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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说法的一天

2023-09-01张秋寒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4期
关键词:淑珍

张秋寒

5:30

叮嘱了很多次,送牛奶的人手脚还是重。顾淑珍开门拿牛奶前又进盥洗室整理了一下睡衣,扣上领口的纽子。她已经很小心,晓兰却还叮嘱她,人上了年纪,人前要庄重。

门把手上挂着一袋骨头。她很开心,觉得这一天是新的。钰琪还没醒,顾淑珍把这个“信物”悄悄带回房间,准备等她们娘俩都走了再喂给希宝吃。

骨头自然是福生送来的。晓兰收工不准点,他晚上不好过来。早上晓兰就比较准时了,一般都是五点去菜市场采买,他就趁这段时间给她送骨头。讨好希宝,也算是亲近她。

打开冰箱,顾淑珍见里面恰好还剩两人份的面包。晓兰大概没吃东西,特为留给她们。她轻手轻脚地拉开电视柜抽屉,取出老花镜戴上,拿铅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买面包”。“包”字写得不好看,拿橡皮擦掉,重新写。橡皮屑轻轻掸到垃圾桶里。洗手,给面包涂层薄薄的奶酪。喝一口牛奶,吃一口面包。钟表走针笃笃地响。天色更加明亮。她喜欢这样的夏天,虽然睡眠不好,好在夜晚很短。

吃完了,她把钰琪的那一份用纱罩罩上,带希宝下楼遛弯。想了想,还是绕路从小区后门走。十五栋啰唆的人太多。

虾子看起来不是特别新鲜,戴晓兰挑拣了半天。卖虾子的劝她,说:“和气生财,一大早吵架吓跑财神爷。”戴晓兰抬起头说:“不得了了,你都听见了。”卖虾子的一边捧着碗喝粥一边笑,说“你不晓得你自己是个‘猛喉咙啊。”

刚才是在四岔路口那里,她跟一个骑三轮车乱停乱放卖韭菜的干了一架。戴晓兰说:“你这个车子还不如停到路中间卖更好咯。”卖韭菜的讥笑:“跟你的比,我们这个哪里能叫车子。”戴晓兰都已经走出了那么远,听到这句又走回头,遥遥看着自己那辆镶满泥浆的破普桑:“我停的碍谁事儿了。你要是不想做生意很好办,现在就可以打个电话问问城管。”卖韭菜的好像就在等她这句话,头点得缝纫机一般:“打打打打打,不打个电话来叫人把我带走就是你没能耐。”戴晓兰立刻把包抡了上去:“有病,别讨我撕烂你的嘴。”

旁边一开始兴高采烈观战的人这才有一两个上来拉架。都说算了。戴晓兰觉得怪异,记者街头采访,他们就说管治无能;自己碰上了却又得过且过。这年头手无缚鸡之力专门纸上谈兵的人太多。如果不是急着买菜去店里开门,她真打算好好教训一下那人。

买好食材上了车,她把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她没有错过任何来电。再翻通话记录,和言明最后的交流仍然停留在前天。整整讲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他一辈子都没和她说过这么多话。当初他们恋爱,他都没有这么健谈。

离合器一抬,油门一踩,上路。她要赶在贵族们出行前驶离所有繁华的街区。

言钰琪把车子发动的声音分为两种,一种是见面,一种是分别。她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霍少廷征求她的意见,问她先去吃饭还是先去逛街的时候是第一种。她站在楼下目送他远去的时候是第二种。

就因为想这些,她失眠了。失眠其实也分两种,客观失眠和主观失眠。客观失眠是身体的原因,内部系统紊乱,失眠在所难免。主观失眠是思维控制了睡眠,明明想睡,但是又在想别的事,两方兵戎相见,最后睡眠落了下风。

老太太在外间小心翼翼争取不发出任何声响,可她仍然听得一清二楚。她想,她或许也可以起床了。昨晚吵得那么凶,今早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接。不来,还要去赶地铁,但还是要等老太太走。不然出去了又要问,问到点什么又要去讲给她妈妈听。讲又讲不好,总是复述得变了味。

