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和笔
2023-09-01埃莱娜·费兰特陈英/译
[意]埃莱娜·费兰特 陈英/译
《痛苦和笔》是埃莱娜·费兰特在博洛尼亚大学举办的三场讲座的第一场,讲座面向整个城市的市民,主要探讨她的创作宗旨、灵感源头、叙事技巧。费兰特事先写下了讲稿,二○二一年十一月,博洛尼亚阳光剧院与艾米利亚-罗马涅剧院(ERT)合作,女演员曼努埃拉·曼德拉奇亚代替埃莱娜·费兰特,诵读了讲座内容。
—译者按
女士们、先生们:
今天晚上,我将和你们谈谈我对写作的狂热,以及我最熟悉的两种写作方式:一种循规蹈矩,另一种汹涌澎湃。在今天讲座的开始,请允许我从一个小女孩学写字开始谈起。
最近,塞西莉亚—一个我很关注的孩子,在此我们姑且这样称呼她—想给我展示,她写自己名字写得有多好。我给了她一支笔,还有一张打印纸。她命令我说:你看我。她全神贯注,非常吃力,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用印刷体写下了她的名字“塞西莉亚”。她眉头紧锁,目光专注,好像面临什么危险。我很高兴,也有些不安,有几次我忍不住想:我得帮帮她,引导她的手。我不想让她犯错,但她独立写完了自己的名字。她根本就没考虑要从页首开始写,她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辅音和元音字母大小都很随意,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中等,字母之间还留有很大的空隙。写完之后,她转向我,几乎是叫喊着说:看到了吗?她迫切需要得到我的表扬。
当然,我热情地表扬了她,但我感到一丝不安。我刚才为什么担心她写错?我为什么想去引导她的手?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当然,几十年前,我应该也用同样的方式在一些纸上写过字,也可能写得很不规整,但同样专注,带着忧虑,也迫切需要赞美。但說实话,我对那段记忆毫无印象,我对写字的最初记忆,始于小学的笔记本。这些笔记本有黑色的横线(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用来划定不同的区域。像这样:
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格子的大小会发生变化。如果你控制自己的手,学会把小而圆的字母,还有那些向上飞,或向下沉的字母排成一排,你就能进入下一个年级,页面上的横线也逐年变少,到五年级时会变成了一行。像这样:
你已经长大了—六岁开始上学,现在你十岁了。你长大了,你写字时,一行行字母,会整齐地在页面上奔跑。
跑向哪里呢?好吧,白纸上不仅有黑色的横线,还有两条红色的竖线,一条在左边,一条在右边,写字就是在这些线条之间移动。这些线条—对此,我的记忆很清晰—曾经折磨着我。黑色的横线和红色的竖线出现在那里,就是为了表明:如果你写的字没在这些线条之间,你会受到惩罚。在写字时,我很容易分心,虽然我几乎总能紧贴着左侧边缘写,但后来往往会越过右侧边缘,要么是为了写完一个词,要么是我很难将字母分开,新起一行,而不越线。我经常因此受到惩罚,那些边界让我感受深刻。即使是现在,我写字时,仍能感受到红色竖线的威胁,尽管这些年来,我用的纸上已经没有那些红线了。
我想说明什么呢?如今,我觉得我当年的笔迹—就像塞西莉亚写的字,都融入之后的笔迹,成为那些笔记本的一部分。我不记得当时的字体,但它应该就在那里,经过不断教育,处于线条和页边之内。也许第一次写字,就像开启最初的模式,到现在,每当一些幽暗的东西忽然出现在纸上,或电脑屏幕上,成为一连串文字符号,那些不可见的东西突然变得清晰可见,我依然有那种虚荣的感觉。那些字母临时组合在一起,肯定还很不精确,但这些文字和脑子里最初涌起的东西很接近,话语一经写出,思绪已经远去。对我来说,这个过程总是有一种天真、不可抗拒的魔力。如果要用文字符号呈现那种能量,那应该像塞西莉亚写她名字一样,用一种无序的方式,并期望有人看着她写,在那些字母中看到她的努力,热情地赞美她。
