥异甚至对立的文化内涵。

第一,汤版花木兰的追求自我价值与中国花木兰的自我奉献牺牲形成了鲜明对比。汤版花木兰不愿意接受家庭所施加给她的劳动义务而选择留在山中学艺,在她的认知中自身的价值远远超越为家庭提供劳动。小说中作者这样描写木兰当时心中所想:“我每日修炼。雨天也冒雨习练,暗自庆幸自己不必挖山芋。刮风天我像树一样任凭吹打,庆幸自己也不必在鸡粪中跋涉,这样的情景过去时常进入梦境,现在这样的噩梦也少多了。”[1]木兰的选择体现出她不满自己在家庭中的被动地位,不甘只为家庭牺牲和奉献。对武艺的苦练和痴迷则充分表现了木兰拥有实现个人价值的追求,具有一种浓厚的西方个性主义色彩。在从军过程中,木兰更是以领导者的身份参军,拥有建功立业、实现个人抱负的愿望。而中国木兰出于孝道,为父亲和家庭付出了十余年的青春,在军中默默无闻,过着艰辛的军旅生活,从无怨言,她少有个人层面的追求,而是归附于家庭、集体。

第二,汤版花木兰的叛逆抗争与中国花木兰的忠心为国也是区别最大的一点。汤版花木兰替父从军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出于仇恨和荣誉,是为了向欺压她的家人、村民的地主权贵复仇。她回乡后对地主权贵实施的复仇行为体现出强烈的英雄主义意识。木兰并不受封建君臣等级观念束缚,不服从皇权。战争后期,她带领军队杀死皇帝,拥立一个农民为新皇,这显然区别于中国传统的忠义信条,对固有的等级秩序提出了挑战,带有暴力抗争、不甘臣服的野性意味。而在中国,数百年来花木兰的形象内涵中从未改变的恰是忠君报国这一特点。她从军出征是出于对父亲的孝道,更是出于对更大的“父亲”——皇帝的忠诚。中国花木兰的保家卫国、抗击外敌是中国传统道德观念赋予她的使命。

第三,汤版花木兰在性别意识上相比中国花木兰有明显差异。汤亭亭在出征前添加了父亲在木兰背上刻字的情节,这一原本属于男性英雄事迹的挪用更突出了木兰的女性身份,强调男女的平等,女性也可以承担起和男性一样的责任和使命。从军时,木兰并未隐藏女性身份并且领导队伍作战,凸显出女性和男性同等的权力和能力。当然,这些并不意味着作者消弭了男性和女性的区别,作品中还浓墨重彩地描写了木兰的恋爱和生育。木兰在军中和未婚夫自由恋爱结合,并不避众人生下了一个儿子,反映了一种颇具现代性的婚姻恋爱观。对于孕育生命而带来的身体变化,木兰持有一种欣赏态度,她欣然接受了母亲的身份。“在我宽大的盔甲内,我们为婴儿做了一个吊篮,随后又杀回战争打得最酣的地方。脐带随红旗一起飘动,让我们大笑不已。”[1]这样的描写无疑体现了母性的博大和壮美。值得注意的是,在对财主的复仇中,面对财主贩卖女孩的罪行,木兰深恶痛绝。财主狡辩中“女娃好比饭里蛆”“宁养呆鹅不养女仔”两句,被她斥为“最痛恨的民谚”。由此可见作者借木兰之口对传统重男轻女思想进行了批判。后来木兰放走被财主关押的妇女,这群无人愿意认领的女子最终组成一支拯救妇女的娘子军,这一情节的构建也透露出作者的女权主义思想。而中国花木兰虽然喊着“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口号,但让人困惑的是,木兰因为以女子之身替父从军,上阵拼杀得到称赞,又因为女性的身份被禁锢在传统的伦理道德中,体现出的恰恰是女性意识没有得到充分关注。

第四,在性格方面尤其体现出两版花木兰所代表的中西文化差异。汤版花木兰具有自由奔放、热烈勇敢的性格特质,她在军营中和丈夫相逢相恋,不避旁人。文中描述道:“他脱下我的衬衣,看到背上刺刻的字,他哭了。他松开我的长发,遮住了背上的字。我转过身,抚摸着他的脸,相识的人第一次相爱。”[1]这样的情节已经与中国传统文化和观念相去甚远,汤版花木兰的精神气质更接近西方女性。相比之下,中国的花木兰在战场上无疑也是骁勇的,但总体而言仍然保有中国传统道德规范约束下养成的贞静持节、含蓄内敛的性格。

