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记:清醒与自觉
2023-09-01朱庆和
朱庆和
缘起
在谈李樯之前,先说说我自己。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来南京上学,因对所学专业兴趣不大,开始大量阅读小说、诗歌,并尝试写作。我不喜与人交流,没参加学校的文学社团,基本上自己跟自己玩。毕业后,找了个“清闲”部门待着,对自己的前途也没什么想法,顺水漂罢了。我在单位从不与人谈论文学,感觉那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但写作热情不但没减,反倒越发高涨。
有一天,我看到新出的一期《天涯》上有篇小说,才华横溢,作者叫轩辕轼轲,简介显示是我老家的人,亲切感油然而生,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就联系上他了。春节回家,轩辕喊了一大帮人相聚,喝得我人事不省,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送给我一本刊物,名字叫《中间》,上面有他的小说。这是一本民刊,林苑中、李樯创办的,而他们就在南京。轩辕跟他们也没见过,他醉意蒙眬地拍着我肩膀说:“老弟,这真是太好了,年假结束我们就一起杀向南京,找他们去。”
就这样,在轩辕的引荐下,认识了李樯,但没见着林苑中,因为他不在南京,而在高邮。继而,又认识了韩东、顾前、魏微、刘立杆等一大帮在南京写作的朋友。至此,对于我来说,真有一种散兵游勇找到了组织的感觉。
中间
《中间》一共办了四期,我、育邦、轩辕轼轲都或多或少参与其中,但李樯、林苑中一直是灵魂人物,第一期是林苑中发起的,从第二期到第四期,每一期的组稿、编辑、排版到发行,李樯都置身其中,即所谓中间的中坚。当时的70后写作者处于一个整体的爆发期,但除了少数几个崛起成名,更多的同时代写作者由于发表渠道有限而被普遍压抑,于是纷纷创办民刊,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热情似火,旗帜林立,且大有越来越多、越演越烈之势。在众多民刊中,《中间》虽不是最耀眼的,但因其锦衣夜行的低调,赢得了诸多志士同仁的青睐。
我从第二期开始参与编辑和发行,李樯找到我说:“预算了下,需要两千多,我们两个,加上苑中,每人出六百,其余的我再找点赞助。”我当即同意。接着,我們一起去高邮找林苑中,集中把稿子编辑一下,弄个卷首语,按李樯的话说,“搞个十条八条的”。李樯已结婚但还没孩子,我是单身,于是说走就走。见到了林苑中,他在高邮师范教书,有一个三岁的儿子,专门找了个什么单位的单边楼宿舍当写作室。
苑中很热情,带着我们吃早茶,参观汪曾祺故居,登秦少游台,去他的写作室畅谈。我们都羡慕他的小城生活,平时教学生,来了灵感就跟高邮湖上的鸭子一样,下个蛋沉到湖底。而他却说总感觉太压抑。没想到的是,后来他真的逃离了。
至今我仍记得李樯带着我去排版校对的情景,我们在一个阴沉的下午来到堂子街上一个阴暗的居民小区,小心地穿行于阴森森的高楼间,电梯把我们拖到了20多层的楼上,一个背阴的房间里,一个阴郁的姑娘正在打字。这感觉如此隐秘,好像我们正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事实正是这样,李樯因办此刊,单位的领导专门找他谈了话,所幸都是热爱,领导也理解。
