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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线

2023-09-01孟悟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8期
关键词:阿霞莉娅文莱

孟悟

1

阿霞和罗衣居住在美国南方小城,两个人相差十四岁,信仰不同(罗衣信佛,阿霞信基督),但“三观”一致,志趣相投,语言和见识没有代沟。阿霞曾经有个暖心的丈夫,但是癌症带走了他。丈夫离开了她五年,她一个人走过了五年。阿霞没有封闭自己,只是无法找到心心相印的人。而罗衣呢,在遇见晨辉前,身边的男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还说什么只要男人换得快,没有泪水只有爱。阿霞总是劝罗衣,找男人乱精神,还不如找条狗,一个人悠闲自在不好吗?

说人家容易,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便换成了另一种版本。就在罗衣频频对晨辉发动攻击的时候,阿霞也落入了情网之中,莫名其妙,没有理由。罗衣看中的男人是在葬礼上,阿霞看中的男人也在葬礼上!

阿霞周末在华人教堂当义工,那日教堂为一个女子举行了葬礼,女子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却在火灾中丧生。她是个贤妻良母,为女儿和丈夫无私奉献。那夜丈夫出差在外,她熬汤忘了关火,火从厨房燃到了卧室,她惊醒后,拼命救出了女儿,而自己却葬身火海。亡妻的丈夫在葬礼上号啕大哭,女儿也在哭喊妈妈。阿霞在一旁心酸泪落,她体验过失去亲人的悲伤和绝望,那漫无边际的疼痛像一头怪兽反复撕咬着伤口。当教堂的教友们正在商议怎样安排父女二人的临时去处时,阿霞主动说,可以到我家先过渡。

罗衣提醒过阿霞:“让外人住进家里,这绝对过了我的底线。我小时候看到一家人的两兄弟打架,就是婚后还住在一个屋檐下,亲兄弟都如此,更别说外人了。”

阿霞说:“我只是想为他们雪里送炭一个月,一个月眨眨眼就完了。他们先前失火的房子有保险,会很快购置新房子。”

男人叫文莱,带着他的女儿柔丝搬进了阿霞的家。阿霞住一楼的主卧,二楼的两间卧室安排给了父女二人。刚开始大家都谦让客气,阿霞给父女二人做过早晚餐,文莱帮阿霞修过汽车和电脑。阿霞隐约觉得,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再说家里有个男人,到底让人放心。文莱后来干的活儿更多了,修好了车库的门,卫生间的下水道,那个晚上,他趴在地上兩小时,帮阿霞搞定了客厅和卧室的同局网络系统。等他站起身时,阿霞递给了他一杯果子酒,两人闲聊到深夜,文莱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

阴阳协调了,身心也平衡了,罗衣很快发现阿霞气色红润、精神抖擞,罗衣没有点破,阿霞也没有明说。或许激情来得太快,矛盾也来得快,柔丝眼睛里有怨,开始挑剔了,暗示阿霞做的饭远不如自己母亲的手艺。阿霞怎么能跟柔丝的母亲相比呢,阿霞是全职白领,早九晚五的建筑设计师,柔丝母亲生前是全职太太,最大的幸福就是为一家人鞍前马后,快乐奉献。文莱告诉过阿霞,柔丝有次看纪录片,关于动物惨遭屠杀,心生同情,发誓吃素。于是柔丝母亲把豆腐和鱼一起烧,等鱼的浓汁被豆腐彻底吸收后,豆腐挑出来再装盘;柔丝母亲擅长煲汤,煲了一夜的虾蟹贝类海鲜汤,汤水舀到一个小锅,烧开后放青菜、土豆和香菇。总之,这就是柔丝吃的素,比常人的荤还要繁杂琐碎。阿霞当时就想起《红楼梦》里,刘姥姥在大观园吃傻的一道茄子菜,得用十多只鸡来当配料。

阿霞不是柔丝的亲妈,就算是亲妈也没有这份爱心和耐心,但是文莱认为柔丝正是青春期,又刚刚失去了母亲,恳请阿霞能宽宏包容。阿霞一肚子的委屈,凭什么嘛?出房子出力侍候小公主,还受这等气?

阿霞只能向罗衣倾吐:“柔丝知道我和她爸的关系后,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仇人。”

罗衣摇头道:“别养小仇人,快点儿请出门去。”

阿霞面有难色:“请神容易送神难。”

罗衣知道,阿霞陷入感情的沼泽地,越是挣扎陷得越深,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爱情,女人必须包容一切,接受一切。

2

第二年紫薇花开的时候,罗衣心想事成,嫁给了她在葬礼上看中的男人杜晨辉。而阿霞和文莱友好分手,从阿霞的房子里搬出去后,文莱买了新房子。

文莱看中的新房子,价都没有讲,什么原因?那房子后院长满了竹子。文莱的原配生前爱竹,也种竹。原配最擅长的一道菜是腌笃鲜,用春笋、排骨、咸肉熬成一锅醇香奶白的佳肴。腌笃鲜的食材中,原配认为春笋最为关键,种竹就是为了采新鲜春笋。在文莱的记忆中,妻子熬制的腌笃鲜是人间最美的春天。

阿霞对罗衣说:“他真傻!我劝过他多次,有竹子的房子不能买,不能买,那竹子会疯长,跑到邻居的院子要闹纠纷的。”

罗衣说:“你管他干什么,你们都分手了。”

阿霞睁大眼睛,下巴突然一扬,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尴尬:“我和文莱还算……还算朋友吧,等柔丝进了大学再说吧,谁知道以后呢?我老了,不如你年轻,总能抓住机会。”

