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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游戏

2023-09-01余同友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7期
关键词:张明玩儿游戏

余同友

我是李明,一个手机游戏重度爱好者,主要玩儿的类型是机甲类与军事类,这个偏好可能与我从小身体孱弱有关,读小学时我经常被高年级同学以及街道上的男孩子欺凌。

那时,每天走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无异于一场历险,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群男孩子就从一旁的角落里闪出来,无声地站在我的身前或身后,然后,一个人上来捏捏我的脸,手一伸,让我交保护费。如果我动作稍微迟疑一点儿,就会立即被他们按在地下,用臭气熏天的破球鞋拨弄我的脸,像拨弄一堆垃圾,让我感到极端屈辱和绝望。

有一段时间,那群男孩子中,有一个大概是迷上了擒拿格斗,每次堵住我后,他主动提出让我跑,先跑十个数,数到十,他再撵我,要是我跑掉了便饶了我。我开始试图跑过,但那家伙速度奇快,他追上我后,左脚使绊,右手抄过我的脖颈,扼住我的咽喉,勒得我两眼先冒金星,后冒泪水。

而我总是在交出所有零花钱后,摸着伤痕与泪痕,对着远去的那些男孩儿暗暗诅咒,期待他们出门被车撞死,同时还成天幻想自己突然得到高人传授,一夜之间便拥有了一身高强的武艺,以一挡十,他们再来欺负我时,我三下五除二就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后来,我这个理想实现了,在游戏里。再后来,我这个理想在另一个空间也实现了,那就是满大街流行的剧本杀体验馆。

我入戏比较深,玩儿游戏除了让我圆了侠客梦和复仇梦,另外一个实在的收获是,让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儿。

我现在的女朋友刘蕾就是我在剧本杀馆里认识的,我们除了一起组队在虚拟空间打手机游戏,还玩儿一种我们俩独有的游戏,我们将游戏场景搬到了公共场合,比如,我们坐公交回家,如果路程允许,我们就互相随机认领人设,然后开始表演。

你可以这样欣赏我们的游戏:

公交车来了,我让刘蕾先上,我们俩瞬间成了陌生人。然后,待我上车后,便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了刘蕾的身边。

刘蕾故意做出愤怒的神情大声喊叫,你压到我的裙子了!

我呢,装出一副非常混不吝的样子,用手掏了她的胸脯一下,嘴里说,喊什么呢,你的裙子还占了我的位置呢,怎么着?

我蛮横的样子,无赖的举动,无一例外立马吸引了车上所有乘客的眼球,但就是没有一个人上前来阻止,相反,我看见他们眼里流露的是兴奋、期待,整个车厢里的肾上腺素浓度估计落个火星就能点燃。

那你站起来,刘蕾继续大声喊。

老子起不来,我拿腔拿调地说,要不,你扶我起来?

刘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扇了我一耳光,耳光响亮,这些情节都是事先没有设计的,全凭我们俩临场发挥。

说真的,我当时也被刘蕾的耳光扇得停顿了片刻,接下去该怎么演呢?我像一个话剧演员,突然忘记了台词,愣了两秒钟后,我忽然笑了,笑得胸脯都起伏如大海了,然后,我一把抱起刘蕾,在眾目睽睽之下,将我的嘴唇贴在她的脸上,而刘蕾呢,顺势将她的双手搭在我的脖子上,闭上眼,享受着我的亲吻。

我们贴着脸,旁若无人,这突然的转折,先前围观的人目瞪口呆,就在他们惊讶的眼神里,我们到站了。我和刘蕾手拉着手,下车了,看着那些可怜蛋在车里还在不断地向我们观望,我们不由大笑,相互击掌说:耶!成功!

有意思不?

当然有意思。

好玩儿不?

