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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叶散文小辑

2023-09-01乔叶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7期
关键词:菜薹椰子

乔叶

小日子

1

早餐后,我拎着袋子出门。袋子里裝着昨天买的一盆花,叫如意皇后。如今,特别喜欢这种名头吉利的东西了,什么吉祥啊,如意啊,一帆风顺啊,平安果啊,富贵竹啊,万年青之类。还有带着点儿清新文艺范儿的,碧玉、春雨之类的,听了名字就想买。昨天在家门口的花店拎了四盆回家,花了两百多块。这盆如意皇后是最贵的,独占了一百一。因为花色好,是彩色的绿植,色彩斑斓的。白色的支架举起白色的盆体,里面兜着花的内盆是那种最寻常的褐红色的塑料小盆,是最常见的那种小盆,过于小了。

这花好养吗?我问老板娘。我养花的最高理想就是希望能把花养活。

好养得很。她说。又叮嘱说别浇水太勤快,这花不大怕旱,倒是涝死的居多。只要不涝死,会越长越好,越长越大。

所以啊,这么小的花盆,怎么能够用呢?而且我也觉得这内盆太不好看了。我家里有一堆空盆呢,都是被养死了的花留下的纪念。我便洗出了四个,准备把如意皇后倒腾到其中一个里,其他三个让老板娘帮我选几种,继续种。

到了花店,老板娘一看就明白了,痛快答应。她细细的眉眼,单眼皮,长得特别平凡,却很能干。不漂亮的女人,她们的能干更让人信服。我莫名其妙地这么觉得。她家的花不还价,宁可送点儿花,也不还价。这种风格我也很喜欢。我说我先去买菜,回头来取。她说好嘞。

超市离家走路十分钟。我喜欢去超市买菜,也是因为价格恒定,不费口舌。买了鲜面条,最小袋的,也有一块二。足可以吃两顿。在家门口的小店,我每次只买一块的,也能吃两顿。如果不是自己买菜,简直难以置信在饭店动辄十几或者几十块一碗的面,成本只是五毛钱啊。

又买了一堆小东西:两块红薯,一块三。西红柿四个,两块三。大葱一小捆,两块。香菜一把,两块。

黄瓜四根,三块五。西芹一小把,一块二。白萝卜一个,一块二。共计十四块七。真便宜啊真便宜。

大妈们正在买菜,我喜欢跟在她们后面买。在买菜方面,她们绝对是专家。

大葱前,一个大妈在掐葱叶子。我也跟着掐。她友善地看了我一眼,有点儿知音的意思。

大葱两块钱一斤呢,真贵。我说。

是啊,真贵。

我家人少。

那挑个小把的。

这个好不好?

不好,不硬实。你摸一摸,葱白硬挺挺的,才是好的。太硬了,有的长老了,葱杆里面是空的,也不行。

说着,大妈给我挑了一个。

母亲去世后,我跟着大妈们买菜,常常会想,要是母亲在世,我们一起去买菜,她也会这么唠叨吧。

超市出口的地方,有个小小的美甲摊位,靓丽的女老板正在给一个客户美甲。后面墙上挂着一排围巾,处理,每条十五块。都是净色的,我停下脚步。我的花围巾太多了,净色的少,应该再添两条。何况又不贵。女人的衣柜里总是少了一件合适的衣服,女人的脖子上总是少了一条合适的围巾,女人的脚上总是少一双合适的鞋,女人的手上总是少一个合适的包……女人就是这样嘛。

试了一条极浅的粉,少女粉。照着镜子,有点儿不好意思。

衬得脸色好看呀。好看。两个女人一起看我。

又试了一条极浅的西瓜红。

这个也好看,你皮肤白,怎么都好看。

又选了一条黑的。

这个好配衣服的。美甲的老板和被美甲的客户兴致盎然地评价着。然后撺掇:都买了吧,都买了吧,这么便宜呢。

纠结了片刻,买了粉和黑。粉的不一定能戴出来,但是一直是特别想买粉的,真的。哪怕只是放在衣柜里看看,也想买。

花了三十。

到花店,老板娘已经把如意皇后倒好了盆,却没用我带来的盆,说我的盆不合适。她用的是她自家店里的大一些的褐色内盆。这个就行了。她说,不算钱。我拿去的四个小盆里,她也培好了土,分别装了一盆虎尾兰,一盆孔雀竹芋,一盆飞来风(又名崖姜),一盆文竹。告诉我怎么养,我认真地听着,其实也没记住。自从这家花店开了以后,我就隔三岔五来,在她这里买的花草,有啥问题就让她帮着处理,再也没有光荣牺牲过。专家就是专家,有问题找专家就行了。

多少钱?

三十。

两天的饭菜,四盆花,两条围巾,一共花了七十七块七。我很满意。

钱是可爱的,让我花钱的人和事物都是可爱的,花钱的我,也是可爱的。这生活,是零碎银子就能有滋有味的生活,更是可爱的啊。

2

因为家里动了点儿小工程,就淘汰了一批早就不顺眼的家具,想要买点儿新的。有朋友推荐让去旧货市场看看。说旧货市场虽然名为旧货,可有很多东西还是崭新的呢,性价比甚高。

那就去看看。午睡醒后就去了朋友推荐的那家。在北三环外,也曾路过很多次,一直不知道那一大片平房是干什么的,这次终于明白了。是厂房车间似的结构,一个车间就是一家店。人们三三两两地在门口聊天,乍一看,分不清老板和工人。但只要往店里进,他们一和你搭话,你就会知道了。工人往往是比较热情地搭话,却是职业的热情,是迎宾式的。老板呢,则是稍显冷淡地搭话,这冷淡是有话语权的冷淡,因为知道自己说话是算数的。

因为没有想买,所以看得随意,哪家店都进,只当瞧稀罕。发现办公用品居多——这是个流通之地。

应该是公司倒闭了,就卖了家具。新公司成立了,就来这里买,物美价廉。量又大,格式也统一,好收购。

也有一些私人家具,果然有不少都是崭新的。虽然蒙了灰尘,但一看品相就可以想见擦干净后锃亮的样子。这些崭新的家具,是怎么就送到这里了呢?自是必有缘故。或是因为买时就不如意,买回家越看越不如意,就发卖了。或是刚结婚不久就离了婚,之后再娶时断不能用这些虽新已旧的物件,就得处置。或者是因调动工作卖了房子搬了家……物离人,人离物,都有一本故事啊。

走着逛着,便看中了一个实木茶几,才要一百五。我问可以送货吗?老板从鼻子孔里冷笑:一百五,你还要送货啊!