罗衣的嘴动了一下,她的笑有点儿苦涩:“晨辉很多地方不如文莱,但他没有孩子,也没有让我烦恼的复杂关系。”

罗衣出嫁的那年三十岁,丈夫大她五岁,罗衣在婚后搬进了晨辉的家,那是晨辉和亡妻的家。阿霞对罗衣直言相告:“此事大不吉,干嘛不买新房子?旧房子到处是旧人的鬼影子。”

罗衣傻了吗?不想要一个新崭崭的家?但晨辉坚持不走,她只能顺他。这就是罗衣的新婚之家:前庭后院已荒芜了,满眼都是野藤杂草,唯有一棵紫薇树还在开花,一树倔强而孤独的灿艳。晨辉无意间提及,那是他前妻所种。罗衣喜欢紫薇,但这一棵紫薇刺她的眼睛,她决定砍掉它。

若是连根拔掉,工程太大,她用电锯砍去了紫薇的侧枝和主干,并在旁边种了一棵桑树。晨辉不高兴,说房院种桑不吉利。罗衣于是请人挖了个小池塘,池塘里种了莲花。晨辉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罗衣后来习惯了。他对她永远是这个态度,不冷不热,爱理不理。她能怨谁?这不是自己的选择吗?再爱又如何?爱情也有底线,只要没穿破底线,她愿意跟他走下去。

晨辉沉默寡言,罗衣跟他说的话还不如跟老板朱莉娅说的多。朱莉娅比罗衣大七岁,雪肤碧眼,一头齐耳的红棕色短发,更显精明强干。朱莉娅说她曾经留过齐腰的长发,那时候她还沉浸在爱情的玫瑰中,只是婚后才发现对方是人渣,在外面四处留情,她堵过三次床,三次都是不同的女人。为什么不离婚?朱莉娅跟人渣的父母关系融洽,如亲人一般,人渣后来在华尔街当高管,资源多,人脉广,对她事业有帮助。两个人都在拓展商业江山,没有时间去建立一段严肃的关系。朱莉娅说,人渣哪天认真了,要结婚了,她会积极配合办理离婚。

朱莉娅的奇葩故事,罗衣听得思绪万千:自己和晨辉会走到这一步吗?朱莉娅有次到罗衣家中做客,喜欢她家后院的莲花池塘,没多久,便送了罗衣一尊半米高的菩萨石像。朱莉娅说,东方的园林常有莲花伴菩萨,那菩萨石像是客户给她的,她愿意帮菩萨找一个有莲花的家。朱莉娅家有两只猫,整日蹿上跳下,居然跳到菩萨的头上,让她心有不安。朱莉娅去过泰国,那里的人对佛像虔诚礼拜。

3

不知不觉间,诡异的新冠肺炎出现在地球,繁殖并狂欢,让人类措手不及,惶恐逃避。罗衣所在的城市,医院人满为患,商家关门了,政府让居民待在家中。阿霞告诉罗衣,她喜欢居家办公,不用看老板一张讨厌的脸。

罗衣倒是喜欢看老板朱莉娅的脸。朱莉娅聪明,知道怎样在疫情中转身,开始经营隔离玻璃,也经营模块组装的隔离房。结合病毒的氛围,用“隔离”做包装广而告之。隔离房占地小,功能完善,可根据客户的要求进行细节改装。隔离房适合安在居民的后院,也适合小型商家。病毒时代,忧郁患者剧增,心理诊所需要建隔离亭约见病人,隔离亭宽敞明亮、四面来风,隔离亭成了朱莉娅的新项目。

罗衣的电话必须24 小时开着。朱莉娅总是说,我们挣再多的美元都是暂时的,病毒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罗衣有时很茫然,这祸害全球的病毒是应该留下,还是滚蛋?那天,罗衣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女人口音重,不是当地人,也不是华人。对方自我介绍,她叫桑娜,需要罗衣帮忙打造隔离亭。

桑娜在家里开设瑜伽馆,但在疫情期间停了课。

学员们一声又一声,恳请她开张,说是宅家太久,精神出了异常。桑娜老公是公司高管,挣钱多,桑娜不靠瑜伽维生,总是以安全为由不开课。就在三周前,她的一个学员因抑郁症在家自杀。桑娜惊恐而悔恨,即刻见了心理医生,医生在隔离亭约见了桑娜。

桑娜在电话里告诉罗衣,她想在后院修建一个隔离亭,像她心理医生那样的隔离亭,用来上瑜伽课,学生最多六个,必须保证六英尺的社交距离,桑娜希望罗衣帮她估算一下,需要多大的面积和费用。

桑娜的儿子已上大学,但她的脸依然是一张少女的脸,一头活泼的小卷发,时尚中带点儿小俏皮。桑娜家的后院林深树密,还有一个莲花池塘,池塘是天然的,满湖的莲花慵懒地舒瓣吐蕊,一蓬一蓬的清香,缠绕着栀子花的幽芳,在空气里悠闲弥漫。罗衣心想,我家也有莲花池塘,但没有这心旷神怡的香气,到底是人家的风水好。

罗衣计划把隔离亭建在池塘边。罗衣说,莲花的清香会有助瑜伽冥想。桑娜说,我喜欢你,你是一个懂瑜伽的人。那日工程结束后,桑娜送给罗衣一盒包装精美的红茶,红茶来自斯里兰卡,那是桑娜的祖国。

手捧红茶,往事如浮动在流光中的画卷,罗衣想起那年夏天,她带晨辉去香港散心,他们光顾了一家奶茶店。晨辉说,他知道高档的港式奶茶,其食材就是采用斯里兰卡的红茶,她告诉过他的。那个她,罗衣知道是谁,但是罗衣淡然一笑,她觉得人不该怕鬼,人只要活着,总是有很多机会。