当然好玩儿。

但现实比游戏残酷多了啊,我现在遇到了现实的麻烦,那就是,刘蕾天天逼着我和她结婚。我现在才明白,女人是做不了长久游戏的,她们总认为游戏是假的,她们也不理解,离开游戏的世界,我就什么也不是。我当然不想和她结婚,不仅仅是不想和刘蕾结婚,我也不想和任何别的女人结婚,和她们结婚太麻烦了,不如在游戏里结婚呢。刘蕾给我的麻烦越来越大,不玩儿游戏的时候,她也经常出其不意地打我一“耳光”(我这里指的不是那种实质性的“耳光”,而是精神性的“耳光”,可对我来说,其暴力性是一样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哭喊着,要我娶她,这可不是游戏。

刘蕾成了我的问题。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游戏界有句话——一切问题皆可游戏。那么关于刘蕾的问题也应该在游戏中得到解决。不久之后,我接到了一个剧本杀体验馆的邀约,让我为他们写一个剧本杀的剧本,这更让我找到了解决问题的灵感。我不想将这个过程称之为杀人,而更愿意称之为游戏。

那些游戏太过时了。李根扔掉手机说。

张明不说话,他在模仿李根的样子,一条腿弓在路边的铁栏杆上,另一条腿绷直了,而与之适配的两只手,一手在腰间撑出一个三角形,另一手握拳,平放胸口,这是个攻防皆备的姿势,如果要逃离,就迅速一蹬腿,如果要进攻,则在挥拳的同时,一脚紧跟着踢上。

孙俊说,是太过时了,狙击手个个笨得像只熊,我一枪能直接把他们串成羊肉串儿。他也扔掉了手中的手机,不同于李根扔到了军便服的口袋里,他是扔到了背后的军绿色双肩包里。离开了两个手机屏幕散发的微弱光亮,街心公园这处紫藤长廊便彻底陷入了黑暗,只有正在盛开的紫藤,一串串地疯狂地排泄着它们的古怪的香气。

李根看着他们俩,嘴角撇了下,忽然向着虚空冲出了一拳,有个不过时的,你们敢玩儿吗?

张明和孙俊齐声说,就等着呢,总统,下令吧。

他们俩知道有个美国总统叫里根,和李根一个音儿,那个里根管美国,这个李根管他们这个“新骑士军团”,所以,李根就成了当然的总统,而他们俩呢,张明成为一军长,孙俊成为五军长,别的军长呢,他们没见过,都在李根的“新骑士军团”微信群里。那个群有十来个人吧,但常组队参战的就四个人:总统,一军长,五军长,还有一个微信名叫“天使之翼”,女的。

他们四个刚刚玩儿了一局,但李根提前结束了战斗,并支走了天使之翼——她的本名叫刘婷。

刘婷不太乐意,她正玩儿得起劲呢,她拉着李根的手,摇晃着,不嘛,不嘛,再来一局嘛。

李根摆脱开天使之翼的手说,别闹,我接到新任务了,修身悠万事,国家为大啊,你先回吧。他拍拍刘婷的脸,立即转身,猫腰,离开他们先前坐着的亲水平台,射向公园中央的一处高地,紧随其后的,是一军长与五军长,按照同样的姿势,以“之”字形散开,前进,消失在刘婷的视野之外。

李根说,你们能保证完成任务吗?

张明和孙俊对望了一眼,说,总统,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好,李根一拍手说,这个行动代号“斩鸟行动”,记住,这是一次真正的国家行动,务必一招杀敌,不留一丝痕迹。

刘婷是在去年夏天才和李根认识的。

那是个周末,头天晚上,刘婷就约了同宿舍的室友夏星去玩儿剧本杀。刘婷和夏星约的时间是十点,她们在学院北门的一家新开的剧本杀店里见面。约那个时间点,主要是因为刘婷晚上要上四个小时的班,她从上学期起,就在学院旁边的宝灵观步行街一家叫丹枫白露的服装店站店,站一个小时店家付她15元钱。

刘婷身材不错,又挺会打扮,她到店里站店,主要任务不是收银、理货,而是换上店里的时装,高跟鞋,皮衣,露脐背心,裹身裙,套上以后,立马显现出她可爱的腰身、俏丽的脸庞、火辣的三围,在一排排服装中间穿梭往返,以吸引那些同样认为自己可爱、俏丽、火辣的小女生们。刘婷觉得自己像是一尾热带金鱼,身上披着五彩,游弋在一群没有色彩的鱼们中间,穿着高跟鞋,走动四个小时,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累,还常对着店里的镜子自拍,从各个角度填满朋友圈里的九宫格,收获一堆堆的赞美,这样美着就把钱挣了,多好的事。

那天晚上店里生意火爆,刘婷比往常下班迟到了约一个小时,夏星等不及她,就先进去选剧本了,她打电话告诉刘婷自己的包厢名称。因为急着和夏星碰面,刘婷跌跌撞撞地赶到剧本杀馆,瞄了眼那个包厢名,便一头闯了进去。眼前是个密室,有点儿暗,影影绰绰地立着几个模糊不清的人,她大声喊,夏星,星!