还看到一个很原生态的榆木茶台,款式色泽都漂亮,含五把椅子三个条凳,一共两千八。真是太便宜了啊。只是太大了。好不容易腾出来的空间,我不想让它们占得太厉害。

有个老板强烈推荐他的一套美人椅,说是四大美人呢。我便跟着他的指点认真地看那椅背,皮革面上果然印着工笔画的四大美人。老板得意地拍着其中一个说,你看你看,这个洗衣裳的,不是西施?我说是啊,是西施。老板点头道:我一看这位在洗衣裳,就知道她是西施。

西施是浣纱,不是洗衣裳。很想跟他解释这一点,后来想想,也没必要厘清。我能跟他说,这纱不是衣服的纱,而是作为原材料的苎麻吗?还是罢了。在他的意识里,浣纱就等于洗衣服,况且说实话,他能知道这些,就很不错了。

我问多少钱一把?他答一百块。又总结道,四把四百块,不能再少了。我感慨道,真便宜。一边感慨一边觉得,在这里,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有錢人。看他不明所以地笑了笑,才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得体。

是啊,买东西的人,怎么能感慨人家的东西便宜呢,这是对东西的不尊重,是不符合买者的职业道德的。必须嫌贵才对。

可是很没出息的,我还是越逛越觉得便宜,越觉得便宜就越觉得自己有钱,越觉得自己有钱就越觉得该买。到底还是没控制住,当机立断买了一个原包装尚没有拆封的茶台,含五把椅子,货价为一千九,加上一百块的送货费一共两千。

真的是,太便宜了。

有点儿尴尬的是,要和送货师傅一起坐三轮,且须得并排坐在驾驶座上。从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我便有些惶恐。和师傅紧紧挨着坐,心里一边打着小鼓,还一边故作镇静地和他聊天,听他讲运货的种种。很快就到了我家所在的经三路,我说经三路可能有警察,他说一般不会有。我以为他们会爱走小路躲警察,他说他们就爱走大路,说大路平坦好走。几年前曾经被警察逮住过,要扣他的车,车值一千多,他当然不舍得,就和警察讲价还价,警察不理他,他趁警察开后箱盖的时候扔进去一百块,警察就让他走了。这都是生存的智慧啊。

——和他一起坐这种车,其实我有些难为情,有点儿怕熟人看见。再一想,也没什么啊。我对自己说,不要矫情,你和他们是一样的,一样一样的。

也是这位师傅,上上下下几趟,把货给我扛到了家。我给他拿了水,道了辛苦,赞他能干。他说,不能干不行啊,没文化的人,就得能干。看着我满屋子的书,他突然又说,你是文化人吧?我连忙否认说,不是,我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否认,反正在那一刻就是觉得,去否认就对了。

3

前几天去逛菜市场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红菜薹。问多少钱一斤,答曰四块五。

这个菜薹的样子和颜色有些面熟,只是和我吃过的不太一样,比我吃过的要娇小一些,气势上要弱一些。感情上也没有那么亲。

怎么可能一样呢?

查日记,是2020 年1 月14 日收到了武汉朋友给我寄的洪山菜薹,那时疫情尚在蒙昧涌动中,我和武汉的朋友都不知道将经历什么。我欣欣然在今日头条发了个帖子,内容是“收到了武汉朋友馈赠的别致年礼:洪山菜薹。因祖国地大物博,更因我孤陋寡闻,以前居然从不曾见识过此等佳物”。洪山菜薹,武汉市洪山区特产,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在唐朝就已经是“著名的蔬菜”。其茎肥叶嫩,甜脆清鲜,因颜色属紫,也有紫气东来的好意头。看它开的黄花多像油菜!因它本来就是油菜啊。随手把它立到了书桌上,发现也是极好的一景呢。

阅读量到了五十万,引起了五百多条的网友讨论。

“落单的蜜蜂”说,我们武汉在外的游子过年大都会收到“洪山菜薹”。各大菜市场都有。都叫洪山菜薹。不过,正宗的产量很低,都被关系户买去送礼啦。

“君子兰”说,千万别浪费了。好贵的,几十块钱一斤。

“湘南人家”说,冬日的美味蔬菜,头拔的又肥又嫩,4 块钱一斤。

“别样烟火”说,这个应该是二百九十八。

价格大讨论越来越烈,有人说,2008 年吃过的洪山菜薹就一百五一斤了。有人说,宝通寺下,一百块一把。还有人说,现在五百一斤的都有,而且就两根。更有人说,塔影田产的两千了。“南无我”说,塔影里的可不是有钱就能吃到的。“手机浩子”说,有次在地铁上碰见一个送货的师傅说,开了光的就是两千一盒……“雪天”说,嗯,还有个名字叫作“智商菜薹”。

我这外地人看得眼花缭乱,不明所以。好奇心涌起,简直想打电话问问送我菜的朋友,到底是多少钱。到底忍住了。最基本的社交修养还是应该有的,是不是?

明白了:世界上有两种菜薹,一种只是菜薹,另一种就是洪山菜薹。

洪山菜薹也分两种:一种只是洪山菜薹,另一种就是洪山的宝通寺菜薹。

宝通寺的蒜薹是不是也分两种,一种是塔影里的,一种是塔影外的呢?

不知不觉地,讨论的方向又转向了菜薹的做法。

有人说,一定要掺五花肉生炒了吃。有人说,一定要用猪油或者腊肉去炒才好吃。不管那么多,菜薹到了我手里,就是我最惯用的清炒。

那一捆蒜薹被我吃掉的过程也很有趣:开始吃得很土豪。一炒两整根,炒上一大盘子。真叫好吃。不用配肉,清炒就很好吃。以为紫色的茎口感粗粝,其实炒出来很是细腻清香。眼看着它在炒锅中的变化,也很神奇。紫色马上变成悦目的翠绿。渐渐地,菜薹越来越少,就吃得很吝啬了,用各种菜来配着它吃。一直吃到最后,它都有些蔫了,可是炒出来依然是那么好吃啊。

动荡的疫情也伴随着这个过程。期间和朋友频频联系,话题沉重,情绪焦虑,无可安慰,就说吃的。我反复夸她送的菜薹好吃,她边听边笑,说听出来你的意思了,放心吧,明年还有,只要你喜欢,长期给你上贡。我说,好啊好啊,那我可记挂着啦。

对我来说,武汉的菜薹也只有两种:自己买的菜薹,和朋友送的菜薹。

4

春天一来就特别想吃野菜。这天路过菜市场就拐进去,蔬菜区在二楼。我的眼光在寻常蔬菜里跳跃,想找到一些不寻常的面貌。

在一个摊上看见了香椿。主色调是嫩嫩的暗红,怎么看怎么舒服。有没有一种颜色叫香椿色?

老板是个壮小伙儿,穿着件花溜溜的夹克。

多少钱一斤?

三十五。

嚯,可是够贵的。

头茬儿的呢。

头茬儿的香椿是好。我附议。暗自寻思,要是搞搞价的话,能搞到三十不?

吃鲜物不能心疼钱。小老板又稍稍拖长了音儿,头茬儿香椿头刀韭,顶花黄瓜落花藕——这河南话说的,真叫一个大珠小珠落玉盘。作为一位资深吃货,“头茬儿香椿头刀韭,顶花黄瓜落花藕”这“四大嫩”我自然也是知道的。前三样都明白,唯有落花藕有些蒙,查了资料方才懂:荷花落时气温渐低,莲藕的糖分淀粉也开始沉集,待花落尽,此时新采的莲藕豐盈爽脆,充分地代言了深秋食材的鲜美。

有野菜没?

啥?

嗯这么问是我的错。野菜这个词太统称了。应该问得具体点儿。

有面条棵没?

没有。

有白蒿没?

没有。他顿了顿,教育道,现在不叫白蒿,叫茵陈。

对对对,是叫茵陈。我回敬,正月茵陈二月蒿,三月四月当柴烧。

他笑了,说,你想想,这还没出正月呢。

哦,就是,还没出正月。我还以为到二月了呢。

没出正月。

他看我的眼神,简直就像看个大傻子。

有荠菜没?

你点菜呢?他说,这两天都没有。

听口气前几天有?

前几天是有。这不是刚下过雨了吗。

是了,前些天连下了几场雨。昨天雨才停住。

下雨了不是长得更快?那啥时候能有啊?