床头柜上放着戒指,霍少廷送的。她不习惯戴着戒指睡觉,睡前都会摘掉。这习惯也是失眠的原因之一。沒有它牵头,也不至于滴滴答答地想起那么多事。她母亲说轻易送戒指的男人都是不负责任的。她回她:“不送戒指的男人更不负责任。”她是说她父亲。

收拾停当准备出门时,霍少廷来了电话,问怎么还没好。她说就来。挂了,呼出攒了一夜的一口气。

7:00

上早读课前,言钰琪一直考虑着霍少廷在她下车时提出的问题,他问明天周末怎么安排,要不要去月钩湖打球。好好地跑去月钩湖做什么呢?她想,无非是旧梦重温。今天过得不如意,才会念及昨天的好。这也是危机。

月钩湖的初晤确实是件值得压箱底的收藏。他穿雪白的球衫,摘下帽子,露出整齐而发青的两鬓遥遥走来,说:“你是言老师吗?”她自问不是脸盲症患者,凡是见过的总有三分印象,细想无果,只好尴尬地请教:“您是?”霍少廷解释以前都是霍琳妈妈去开家长会,他只是有次去找校长时途经他们班,当时她在授课。

那天,湖风吹来不远处的别墅群里新剪草坪的香气,柠檬水的味道也清而不涩,树叶的罅隙落在地上成了光,挥斥方遒鲜衣怒马的人们都像是爱情的持有者。

他们聊了很久。他其实只打了一刻钟不到,她甚至还没打。

后来他说:“言老师,我请你吃晚餐。”这简直得寸进尺。已经浪费了她一天的VIP,还要接着霸占她。她没同意。她其实想去,但尚且清醒的意识还足够她从脑海中检索出“拒绝才有价值”的道理。霍少廷也算绅士,没有执意恳求,只是送她回家前从专柜拿了一套新的行头给她,相约下次过招。我退你也让,她倒又心虚,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魅力,得不到他的挽留。

晚上回家,她在镜前试衣服,试得起劲又翻包找手机自拍。VIP卡率先被抖搂出来。那是一个往届学生家长送她的。霍少廷爱人在深圳。那人的情况和霍少廷差不多,爱人在北京不常回。只是小孩毕业后,他把生意带到北京一家团圆去了。自然没有给她一个说法。她惘然,可也乐于看到这样渐弱的结局,没有惹上什么麻烦。

她知道自己不算本分,她还知道自己不算好看。所以,对这样的机会,她还有种诚惶诚恐的珍惜。

齐家的老太太迎面走来,她白头发多,前一阵子把蓬松的自然卷染成了栗色,而脸又白又细长,远看像一顶香菇。顾淑珍晓得躲也躲不掉了,就主动上去打招呼,说:“菜还买过了?”

齐老太稍显得意之色,说媳妇最终还是决定请个阿姨。“请就请吧,做饭洗衣服就好了呀,做什么还要叫她买菜。昨天一早一晚就买掉两百块,这还了得。我看我也没吃到什么周正的东西。”顾淑珍笑了笑,说:“菜是涨价了,百十块钱用掉是不在意的事。”顾淑珍问她上街做什么。齐老太说去帮外甥问问社区的人,如果是自己交养老金要怎么交。顾淑珍“啊”了一声,说:“他不是来了有一阵子咯,还没找到班上呀。”

“我的天,讲起来又是麻烦。你千里迢迢来了嘛,就努力工作呀。齐兵给他找了个保安的差事做,嫌钱少,不想去。三十好几的人整天赖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妈妈老子山高皇帝远管不到他,我做姨娘的也不好讲他,还要看媳妇脸色。我不管咯,下个月再找不到,赶紧打背包回去吧。”

“像他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也不必交什么养老金咯。”

齐老太笑了笑:“那是你有仗腰子的,财大气粗才敢说这话。罗福生工龄长职称高,退休工资一个顶俩。他个打工仔,不交保险到老了喝西北风啊。没得比的。”

顾淑珍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左右看了看,说:“不要瞎讲了。”

齐老太不以为然地嘟嘟嘴:“哦哟,这有什么的。你们不是都已经……”说着拿两根食指轻快地相触了几下,很像大人陪孩子玩的“逗虫飞”游戏。

顾淑珍生气了,低下头说:“希宝,我们回家!”