《中间》基本上一年一期,到2002年,当时的形势是,70后写作者发表越来越多,且文学论坛、网站、网刊大肆流行起来,这种纸质的民刊已然落伍,跟不上形势了。所以第四期集中刊发了60后、70后、80后诗人的作品,算是一个大合集。诚如发刊词中所主张的“突围与行动”,《中间》办刊目的已达到,功德圆满了。我还意犹未尽,接下来干什么呢?当然是好好写东西了。李樯如是说。
有朋
李樯热情好客,外地来了文学同仁,一个两个,抑或三五成群,都一律招呼接待,再把南京的朋友一起喊上,酒桌上一坐,无话不谈,胜似家人,应了孔子那句老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印象特别深的一次,是在太平南路的一家小饭馆跟广州来的黄礼孩见面的情景。这是我第一次以南京土著写作者的身份见外地的文友。黄礼孩在办《诗歌与人》,与李樯畅谈未来,两个主编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只是礼孩不喝酒,我坐在一旁觉得少了些热闹。礼孩毕竟是从经济发达的南方来的,接着在2001年1月《诗歌与人》上刊出了《中国70年代出生的诗人诗歌展》,全国各地97个诗人集中亮相,大16开本,厚厚的近200页,再加上绛红色硬皮封面加持,的确是阔绰,相形之下,《中间》竟有些寒酸了。他约我们的稿件都刊登在了上面,至此我们也明白了礼孩来南京的深意。
记得有一次,来了不少外地文友,李樯招呼一起吃饭,酒足饭饱之后都纷纷说去找韩东,于是一二十人像一群蝗虫一样,黑压压地降临到了兰园上空。具体有没有见着,见面后聊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们都深知,写作是一个人的事情,大家聚到一起然后散去,不是为了寻求志同道合走到一起,只是感觉在写作这条路上还有跟自己一样孤独前行的人而已,这也即是所谓的呼应与鼓动。
李樯的厨艺挺不错,林苑中来了,我们吃过饭就睡在他家的北房间。这是李樯的写作间,没有床,李樯简单把房间收拾一下,地上的几盆花搬到南边的阳台上,给我们打地铺。我跟苑中抵足而眠,结果因为兴奋,聊得太久,下半夜才睡去。
有一年春节,我没回老家,跟韩东一起在南京过年,大年初一两个光棍待在一起实在无聊,老韩说,我们去李樯家吃饭吧。当即就打车去,老韩突然记起来,问道,大过年的,不能白吃啊,要给他孩子压岁钱的。这个礼节我懂。只听老韩叮嘱我说,要准备双份啊。我回答,那我们要吃两顿才能回本。李樯好福气,俩儿子,双胞胎。
花事
前文提到,李樯在北房间摆放了花盆,那是他的君子兰。我去他家,看到大大小小的花盆,见我疑惑“养花是退休老干部的事情”,他道出原委。有一天晨练,李樯看见一棵君子兰被丢弃在河边,几乎要蔫了。也是一个生命,李樯怜惜,就拎回家,竟然活了过来。结果一发不可收拾,一盆接着一盆,阳台放不下了,窗台放不下了,房间也放不下了。
有一天,李樯邀请我去他的花房玩。恰逢春天的周末,在一个叫东善桥的小镇,走进山脚下一片偌大的塑料大棚,我惊呆了,映入眼帘的全是君子兰,各色品种,足有万株之多,千娇百媚,争奇斗艳,大有一个街头小摊摇身一变成了跨国集团的感觉。李樯一脸无奈地说,没想到搞这么大。他边陪我观赏,边像个景区讲解员一般娓娓道来,什么品种稀有,什么品种是大路货,什么品种跟什么品种杂交,又串出什么新品种。
我不无羡慕地说,看你后宫佳丽万千,俨然皇帝一般。李樯说,这么说不算准确,这些花儿好比他养的女儿们。当时,整个花房的君子兰已价值不菲。李樯说,给我多少钱也不卖,就好像一个老父亲舍不得女儿出嫁一样。李樯从不悭吝,来了朋友送几盆,他从没把养花当作事业来做,却已成兰花业界中的名人,有网友要买,不仅国内的,欧洲、南美、非洲的也纷纷联系他,真的跨国了。我们共同的朋友作家、导演赵刚,也因为李樯的感召迷上了君子兰。