灯光突然亮了,刘婷吐了吐了舌头,她这才知道自己跑错了房间,她和夏星选的是民国剧本,她的角色是青楼女子小凤仙,任务是帮助蔡锷逃离追捕,选小凤仙,只是因为夏星选了老鸨那个角色,夏星那个臭不要脸的,她说她的人生理想是做个老鸨,刘婷觉得太搞笑了,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就在线上选了这款。

而现在呢,刘婷一下子进入了一个战时指挥部,这些人,全都穿着军装,也不知道是哪一国的军装,脸上的表情是刚硬的,像是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

为首的那位走过来,他身高一米九,军装笔挺,身材板直,衣服下估计八块腹肌稳妥妥的,刘婷想不到自己这个时候竟然还能联想起男人的腹肌,她红了脸。

不好意思,走错了,她说。

她转身往外走,却不料,那个大高个子低声喊着,哪里走?他好像突然四肢暴长,说话间就冲到了刘婷的身后,随手将一张椅子飞过刘婷的头顶,他影走身随,刘婷就在他强劲的双手按压下,乖乖地坐在了椅子上,干什么的?高个子问,一股浓重的说不清的男人氣味直冲向刘婷的鼻腔,她不由打了个喷嚏。

这个高个子就是李根,刘婷那天晚上半推半就地跟着李根组队玩儿了另一个版本的剧本杀,那是个军事题材,军事盲的刘婷一脸茫然,她只是跟着李根侦察与反侦察,玩儿的什么她根本不知道,但她能看见酷酷的李根,被李根巨大的手掌笼罩着,她就觉得比做小凤仙好玩儿多了。

那个午夜,玩儿了剧本杀后,李根送刘婷回学院宿舍,刘婷要去喊夏星一道,李根制止了她。坐在李根那辆军绿色的吉普上,李根收缴了刘婷的手机,然后,一言不发,吉普在午夜的马路上发出骇人的轰鸣,野马一样狂奔,一直奔到了郊区,在一处野池塘边停下来,李根扳正了刘婷的双肩,凝视着她说,你知道吗?你今天差点没命了!

刘婷以为他开玩笑呢,一贯活泼的她嘻嘻地笑着说,那,谢谢不杀之恩啦!

李根在军装里掏了一下,立即,手上便有了一支枪,他将枪筒顶着刘婷的太阳穴,不是开玩笑!

刘婷愣了,她感觉到了枪筒的冰凉,还有昏黄的路灯下,李根眼里腾腾的杀气。

李根收回了枪,你知道吗?你闯进了我们今天的秘密行动。

秘密行动?刘婷怎么想都觉得这还是个剧本杀的剧情啊,可是李根的神情却分明不像是表演。

李根说,我是一名有特殊身份的职业军人,我们的任务全国只有几个人知道。

原来,你们今天不是玩儿剧本杀?刘婷说。

嗯,李根说,那时我审问你,并强迫你跟我们玩儿,那是在保护你,我是他们的上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保护你吗?

刘婷摇摇头。

李根说,很简单,因为,我爱上了你。他说着,扳着刘婷的身体,一张脸贴了上来。

李根在地上画了一个“斩鸟行动”的线路图,画完后,他用鞋底又碾平了地上的痕迹,听明白了没有?

张明和孙俊点点头,明白。

李根说,我侦察到了,鸟多次偷窥和偷听到了国家机密,并贩卖给了国外敌对势力,已经严重危害了国家安全,不被处决,将会给国家安全工作带来极大不确定因素,所以,上面下决心要除了鸟。而你们完成这个任务后,便可以正式进入国家安全部门,和我一样成为核心工作人员,明白吗?

张明和孙俊点点头,明白。

李根挥挥手,出发吧,所有指令我都会在我们临时组成的游戏群里发布,这样才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刘婷还是忍不住将自己的这次恋爱情况告诉了闺蜜和室友夏星,她当着夏星的面给李根打视频电话,对方的视频却是一片漆黑,李根告诉她,在执行任务呢,保密需要,不能泄漏所处环境。

刘婷收了电话对夏星说,听出他声音来了吧,绝对猛男呵!