厨师老吴清点了食材,问她是不是又忘了买卤鸡腿。戴晓兰一拍大腿,说:“不得了。”说完就掉头准备回去买。老吴说不用了,他已经买过了。戴晓兰把脸一拉,说:“你逗我呢。”又问他多少钱。老吴见她掏皮夹子了,说:“回头加在工资里好了,现在一手的油接不过来。”戴晓兰说:“那不行,工资是工资,代买是代买,不要混到一起。”

有过几秒钟硬生生的寂静,亏得来了一个送一次性餐盒的师傅,打岔混了过去。

接下来,老吴擀面,戴晓兰择菜。太阳照在对面大厦的玻璃幕墙上,于是他们的小厨房也被反光映得辉煌。老吴打了个哈欠,掏出烟来抽,又拿了一枝给她。戴晓兰坐在小板凳上,看见了,脖颈像仙鹤一样伸出去,张开嘴。老吴给她含上,为她点火。

老吴不喜欢边抽烟边做事,就停下手里的活倚在灶台边上抽。戴晓兰不仅边抽烟边做事,还边说话。烟夹在嘴角一动一动的,像电影里的包租婆。“莉莉后天出院?”问了多少遍的事,也是没话找点话说。老吴倒有了新回答,说他昨晚去看过一趟,亲家母说要再住几天,听闵芬讲,莉莉这两天刀口疼。戴晓兰掸了一指烟灰,说:“你以前老说闵芬懒,现在再看看呢,连着一个多星期没有好觉睡也不是人人都能的。”老吴说:“她本来就是做月嫂的,姑娘生养她不服侍谁服侍。”戴晓兰没作声。老吴顿了顿,又说:“这种事男人插不上手,不然也不会麻烦她。”

戴晓兰想他是误会了,她并没有站在女人的立场上嫌他说现成话。闵芬早年跟他闹离婚,丢下他们爷俩去上海,一走那么多年,他当爹当妈任劳任怨已经为姑娘付出了很多。现在姑娘婚也结了,小孩也有了,他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为自己活一活了。

9:45

希宝也老了。狗的一般寿命是十五年。它是老头子死的那年,顾淑珍抱回来养的。已经有十年。如果是个人的话,也算和她差不多的光景。

土狗没有富贵命,希宝不吃狗粮。可它肠胃又不好,不能吃冷的东西。晓兰不喜欢狗,嫌脏。顾淑珍只能单独再为希宝买个微波炉。她把福生送来的骨头倒在希宝的碗里,盛一点水,转个两分钟,端出来,看着它吃。

吃完了,她给它洗饭钵。洗净了,阳台上洗衣机也停止滚动了,她去晾衣服。晾好了,剛坐下来,想想还是涮了涮拖把从里到外又拖了一遍。其实昨天傍晚刚拖过,只是不做事的话,又会想东想西。这样的原因,自然是不好跟晓兰她们讲的。有时候她太勤快,晓兰便很不耐烦地让她丢下手去休息休息。她说人岁数大了,有点事做做,不容易老年痴呆。

福生一直没有打电话来。也许他小女儿今天又来家看他。有一晚她和福生走在路上,抬头可见明月当空,福生突然说:“儿女多自然是好事,享福嘛。只是有时候觉得太多子女也是累赘。他们小的时候你要管着他们,他们长大了又反过来管着你。两下里,一辈子都没什么自由。”这话顾淑珍听着已经很受用。他们没有办法像小年轻一样把话讲到明得不能再明。

希宝趴在毯子上打盹。顾淑珍坐在床头和它说话:“你什么想法?旁人的话我都不听了,我就听你的。嗯?”希宝把头歪到一边去。顾淑珍卷起手中的报纸轻轻扇了它一下:“真是吃到狗肚子里去了。骨头是谁送的你不知道吗?”