当然,不可忽视的是,汤亭亭笔下的花木兰直接承自中国花木兰,和传统花木兰形象自然有着一致之处,她们都具有勇敢、聪慧、坚韧等优良美德。比如中国的花木兰故事虽然未曾言明木兰作为闺中少女为何能够在外征战多年,屡立战功,但这也恰恰凸显了木兰在外历练出的勇敢、机智、坚强。汤版花木兰添加了一段山中学艺的经历,使木兰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更加合理化。此外,汤版木兰和中国木兰身上还有一个明显的相同文化内涵,那就是源于中国的传统家族观。中国的花木兰是为了年迈的父亲免受征伐之苦才替父出征,汤版花木兰同样是替父出征,同时更是带着为家庭甚至整个村庄复仇的使命,两者的行为都是出于维护家庭、族群利益的责任。

汤亭亭和中国作家对女英雄花木兰形象的塑造中,既体现出各自的文化传统,又表现出不同时代不同个人对于女性英雄身份的不同思考,可以明显看到文化观念的碰撞。

二、唐人街的花木兰——汤版花木兰的特殊形象内涵成因

从《女勇士》回溯到中国的花木兰故事,可见在长期历史发展中演变出了不少改编作品,木兰的形象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但就文化内涵而言,花木兰身上的忠孝标签从未褪色,可称得上是一种中国特色。究其原因,木兰故事本质上是为巩固中国古代封建统治服务,宣扬的是儒家伦理道德,花木兰的故事之所以能够千古流传,除了本身的艺术魅力以外,更重要的是其中所体现出的思想被统治阶级认可,可作为巩固封建统治的工具。

相较于中国的花木兰,汤版花木兰脱离了中国传统社会和文化语境,也不需承担中国传统伦理纲常赋予的道德教化任务,因此更多地带有作者强烈的个人色彩。探究汤版花木兰特殊文化内涵的成因,必须回到作者进行创作的现实中去。首先需要注意的是作者的双重文化背景。汤亭亭作为一个在美国生长、受教育的华裔,具有美国主流文化熏染下形成的认知范式,而中国传统文化只是她在多元语境中接受的一部分,作为其重要的文学资源库存在。在“花木兰”的故事中,中国元素随处可见,仙风道骨的神秘老人、充满灵气的山林动物、龙和虎的踪迹,无一不让人联想到古老的中国,但这些符号化的呈现常让人感到一种“东方主义”刻板印象,且在作品中有过分堆砌的嫌疑。聚焦花木兰,她身上体现的西方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文化内涵则更为明显,木兰的叛逆精神、热爱自由、平等意识等特质与中国传统女性存在明顯的差异,这些是作者所接受的西方文化、价值观的自然流露。

其次联系作者的生活经历,汤亭亭自幼生活在“唐人街”华人社区,在这个对内对外都较封闭保守的场域内,她的成长受到来自家庭、族群内部和社会外部的双重挤压。为了抵御内外的双重压迫,作者在写作中动用了华裔人群特有的中国文化资源,建构起一个区别于中国传统的花木兰,为自己代言。

一方面,作者面向华裔群体内部发声。面对唐人街华人社区承袭自中国传统社会的重男轻女思想,以及“封建型”家庭对女性的压榨,作者在花木兰身上注入了自我意识和反抗精神。具体表现为汤版花木兰拒绝接受家庭强加给自己的琐碎活计,上山学艺,提升自己的能力,同时也像男子一样背负起誓言和责任,报仇雪恨,建功立业。故事的最后写到“父母的棺木都买好了”“村里人对我的孝心一定会代代传颂”,无疑是对唐人街上流行的“养女无用”观点的有力反驳,为女性在族群中所受的歧视和压迫报了仇。这种追求自我价值、反对重男轻女的思想,使作品的主旨逐渐脱离个人家庭和华裔群体的范围限制,从而上升到整个社会的女性解放追求。