夏星说,你直接说他是英雄得了。

过不了几天,李根开着车来接刘婷去一个废旧的工厂玩儿真人CS,也就在那一次,刘婷加入了他们那个“新骑士军团”群,并认识了一军长张明、五军长孙俊,看得出来,两个军长都对李根充满了崇拜。那天,他们四个人各手持一支水弹枪,配备了全套的迷彩服,包括作战裤、护膝、作战靴,还有墨镜。李根告诉他们,这些都是他从特殊部队弄来的,便于他开展工作。

戴上墨镜,刘婷觉得李根更酷了,她跟在李根后面,组成一组开始作战训练,对付张明和孙俊组成的另一组。

枪战中,刘婷不仅不能帮助到李根,反而成了李根的累赘,跑又跑不快,还常常暴露目标,稍不注意,就被对方的水弹枪扫上一梭子。他们玩儿CS 的地点选在郊区一个废弃的原三线工厂,厂房里堆积着一些生锈的旧机器,窗框大多被当地老百姓撬走了,高耸的车间穹顶搭着人字架,一群群的麻雀在练习飞翔,刘婷疑心李根他们这是拍电影或是拍手机游戏的素材。但李根的行动与神情却又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他是认真的。

李根带着刘婷卧倒,匍匐前进,隐蔽,进入工事,慢慢地,他们甩掉了对手的追踪,并顺利绕到了对手的工事后面,为了抢占有利地形,李根一個人先上到工厂最高的一幢办公楼,从五层楼高处,用一根绳子迅速地降落到地面,那速度,那姿势,那惊险,看得刘婷惊叹不已。

李根降落到地面,先是水枪一阵扫射,击中了孙俊,而后一个前空翻,蹿到了正在防守的张明面前,一脚绊倒他,顺势一手将他的胳膊扭住,一手锁住咽喉,张明张大了嘴,像被点了穴,瞬间就动弹不得了。

休息的时候,李根教两位军长他刚才的动作,他说,这一招可是美军一位教官教我的,非常实用和管用。

这么说,你是在美国受的训练?刘婷问。

李根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

刘婷吐了吐舌头,她知道自己又犯错了,李根多次告诉她,他做的是隐蔽工作,不能问的,问了,他也不会告诉她的,他们这一行的规矩,不该说的,死也不说,要求做的,死也要做。

李根对两位军长说,练起来。

张明和孙俊跳起来,按照之前李根说的动作要点,在旧工厂前草地上操练了起来,李根不时地纠正他们的动作,他的嗓音低沉,共鸣腔很大,嘴巴张开的幅度不大,像是说腹语似的,这更让他显得神秘和冷峻,甚至还有一点儿性感,阳光打在他侧面的脸庞上,让刘婷觉得他就是一款手机游戏里那些冲锋陷阵又足智多谋战无不胜的铜武士。

刘婷越来越崇拜李根了,只要李根发来指令,她就会迅速地行动起来,打的赶到李根的房子里。

李根住的是城东小区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李根说这是他爸妈给他买的,他一个人住。每次刘婷去的时候,李根都在研究军事,他要不就站在世界地图前,反复打量着世界,要不就坐在电脑前捧着操作柄打军事游戏,他打得异常投入,不断地喊叫,指挥着,键盘和操作杆打得啪啪啪响。

刘婷喜欢李根打游戏时那副投入的样子,但她也有一点儿疑惑,打游戏也是工作?

李根说,我这不是游戏,我这是真的在指挥一场小规模战斗,只不过,为了具有迷惑性,我们都装了一幅游戏的外壳。

刘婷虽然听不太懂,但她相信李根说的,因此,李根每每和她亲热完了,就会让她回去,很少留她在他的房间里过夜,刘婷也能理解,她收拾起自己的包包,拎了垃圾,下了楼,临上出租车时,她往往还要回头看一看李根楼上的窗户——李根喜欢成天拉上猩红的窗帘,开着灯——像一个蒙着面纱的人。她能猜得出李根此时在做什么,她还没离开呢,李根就已经在游戏群里召唤成员了,又要准备战斗了。