学生做课间操时,言钰琪又看到了那个鲜明的人,据说是从六中调过来的,和人讲话总是抬着眼皮,搞得好像支教一般。着装非常扎眼,一旦进入某个谈话的群体就显出了众星拱月的意思。座驾更是出格,适合停在红毯尽头。倒是很意外地在雨夜送另外一位老师和两位同学回家。细想也不意外,这是活广告嘛。

言钰琪尽量不朝她看。对这样的人,她往往又鄙夷又嫉妒。俯视加仰视,就是没法平视。她不去接触她,但是自信满满地给她下结论,不是亲爹有钱就是干爹有钱。跑遍全城,没有一所中学能让一个老师过得这么闪闪发光。

也许明天是该去月钩湖了,修复她和霍少廷的关系刻不容缓。骑驴找马,她还没有下家,霍少廷是唯一的寄望。正想着这事,手机来了信息。霍少廷说他的妻子住院了,明天得带霍琳去深圳看看。

以前碰上这样的事,她就直接关机,等着放学后他心急火燎地跑来哄她。现在她不敢了,顶多是不回信息,手机是万万不敢关的,否则等到开机,劈头盖脸他就能吼上一通。他还说她跟他闹。试问碰上这样的事,谁能婉转解意地说一句——你去吧,我没事。她当然还是爱他的。要真是为了这两个臭钱,他爱上哪儿上哪儿,只要他的信用卡能留下。

广播操结束了,她看见霍琳猛地回过头来。她惯性地把头一低。再看看,霍琳不过是等后排一个要好的高个子女同学一起上厕所去。

鸡腿饭九份,鸭腿饭两份,青椒肉丝饭五份,西红柿鸡蛋饭六份,咖喱炒饭五份,火腿炒饭三份,炒面一份,炒河粉两份。戴晓兰对照着订单念念叨叨地打包。基本上从这个点开始到下午一点半,是她和老吴最忙的时候。老吴有时候跟她开玩笑,说要实行峰谷工资。戴晓兰一笑置之。她知道他不在乎钱,真要在乎,凭他的经验,什么大饭店进不了。先前有个大佬请他做过三天流水席的帮厨,开价一万五一天,走的时候另封一万块钱红包。他回来时,戴晓兰撵他走,说小庙供不起大菩萨。老吴吓唬她:“你要敢炒我鱿鱼,马上就有人来砸你场子你信不信。”

有些事,不需要点破,懵懂的状态有利于关系的持续。即便也曾有心点破,如今言明杀了个回马枪,早就打乱了她的阵脚。

前天晚上她打烊回家,言明来了电话,先是嘘寒问暖,然后忆苦思甜,间歇插科打诨,就是不开宗明义。“有事就直接说,像你的名字一样痛快点。”戴晓兰这么说,一来是因为忙了一天精疲力竭没有心思与他周旋;二来,他兜兜转转形迹可疑,加上他姐姐前些日子碰到她,也在她面前露过口风,她已经有了三分把握。

果然是说复婚的事。

11:30

本应喧哗吵嚷乱作一团的午间餐厅这时静悄悄的。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停杯投箸,抬头看着电视里的一档婚恋服务栏目,聆听所谓情感导师的谆谆教诲。女嘉宾和前任三复三离,如今不知该何去何从。看那痛哭流涕的样子,倒不像是排演好的戏码,戴晓兰便也停下看了一会儿。

回厨房端菜,老吳说:“我看你还是再考虑考虑。”戴晓兰一愣,问:“谁跟你说的?我妈?”老吴点点头。昨天下午她去街道参加业主会议时,老太太路过,留下来谈了几句,让他劝劝她。戴晓兰无奈地笑了笑,别说老吴和他是隐性竞争对手,纵然就是个毫无干系的旁人,大概也认为言明是十恶不赦的。有时候在家里,偶然提到言明,戴晓兰说:“你要看他的样子嘛,斯斯文文的,真不像是做那些事的人。”言钰琪轻蔑一笑,说:“别看你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个颜控,是个外貌协会的呢。”戴晓兰无言以对。

五年前,言明面上在设计院做事,暗里帮人放高利贷。戴晓兰讲过他几次,不听。她见他有利可图,又没有捅过纰漏,也就随他去了。一直到他上面的那个人卷铺盖跑掉了,她才陆续接到亲戚们的消息,你家有十万,他家有五万,都在他那里放着。大家听到不好的风声,都来探虚实。那天晚上,言明不知道在哪个小巷子里一直喝到天亮才回家。戴晓兰给他拿了双拖鞋换,说:“言明你知道吗,今天你还能摸得着回家的路,明天我们就都无家可归了。我们得卖房子了你知道吗?”说完就下狠劲扇了他一个巴掌。

言明躺在那里纹丝不动,如同死尸。

顾淑珍把清汤端上桌:“你要是说你中午回来吃,我就买点菜咯。”言钰琪说下午学校组织学生看电影,她晚上回去带晚自习就行。

“那你下午在家休息啊。”顾淑珍略有些怯怯地问。

“不一定,大概约朋友喝茶吧。”言钰琪端来饭碗,和她对坐。

“小霍?”