另一方面,作者面向外部美国社会发声。生于20世纪40年代的汤亭亭,自幼目睹并亲历了美国人对华人的歧视,在青年时代见证了排华法案的废止,但这并不代表种族歧视的立刻消失和华人境遇的真正改善。作者选择用文字进行抗争,面对歧视华人的社会环境,她将忠君爱国的木兰改写成勇于反抗和报仇的木兰,放大她作为军人的破坏和征服的力量。小说中的木兰带领同族的儿郎们一路惩恶扬善,击退敌人。在行军过程中,她多次打败的巨人、妖怪皆具有象征意味,是现实生活中对华人族群进行压迫的“异族”白人群体的化身。在文中木兰幻想故事结束后,作者还用第一人称进行了一段讲述,“我”对歧视华人的老板大亨深恶痛绝,幻想唤来天剑,冲着洋鬼子的肚子上来一下,“一定会给他那身衣服加上点皱褶,添上点颜色”。“我”还渴望能和木兰一样揭竿而起,“在美国来回冲杀,夺回在纽约和加利福尼亚的洗衣作坊”[1]。诸如此类表现出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社会对华人群体的歧视依然严重,反映了作者构建族群身份、打破华裔“沉默”现状、改善生存境遇的意图。

《女勇士》中的花木兰是在唐人街成长起来的一个女孩的幻想人物,不再是来自民间的纯粹的中国英雄,而是作者缓解自身焦虑的代言体,更是美国华裔、亚裔等弱势群体对内解放自我,对外为族裔发声的代言体。

三、木兰跨海去——花木兰改写的文化意义

汤亭亭对木兰故事的改写,对木兰形象的全新塑造,在全球化的语境中有着深远的文化意义。首先是对中国文化进行了批判性继承,将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融合之后加以推介,增进了中西方文化的沟通交流。汤亭亭在塑造新木兰的时候沿用了中国木兰身上的优秀品质,如正义勇敢、勤劳善良、聪慧机敏,这些是不限国家民族、文化背景能引起所有读者共鸣的,而对于中国传统儒家伦理纲常和封建等级观念等落后思想文化,作者进行了批判,这些也恰恰是现代读者所不理解和较难接受的,由此也使得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一个积极正向的审美感知,客观上起到了文化使者的作用,促进了外国读者对中国优秀文化的了解。

其次,对于美国华裔文学来说,汤亭亭对花木兰的塑造起到了打破“刻板印象”而重构文化身份的示范作用。长期以来,“华人”在美国文学作品中常常被塑造成一种“刻板形象”,华裔作家自然而然地承担起矫正这种已定型的片面形象的任务,汤亭亭笔下全新的花木兰无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她带着这位中国的巾帼英雄跨海来到美国,让更多人了解她,也把华裔人群的真实遭遇和感受通过全新的花木兰故事诉诸整个美国社会。很显然,汤亭亭改写花木兰对建构华裔的文化身份,使华裔获得文学和文化上的承认,开拓西方社会中的华裔文化家园具有特殊作用。“汤亭亭的《女勇士》一经发表就赢得盛誉,为整个美国的亚裔文学发展做出了里程碑式的贡献,带动了一整个族裔的文学发展。”对华裔文学界而言,花木兰这一中国英雄改写的成功使许多作家注意到了一座巨大而丰厚的中国传统文化资源库。20世纪70年代起,中国传统文化成了美国作家尤其是华裔作家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

四、结语

汤亭亭的花木兰改写,植根于古老的中国英雄故事而又带有浓厚的西方文化色彩,体现了对中西方文化的扬弃式融合。新的花木兰故事深刻反映了以作者为代表的一代华裔群体的生存困境,他们身处美国社会的边缘,受到来自群体内部男权主义和社会外部种族主义的多重压迫。小说中持剑冲锋的花木兰更像是作者的化身,以笔为剑,打破文学界对华人形象的刻板印象,冲击西方对中国文化的“误读”传统,借中国传统文化资源为华裔群体建构起新的文化身份,另辟出一片文化家园。

參考文献

[1]   汤亭亭.女勇士[M].李剑波,陆承毅,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

[2]   郭茂倩.乐府诗集(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   霍小娟.从“花木兰”到“女勇士”——试析汤亭亭对中国故事的改写[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4).

[4]   聂心蓉,谢真元.阐释学视野的花木兰与女性解放的维度[J].重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2).

[5]   卫景宜.中国传统文化在美国华人英语作品中的话语功能——解读《女勇士》花木兰[J].中国比较文学,1999(4).

[6]    杜鹰.《女勇士》的女性主义特点和困境——《女勇士》中花木兰形象分析[J].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3).

[7]   张喜华.论汤亭亭《女勇士》的自我东方化[J].江西社会科学,2008(2).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陈凌霄,兰州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项目基金:2022年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美国华裔文学的中国古代英雄改写研究——以赵健秀、汤亭亭为中心”(项目编号:202210730023)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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