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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里的故乡

2023-09-01陈灼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8期
关键词:堂叔外号外婆

陈灼

城里的年,大抵如敞气了的白酒,又如转基因的时蔬,到底都出脱了本味,失尽了天真,让人快乐不起来。我试图改变一下心境,便在正月初一,只身回到故乡去。

故乡山贱,早些时候人畜兴旺,地从山脚种到了山顶。而很久以前,据老人们说,家山一带本是森森老林,户独村单。现在的故乡,空房连着敞屋,撂弃的土地乱草枯黄,山地荒坡树木萧疏,远远近近人影单调,时间又是新年,天空又延绵着冷雨,满目是如此的落寞恓惶。

堂叔的院子里,并没有发现烟花火炮燃放的凭证,想来堂叔连象征性地闹热一下也舍弃了。我记得以前过年的日子,家家户户门前一地火红的纸屑,邻里乡亲往来走动,拜年的人络绎穿过村庄,送财神的春倌唱声跌宕……

堂叔拉着我的手,引我进屋,他的笑声干瘪短促。叔娘已经准备了一桌酒菜摆在热和的火炉上,她一边唠叨我这个数年不来的侄儿,一边背转身用衣袖揩擦眼泪。

堂叔量窄,我饮三杯,他才下去一小点。一瓶酒走了大半的光景,天色渐暗的窗外,忽然有人嚷嚷:“母狗,你家过热闹年哟!”那是对门的二公过来了。

我赶快起身迎接,二公乍见到我,隔着门猛地把我紧紧抓住,连声说“稀痕客”“稀痕客”。我分明感到他不停摇动的手,手心龟裂,沟壑纵横,硌得我无言而又深切地痛。这时候,叔娘已添好了碗筷酒杯,电视里正在重播地方上举办的春晚,唢呐锣鼓的声音溢出了屋外。我们已经坐下了,二公攥着我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绰号,在乡下叫作“臭名”,也叫“外号”。堂叔后脑勺特别地斜出一束白毛,自小就被人们唤作“母狗”。他这个外号,年长或与堂叔年纪相仿的村人,仍有一些在直直地呼他。

为了惹堂叔高兴,我故意拿外号跟他开玩笑。堂叔笑骂了两句,让我多敬二公几杯。二公过了七十,来时带着酒气,但是没有推杯。我和他碰来碰去,杯杯见底,话题不觉转到外号上来。

我问,友清伯伯为什么叫“豺狗”。

原来堂伯幼小的时候,差一点被豺狗掠去。那时大人在山上劳动,他在同一块地上咿呀学语,豺狗也是厉害,毫不顾忌近旁的人,叼了堂伯掉头就跑。当堂伯的亲人听见动静,豺狗已经冲进了树林。他们一边疾呼一边狂追,终于迫使豺狗吐出口中的活物,堂伯有惊无险地捡了条命回来,但从此在脸上留下两道狼牙的咬痕,也因此被取了“豺狗”的外号。堂伯阳寿八十有多,谢世已有二十余年,大概算来,他应当出生在晚清见底的时候。

在我心中,还埋着另外一个故事。

我的外婆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也曾被豺狗拖去,只是救下她的,是村子里的狗。外婆命苦,年轻的她生下我的舅舅不出一月,外公就过世,家也从镇上搬到现在的乡下。她和我母亲的亲生母亲相依为命,拉扯我的母亲、我的舅舅长大。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然而侥幸从狼口活出来的外婆和伯伯,似乎不曾有过殷实的生活。外婆家和我们隔着十余里,在山脚下的池塘边,三五十户,聚族而居,以前十分热闹,是我的另一个乐土。只是今天,人已几乎走光,一定和我的故乡一般萧索破败。

我没有勇气去外公外婆的坟前烧纸点香,我甚至没有力气去爷爷奶奶、父亲的墓地,在荒草丛中向他们磕头作揖。然而堂叔已经预备好香烛纸钱,催促我动身。我在路旁的小店买了几挂鞭炮,怀着异样的心境,在正月初二的冷雨中,去给我故去的亲人们拜年。

我已經多年没有给地下的亲人上坟,不是堂叔指引,我不敢自荒冢中确认他们的所在。时光不断流逝,万物不停改变,有一些人事,终将留给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一个大概的方向,供我们回忆之时怅望。

有一些人,他们害怕故地重游,害怕触及过往的时光,但他们又无法舍弃那里的一切,止不住要暗暗地怀旧。因为过于留恋,对于面前的生活,他们总有一些计较,我的苦恼的心情,大概如此。

一百七十年前刻印的县志说,故乡“万山盘折,林深箐密,鲜有平畴”,唐诗人李白也曾经感慨“三载夜郎还,于兹炼金骨”。应该肯定,我的故乡数十年前,仍旧沿袭着千年不变的原始状态,以致于我的外婆和堂伯,还会被狼侵袭。

我想,如果存在转世,现在渐近寂灭的故乡,一定是折返去了轮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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