“扯哪儿去了都。”言钰琪哭笑不得。她的朋友圈还没小到这个份儿上。除了他就没别人了一样。

“小霍早上来接你没?”

“嗯。”言钰琪说,“她不是嫌他老,不让你喊小霍吗?”

“那是她咯。我这个年纪看谁还不是小孩子。”

“他确实是不小咯,自己的小孩都那么大了。”言钰琪舀了一勺汤吹了吹。

“你妈不同意也有她的道理。这样拖儿带女的人,你以后会有麻烦。”

“她管好她自己就行了。”

顾淑珍拿汤拌饭,说:“她自己的事跟你说了没?”

“什么事?”言钰琪摇了摇头,“算了,我也不想知道。”

“她要复婚了。”

“脑子进水咯。复婚呢。复个鬼的婚。好容易攒两个钱再给他拿去糟蹋吧!”

“我也这么说,她不听。”

“她怎么可能听你的话。”

“所以你就学她?”

“学她什么?”

“她不听我的话,你也不听她的话啊。不是跟她学来的吗。”

“不是我不听,是只有她把自己的生活过顺溜了才有资格讲大道理给别人听。”

“小霍这件事我看你还是听她的。你这么年轻,找个结过婚的是委屈了自己。”

“结过婚的男人有经验,会疼人。”

顾淑珍笑了笑,说:“是有经验。”

言钰琪有些啼笑皆非地抬起头,话里有丝丝缕缕的讽意:“不仅要有经验,还要有钱,还要有钱的使用权。”

14:00

非节假日的午后,商厦却并不清冷。游手好闲的美人们养尊处优惯了,一般不会捡晚上那种喧嚣时段出来赶集。何况这家商场所入驻的旗舰店基本都是在下午一点左右上新,全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陆陆续续闪亮登场,她们恃宠而骄,没理由把喝新茶的机会拱手让人。更重要的是,她们的夜晚很珍贵,且并不属于她们自己。

言钰琪看中一件桑蚕丝的睡裙。深红的底,上面攀爬着宝蓝色的藤蔓,骄矜里有一点野气,很适合她这种素日里一本正经的良家妇女。她拎着它在镜子前验了验。店员在一边看着她,微笑。她自己也笑。最后的紧要关头,想力挽狂澜,还是得用这种土办法。到底都只是男人女人。

细想想,她要是霍少廷也会生气的吧。才恩爱缠绵如鱼得水,柔情蜜意尚未消化干净,她就乘风破浪下那一道急急如律令。他像失去了水分的植物,说再给我一点时间,一定会处理好。这样提纲挈领的撒娇撒痴从来不能助兴只会败兴。她懂得这个道理,可就是按捺不住。

走出商厦,面对烈日下发白的道路和道路上发光的人群,她有些眩晕,也不知何去何从。老太太到底是过来人,看得透彻。现在的她,好像只有霍少廷这一个选项。她已经和旧日的朋友们失联多时,连想起一个名字,请人家出来吃下午茶都困难得很。这都拜他所赐。她是被扒光了羽毛的鹌鹑,晕头转向以为自己焕然一新,更妄图振翅一飞就能来个鲤跃龙门华丽转身。

隔壁卖瓷砖和抽油烟机的几个人来和老吴打牌。戴晓兰说:“你们玩着哦,我去趟银行。”他们又打趣:“丢点钱给老吴做赌本啊,你们这些管家婆真是要命。”戴晓兰笑着搡了他一把。

最近这一片的治安不太好,他们一般不会放太多现金在店里,差不多两天就要去银行一次。老吴建议她实行会员卡充值制度,她说她可没有发廊那些小哥那么能说会道,几次一啰唆,老顾客都不敢再来了。