瑜伽亭完工后,罗衣把朱莉娅送给她的菩萨石像转送给了桑娜,她说帮菩萨找到更好的风水。桑娜双手合十感谢说,你最懂我的心思。罗衣知道桑娜的故事,她在斯里兰卡的乡下长大,房子外面是绵延起伏的稻田,稻田中间立了一个巨大的菩萨,菩萨无量慈悲心,保佑了她的幸福平安。桑娜家穷,18 岁就去了首都科伦坡,在亲戚家的餐馆打工,偶遇一个美国绅士,那绅士是美企的高管,不知为什么就是喜欢桑娜。桑娜的姨妈和表姐都不信,以为那高管就是玩玩儿,桑娜的英文是破碎的,蹦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有背景的男人会娶她吗?但是高管偏偏给了她一个盛大的婚礼。婚后将她带到美国,还鼓励她接受高等教育。桑娜对罗衣说,这一切都是菩萨的恩赐,她一个乡下孩子居然获得美国的教育硕士,在毕业典礼上,她和父母都哭了。

罗衣为什么要送菩萨石像给桑娜?除了顺水人情,当然还有缘由。罗衣有天在后院干活儿,发现菩萨石像的身子歪了,走过去一看,地里冒出好几根紫薇新枝,跟石像争起了地盘。罗衣心想,那棵老紫薇不是砍了吗?还是不能赶尽杀绝,还是有新生命冒出来。

桑娜在电话里告诉罗衣,大家都爱新建的瑜伽亭,树叶在风中起舞,小鸟在欢唱,空气里飘散着莲花的清香,享受与自然的和谐交融,你也过来享受一下吧。罗衣说自己忙得像个旋转的陀螺,夜里躺在床上,白日的场景交错在眼前,连着好几夜睡不好觉。桑娜说,职业女性都有这些症状,我早就劝你过来体验瑜伽。

4

桑娜在瑜伽课里安排了二十分钟的瑜伽冥想,悠扬宁静的音乐中,焦虑消散了,灵魂自由飞翔。罗衣盘腿而坐,跟众人一起冥想,感受这个世界的透明安详。瑜伽结束后,众人坐在亭子里喝茶。一个黄发蓝眼的年轻女子说,这是一周最美好的时刻。她叫安吉,蓬松的长发盘在头上,简单而优雅。她供职于一家设计公司,疫情期间在家上班。她感叹在家上班并没有想象中的悠闲,懒散无节奏,每天穿着睡衣,工作效率低,脑子乱得像各种颜色的毛线纠缠成一团。

罗衣对安吉说,我也曾在家中上班,每天10 点才起床,歪在客厅的沙发上,办公效率能高吗?我后来买了公司的隔离小房,建在后院,一进入小房便进入了工作区,只要关上门,便隔离了家里那些鸡飞狗跳的烦心事。

安吉说,你一直待在工作区不出门吗?

罗衣说,肯定要上卫生间的,但我强行自己两小时不出工作区。

安吉说,好,我想买你说的隔离房。

罗衣说,现在有种新款的隔离房,带卫生间,特别适合工作时间长,深度专注的职业,比如画家、作家、软件设计师……

安吉说,我不喜欢太封闭的环境,我哥哥是个雕塑家,带卫生间的隔离房适合他。

一个卷发女子靠在亭柱边,懒懒地端起一杯茶,四十上下的年龄,脸上皱纹很清晰,但身材娇美,线条玲珑有致,看背影就是一少女。罗衣知道她,人有個性,名字也很特别:向日葵Sunflower,向日葵眼睛超大,下巴轮廓明显突出,另类的黑白混血儿。罗衣记得向日葵说她的母亲是东欧移民,故乡在布达佩斯,而她父亲是来自海地的黑人科学家。

向日葵的眼睛里透出些揶揄,她一边喝茶一边对罗衣瘪嘴一笑:“这瑜伽课成了你隔离房的广告。”

罗衣听出了向日葵的嘲讽,尴尬一笑,正要回应,桑娜帮她回答了:“我们的瑜伽亭就是罗衣打造的,如果不是我医生推荐,我们现在还没地方上课。”

安吉说,有了瑜伽亭,我们继续练瑜伽,继续聚在一起畅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向日葵突然来了一句:“我想说,我们必须投票选C,上个月暴徒在城里打砸抢烧,有C 才有法制和秩序。”

向日葵的话迎来众人的齐声附和。罗衣知道,美国南方诸州是共和党的根据地,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的稳定票仓,但是共和党的地盘里也充斥着各种声音。安吉居然逆着众人的声音说:“我不选他!”

安吉的理由很簡单,C 若是连任,他会改革政府,压缩庞大的行政机构。安吉所在的公司跟联邦政府有稳定合同,C 若继续在台上,他们可能要失去合同,到时候被裁的不仅是政府公务员,像安吉这类的员工也会丢掉面包。

罗衣没有加入众人的政治辩论。罗衣父母是80年代来美的老留学生,父母的绿卡受惠于民主党。父母总是教育她,我们华人是少数民族,应该支持包容和多元的政党,但是罗衣有自己的想法。罗衣的父母早年艰苦,在美国扎稳根后,才把罗衣接到美国,那年她已经12 岁了,12 岁学语言还不算晚。罗衣能说一口流畅的、没有口音的英文,但她觉得心和胃都属于中国,喜欢吃饺子和馅饼,喜欢看宫斗连续剧,当然也喜欢日本动漫。她曾在海外华人网站当过版主,阿霞那时做网站的技术支持。罗衣管理的那个群是关注美好人生,介绍花园菜园和美食,这些年各种政治纷争,闹得乌烟瘴气,她干脆把群给解散了。