再过两天呗。反正现在地里是下不去脚,掏不出来。

——掏不出来。真是喜欢这样的句子啊,闪闪发光。好像是掏什么宝贝似的,不过,也是,野菜就是春天的宝贝。

现在的野菜都是大棚里的吧?

大棚如今也敞着呢,地泥得不行。

野长的得到啥时候?

也还得过几天。又强调,姐姐,这还没出正月呢。

要是有了,会卖多少钱一斤啊?

老板又笑。被我的蠢逗笑的吧。

随行就市呗。他说。

末了还是买了半斤香椿,十五块。有点儿小贵,不过,跟小老板逗了这会儿嘴,很愉快。总体衡量一下,觉得还蛮值。

5

都说春雨贵如油,春雨大概也是知道这句话的,所以很是持重,轻易不肯下。待它下了,自然也不该任它白下。这个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听着窗外滴答滴答的雨声,我便打了伞出去。

雨不大不小,下得分寸刚刚好。有车灯照过来的一瞬,光中的雨丝显得格外有质感。可只是站着看雨也是有些呆傻,总得貌似有些事儿做。最便捷最当然的选择,就是逛家附近的小店儿们。这些个小店儿逛起来,真是让我流连忘返,个个都爱啊。

“小翠酱萝卜”,号称是喝粥必备,确实也是我家必备的。承诺是:所有的菜都是亲自加工,绝不使用半成品,也绝不使用香精色素添加剂。吃过几回后,我着实信了。售卖的自然不只是酱萝卜,荤素都有,尽量丰富。酱萝卜八块钱一瓶,嘎嘣脆的酱黄瓜和韩国泡菜是九块一瓶。荤的都是喜闻乐见的品种,论斤卖的:五香猪蹄三十六块,猪头肉三十九块。论个卖的:鸭头五块,豆瓣小黄鱼十二块。看着品相,闻着味道,简直都忍不住想去扫码。所以我有时候逛这种小店故意不带手机,怕自己忍不住。实在是不好忍住。

往前走,味道是一股特殊的浓烈,臭豆腐和烤面筋的小店到了——也不是店,就是一个橱窗式的小摊位。臭豆腐也罢了,我不怎么吃。烤面筋则是我的挚爱。吃了这几年,我也眼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贵了起来。从一块钱一串到五块钱四串,如今是十块钱七串,这种算法就是在考食客们的数学。不过,于我倒是无所谓的,因为我喜欢按整数买。到了烤面筋的摊位,我要么就不上前,若是上前了就立马掏钱,免得自己纠结。然后就看着老板取面筋,蘸面酱,烤啊烤啊,烤了这面烤那面,再刷一遍酱,最后撒芝麻,装袋。拿到手中,先吃一串,烫嘴的油香,迷人的筋道,难以言喻。

再往前是卖火锅食材的店,叫锅圈食汇。第一次进去的时候,我惊呆了。这就是火锅食材的小天堂,什么都有,应有尽有。酱类的芝麻酱,沙茶酱,香菇牛肉酱,海鲜酱,等等。调料类的花生碎,蒜蓉,香菜碎,等等。肉类的肥牛,肥羊,黄喉,手撕毛肚,白千层,牛筋丸,青虾仁,亲亲肠,脑花,等等。素的更是琳琅满目,豆类的,菌类的,蔬菜类的,一个单品都能分成若干类,如竹笋就有春笋,冬笋,纸片笋,泡椒笋,火锅笋……此店让我深刻地觉得,自己在吃上面的见识还很有限,进步的空间还很大。

拐过街角,又是一排小店:卤御烧肉,紫燕百味鸡,皇城根酱肉,博爱牛肉丸子,北京烤鸭,岐山臊子面,春燕素食汇,五谷杂粮煎饼,汉中热米皮,濮阳卷凉皮,金擀杖擀面皮……似乎有插播软广告的嫌疑——店家们不会给我广告费,以我的影响力也带不了什么货——可也顾不了许多了。不写下来我就觉得对不起它们。把它们的名号一一写下来的过程,恍若是和老朋友们一一打招呼。它们各自的气息扑面而来,盈满肺腑。我确信,我爱它们,它们也爱我。

除了锅圈食汇之类特别与时俱进的小店外,其他小店都很有些年头了。我生活的小区很旧,附近也几乎没有新楼盘,但据我认识的一个房地产中介说,我们周边很少有房源,想要卖房子的人很少。为什么呢?我问。他夸张地提高了声音,回答道:大概是因为在这里生活太舒服了,太方便了,太美好了!——这些小店,一定是这“三太”生活的重要功臣。

最后进的小店是一家小超市。我每次进去,都不会空手。是一定要买点儿什么的。这次在蔬菜档上居然看见了面条菜,真是喜出望外,尽管此面条菜长得未免太过茁壮,一看就是超季超前的,不是完美的面条菜。这种状态的面条菜,铁定是大棚里种的。野生的面条菜还得半个月吧,还是天气晴朗的情况下。不过,有的吃就很好了。它也是这个超市蔬菜里最贵的了:五块钱一斤。我买了半斤,又买了一小扎香菜,明天中午的面条,就要靠它们俩了。

回去的路上,左手打着伞,右手拎着这两袋菜,偶尔有雨丝落到发上。行在这春雨之夜,灯光旖旎,可爱的小店们夹道拥抱,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富足无比。

对话,有关椰子和椰树

1

那天晚上,作为一个第一次到海南的北方人,在海口的骑楼老街,我吃到了生平第一只椰子。在海口,这样的椰子摊处处可见。黄的,绿的,黄红的,黄绿的,深绿的,嫩绿的……椰子一堆一堆地码在一起,体积硕大,沉着饱满,那种情态和阵势,像极了北方的西瓜。别的水果和它们比起来,简直是相形见微。

我蹲在那里,看老板娘砍椰子。她举着砍刀,梆,梆,梆,真是大刀阔斧。三下五除二,椰子就被砍出了一个小口。她把吸管插上,递给我。我又把吸管拔出来,看着小口处隐隐闪现出来的清亮汁液,那汁液,像是翡翠深处晃动的露珠。

喝到椰汁的第一口,我很惊诧,怎么是这种味道?淡淡的甜,淡淡的清,淡淡的爽,淡淡的顺,淡淡的滑,淡淡的香……

“椰汁……是这样的?”我问朋友。

“可不就是这样的?你以为是什么样的?”

“我以为,会像牛奶一样……”我没好意思说我以为会像电视上的椰奶广告做的那样,是稠乎乎的牛奶状。我想象中的椰汁,一直就是那样。唉,都是广告下的毒啊。

朋友笑:“好多人都以为椰汁是那样的。”

我释然。原来不是我一个人蠢。之后又不觉辛酸起来:原来被广告下毒的人,是这样多。

“多少钱一只,老板?”

“五块。”

我暗暗惊叹。这真的太便宜了。原想着怎么也得十块以上呢。

“一只椰子,你们能挣一半吗?”