对待养花放不下,又推不掉,这么矛盾的事情,为什么李樯还要坚持?我想,可能这花房已成为他的心灵避世之所,平时忙于俗事,周末过来给兰花拔拔草、打打药,虽然忙,但是另一种忙,积压一周的倦怠已然消逝。
李樯写过不少关于养花的诗作,其中有一首写得大胆、恣肆,又意味深远,我觉得是写花的诗中最牛的了,我想发在我的诗歌公众号上,结果李樯说,找不到了。年前又听他说,经过两年两次大面积冻伤,现在那些兰花已经香消玉殒了,令人伤痛难忍。
不居
李樯本来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待遇丰厚,我去过他单位,在石头城,一个挺安逸的地方。可李樯受不了那份安逸,毅然辞职了。不知他跟林苑中谁先谁后,他还留在南京,苑中去了北京发展。真佩服他们的勇气和魄力,我也曾想过辞职,但畏畏缩缩的,结果不了了之,跟个癞皮狗一样,打算待在单位终老了。
我清晰地记得我和李樯在楚尘图书公司的那些日子,时间虽然短暂,但可真是一段快活的时光。公司在随家仓一个豪华写字楼上,透明的落地大窗户,如在云端,如果五台山体育场有球赛,待在窗前可以看个够。那时李樯还没辞职,算是兼职,我们挣到的钱都是外快,用来聚会喝酒不在话下。再加上赵志明、李黎、罗辑、李宁,我们都是楚尘的编辑,现在回想,我们责编了《年代诗丛》第一辑、第二辑,《20世纪世界诗歌译丛》以及宗教艺术方面的经典书籍,对我们来说也值了。
辞职后,李樯一直不大稳定,还有两个孩子要养,中文系出身的他先后办过几份跟文化相关的杂志。我想,此处即使着墨再多,也概括不了他孤身创业的艰辛。我们依然经常见面喝酒聊天,李樯看上去虽有些疲惫,但他的整个身心状态始终是从容淡定的,没有半点漂泊无依之感。
有一次,韩东、李樯和我吃过晚饭,走在瑞金路上,老韩提出我们三个人办一本最牛的文学杂志,不是《他们》,也不是《中间》,要有刊号的那种。结果我们为起什么名字犯了难,起了很多,都没有通过。不过,后来他们两人真的办起了杂志,好朋友还成了好同事,都越发青春起来了。
独行
过去了这么多年,李樯对待文学仍不离不弃,默默地躬耕不辍,坚韧不屈。生活折磨着我们,我们折磨着文学。正如《中间》发刊词所宣称的:拒绝平庸与媚俗,关照人生的真实,尤其是心灵和艺术的真实。无论他自己写的,还是作为主编编发的,都坚守着这个底线。办《中间》那几年,正值韩东主持《芙蓉》诗歌和小说栏目,青年写作者都以能在《芙蓉》发表为荣,而《中间》上的大多作品都被韩东在《芙蓉》选用。
李樯对其身处的时代变迁始终保持足够敏锐的嗅觉,同时,对世情的体察、对人性的洞悉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7频道》《星期五晚上干什么》《喧嚣日》《爬行游戏》等作品,立足于他先行的内省和创造性,是真正意义上的先锋作品。特别一提的是,去年北京大学生集体爬行成为一种风潮,网上热炒,岂不知李樯的《爬行游戏》十几年前就写就了。
至今李樯已出了好几本书,长篇、小说集、诗集都有,其中最有爆火潜质的是《恋爱大师》,原作50多万字,出版时删减到35万字,却精彩不减。这本书,离畅销只是差了三分运气,或者它的时机还没来到。但他又坦言,真正满意的东西还是没写出来,总是自我怀疑,总觉得已经写出来的那个东西不够水准。毫无疑问,自我怀疑,是任何一个自觉写作者不自觉的优良品格,有着芳林新叶催陈叶的可贵力量。
李樯最近正在修改一个长篇,名字想了好多,都不得劲,觉得我的公众号名字“隱匿之歌”最恰当,问我能不能给他用。这还用问吗,作为并行的独行者,我唯有期待和祝愿,愿每一部新作都能离他的满意更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