戴晓兰取了号坐下来排队。除了存款以外,她还要注销一张卡,之前专门给言明转账用的。其实老太太和姑娘从不过问她的收支明细,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她们知道了,尤其是姑娘,一定会和她闹,她那么恨她老子。

拆了东墙补西墙,暗暗接济他这么久,不过还是想和他在一起罢了。她这个人,心里有再大的火,也很快会偃息,偏偏在气头上离了婚,两个人又都是心气高的,磨了这么些年,他在外头又闯出了一些名堂,才有脸回头唤她一声。她又怎么能故作镇定,说她其实并没有在等这一天。

如果不是“0109号请到4号窗口”接连响了好几遍,她大概可以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缅怀一整个下午。

门铃响了,顾淑珍抿了抿发鬓来开门。姜奶奶一进门就说:“老罗姑娘来看他,把孙子丢给他哄两天,不得空。我说那我赶紧到你这里来吧,别回头叫你跑个空腿。”

“你打电话嘛。”顾淑珍给她倒茶。

“屏幕上的字太小,看不清爽,我叫孙子替我调一调,看能不能调大一点。没弄好,倒把号码全弄丢了。你马上把你电话写给我。”姜奶奶喝了一口茶说,“老杨我问了,还有时间的,要不再喊老周吧,他刚从苏州回来。”

“不打了,热天毒日的,在家里头歇歇好得多呢。”

姜奶奶一笑:“要是老罗你还不打?你哦!”

她跟姜奶奶好,不必藏着掖着,也只笑笑。

“晓兰怎么说?前天我在菜场看到她,说起来,好像还是不大高兴。我劝她,我说你妈妈这么多年不容易,遇上一个能交心的也是缘分。老罗年轻时候做干部,也是有口碑有声望的人。儿子姑娘一个个都在外头做大事给他争脸,不用烦神的。以后在一起,儿女福是成双成倍的。”

顾淑珍低下头挑自己衣服上的线头,说:“你跟她讲有什么用。她还以为是我让你去做她的工作,更要说我了。”

“你是顾虑太多。这种事情现在多了去了。上次聽谁说的,说是鼓楼一个文化馆退下来的,比我们还要大六七岁,找了一个。姑娘儿子不同意,两个人自己单过去了。耳根清净。”

“我们不是那种人。”

16:50

是老吴先看到她的,说:“钰琪来了。”戴晓兰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说:“你怎么来了?”言钰琪说:“逛街的,顺道来看看,吃点东西,过会儿回去上晚自习。”戴晓兰让老吴给她煮面:“打一个蛋,冰箱第一排是我才买的草鸡蛋。”

没有太多客人,店里就没开空调,接近黄昏的空气里有种焦灼的热意。戴晓兰摘下护袖问她:“那你中午在家吃的饭?”言钰琪点点头。

“她在家啊?没出去?”

“没。”

“之前不是说打牌的呢。”

“不清楚。”

“我来打个电话问问。”

“你问什么啊?我来是有事问你呢。”言钰琪的后半句降了个八度。朝里看看,老吴在煮面。

言钰琪半天不出声,戴晓兰倒急了,说:“你问啊。”

“你要复婚啊?”

尽管声音很小,但老吴那边的动静好像也变慢变小了。戴晓兰没有什么顾虑,说:“你少掺和大人的事。”

言钰琪清冷一笑,说:“你太抬举我了。大人的事我能掺和得了吗?你跟他离婚的时候我也想掺和的,你让掺和吗?我就是个摆设。”

“你个教书的我不跟你比嘴皮子。”这是戴晓兰常用的挡箭牌。

“离婚的时候你口才好得很呢。这就忘了?”言钰琪一直记得她在亲戚朋友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滔滔不绝数遍他的罪状。

戴晓兰忽然抬起头看着她,眼睛像未知的雪洞。她说:“再怎么说他是你爸。”

对这样的理由,言钰琪哑口无言又不屑一顾。交流中断的片刻,幸而有老吴端来了浓香四溢的面条:“钰琪爱吃溏心蛋,我没煮太熟,试试看。”