5

从众人的对话中,罗衣知道了向日葵的故事。向日葵本是一家集团公司的行政秘书,但是病毒一来,把公司的行程打乱了,合同落空,项目被裁,向日葵的工作也丢了。向日葵不想待在家里吃病毒救济,便去一家教会医院的食堂区Cafeteria 打杂儿,厨房要劳动力时,她去厨房,餐厅大堂需要招待和收款时,她也必须顶上去。

向日葵的工作环境,让她结识了医院五颜六色的人。她告诉瑜伽伙伴们,因为病毒,医院拿了联邦补助。医生和护士都涨了工资。

罗衣说,应该的,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奋勇前行。

向日葵说,虽说危险,很多人愿意干,好多家民间机构捐了善款,但是钱到了医生护士手上只剩下骨头,肥肉都被医院的高层吞了,据说有个高层拿了巨款,在后院打造了豪华的地下宫殿。

桑娜说,正是医院发财的时候。

向日葵点头同意,是的,医院最好的时光,还有相关的制药机构。就说核酸检测吧,政府说是免费的,保险公司全付,那个价格报出来才叫乱,有的医院是600 美元一次,有的是500 美元一次,我有个朋友,半夜护送母亲进急救室,两个人都得测核酸,1000 美元一个人,你做不做?不做进不了手术室,急救室的核酸就是这个价!朋友当初不在乎,反正保险公司全付,最后保险公司拒绝全付,现在双方还在纠缠,闹成了官司!发财的是公司,苦的是人民。

安吉笑道,我知道,如今发病毒财的公司很多,而且相互勾结,平时没有机会啃山姆大叔,如今都张开了鲨鱼一般的大嘴。

向日葵点头说,全是国家买单。

桑娜说,国家买什么单?还不是纳税人买单?死亡人数越多越能制造恐怖氛围,有了氛围才能正大光明要钱。

向日葵说,医院的统计也是在制造恐怖,什么肺炎、肝癌、糖尿病、重感冒,凡是患者死了,只要检测出来是阳性,凶手就是冠状病毒。

罗衣想插嘴,但还是把话狠压在了舌头底下,连同茶水一起喝进肚子里。她能说什么?她供职的公司不是在利用病毒吗?正在跟医院合作,医院的病房、检查室、办公室都计划安装隔离玻璃,医院发病毒横财,他们也跟着发财,发财没有底线,也没有永远——朱莉娅对她提醒过多次,病毒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那些流向我们的美元会突然拐弯,拜拜远去。

空气很安静,弥漫着茶香和莲花的清香。细细碎碎的阳光落在亭子里,也落在菩萨石像上,菩萨前面供了一瓶莲花,带着慈悲清凉的气息。众人继续听向日葵的医院故事。医院一个肺炎患者去世了,刚刚过完106 岁的生日。

安吉说,活到86 岁就很知足,我不敢梦想106 岁。

向日葵说,我也是这个观点,但是老太太的报告确诊了冠状病毒,她的儿女有资格拿到补助(至少葬礼部分可以覆盖)。她的儿女还对媒体记者说,母亲能吃能睡,思维清晰,灵媒曾给母亲算过命,她可以活到120 岁,是新冠让我们失去了母亲。

罗衣说,难怪美国新冠患者和死亡人数全球排在第一,数据高不是耻辱。

桑娜说,数据比大便还难看又怎样,国家面子就是一个屁!如今政客都在利用新冠数据争取选票。C看重人民利益,虽然他一张臭嘴,一身的毛病,我还是要把票投给他。

向日葵即刻接过话,政客们擅长妖言惑众,哪个政客没高喊过我爱人民?他们更爱的是权力。选民呢?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每个人都想着自己,我也想着自己,我想等自己有钱了,开一家小店,要当小型企业主就必须选C。

6

罗衣跟阿霞看法一致,不要在公共场合说出政治看法。阿霞有教训,八年前,她和两个同事痛骂某个总统候选人,在办公室骂得酣畅淋漓,没想到骂的人是顶头上司爱的人,后来阿霞遭遇了上司的小修理,比如在凌晨四点钟参加欧洲的视频会议,还有在圣诞节的那天加班。

至于投票给谁,罗衣的心还在摇摆,父母说什么她听着只点头,他们影响不了她。她知道晨辉对投票不上心,他近日忐忑不安,长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内,愁眉不展,脸色发黑。晨辉是G 州大学的核物理教授,因为回国做过几次学术活动,竟然被FBI 约谈两次。晨辉自尊心极强,感觉冒犯了尊严的底线。在某方面,他极度敏感,内心如酒杯一样易碎,不能遭受打击。他时不时会想起回国期间受到学校的热情接待,感受到尊重和自信。有次在饭桌上,他皱起眉,下巴一抬,对罗衣冲口而出:“我想回国工作!”