“挣不到。椰子是不贵的,但是运进城要转好几次手,就贵起来了。一只赚不到两块钱。”

那真是太少了。

不过,好在椰子很多。好在吃椰子的人也很多。“以前,我们的椰子都是捡着吃的,根本不用花钱。”朋友说,“后来,就要五毛钱,一块钱,一块五,两块,三块,四块,五块。到三亚那边的会更贵一些。但无论如何,我都觉得,它是值得的。”

吃光了椰汁,再吃椰蓉。老板就继续用刀砍,只听大大的“梆”了一下,椰子一分两瓣,雪白的椰蓉露了出来。老板又拿出一把小小的特制的弯刀,刷刷刷地把椰蓉挑了出来。然后呢,就吃吧。椰蓉也根据软硬的程度而呈现出不同的口感。硬的像萝卜丝,软的像豆花,不软不硬的像老豆腐。所有的椰蓉,都有一种淡淡的奶味儿。

我明白过来:电视广告里说的椰奶,就原料的意义而言肯定说的就是椰蓉。

2

那天,我们抵达文昌。这里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椰子树。村庄,田野,城镇……都被椰子树环绕着,簇拥着。椰子树成了森林,海一般的森林。

“海南椰子半文昌,文昌椰子半东郊。”朋友说,“这名头可不是虚传的。”

晚上,我们住进了椰林深处的一处度假村。在大堂等房卡的时候,朋友又喊着去吃椰子。在酒店的大堂门口,就有一个服务员在专卖椰子。

“明天上午我们去吃刚从树上摘下的椰子,一定更好吃。”朋友说。

为什么呢?

“你想一想,一天里,你什么时辰精神最好?是不是早上?”

可是,和椰子好吃有什么关系呢?

“椰子也和人一样,睡了一夜,精神就会更好。椰汁的质量当然就更高。”

我看着那高高的椰子树。我们正坐在椰子树下。事实上,在这里,想不坐在椰子树下都不行。

“椰子要是熟了,会自己掉下来吗?”

“会。”

“会砸到人吗?”

“不会。”

“如果椰子树下正好站着人呢?”

“那也不会,”朋友比画出一个曼妙的抛物线,他从来没有那么幽默过,“椰子会躲开人再掉下去的。”

“为什么?”

“因为椰子有灵性。再说它也和人签了合同。”

“万一砸中呢?”

“不会。”

“万一万一呢?”

“那一定不是椰子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我们一起笑。是啊,椰子有什么问题呢?一定是人的问题。

3

那些天,在海南,口渴的时候,我没有喝過椰子之外的任何饮品。

“喝那些干吗?不是有椰子吗?”

“那就一直吃椰子?”

“当然。来海南,你不吃椰子不是傻吗?”朋友不容置疑,“椰汁是天上的水。地道的海南人都喝椰子。没有比这更好的饮料了。这是老天赐给海南最好的礼物。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好?”

是啊,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好?这是真正的纯天然,无污染,绿色的,健康的,天上的水。我看着高高的椰子树,应该都有二十米高吧?谁会爬上去给它打农药呢?何况椰子根本不需要,那是对椰子的侮辱。

它是有固定容器的甘露。

它是有特别杯盏的甘霖。

那么,别无选择了,椰子。于是,一只椰子,一只椰子,又一只椰子。于是,越喝越爱喝,于是,越爱喝越喝。于是,几乎是贪婪地喝。

“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椰子吗?”那天,朋友悠悠地问。

“椰子好呗。”

“因为你和椰子很有缘。”

“怎么有缘?”

“你看你,脑袋圆圆的,脸盘圆圆的,眼睛圆圆的,本身就是一颗好椰子。”

那天,我们住在博鳌镇的玉带湾酒店,一进房间我就看见有一只椰子在尽心尽意地等着我。它已经被打开了,但开口那里还羞涩地掩着。我把开口彻底打开,插进吸管,深深地喝了几口,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又抱着椰子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听着吸管的声音,我知道里面的椰汁越来越少,越来越少。那些椰汁都进入了我的腹中——真的感觉自己成了一只椰子。

4

那天,在潭门镇看砗磲,天气大热。看见了炒冰店,就和朋友去吃炒冰。我们要的是芒果炒冰——这芒果是货真价实的芒果,而不是化学元素变出的水果精,味道真是好。炒冰端上来,上面白白的如萝卜丝一样的东西吸引了我,我先挑了几根吃下去,觉得这东西是如此熟悉。于是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终于想了起来:是椰蓉。

第二天的早餐,又见到了椰蓉。它被卷在了一张张薄薄的面皮里。丝切得很细,看起来很秀气,都有些不像它了。但我的味蕾已经和它成了好友,在触到的第一个瞬间就确认了它的本质。我似乎听见我的味蕾在说:“是你呀?”而椰蓉也喜悦回答:“是我。”

“椰蓉和椰汁不用说了。因为这两样,人们没什么吃的时候就吃椰子,有什么吃的时候还吃椰子。椰壳呢,你也看见了,能做很多工艺品,还能做乐器,还能做活性炭。椰壳和椰蓉之间的纤维看见了没有?能做扫帚、毛刷、缆绳、棕床,这些东西都可以在海上用。椰树是吃着海水迎着海风长起来的,用它做原料的物事都不怕海水腐蚀……”

那天黄昏,在海边,喝着椰汁,吃着椰蓉,朋友散散淡淡地对我普及着椰子常识,我边听边用手机在网上搜索,看到极有趣的两条,其一来自《古今注》:“乌孙国有一青田核,形状如桃核,核大数斗,剖开后用来盛水,则水变成酒味,极为醇美。饮尽随即注水,随尽随成。”其二却无出处,听起来像是传奇:“椰壳,可作盛酒的器具,若酒中有毒,则酒沸起或壳破裂。”

“椰树也是浑身是宝。椰干可以加工成椰油。椰叶不仅仅是好看,还能做编织。椰花的花苞还能酿椰花酒呢,椰树的树根也是很好的药材……”

椰子,是椰树的孩子。椰树,是海南的省树。起初,我暗暗怀疑,椰树之所以能获此殊荣,是母凭子贵。至此方才明白,如果说椰子是完美之果,那么椰树就是完美之树。它不仅仅意味着吃食、饮品,用具,意味着最朴素最世俗的美,同时也是歌吟,是画卷,是最闲情逸致的表达。既是那么柴米油盐酱醋茶,又是那么琴棋书画诗酒花。很多树是没有果实的。或者说,没有实用的果实。但在海南,这椰树,这最家常最日常最寻常的树,这和此地的人们最息息相关的树,它真是最美丽又最实用的树,真是最泼皮又最厚道的树。

我沉默着,看着高高的椰树。那巨大的伞状椰冠正迎风起舞,轻盈地舒展着,酷似绿色的礼花——这礼花不同于那些虚华的礼花,这意味着绿荫、果实和诸多礼物的礼花永远不会转瞬即逝,永远在盛放。

5

最后两天是在三亚,椰子价格飞快地涨起来。由十块涨到十二,又涨到十五,我们喝的最贵的一只椰子,是在寿比南山的那个南山里。我们在观音苑酒店的大堂闲坐,背靠南山,眼前是南海,海风习习,海岸边的椰树摇曳生姿,椰叶婆娑,不远处的海面上,是108 米高的南海观音,俯视众生,盛大庄严。

椰子二十四块钱一只。我一边吃着此次海南之行最贵的也是最后一只椰子,一边对朋友历数这几天我一共吃了多少只椰子:红椰,绿椰,黄椰,晨椰,午椰,晚椰……数了半天也没有数清。

“吃了这么多椰子,再对椰子说句什么吧。”朋友道。

“日啖椰子一两只,不辞长作海南人。”我笑。

我们慢慢地吃着椰子,看着近在咫尺的南海观音,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首歌《外婆的澎湖湾》:

晚风轻拂澎湖湾

白浪逐沙滩

没有椰林缀斜阳

只是一片海蓝蓝

……

“海南如果没有椰树,如果没有椰子,那真是不可想象。所以,椰树还有两个名字,”朋友说,“一是生命树,二是宝树。”

“好名字。真配!”我说。

“所以,那年全民评选省树,一百零四万张选票,椰树得了七十多万张。”

“还不够多。那二三十万人都想什么呢?”