她和戴晓兰因为老吴这突如其来的调和反而更有些僵,脸上都没什么善意。戴晓兰说:“你吃不吃?不吃趁早走。”

她说了声“谢谢吴叔”,拎上包,夺门而去。

买完面包,本子上的事就清零了。顾淑珍在卖场里转了转,打算再给她们娘俩各买一套新的被套床单。她们一天忙下来,基本上就在家里睡个觉,得睡好才行。

家纺专区正好在搞活动,棉布特有的气味穿过层层货架扑面而来。售货员问她:“家里的床多大?”她说:“一米三五,自己家里打的床。”售货员说:“没有这个尺寸,买大不买小,一米五的照样用。”她就选了两床。晓兰的是墨绿带杏黄波浪条纹的,钰琪是水蓝色星星图案。售货员说:“主卧大床也一道买了吧。”她笑着摇摇头。她们母女来了以后,她把主卧腾出来给晓兰。晓兰当时刚刚离婚,一个人睡大床不习惯,换掉,重新打了一张和次卧一样大小的。她自己搬到最小的房间,床只有一米二。

她一转身看到了一床非常熟悉的被套。朴素的蓝白条纹,让人想起手帕,想起沙发帔子,想起粗纺衬衫等只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东西。

她想起来了。福生就是用的这个被套。她第一次去做客,参观他的卧室,第一眼就看到了它。再环视周遭,物品摆放有度,阳台渗进一丝光线,让室内充盈着一种清朗明澈的早晨的质感。她当时没有想太多,只是心里一遍遍地嘀咕——我在这房间里。这是他的房间。我在他的房间里。

19:45

戴晓兰一进家门就问热水器开着没。她忙得一身汗,再不洗澡,衣服就黏得可以当邮票贴了。老小区不通燃气,她们还用着电热水器。顾淑珍说自己刚洗过,恐怕还要再烧一会儿。戴晓兰说夏天水也用不着太烫,说着拿好换洗衣服进了淋浴间。她刚刚打开花洒,外面手机就响了。顾淑珍拿起来一看,是言明的来电。晓兰没听见。顾淑珍不知道是送给她接,还是挂掉等她洗完出来回电。顾淑珍没用过触屏手机,慌里慌张地倒划开了接听键。言明“喂”了两声,她不会挂,就和他说几句。

“她在洗澡……是……挺好的……也挺好,你怎么样……是,健康平安最重要……无锡不错啊,你姐姐在那里,姊妹弟兄有照应……嗯,她说起过……这个她自己拿主意,她不是小孩……怎样我都望你们好,不管在不在一处……是啊……好,好,哎……”

戴晓兰擦着头发出来了,问:“是不是言明的电话?”顾淑珍说:“你听见了啊。”戴晓兰说:“我就是没洗澡我也不接。”

顾淑珍问:“怎么了?”戴晓兰说:“晾着我两三天,他什么意思?”

“他还让你回电话呢。”

“等他打过来再说。”戴晓兰认定了他是欲擒故纵。

顾淑珍不这么想,都这么多年了,哪里还会玩这样的把戏。“他要是心不诚,也不会再找你。”

“我还不了解他?外头要是有合适的,能正眼瞧他的,他哪还会想起我?”

“你就是想太多。”

“不考虑周全了能行吗。还当是小两口头婚呢?”戴晓兰又问,“你下午没找姜阿姨打牌?”

“没。她来坐了一会儿,吃了一口茶。我和她聊了几句就上街买买东西。”

“我前天碰见她了。”

“她跟我说了。”

“你又请她做说客干吗呢。我说了我不可能同意的,谁来了也没用。”

顾淑珍不辩解,只说:“给你们买了新被套。你来帮忙套起来,给钰琪的也套起来。”

戴晓兰有些过意不去,脸上却仍然强撑着,说:“我舍不得爸爸。一辈子忙到头没享过什么福。”

顾淑珍知道这确实是她的原因之一,但不是唯一。福生的儿媳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他们要真在一块,福生大概会搬到这里来。晓兰最不能接受的是这一点。

戴晓兰又说:“你要真去到他家,我也舍不得你。”