“回国工作?那我呢?”她一脸的茫然。

“你看着办吧。”他一脸的漫不经心。

罗衣思绪杂乱无章,应该跟着晨辉回国吗?如果夫妻恩爱,比翼连理,她会与他白头相守,同舟共济,就算浪迹天涯她也会跟随。她从前多迷恋他,只有自己知道!为了得到一个赞许的眼色,她宁愿包容他的冷漠和伤害。她为他洗衣做饭,为他打扫房间,还帮他洗过车,换过轮胎,他一句谢谢都没有!因为她罗衣,是心甘情愿嫁进来当老妈子的。其实爱情也有底线,她习惯了他的冷心冷面,于是听之任之,以冷对冷。两人都忙工作,回家后各吃各的饭,各进各的卧室。

阿霞曾经问过罗衣,这么些年了,怎么还没有怀上?要不去医院检查检查?罗衣苦笑,悠悠地回了一句,如果女人有自我繁殖的功能就好了。當然,罗衣夫妇很少红过脸,吵过架,心情好的时候会在客厅同看电视,偶尔也闲聊几句。那日两人都在客厅,电视放的是海归题材,男主人公雄心勃勃,想回国内闯荡,妻子愿意安守平静岁月,纵然伉俪情深,最后也分道扬镳。罗衣无心插了一句:“婚姻是有底线的。”晨辉瞄了她一眼,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罗衣在围城里过着乏味单调的日子,阿霞在围城外潇洒自在。罗衣知道,阿霞依然和文莱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文莱女儿大学毕业后在亚特兰大工作。如今阿霞和文莱各有各的房子,各有各的空间,自由宽敞的世界里,交往起来无拘无束。

阿霞每次提及文莱,便说他们是朋友,罗衣便呵呵:“哪有朋友周末在一起过夜的?”阿霞家的管子坏了,电脑不灵了,总是第一时间给文莱打电话,文莱生病发烧了,阿霞会主动留在他身边端茶递水,问寒问暖。

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阿霞也会找罗衣诉苦,有一次阿霞做的菜太辣,文莱一口也不想吃。当文莱好心带阿霞去吃海鲜,阿霞嫌蒸鱼的味道太淡。罗衣认为真是奇怪,两个人都是中国人,怎么吃饭吃不到一处?人家跟老外结婚的,餐桌都比他们和谐。

罗衣看见两个人分分合合,吵了又爱,爱了又闹,依旧不离不弃,有天问阿霞:“你们会结婚吗?”

阿霞脸发红,目光飘移,好像在有云雾的山谷探索:“我不知道,他似乎不愿朝前再走一步。”

罗衣嘴角上翘,挂着苦涩的一点儿笑:“不结婚也好,婚姻真没意思。我羡慕你自由的状态。”

阿霞说:“你随时可以回到自由状态,我庆幸我们都是独立女性,可以多项选择。”

“你很快会看到我的选择。”

7

一夜南下的寒流让池塘里的莲花残了,那些新发的紫薇新枝,还没开花就落叶了。万圣节的前一周,罗衣和朱莉娅去医院签了合同,两人开一部车返回公司。途中经过市区的紫薇大道Crepe Myrtle Ave,罗衣发现,道路两旁的紫薇树全被砍成了树桩,突兀的、忧伤的样子望着天空,她想起晨辉前妻的车祸,冬天被修剪成低矮树桩的紫薇树没有挡住失控的车。罗衣刹那间躁动不安。

紫薇大道上的紫薇树,传说在英国殖民时期就种下了,根深叶茂了两百年。每到初夏繁花满树,恍若万紫千红的云霞。罗衣记得两个月前,她一时冲动跟晨辉提出分手,晨辉表情平淡,坐怀不乱,似乎跟自己无关,他的意思很清楚,要办自己去办吧。罗衣认为,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离婚也是,我不可能辛苦劳累把一切办妥,你签个字,然后把我赶出大门,房子虽然是你的,但我也付出了心血装修和改造。东说西说,罗衣跟他无法沟通,开车来到紫薇大道,停好车后,独自走在花树下,微风吹过,满地落红,像童话中的花瓣雨,沙沙啦啦地落在肩头,又变成翩飞的蝴蝶,蝴蝶会把满怀的忧伤带远吗?

罗衣回过神来,车内的朱莉娅面带神秘,悠然一笑说,紫薇树变成了“紫薇谋杀”。罗衣这才明白,crepe myrtle(紫薇)和crepe murder(紫薇谋杀)在发音中是谐音。当南方人把紫薇树修剪成树桩时,这个过程就被戏称为紫薇谋杀,“谋杀”不是目的,是为了紫薇来年花开更繁,但有时修剪过度,超过底线,会杀掉紫薇。朱莉娅还有个故事:她朋友的曾祖母说过,如果发现大片大片的“紫薇谋杀”,肯定要出大事!那曾祖母的老祖母曾看过大片大片的“紫薇谋杀”,那年北方军队一路烧杀,涌向了南方。

罗衣不知这故事是真还是假,“紫薇谋杀”跟南北战争有关吗?她感觉朱莉娅有意无意在制造恐怖氛围,她想起桑娜说过类似的话,谎报和夸大能制造恐怖氛围,比如新冠死亡人数。罗衣莫名心乱,胸口处暗波汹涌,不觉间车已开过人工湖大坝。罗衣看见湖面上川流不息的船,支持某个候选者的游行船,来来往往,彩旗飘飘,口号喊翻了天。罗衣对朱莉娅说,还不是周末,就搞得这么热闹了。突然间乐鼓大响,撼天动地,湖岸边传来豪迈嘹亮的合唱声。

罗衣问朱莉娅,我听见他们在唱Fight for dixiesland,我不知道dixie 是什么意思。

朱莉娅气定神闲地说,dixie 是南方昵称,一帮右翼分子在喧嚣呢,他们要为南方而战。

罗衣惊问,新的南北战争?

朱莉娅点头说,极“左”和极“右”都喜欢闹事,一个喜欢打砸抢,一个喜欢把枪扛出来显肌肉。你看吧,大选后肯定会乱起来,公司应该怎么走?我觉得往后可以拓展一种业务,地下房屋underground bunker。

罗衣说,听说有钱人家修地下宫殿,可以避病毒和战乱。

朱莉娅摇头说,地下宫殿不现实,我想设计一种简易的地下房屋,采用特殊玻璃材料,普通家庭也可以承担。我知道一家地下房屋承包商,可以跟他们合作。如果真有战乱,战乱之前就得行动,不能让别人抢了先机。成功的企业,必须要有超前的商业意识和创新精神。

罗衣听得喉咙发涩,头皮发麻,她可不想看见战火弥漫在自己生活的土地上,商人唯利是图不可非议,但不能践踏道义的底线,子弹打到自家门口,还能淡定设计发财蓝图?还有胆量在炮火硝烟中洽谈业务?