我们一起笑起来。

——海南岛,还有一个名字,叫椰岛。

必须承认,海南除了男人和女人之外,还有一类人,他们的名字就叫椰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椰树,就是海南这方水土的人。他就是一个个男人,她也是一个个女人,就是海南大地上一切劳动生息的人们中的不可分割的重要存在——以植物的形式,最特别的存在。

也因此,在海南生活的这些人,其实也都可以被称为椰子:椰树之子,和椰子之子。

据说椰树的寿命会达到八十年以上。和人一样。祝它活得更长。它应该比人活得更长。

到海里去

1

虽然是第一次来到赣榆,但是对这里,却有一份由来已久的亲切。这份亲切是因为连云港,因这赣榆,是连云港的赣榆。而对连云港的亲切,则源于连云港的云——很狭隘的,我喜欢把这个云字解读为云台山的云,因为我老家也有一座云台山,一模一样的三个字:云台山。两年前,我还有机缘曾在连云港的云台山大酒店住过两天,看到满眼都是云台山的logo,就恍若歸乡。

有点儿遗憾的是,虽然去过连云港几次,却从没有去过连云港的港——港也罢了,说到底,想看的是海。这次在赣榆,终于弥补了这点儿遗憾,不仅来到了柘汪港,还在柘汪港坐了一回船,出了一次海,登了一个岛。这短途的海上之行,成了此次印象最深刻的旅程。

岛叫秦山岛。秦山岛,秦皇岛,让人很容易推测这两个岛有什么关系似的,本地朋友一介绍,果然就和秦始皇有关。这岛原名叫琴山岛,因山形酷似古琴。传说王母娘娘曾在这岛上建通天塔,所以又有俗称“奶奶山”。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如此记下:“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复十二岁。作琅琊台,立石刻,颂秦德,明得意……既已,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极雅的琴山岛或者说极俗的奶奶山应该就是此时沐上了皇恩,成了始皇的秦山岛——总是如此。无论何事何物何人,想要在历史上留下点儿什么,似乎必要和帝王产生瓜葛。由此,物是上贡,事有皇命,人是敕封,方能流芳百世,光宗耀祖。

这里提到的齐人徐市,就是赣榆最古老的名人,徐福。齐不是山东吗?倒也没错,连云港在历史上长期属于山东。在赣榆几天,本地朋友们的口音一听就是山东腔调,顿顿都可以吃到煎饼这种典型的山东美味,这些都可作为有力佐证。

2

船启动了。浪并不大,只是有些动荡,也还好。可是当地的朋友特别关心地对我们反复问,是不是会晕船?要不要吃晕船药?我虽然没有吃晕船药,却也有点儿担心自己会晕船,给人家带来麻烦,所以在游艇里就没敢老老实实地坐着,不时地站起来,东张西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出了港,离陆地渐渐地远了,海水渐渐地绿了起来。我干脆就盘踞在船头的驾驶座旁边,和船员们聊起天来。

这片海域有鲸鱼吗?

没有。

有鲨鱼吗?

没有。

有海豚吗?这种问题,似乎可以无休无止地问下去,反正大海里奇异的生物是那么多啊。

有的,不过,很小很小。

海面并不太空空荡荡,不时就能看到各种漂着的标志,或者是杆子,或者是浮球,都很有规律地排列着。

这些标志,意味着下面养着东西,是吧?

对。

养着什么?

黑鮶鱼,刺参,大菱鲆,鲍鱼,海虹,海蛎,扇贝……多了。最多的是紫菜。

这海,其实就像耕地一样,都是被承包出去的,是吗?

对呀对呀。

他们的表情是那么喜悦,简直差点儿要说出“恭喜你答对了”。

我便用手机搜新闻,信号不太好,搜了好一会儿,才搜出一则2018 年2 月份的:“……初春时节,赣榆区沿海海面养殖的二十余万亩紫菜进入收割旺季,紫菜养殖户抓住晴好天气抢收新鲜紫菜,‘海上菜园一派丰收景象。”

小台子上摆着一本厚厚的书,是《2019 潮汐表——第1 册:鸭绿江口至长江口》,海洋出版社出版。打开,第一页印的就是站位分布示意图。图上全是港口,我以连云港为坐标中心,上上下下地浏览:岚山,日照,董家口,青岛,滨海,大风,洋口,崇明,上海……海洋的世界,凝聚在这里。如果不坐这船,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书。

抬起头,继续看海。海面茫茫,似乎可以随便走的。我们的船果然也是拐来拐去随便走的样子。

不能直着走吗?我问。当然,我当然知道这么走是有理由的,可我就是想听他们说一说。他们一定觉得我很幼稚吧?很多时候,我愿意让自己幼稚。

他们就笑,说不能的呀。

为什么呢?

要考虑洋流啊,风向啊,暗礁啊。还有海下面养的这些东西,网箱啊,吊笼啊。总不好随便踩人家的庄稼嘛。

是啊。无边无际的自由,这只是幻觉。没有绝对的自由。就像飞机飞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也必须遵循一条航线。“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想来鱼和鸟可不敢这么干。渔民们以海为生,当然也早就悟出了智慧的经验。前些时读福建作家周玉美的长篇小说《绿罗裙》,其中写到海上行船的方式,一种是“敲桨”:“所谓‘敲桨其实就是:不正面逆风前进,利用风帆向左倾斜,然后转舵向右倾斜。这样从右到左,从左到右,成了‘之字航道。……这种办法的产生,实在是渔人与海亲近,懂得海的性格,也谙熟它的个性,在海发脾气时,是逆不得的。另一种是‘拾浪:就是船按照浪的律动,时而被推上浪尖,时而又跌入波谷,就这样顺着浪前进。”

敲桨,拾浪,这词语,真美妙。

3

忽然又想起这一段时间正在看的枕边书,作者叫艾温·威·蒂尔,是美国自然文学的典范作家。译林出版社出版自然也是好的,在我这里好到可以免检。艾温·威·蒂尔写了四本,共是风物四季:《春满北国》《夏游记趣》《秋野拾零》和《冬日漫游》,封面清新简约,赏心悦目,让我拿到就爱不释手,恨不得先睹为快,却也知道偏偏不宜快。最好的阅读方式是:跟着季节,一季一季,慢慢读。这样的书反复印证着一个被许多人忽略的常识:人类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而很多人误以为,自然是人类世界的一部分。

——扯远了。

记得《春满北国》里的第三章,名为“天上的春”,在天上看春?是,在天上看春。看什么?天色,积云,鸟群,太阳,星星,月亮……可看的,太多了。当然不止春天,夏秋冬这些季节在天空也都有各自的印记,皆有据可查,只是我们常常既看不到,也不会查。

正如这海。在我们眼里,仿佛只有水的海。除了海水,眼前的海面上确实什么都没有。但一点儿也不妨碍我的想象。或者说,正因为看起来什么都没有,才更适合想象。

这海,有多深?

十来米吧。

最深的地方呢?