和李根交往了半年,快过年了,学院放假了,刘婷决定带李根去见一下自己的父母,在李根房间那张窄小的床上,刘婷对李根说了自己的想法,在她的央求下,李根勉强答应了。

李根开着那辆吉普车,像是进行一场小型的军事转移行动似的,带着刘婷去了她的老家。

刘婷的老家在皖南的一个小镇上,不过,她的父母在县城早买了房子,刘婷已经提前打电话告诉爸妈,她要带一个男同学回来。刘婷在外上大学三年多了,父母一直问她有没有谈恋爱,刘婷一直没有个准信,现在,她终于要带个男同学回家了,爸妈立即知道怎么回事了,立即重视起来。

第一餐接风宴在是县城最好的酒楼,刘婷的姑姑、姑父、大姨、大姨父、表姐、表弟一大家人全聚齐了,高大威猛而又神秘板正的李根震倒了县城里的这个家族上下人等。宴席上,李根也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只是一板一眼地喝酒敬酒,酒过三巡了,他还是脸不红,心不跳,好酒量啊,大家愈发敬佩起这个神秘的小伙子来,刘婷的爸妈按照本地的规矩,塞给了李根一个5000 元的红包,李根推辞了一下,还是愉快地接受了。

整个过程堪称完美,但酒宴结束回家时,李根发觉刘婷父母安排他住在家里,他忙借口说,他在这个县城其实另外还有个工作上的应酬,得晚点儿回家,他开着车要走,刘婷的父亲说,可是,你喝了酒,怎么开车呀?李根哧地一笑说,放心,没人敢查我的车,我有特别通行证。

李根开着车一溜烟走了,他这一走,便再也没有返回县城,也没有返回刘婷的家。

当晚,刘婷左等右等也等不来李根,终于忍不住了,便不顾李根告诉她的戒律,在凌晨时分打了个电话给他。

李根的视频照例黑得像黑板,他说,临时有任务,在宾馆呢,你别管我了。他说着就挂机了。

刘婷在李根挂机的一瞬却似乎听到了一声别的什么声音,像个女声,又像是游戏枪炮声。她急了,好脾气的她第一次恼怒起来,她不停地打李根的手机,她打一下,李根挂了,再打,再挂,再打,便打不通了。

刘婷不敢对爸妈说这些,只好帮着李根撒谎说,李根接到重大任务,连夜赶回去了。

经此一遭,刘婷决定不再理会李根了,和李根分手算了,她对夏星说,我对这个男人彻底绝望了。

刘婷不打电话给李根,李根也没有电话或信息来。

放过寒假,刘婷带着失落的心情回学院上学,等她下了高铁,来到学院门口时,看见李根正站在他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边,戴着墨镜,一身挺括的军装,一手扶车前灯,一手叉腰,正直直地看着她。刘婷装着没看见李根,径直往校园里走,但李根已经不可阻挡地来到她的面前,扳正她的肩膀,将自己的墨镜摘下,戴在刘婷的额头上,嘴一歪,走,上车!

刘婷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不可阻挡地乖乖地跟着李根上了车,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李根轰起了油门,一路高歌,将车子开到了远远的郊区无人处。

这天晚上,一个寒假都没怎么发圈的刘婷,在朋友圈里发了套九宫格照片,每格上都有一个字母,夏星看出来了,那九个字母连在一起的意思是:LG(李根)I LOVE YOU TO DEATH FOREVER。

断断续续,刘婷后来和李根又吵过不少次架,但每一次都以刘婷的再度归来而告终,连夏星都掌握了她的规律,只要刘婷三天没有更新朋友圈,那八成是和李根闹矛盾了,不过,不出三天,刘婷的朋友圈必定有更新,必定有满屏的玫瑰、爱心和她的笑脸。

这其间吵得比较厉害的一次,是5 月20 日那天,李根和刘婷那天约了晚上一起去吃日本料理,李根在学院门口等刘婷,刘婷迟到了二十多分钟才下学生宿舍楼,李根满脸不高兴,他说,你做什么去了?

刘婷扬着脸说,你没发现我变了吗?

李根说,我发现你心变了。

刘婷跺脚说,你说什么呀,我做睫毛了,你不觉得我睫毛变长了吗?