朱莉娅的车开上了湖滨马路,罗衣眼前突然一亮,她在合唱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那不是桑娜吗?一头可爱的小卷发。罗衣顿时摇下车窗,对桑娜招手,她同时也跟朱莉娅解释:“瑜伽亭的客户,我们现在已是朋友。”

朱莉娅把车停在湖边的紫薇树下。桑娜一脸欢笑地向她们跑来,罗衣下车问她,你在唱什么,要为谁战斗?

桑娜认真解释,最好不要战斗,我是被朋友拉来瞎唱的。这些日子气温下降,在瑜伽亭冥想时身体发凉,昨夜邻居家传来一声枪响,我真想把瑜伽亭搬到地下去,这让人不安的世界。

朱莉娅在一旁说,公司正在设计经济适用的地下房屋,可根据你的要求打造地下瑜伽室。

桑娜摇头说,我不要!我天生热爱阳光。

罗衣上车后对朱莉娅说,我佩服你的商业大脑。

朱莉娅仰头一笑说,我的商业反应并不快。当新冠肺炎疫情暴发的时候,我并没意识到这将是席卷全球的瘟疫,看身边的朋友去投资口罩生产,我还觉得幼稚可笑。

罗衣说,口罩投资晚了,但是你看准了隔离小房和隔离玻璃。

朱莉娅说,我是做玻璃的,自然对玻璃敏感。当我在新闻里看见日本学校的玻璃隔离课桌,我知道总有一天,美国也需要这样的隔离玻璃。

罗衣怎么不清楚?当病毒开始在美国蔓延,朱莉娅就出发了,后面的每一步,她都踩准了商业节奏。

政府要求民众居家隔离,她推出来的隔离小房广受欢迎;当经济要重启,社会要复工,隔离玻璃的订单源源不断。

罗衣突然问朱莉娅,你准备投票给谁?

朱莉娅的声音坚定有力,我宁可投给我的猫,绝不投给人!但是我知道,不管谁上台,美国都要骚乱一阵,人人惶恐不安,住哪儿安全呢?地下房屋绝对有市场。

乱世中的地下房屋,朱莉娅已经准备行动,但是罗衣绝不想要,人应该活在阳光下,怎能住在地下?罗衣希望世界安好,不要再看“紫薇谋杀”,不愿国家骚乱。她告诉朱莉娅,她从前试图杀过一棵紫薇树,但是紫薇杀不死,砍掉了主干,第二年还能冒出新枝。朱莉娅笑称,罗衣的“紫薇谋杀”没有到位。

8

阿霞从未见过朱莉娅本人,但这个人鲜活地跳动在罗衣的唇齿间,阿霞对朱莉娅的评论是:“见钱眼开,认钱不认人,你罗衣跟着她赚钱就行了。”

大选之后是长冬。晨辉决定回国,具体的程序怎样走,他和罗衣交流极少,但两人互看对方的朋友圈。阿霞告诉罗衣,她和文莱又闹了,她辛苦做了几个菜,文莱没说难吃,但坚持要去餐馆。两人互不理睬,冷战了几周,阿霞突然看不到他的朋友圈动态,他把她隔离(屏蔽)了。罗衣说,如果晨辉要隔离她,她会对他修墙。

罗衣发现,立春都三周了,国内的朋友圈春光明媚,姹紫嫣红,而这里依然是水瘦山枯的寒冬,还莫名其妙地下了一场冻雨。虽说大选已经翻篇了,但人心惶惶,四五分裂,从前亲密的亲朋好友,成了势不两立的政敌。撕裂还在继续中,罗衣的父母跟几十年的好友断绝了往来;桑娜的瑜伽课也办不下去了,安吉和向日葵一见面就吵。当然,美国还是美国,闹腾了一阵,谩骂了一阵,该干什么干什么,没有想象中的战火和分裂。

阿霞对罗衣说:“我们各投各的票,依然还是好朋友。”

罗衣举起啤酒瓶:“祝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阿霞一口喝了半瓶,半眯着眼睛:“如今我只相信友谊,不信爱情,那狗东西为什么先前屏蔽我,原来他回国了,偷偷摸摸回的,前天在微信里支支吾吾,说什么母亲病危,今天就不病危了?肯定有了狐狸精。”

罗衣哼道:“他也回国了,管他找狐狸精还是兔子精。”

晨辉辞职回国,跟老家的一所大学签了合同。罗衣和晨辉还是法律上的夫妻,两个人都忙,谁也不想为离婚折腾,只能先挂在墙上。

阿霞笑言:“如果你先找到了主,你会主动找晨辉签合同。”

罗衣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的婚姻状况跟朱莉娅一个模样。她脸色黑沉,忽然笑道:“说实话,现在能够回国的人,不仅有本领还得有毅力。国内防疫超级严,不仅要捅鼻子,运气不好的被抽中了,大白要对你捅菊花。我看见朋友圈描述的,脱掉裤子,以狗一样的姿势趴在地上,大白从后面用棉签捅。”

“我也听说了,被抽中的都是天选之子,据说伤害性不强,侮辱性太大,菊花要被捅两次,一次深,一次浅,棉签每次在里面转圈十几秒。”阿霞说着,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笑容里有几分惊悚,慢慢地化成一抹忧郁。她抱住膝盖,把头埋了下去,声音很低:“他宁可受罪也要回国,可见他心里并没有我。”

“他心里也没有我,幸好我有工作。”

9

罗衣继续为朱莉娅工作。似乎没有预兆,病毒的猖狂劲儿开始衰了,公司的订单也失去了从前的汹涌。转眼之间,俄罗斯把坦克开进乌克兰,战火纷飞中,硝烟弥漫,千年的古城成了断壁残垣,妇产医院被炮轰了,避难的剧院被夷为平地,惨遭屠杀的罹难者,肢体不全的被扔進了乱葬坑!