三十来米吧。

这答案让我很是不满足,甚至有一点点失望。我所知道的海,是那么深的深海。曾在微信上看过一篇文章,内容是说在海底下沉一万米能看到什么,恍惚记得,海面下面一百米处,是带鱼徘徊的深度,带鱼在海里并不像鱼一样游来游去,它惯常的姿态是直立着仰望。海面下将近三百米的地方是海豹和海狮潜水的地方,在这个深度,它们的肺会缩成一团。海底五百米,是蓝鲸栖息的最深处,海底九百米处,独角鲸可以到达,而在海底一千米以下的生物,居然进化出了自体照明设备……在更深处,还有玻璃章鱼、尖牙鱼,两千七百米处有深海鳕鱼游荡,三千一百米有巨乌贼出没,泰坦尼克号沉没在三千七百多米处,全世界海洋平均水深是三千八百米……

此刻,突然清晰地理解了海子的那两句诗: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大海和天空,它们当然不是一无所有。它们有的,太多了。哪怕从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多,它们的多也一样坚不可摧地存在着。我们看不见是我们的问题,不是它们的问题。我们没看见,只是我们没看见,是我们没有能力看见而已,一点儿都不妨碍他們存在的丰富性。所以我对这些庞大的事物充满了敬畏感,也充满了好奇心。

终于,秦山岛越来越近。船靠码头,我们上岸了。

大地怀姜

1

也许在很多人的感觉里,“怀”这个字的核心之旨便是怀抱的怀。于我的记忆而言,怀的第一要义却是怀庆府的怀——怀庆府,是家乡焦作的古称。小时候,每当听长辈们说起咱们怀庆府如何如何,我心里总是有些抗拒地腹诽着:都什么年代了,还府啊府的,听起来就很腐嘛。还有,府,这就是个大院子的感觉,明显不如“市”气派呀。

直到现在,才慢慢品出“怀庆府”的意味,实在是比“市”要深远,也比“市”更有温度——“我们都是怀庆府的人”,和同乡这么叙起来的时候,俨然共用着一个家门,可不是更有温度?

因为怀庆府的缘故,我们这一块豫北平原,还有一个别名,就叫怀川,又叫牛角川,因它是牛角状的。这一块由狭至宽的丰腴之地,四季分明,日照充足,地下水丰富,无霜期长,雨量适中,不客气地说,是种什么什么好,极有代表性的特产就是四大怀药:菊花,牛膝,地黄,山药。

除了这四大样,还有许多好东西。比如怀姜。

如同有羊的地方都认为自家的羊肉最鲜美一样,凡是种姜的地方,似乎也都认为自家的姜最好——不管别地儿的姜怎么想,反正我们怀庆府的人就当仁不让地认为:怀姜是全中国最好的姜,也许没有之一。

史载怀姜迄今已有1600 多年的种植史,晋代诗人潘岳任怀庆令时,就留下了“瓜瓞蔓长苞,姜杆纷广畦”的诗句。这姜,在这样的地方,被种了这么长时间,如今又成了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怎么可能不好呢?

不过,说来惭愧,吃怀姜吃了这么多年,却从不曾见过它生长时的模样,唯一知道的是它和树没啥关系。唐代有个段子,叫《楚人有不识姜者》:“楚人有生而不识姜者,曰:‘此从树上结成。或曰:‘从土地生成。其人固执己见,曰:‘请与子以十人为质,以所乘驴为赌。已而遍问十人,皆曰:‘土里出也。其人哑然失色,曰:‘驴则付汝,姜还树生。”

虽然主角是楚人,但我着实怀疑这故事产自我们怀庆府,因为其中提到了驴,我们怀庆府的沁阳就盛产驴,其特有的美味就叫作怀府闹汤驴肉。

2

终于,这个秋天,十月末,和几个朋友一起,在当地人带领下,我在博爱看见了怀姜的第一现场。

怀姜又叫清化姜。所谓清化,就是博爱县城的所在地清化镇。因此以我非常粗线条地理解,怀姜约等于博爱姜。当然,博爱本土对此还有着极其精微的认定,说到姜,博爱人有句口头禅:“前乔篓,后乔筐,苏寨萝卜,上庄姜。”前乔、后乔、苏寨、上庄都是村名儿,这么说来,上庄姜一定是顶顶好的。不过,以我的浅见,总觉得有点儿被神话的意思。同在一块大地上,相隔又不远,即使不是上庄,那其他村子的姜应该也会很不错吧。比如眼前的西金城村。

当家的地主老兄说,这片姜田有三百亩,属于他的有八十亩。一眼看去,果然是很大的一片地。湛蓝的天空下,姜田里呈现着悦目的秋香绿。有的姜苗已经倒地了,有的还在挺拔地生长着。横着也好,竖着也好,横竖交织出一种油画的质感。

我们撒欢似的奔到地里——不得不承认,我骨子里就是一个农民,看见地,心就跳得格外厉害,不,应该是伪农民,要是真正的农民,应该会表现得很淡定吧。伪农民首先做的事就是庸俗地拍照。整株的姜苗高度及膝,叶片的形状有点儿像竹子。我揪着一片叶子闻了一下,一股子不那么浓烈的、清爽的、新鲜的姜香。又好奇姜花是什么样儿,有朋友说,姜花是白色的,有点儿像剑兰。

远远地,一些人花花绿绿地散落在姜田里忙碌着,应该是本地的农妇们吧。走近,果然是农妇们正在拔姜,摘姜。跟她们搭讪,她们只是憨厚地笑笑,不怎么接话。我们便也来到她们不远处,学着她们的样子弯腰去拔姜。拔姜拔姜,拔这个动词,听着就有游戏的意思,似乎不用付出太大的體力。可是我们拔一下,拔两下,姜依然在那里。再加一把劲儿,拔出来的姜块却是断裂的。

“不是那么拔的。”她们笑起来。连忙告诉我们,是应该用犁把土松一下,再去拔。

“那边的田垄有犁好的,你们去拔吧。”

好嘞。我们就去那边拔吧。

3

这下果然好拔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于是我们拔啊,拔啊,拔了一会儿,便把姜们排成排,又是很庸俗地拍照,拍,拍,拍。和姜拍够了,又想和正在摘姜的农妇们合影,人家都不怎么情愿。是,我们这样,也真是讨人嫌,耽误人家干活儿呢。实在被我们纠缠不过,她们才跟我们勉强配合一下。合影的时候,她们笑得倒是也很开心。

拔够了,就摘。我们识趣地把摘下的姜块放在她们的姜堆上,聊作弥补。——不,不应该叫姜堆,应该叫姜山。小小的——山。把这小姜山放在一个塑料桶里,就叫作一桶姜山。只管让那个“一统江山”磅礴去吧,咱们这一桶姜山,要的就是一个稚拙可爱啊。

摘姜就更简单,就那么轻轻一掰,姜块就乖乖地离了根茎。刚摘出来的姜,带着一点点嫩嫩的胭脂红,似乎有点儿害羞,非常漂亮。她们的身上还有一点点儿浮土,可那浮土是那么干净,一点儿也不脏,反而使得她们的胭脂红更为动人——不由自主地,就把姜称为了“她们”,可这样的小模样,不就是少女才有的神韵?再一琢磨,姜,这个字,看起来就是美女的简写嘛。

——被人嘲笑过几次,不敢妄自揣测,连忙查了度娘。百度说,姜字从羊从女。“羊”,意为“驯顺”,与“女”相合,意为“驯顺的女子”。这么说,从造字本意来看,姜是指像羊一般温顺的女性。作为姓的姜,身份就更为贵重,她起源于母系社会。姓和氏在古代有严格区别,姓代表氏族的血统,称为族姓,是区分血缘的识别标志,所以最早的姓,如姚、姬等皆从女。

原来,姜还真是有性别的。果然就是女。

4

那么,“姜是老的辣”的老姜,又有什么讲究呢?