李根说,骗谁呢,你肯定是跟别人约会了吧。李根说着,根本不听刘婷的解释,一个人跨上车走了。

这让刘婷意识到,原来,李根也会吃醋哪,吵归吵,生气归生气,流泪归流泪,但刘婷心底里反而认为这是李根重视自己的一种表现,她后来第二天就又主动去安慰李根了,看望李根的时候,她还为他买了一条很酷的军用皮带。

新的学期,刘婷干脆不去上课了,她上的这所三本职业学校,专业是旅游酒店管理专业,毕业后的去向是到各类酒店做前台,刘婷原想着去一家涉外五星级酒店工作,可是李根不同意,李根说,那里太复杂了。

刘婷说,那我开个网店?

李根也摇头,说,你干脆别上班了。

刘婷说,那你娶我,養我?

李根没点头也没摇头,这让刘婷觉得李根就是答应了,她高兴地拉着李根的手,摆了一个大大的心的造型。

随着毕业越来越临近,刘婷也越来越陷入了对婚姻的美好想象,她见到李根就喊他老公,催着问,到底什么时候结婚啊?

这一天,在李根的房间里,当刘婷再次问及这个问题时,李根没有像往常一样不置可否,而是肯定地对刘婷说,好,我答应你,娶你,养你。

刘婷在床上蹦跳着说,老公,你真是太好了。

李根说,我还要送你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刘婷问。

李根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刘婷问,去哪儿?

李根说,云南,瑞丽,中缅边界。

那么远!你陪我去?刘婷问。

李根摇头说,不,你要一个人去,我会在那里等你,不过,因为我们是在完成一个任务,你知道吗,你是和我们一起完成任务,那个惊喜就是对你的奖赏,绝对超出你的预期。

刘婷眼睛亮了,这可真是浪漫哪,和李根谈恋爱一年了,他对她除了硬汉的一面,还很少有这样柔情的时刻呢,刘婷说,好,我去,我去。

李根说,这可是高度机密的行动,不要向任何人透漏一点儿风声,记住,任何人,除了我,谁都不要说,而且,从现在起,你就不要给我打电话,有事只能游戏群里交流,明白?

明白啦。刘婷说着,已经在手机上查找去往瑞丽的航班了,她想到自己的钱仅够支付往返机票,总得带一点儿路上的零花钱吧,她不想这个时刻找李根要钱,便让夏星暂借她两千元钱。

刘婷披着长发,穿上迷彩服,拿把遮阳伞,挎个单肩包,就从学院坐地铁到了机场,然后经昆明转机至瑞丽。

坐在飞机上,刘婷——现在她是“天使之翼”了——接到游戏群里“总统”的命令,是一张地形示意图,写着准确的时间、地点和线路图以及注意事项。可真会玩儿,刘婷想。她看了眼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登机后不停地发信息,表情包成串地往外扔,估计也是发给她的男朋友。飞机起飞后,她和女孩儿聊了起来,女孩儿问刘婷去瑞丽做什么,是去旅游呢还是去淘珠宝呢?

刘婷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她很想与这个女孩子分享她的爱情,她的浪漫,他们好玩儿的游戏行动,但最后关头她还是忍住了,她记住了李根的叮嘱。她说,是的,是去旅游,顺便去淘淘珠宝,男朋友在那边正等着自己呢。

刘婷到达瑞丽口岸,按照指令,顺利地经过边境支队查缉点后,就住进了事先订好的一家酒店。

晚上十一点,“总统”新的指令来了,让“天使之翼”立即出门,往酒店东北方向走1598 米,然后,那里会有新的标志指示。

刘婷毫不犹豫地出门了,仍然是白天的打扮,除了那把伞没带。她一直在猜想着,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惊喜在前面等着自己,会不会是一颗大大的宝石?李根选择在夜里揭秘,是不是要让他献给自己的宝石在夜晚散发出更夺目的光彩?

走着走着,没有了房屋,没有了车辆,没有了人影儿,高大的南方树木撑起高高的一方瓦蓝色的天空,森林深处传来不知什么鸟类的鸣叫,叫得比较凄厉。刘婷听得心里一紧,她想,李根这是故意设计的吧,这肯定是他设计的游戏。她的脚下有点儿慌乱了,她想起游戏群里的提示,便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上下左右晃动着,这时,她发现了那个指示图中画的水塘。这么说,目的地是快到了。

张明趴在高大的草丛中,南方的夜晚,蚊虫多得出乎他的意料,透过红外夜视仪,他能看见成群的蚊虫和飞蛾,还看见夜游的蝙蝠,这里蝙蝠比内地的都大,一只只像倒挂的金钟罩一般,蚊子在他的耳边轰炸,可他强忍着一动不动,一直在手机游戏群里听从命令。