这是个彻底的乱世!新冠肺炎还没有彻底退出舞台,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流言像空中乱飞的子弹。罗衣有次问朱莉娅,普京威胁要用核武器,地球会完蛋吗?

朱莉娅一脸的自鸣得意,我早就说了,应该开发地下房屋。

罗衣摇头,如果地球完蛋了,人类的文明全都灰飞烟灭了,地下房屋还有啥用?

朱莉娅说过,只有强者才能在混乱中逆袭。她的人渣丈夫在华尔街当投资高管,精明异常,看拜登政府对俄罗斯制裁,便利用其中的法律漏洞,把对冲基金与俄罗斯债务整合成金融衍生品,低价买入债务证券,然后高价卖出。因为战争和制裁,俄罗斯的经济饱受摧残,要想从中大获暴利,商人必须强悍敏锐,并且冷漠无情。朱莉娅的人渣丈夫门路广,资源多,刚在俄罗斯的债务上发了一笔,又通过关系搞到部队野营设备的订单,战火弥漫,俄乌前线需要大量露营装置提供给乌克兰部队。

罗衣总算见识了超级无耻的人渣,吃了俄罗斯又吃乌克兰,他就不怕午夜梦回,冤魂索命?但拿下订单的朱莉娅欢天喜地,她对罗衣说,我们一起行动吧,经营野营设备,野营设备不是武器弹药,不会有战争的犯罪感。但在罗衣看来,一样的人血馒头,一样的冤魂萦绕。罗衣看前线战士用的野营设备,其外表跟普通人家的露营帐篷相差不大,普通人家躺在帐篷里看山、看水、看星星,但是前线战士躺在战火与硝烟里,一个流弹飞来,生命烟消云散。

罗衣夜里噩梦连连,许多从战火中跑出来的鬼魂,有的断肢,有的无眼,有的满脸是血,张牙舞爪地追她,她仓皇逃跑,跑进一个巨大的瓶子里,似乎安全了,但是人在瓶中,被严重挤压,脸和身体扭曲变形,她尖叫着,要挣扎出来,但是她知道,如果瓶子爆裂了,她也会粉碎成渣。罗衣知道,她的工作已经突破了她的底线,饱受焦虑症的她决定辞职。罗衣后来对阿霞感叹,病毒的横财可以发,战争的人血馒头再诱人也不要去啃。

罗衣决定去桑娜的瑜伽馆练习冥想,缓解压力。课程结束后,桑娜邀约罗衣去向日葵家里,当义工,做手工的向日葵花,材料是布和塑料。这后面的故事跟时局面紧密相连。俄乌冲突爆发后,美国支持乌克兰,全民同情乌克兰,众多机构的赞助层出不穷。向日葵终于心想事成,开了自己的小店,取名乌克兰杂货店,她在广告里宣称,她母亲来自乌克兰,她要不遗余力帮助战火中的乌克兰,希望得到大家的支持帮助。杂货店的商品虽然贵,但是收入的一部分会捐给乌克兰难民,凡是在店里购物超过100 美元的顾客,都会收到一朵向日葵花,以表谢意。向日葵是乌克兰的国花。

一场大选让人心四分五裂,一场战争又让纷乱的人心凝聚一处。曾发誓与向日葵绝交的安吉,主动与向日葵和好,不仅给向日葵的小店捐款,还在自己的脸书上为之摇旗呐喊,号召亲友前去支持。万众一心的力量就是大,小店开业第五天,货物销售一空,连同感恩顾客的向日葵花也没了库存。

桑娜告诉罗衣,如今做向日葵花最积极的就是安吉,她有艺术天赋,设计出一款向日葵花,精美玲珑,客人很喜欢,许多客人想主动购买单品,购买的善款全部捐给乌克兰。

罗衣边听边点头,但她有她的困惑:向日葵的母亲来自乌克兰吗?我记得她说过,她在疫情前陪母亲飞布达佩斯看亲戚,布达佩斯是匈牙利的好不好?

桑娜认真说,向日葵解释过的,她的母亲出生在乌克兰,后来全家移民去了匈牙利,反正她母亲有乌克兰血统,她也有乌克兰的基因,她的名字就是最好的证明。不管怎么说,利用这场战争拉赞助也能理解。

罗衣点头说,只要乌克兰难民能受益,我愿意每周都去做向日葵花。

罗衣相信,向日葵花不会沾上人血馒头,就算其间有猫儿腻和疑惑,也没有打破她做人做事的底线。

10

阿霞在一夜之间变得喜怒无常,暴跳如雷,她愤怒向罗衣倾诉:“那个毫无廉耻、没有底线的人渣!”