农妇们告诉我们,就是把鲜姜存放起来,存放个半年以上,最好是一年以上,就是老姜了。总之,是得隔年。隔年,就意味着这些少不更事的鲜姜最起码要经历春秋冬三季,把这世上的风霜雨雪尝个差不多。

然后,就真的老了。

然后,就真的辣了。

然后,就像《吕氏春秋·本味》里说的那样,成了“和之美者”——调和食物的美味。

朱熹在《论语集注》中的夸赞更给力,他说:“姜能通神明,去秽恶。”

毫无疑问,有这等强悍功能的姜,必定是老姜。

什么又是最好的老姜?农妇们给我们找出一排嫩姜下面牵连着的那块姜,说这就是最好的老姜。每到种姜时节,她们会挑选出上好的姜,让它做母亲。

而这些姜做了母亲之后,又会被激发出最大的能量,从而成了最好的老姜。

也就是说,能用来做母亲的姜,就是最好的老姜。这些个老姜,就叫作姜母,或者母姜。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话,说的原本就是姜吧?或者,可以换句话说:“女子本弱,为母如姜?”

和娇嫩的子姜们相比,这块老姜已然是一副老母亲的模样,黯淡,沧桑,沉着——它不美。不过,用美不美来形容它,也是不适合的。极不合适。这最好的老姜,已经超越了美。或者说,它有着最大的美。

告别时,农妇们仍在田地里默默地忙碌。最后和我们合影的是一位脸膛黑红的农妇。看我贴在她的身边蹲下,她让我离远一些,说她的衣服脏。怎么会脏呢?我紧紧地挨着她。她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她一定是一位母亲。

5

中午吃的是鲜姜炒肉片,自然是鲜得掉眉毛。有行家在,一路长知识,听他们条分缕析地讲怀姜的好,就更觉得口口美妙。和别家的姜比起来,怀姜到底好在哪儿?他们说,怀姜有几个“格外”:味道格外辛辣,丝格外细,还格外耐煮,简直是百煮不烂。有人感叹,只是这姜再好,大多也不过是用作厨房调味的配角,炖汤,炒菜,这些用度都微乎其微。相比起来,感冒时熬姜汤喝它倒是主角,可谁整天感冒呢?这姜再好,也不能为了喝它而整天感冒吧?

“喝姜糖膏嘛。”

是啊,怎么把姜糖膏给忘了呢。姜糖膏装在一个小小的瓶子里,有点儿蜂蜜的样子,一入口,你就会知道,它和蜂蜜很不同。既是姜熬出来的膏,自然是姜的精华,这精华的效用就近乎可爱的保健药:驱寒,发汗,化痰,止咳,补中,养肝,解酒,止吐,防暑,除湿……对于女人尤其好的是,可以用来暖:暖宫,暖胃。

我胃寒,喝它用来暖胃正对症,所以常在手边放着,想起来就冲一杯喝。有时候喝咖啡,也用它替代蜂蜜,居然也有很不错的口感。

“想亲手熬吗?一会儿带你们去感受一下。”

我一怔。从来没想到要亲手熬它。熬,想起来就觉得艰难。尽管我好奇心很强,对这件事却还是知难而退。若不是这一天来博爱拔姜,我想这辈子也不会去做这件事。

确实有些出其不意,好在准备起来也很简单。等我们到了操作台前,黄澄澄的姜汁已经备好在玻璃瓶里,众目睽睽下,四个人各执一瓶,很有些仪式感地一起把姜汁倒入锅中。行家们在旁边指点着,我们用勺子搅啊搅的,等到稍微热了一些,就放进了一块红糖——是一大块,砖头那么大的块,说是古法红糖,赤黑里微微泛红,让人一看就口舌生津,仿佛尝到了一股凝固的甜。

按说这么一大块糖放进锅里,肯定会融化很长时间吧?却没有。如冰遇火,只过了一会儿,糖就完全不见了,汤汁黏稠了许多,颜色也深了许多。于是就再用勺子搅啊搅啊,眼看着汤汁越来越热,越来越热。按说那么大一块糖融进去,汤肯定也会显得多吧?不知怎的,一点儿都不多。

到底是有些单调的劳动,最大的娱乐就是边熬边尝,我们聊着,搅着,隔一会儿尝一小口,再评判着。

汤汁是宁静的,可尝到舌尖上却让人惊心动魄:那么辣,那么甜!这辣,不是辣椒的辣,辣椒的辣,是急吼吼的辣。也不是胡辣的辣,胡辣的辣,是粗魯的,浓烈的辣。这就是怀姜的辣。这姜的辣,是细腻的,内敛的,含蓄的辣。

汤汁越来越浓。熬了有个把小时,我们暂停,把汁重新收回到了玻璃瓶里,恰好还是四瓶。多了砖头块大的红糖,居然还是四瓶,这真是有些奇妙啊。

我们各自带回去一瓶,说要继续熬,把它熬成。

6

我是用煮花茶的玻璃壶熬的,为的是看。熬起来才知道,根本看不清,汤汁在玻璃壶里,一片雾一样的混沌。

那就不看吧,且任它熬去。这边看两页书,那边熬半个小时,就停一停。再写几行字,那边再熬半个小时,就再停一停。总之是,这边做着事情,那边任它熬着。

心,越来越静了。

突然知道了为什么以前会认为熬有艰难的意思,那是因为熬的前面总有一个字,是煎。《说文解字》里说:“煎,熬也。凡有汁而干谓之煎。”如此说来,有汁不干就是熬了。再去辨析,煎和熬果然有细微的不同:因汁干了,煎和火的距离就近,热的速度就快,脾气就暴,性子就烈。不是有个词叫“急煎煎”吗?熬呢,就不那么快,不那么爆,不那么烈。只要有汁,有耐力,有静气,有时间,那就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吧。所以,也有个词,叫“慢慢熬”。

从上午到下午,一整天,这点儿姜糖汁,我居然熬了七八个回合。加上在博爱熬的,算起来,该有四五个小时了。等到汤汁越来越少,到了玻璃壶的最低限,它开始报警,这表示它实在是熬不动了,我又不想这时候再加水,于是方才意犹未尽地终止,把熬好的姜糖汁一勺子一勺子地收到了玻璃瓶里——不能倒,太黏稠了——居然只装到了瓶的四分之一。

这时,我终于可以确认:汁成了膏。

晚上,有朋友来访,问我,你家这是什么香气?

有香气吗?

很浓。你还真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不是芝兰,是姜糖膏。

哦,是姜香啊。她感叹着,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突然指着一个瓶子里插的东西问,这是什么?我说是姜叶。拔姜时,我顺便把一束新鲜的姜叶带回了家,就插在了这瓶子里。

怪不得呢,这叶子也有姜香哩。她笑道,怀姜这名字,意思就是姜香怀抱着你吧。

我拼命点头。

中年崂山

人到中年,越来越不想爬山了。是因为想要保护未老先衰的膝盖,也是因为没有了那份一定要抵达什么目标的心气儿。

这天,到了崂山。公历是十一月初,农历已经是九月中旬,接近深秋。本地的朋友颇有些遗憾,说这里山海相连之处,夏天来是最宜人的。听着她的叹息,想象着夏天的情形,我却觉得眼下也很好,秋天的树,秋天的风,秋天的水,都是好的。况且今天的天是这么蓝,太阳是这么的暖和,有什么可挑剔的呢?能享用到的一切,都无可挑剔。

勤奋的人尽管爬山,偷懒的人便可得闲。我和另一个爱惜膝盖的朋友找了一家茶棚,喝茶。崂山绿茶,崂山红茶,都是五十块一壶,无限续水。我们点了一壶绿茶,沸水冲泡开来,颜色可真绿啊,是春天小树叶般的绿呢。