“鸟”出现了。张明对孙俊做了个手势,同时,打开了手机现场录像模式,这是身在远方的李根的要求。要录下他们行动全过程,然后回去汇报。

孙俊点点头,拉下了头上的丝袜,向目标方向奔去。

“鸟”,此时是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正打开手机手电筒,在辨认路标。此前的行动指南上标着的,路的尽头有一个水塘,水塘的旁边有一个“禁止游泳”的告示牌,告示牌的前方有一棵大树,大树的下面有一个树洞,树洞里有一个小盒子,小盒子里会有一个大大的惊喜。

“鸟”,大概看见了那棵大树,兴奋地朝着那巨大的惊喜走去。

张明看见孙俊在那个黑影身后喊了一声,嗨!

嗨!

黑影回了一下头,孙俊立即扑了过去,这小子真够猛的,也真够快的,他左脚在前使绊,右脚弓起,抵住黑影的腰,同时,右手上前扼住了黑影的脖颈,往后迅速拉扯,这是李根教授他们的标准的锁喉动作,张明仿佛听见了那个黑影脖子瞬间被扭断的声音。

果然,只几秒钟时间,黑影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黑影倒下去的地方,有一个坑,先期到来的张明和孙俊花了半天时间偷偷挖的,因此挖得还是比较深的,那个黑影躺进去后,土坑显得空空荡荡的,孙俊开始朝坑里填土,张明走过来,一边继续拍摄,一边示意孙俊将黑影的头部扳正,来个特写镜头。

在黑暗中,刘婷,这个“天使之翼”的两翼断了,作为“鸟”,她再也飞不起来了,她的眼睛里还是生前那一刻的迷惑,好像在說,游戏是这么设计的吗?

一锹锹的土盖在刘婷的脸上,发出“沙沙沙”的声音,这感觉有点儿像画沙画,画一下,她消失了,再画一下,她说不定又复活了。这是张明的想法。他对孙俊说,你说,总统为什么要处决她女朋友呢?她真的是间谍?

孙俊说,谁知道呢?管他呢,我们的任务只是完成任务。你说,我刚才那一招锁喉怎么样?

张明说,很不错,稳,准,狠,一招毙命。

孙俊说,你在群里同步报告了吗?游戏可以结束了吗?

张明刚想说什么,树顶上突然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他们吓了一跳,过了好久,他们才明白,那是树上的大鸟飞走的声音,想必是他们的动作惊动了那只真正的鸟。

如果是一个剧本杀的游戏,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用作者李明的话来说,以这个树上的大鸟来作为整部剧的结尾还是够巧妙的,你说是不是?

当然,这都是题外话了。

过了几个月,一天清晨,在本市一家涉外酒店前台工作的一位姓夏的女子,刚下了晚班,带着满脸的疲倦,坐公交回家去休息。和她脸上的枯萎相比,她手里抱着一束鲜花要明艳多了,这是酒店营销部的一个中年大叔送给她的,大叔追她已经有一阵子了,昨天特意找个借口,以花为语,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夏收下了花,却没有给予大叔明确回复,她果断地拿走了大叔放在她大腿上的双手。此时,她看着花。为了便于带回家,她自己在前台随手拿了一张本地晚报,在鲜花外面又包了一圈儿。她的眼神随意地瞟了一下报纸,忽然,她看到了一则新闻,赶紧剥下来,摊开在手上,细细地看了几个来回,这是刊登在本市晚报社会新闻版刊的一则新闻,报道了一桩杀人事件,文字简短,附录如下:

2022 年6 月19 日,在我市一所三本高校就读的20岁女大学生刘某离奇失踪。25 天后,被发现在千里之外的云南瑞丽口岸一偏僻公园的森林里遇害,系被人扼喉窒息致死。日前,经过公安部门侦查,其男友李某及同伙张某、孙某等三人被锁定为该起案件的主要嫌疑人。

夏不由得“呀”了一声,脸色更加苍白,嘴唇颤抖,她仿佛觉得手里捏着的不是一张报纸,而是一条滑腻冰凉的毒蛇,她将报纸迅速地丢弃到了车窗外。

薄薄的报纸带着那则短小的新闻斜斜地飞了一阵,然后贴地不动,被车轮一遍遍碾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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