人渣就是文莱,文莱回国后娶了个保姆,堂而皇之地带到了美国。你让阿霞的脸朝哪儿放?看阿霞气得六神无主,罗衣主动把文莱约出来谈话,地点是向日葵小店隔壁的咖啡厅。文莱不遮不掩,坦率地告诉罗衣:“对,我找的保姆,我觉得她比阿霞更适合当我的妻子。”

保姆名叫小芳,比文莱小五岁,乡下女子,容颜平平,姿色和学识跟阿霞不在一个世界。小芳的丈夫曾经家暴她,她离婚后一直在城里当保姆,辗转了很多家,吃了很多苦,最后幸运地遇到文莱的父母,待她如亲人,她于是尽心侍奉老人。文莱回家的时候,无意说了句,他特想念小时候外婆做的红豆松糕,结果第二天的早餐,红豆松糕就摆在了他的眼前,满口的蓬松软香,暖甜温糯,完全吻合文莱童年的记忆。接下去的日子,她让他大快朵颐,金黄软嫩的香酥鸭,浓香诱人的红烧肚裆……知道他最爱腌笃鲜,她特地跑到乡下寻到新鲜竹笋,他在恍惚中以为亡故的妻子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他的身边。他喜欢听小芳说话,看她脸上纯净的笑。文莱的母亲念佛,初一和十五吃斋,小芳为文莱母亲专备素食,文莱觉得她做的香油腐竹和桂花芋头比鸡鸭鱼肉还美味爽口,不觉间想起女儿柔丝的“素食工程”,于是思绪万千,浮想联翩,主动接近小芳。

罗衣问得很直接:“就是因为她做一手好菜,你就娶她入门?只管肚子吃饱,精神境界不算事儿?”

“你认为我是动物的境界?我不喜欢跟人说话,我下班后最大的爱好是下围棋,棋友全是男人。我喜欢吃,没出息,我一个奔50 岁的人,肠胃的记忆就是老家的记忆,我想念从小陪我长大的食物,小芳能满足我的基本愿望,再说了,她到了美国后,我女儿也喜欢吃她的菜,先前柔丝只有圣诞节才回家,现在一到周末便开车回来了,小芳做的比萨和绿茶蛋糕,柔丝和她男友都喜欢。”

美食拥有如此强大的团结功能,罗衣也算长了见识。她知道文莱不是个好男人,把阿霞晃荡在半空五六年,没有结果,没有承诺,突然回家娶亲,让阿霞大头落地,摔了个狗吃屎,成了阿霞心中“毫无廉耻,没有底线的人渣”。

阿霞受了刺激,几个月都没缓过神来,下班后就把自己关在家里,根本不想见人。罗衣想了个法子让阿霞散心,跟自己一起做手工向日葵。那个周末,阿霞陪罗衣去向日葵的小店送花。阿霞见了向日葵本人,转身问罗衣:“她就是向日葵?什么什么,乌克兰血统?那么黑乎乎的一张脸,跟李逵似的,还敢冒充乌克兰人?现在的人啊,真是恶心,为了钱不要底线,什么假都敢造!”

罗衣忙说:“你声音小点好不好?你不要以为她听不懂中文,你的声音和表情很不友好。”

“跟弄虚作假没底线的人讲什么友好!”阿霞火冒三丈,认定全世界都是骗子。罗衣真想告诉她,如果你继续脾气暴躁,无名火乱冒,我们连朋友都不能做了。她理解文莱了,难怪他宁可回国娶保姆,也要离开她。

罗衣的微信响了,是晨辉发来的信息,他给罗衣发了几张紫薇花的照片,他告诉她,这是校园的紫薇花,正在开花,让他很想家。

他想家了?罗衣在惊诧之后,有几分感动。

“他想回家跟你离婚,是不是也准备跟保姆私奔?”阿霞继续着她的愤怒想象力。

“他有他的底线,我相信。”罗衣费力地抬起头,看见满树紫薇正在开花,一枝一枝的粉艳照亮了天空。

11

晨辉要回家了,罗衣兴奋不已。接机那天,灰暗的天空飘着细雨,罗衣的车突然出了故障,她知道阿霞脾气火暴,但也只能请她帮忙。阿霞在电话里一口答应,口气干脆利落。

罗衣上了阿霞的车,看见阿霞容光焕发,眼睛里的笑意啊,像地下热喷泉,似乎掩不住,汹涌地喷到脸上,放肆地溅出水花声。

罗衣直接问她:“中彩了?”

阿霞呵呵笑道:“中彩分你一半。”

罗衣总算知道阿霞喜气洋洋的缘由。文莱后院的竹子疯长,侵略到邻居的领地,把草坪给毁了,邻居把他告上了法庭。据说邻居控诉的理由很奇葩,不仅仅是竹子,文莱的新婚老婆常在后院晒咸肉,老美看那些肉奇形怪状,严重怀疑是某种动物幼崽的肉,还有还有,他们家的厨房常飘出诡异的香味。

罗衣听了,跟着阿霞一起哈哈大笑,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个高尚的人,情不自禁的人性之恶,把欢乐建立在别人的愁苦之上。

“那臭男人总算尝到了生活的铁拳。”阿霞放肆狂笑,手舞足蹈:“我想着想着就要笑,那画面特喜剧,你不是要吃腌笃鲜吗?你不是要晒咸肉吗?哇,吓坏了多少美国宝宝!宝宝们以为是恐怖的案发现场。”阿霞大笑不止,眼泪都快出来了,握方向盘的手打滑了两次。

兩个人笑得正欢,没有注意到对面车道上,一个醉汉驾的卡车正朝她们撞来,千钧一发之时,阿霞猛然警醒,机敏地闪过了危险圈。

罗衣愣了、傻了、目瞪口呆,晨辉前妻雨夜车祸的画面在她眼前一闪而过。过了好半天,她才吐出一句话:“生死就在一刹那,还好,还好,我们都活着。”

车窗外,几朵轻盈的紫薇花飞过,阿霞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说:“我们不该嘲笑人家。”

“对,不该嘲笑人家,做人要有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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