坐了一会儿,觉出冷来。因这茶棚是靠着东边山崖的,而我们的座位又是靠着最东边。于是换座位,换到了靠着路边的阳光下,顿时周身有了暖意。虽然是添了热闹,却也不觉烦躁。大约是因为这喧闹不是蜗聚于此,而是流动的。来来往往的人,叽叽喳喳的欢笑,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都是和我们不相干的。如果相干了,就会烦躁。正因为不相干,这些就只是热闹。

今天是周六,也该他们这么快乐。我一直以为周六是每周最可爱的一天,不是吗?周五还有工作,而到了周日,想到周一又要上班,必然就不会那么痛快。唯有这周六是最松弛的一天,最没有前忧后顾的一天。

东一句,西一句,南一句,北一句,两个人说着毫无逻辑的闲话。说到青岛,我和她谈起十几年前,那时在青岛的一个会上初见,晚上一起宵了夜,喝了鼎鼎大名的青岛啤酒,一醉方休。犹记得那时的她穿着一件水蓝长款衬衣,外面却罩着一件小衫,是当时最新潮的里长外短,而我那时似乎穿着松糕鞋牛仔裤……那时的我们,都算是年轻。

——开始回忆年轻时候,必是开始老了。再过些年,当我们开始回忆这次的崂山之行,那时就已经真的老了吧。

又说到崂山。很多年前我曾经来过的,这次又来,却对之前来的事情毫无印象,仿佛是第一次。这倒也好,看什么都新鮮。论起来,这崂山的声名毫无疑问比青岛要早。唐朝时,李白就来过这里。“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那时的崂山,还是劳山。崂山和劳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通用起来,我觉得还是崂山好。劳,单看着字未免就太辛苦了些。劳字靠住了山,辛苦就少了许多。

“这么怕辛苦,真是一身懒骨头!”

好吧,就起身走两步,松松这身懒骨头。手机里有辨草识花的神奇软件“形色”,打开,让它给我解读周围的植物密码。银杏,卫矛,白乳木,白棠子,鼠李,刺槐,山樱花,野茉莉,杜鹃,白檀,厚朴,山茶——想起了蒲松龄的那篇《香玉》,里面那个名叫“绛雪”的女子,就是山茶的精灵。

反正也无事,打开百度搜出原文:

劳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胶州黄生,舍读其中。一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心疑观中焉得此。趋出,已遁去。自此屡见之。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未几,女郎又偕一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绝。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生人!”

“此处有生人!”让我忍不住笑起来。蒲松龄真不愧是短篇圣手,寥寥几笔便栩栩如生。

红裳者,就是绛雪。香玉是牡丹,绛雪是山茶,山茶又叫耐冬,顾名思义,它可耐寒而绽。早些年,我家里也曾养过的,初冬时买了两盆,到了春节正好盛开,放在靠窗的暖气旁边,花气被暖气蒸腾着,晕染出满屋子好闻的香。

后来香玉的真身被即墨蓝氏看中,“掘移径去”,只剩下了这株绛雪。绛雪便来代替香玉陪伴黄生:“妾不能如香玉之热,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与狎。曰:“相见之欢,何必在此?”于是至无聊时,女辄一至。至则宴饮唱酬,有时不寝遂去,生亦听之。

谓曰:“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每欲相问:“卿是院中第几株?乞早见示仆将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恶人夺去,贻恨百年。”女曰:“故土难移,告君亦无益也。妻尚不能终从,况友乎!”生不听,捉臂而出,每至牡丹下,辄问:“此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

有点儿暧昧,却因为绛雪的大方通透,这暧昧便也是干净的,可爱的。这理性十足的绛雪虽是少女容颜,却早超出了少女之慧。也难怪,她是精灵呢。

然后呢,因为道士要建屋,觉得绛雪碍事,想要砍了她,绛雪托梦给回老家过年的黄生,黄生急匆匆赶来,挡了此劫,两人情意加深。还去香玉的旧址同哭了一次。花神感动于他们对香玉的深情,使得香玉魂魄再现,和香玉久别重逢,绛雪的问候实在有趣:“妹来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遂去。

旧梦重温,却有遗憾。此时的香玉没有肉体和温度,只是一个梦幻的影子。黄生得不到满足,又念叨绛雪,好闺蜜香玉为了满足黄生的欲念,暴露了绛雪的秘密:“乃与生挑灯至树下,取草一茎,布掌作度,以度树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处,使生以两爪齐搔之。俄见绛雪从背后出。”

写得真好啊,只能这么好了。像衡量一个人一样衡量这棵山茶,然后像戏弄一个人一样去对着一棵树挠痒痒……树真的会痒吧?会的。

绛雪责怪香玉“助纣为虐”,香玉说别生气啦,我也没有别的要求,请你陪伴郎君一年就好啦。

——只听说过托孤的,没有听过这么托夫的。女人果然能贤惠如此,痴心如此?

“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在这个约定终于期满后,绛雪如此说。其实我一直是不甘心的,此时终于不得不面对“代人作妇”所证实的绛雪和黄生的实质关系。深深觉得,在惜香怜玉领域有卓越成就的蒲松龄先生还是难逃窠臼,作为一个如此懂得欣赏女人、爱女人的男人,他终究还是让黄生把香玉和绛雪都纳入了怀抱,非得这样才能抵达某种男人们意想中的圆满吗?却也免不了那一点儿贪婪的俗气。真是为绛雪抱憾啊,尽管她是因为和香玉的情谊而做的妥协,可她这样的迁就也未免太大方。要是她一直坚持下去就好了。不过,也许,这么想是我太小气了?

这锵锵三人行最终以先后消亡收场。黄生先死,死前发愿说来世寄生于香玉旧根上:“‘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遂不复言。子舆之归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叶如其数。道士以为异,益灌溉之。三年,高数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惟悴死;无何,耐冬亦死。”

正读得津津有味,突然,问候声此起彼伏,爬山的人们回来了。一起坐着喝茶,我便问本地的朋友绛雪的事,他们便说起来。说绛雪还在呢。居然还在?我不免吃惊。细问才知道,其实蒲松龄笔下的绛雪早就死了,那株绛雪死后,绛雪之名便移于三宫殿院的一株山茶上。那一株也有六百多岁,据说是张三丰所植,属国家一级保护古树名木。后来这株也死了,现在是第三代绛雪,有四百多岁,是崂山生长状态最好的一株山茶。

却原来,这绛雪的名称也可以代代相传的。也好。甚好。如此,绛雪便可以生生不息。其实,当它在蒲松龄的笔下诞生的时候,也就意味了它的生生不息,不是吗?

朋友说,青岛市的市花,便是山茶。

要去看看它吗?

不去。

不遗憾吗?

遗憾什么。不一定非得见。

好薄情。

去看一眼就深情了?像即墨蓝氏那样把它挖走是不是更深情?

也是啊。

“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这金句从未让我动心,也从未相信。怎么可能呢?薄情的世界里,只能薄情地活着。深情的世界里,也常常得薄情地活着啊。尤其是人到中年之后,对许多人和事,爱是爱的,却不会再轻狂地实践和表达。中年是人生的秋天。以前总觉得秋天和春天貌似一样,现在越来越体会到二者的不同。虽然都是温凉适宜,春天却是凉淡温浓,秋天则是凉深温浅。虽然也都是万物绚烂,春天却是色彩的加法,秋天则是色彩的减法。

也只有做减法,才能活得更踏实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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