顾淑珍想说“那要是他来呢”,忍了忍,又咽下去了。

临近期末,晚自习的氛围还算好。书页翻动的声音,笔尖和纸面摩擦的声音,偶尔有学生热伤风用面巾纸擤鼻涕的声音。倒数第二排的两个,虽然没有在看書,也不至于影响他人,只默默地在本子上爬格子下五子棋。她无心去管。

手机放在教案旁边,一有风吹草动她就可以察觉。只是从头到尾它都静如止水,和她的心境截然相反。突然,一声尖锐的手机铃声撕裂了绵密的安静。言钰琪顺着声源望去,霍琳正在笨拙地关机掩藏。

大家的目光把言钰琪送到了霍琳身边。言钰琪伸出手。霍琳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学校三令五申不允许带手机,你当耳旁风了?”

霍琳不语。

“拿出来。”

霍琳仍然低头和她抗衡,身体像混凝土浇筑而成。

言钰琪没有耐心和她周旋,主动伸手到她口袋里去掏。霍琳死死地捂着,气力之大完全不逊于成年人。就这样相持了一会儿,霍琳松了口:“别抓了,我拿给你。”说完从侧边口袋里掏出来,重重地打在她手上,像一记响亮耳光。

大概是拉扯之中碰到了电源键,屏幕是亮的。屏保是一张全家福。霍琳被她母亲搂着,又伸过头去吻她父亲的脸颊。言钰琪的心打夯一般,一锤子一锤子地朝深处锭去。她的目光从屏保挪到霍琳脸上。女儿像父亲?真是一点没错。霍琳渐渐长开的脸很明显地延续了霍少廷五官的朝向,正如她在众人眼里与那个放高利贷放得无影无踪的大骗子如出一辙。霍少廷是个更大的骗子,骗走了她的一切却矢口否认,害得她孤立无援众叛亲离,最后他一去不返杳无音讯。她真是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剁成肉酱。

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把手机砸出去,砸在霍琳的脑袋上。

她顿时听到安静的教室变成了人声鼎沸的闹市。受害人在哭号,女生看到血在尖叫,值班的老师们跑过走廊在踢踢踏踏地闻讯赶来。她还听到自己的电话响了,霍少廷用温柔的声音叫她:“琪琪,你现在在哪里?”

21:15

她到家时,那一对母女在吵架。

顾淑珍老泪纵横,嗓门比平时大了两三倍:“这是我和你爸爸的房子。写的是我们的名字。我要是六亲不认,我想谁来住谁就可以来住。我不用和任何人打招呼。”

戴晓兰一脸不耐烦:“我随你。哦,我随你。你想跟谁住跟谁住,我给你们腾地方。百年之后,你看到爸爸,跟他说清楚就行了。不要说我做姑娘的不晓得好歹,说人年纪大了糊涂了我们都不知道提个醒。”

言钰琪视若无睹地走进房间,关上门。

戴晓兰的火气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双手叉腰在门外吵嚷:“你也不要跟个没事人一样。姓霍的还在不在楼下?要是没走远你趁早下去告诉他,叫他有多远滚多远。别以为人人都盯着他的钱,都看得双腿打软走不动路了。”

顾淑珍带着哭腔劝她:“孩子上班累成这样你还吵什么啊?大晚上的邻居听见了不要议论吗?”

“你也还顾忌邻居的议论啊。你现在这样子,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议论啊。”

“不过是言明没有及时给你打电话,你心里有火。不要逮着一个就一通乱打。”

言钰琪慢慢地把门拉开,静静地看着她们。她的表情仍然是从小到大都如影相随的坚毅,只是眼睛里泛着一星一点的光,是稍纵即逝的温柔。这种温柔对女人来说有近朱者赤的功效,目及之人纷纷响应,都生出了久违的慈悲之心。这慈悲之心也是旧相识,像三月的雨水从空中坠落亲吻土地。它知道自己去往这里,也来自这里。她们的目光亦如水般融汇在了一起。这套不足九十平方米的老房子让人产生了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感觉它退化成了平地,河滩,山丘,森林。她们是林莽间一支尚未壮大的母系队伍,将在巨木断口辛辣的芳香中踏上无止无尽的深红道路。

22:30

这是农历十五的一晚,外面的月亮硕大浑圆。

日子像一阵风,没有说法,过去了一天便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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