从青少年时期起,在我狂热的写作中,可能一直受到那些红线的威胁,我渴望打破那些线,但同时感到畏惧。我的书写特别工整,包括在用电脑打字时,写完几行之后,我会进行设定,让那些文字对齐,分布均匀。通常来说,我觉得我对写作的感觉—包括我需要面对的困难,和我能完美停留在界限之内给我带来的满足感有关,但在循规蹈矩的同时,我也感觉到一种失去、浪费。
我从一个小女孩尝试写自己的名字开始谈起,说到这件事和写作的关系。但接下来,我要请诸位进入到泽诺·柯西尼的字里行间,他是伊塔洛·斯韦沃(Italo Svevo)的伟大作品—《泽诺的意识》的主人公。在这本书中,斯韦沃也描述了泽诺费力地写作,在我看来,他的努力和塞西莉亚很类似。我们看一下这一段:
吃过午饭,我舒舒服服躺在“俱乐部”沙发上,手里拿着铅笔和纸。我的额头很平展,因为脑子彻底放松了下来。我觉得,思绪像是与我分开了,我可以看着它在起伏、上升、下降……不过,这是它唯一的活动。我为了提醒它:它是思绪,任务是揭示自己。我拿起了铅笔,这时我的眉头皱起来了,每个词都由好几个字母组成。当下迫切地浮现,让过去变得模糊。
一个写作的人,从自己如何艰难开始写作写起,这比较常见。我觉得从古到今,很多作家都提到过这一点。通过写下来的文字,我们把充满幻影的“内心世界”拉扯出来,这种方式难以捕捉,在文学讨论中要更加重视。我也深受诱惑,痴迷于收集相关的例子。我从小读到斯韦沃写的这一段,它一直很吸引我,我不断写作,虽然我觉得写作很难,结果通常让人失望,当我读到斯韦沃的这段文字,我确信泽诺遇到的问题和我很类似,但他懂得更多。
斯韦沃,就像你们刚才听到的那样,他强调说,一切都源于一支笔和一张纸。然后他揭示了一种让人惊异的分离:写作的人的“自我”和他的思绪分开了,在分开的同时,他能看到自己的思绪。那不是一个具体、固定的意象,他的“思绪—幻象”处于动态,它会起伏、升起、落下,在消失之前,它要揭示自己,准确动词就是这个—揭示,这个动作意味深长,让人想到它是用手完成的。那些浮现在我眼前的东西—动态的、活生生的东西,应该“用拿着笔的手捕获”,在一片纸上变成写下来的文字。这看起来很容易操作,但泽诺的额头开始是平展的,现在皱了起来,对他来说,这很艰难。为什么呢?斯韦沃提出了一个很吸引我的看法。这种艰难源于当下—当下的所有事情,包括一个字一个字正在写作的我,也没法让“思绪—幻象”停留,清晰地呈现出来。当下首先呈现出来,过去总是趋于模糊。
读了这短短的几行,我把讽刺过滤掉,强行让自己接受它们。我想象一种对抗时间的奔跑,在与时间的赛跑中,写作的人总是会落在后面。实际上,那些字母迅速排列在一起,它们强行出现,幻象转瞬即逝,写作总是不太精确,让人遗憾。写作需要太多时间来呈现脑波的活动,“好几个字母”写得太慢了,它们费力地呈现过去,而它们也正在成为过去,很多东西都会遗漏。当我重读自己写的东西时,感觉有一种声音从我的头脑里冒出来,会传递比文字承载的更多的东西。
小时候,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想过:我头脑里有一个外人的声音。没有,我从来没有这种病态的感觉。但当我写作时,事情越来越复杂,我会读很多书,所有我喜欢的书,基本上都不是女性写的。我觉得,从纸上传来的是男人的声音,那种声音占据了我,我想尽一切办法来模仿它。在我大约十三岁时,这是一段很清晰的记忆,我感觉自己写得好时,我觉得是有人在告诉我该怎么写、怎么做。有时是一个男性的声音,但他是隐形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年纪相仿,是个成年男子,还是说他已经老了。更多时候,我必须承认,我想象自己虽然是女儿身,但却变成了男性。幸运的是,这种感觉在我青春期结束时就基本消失了。我说“基本”是因为:那个男性的声音离开了,但障碍留了下来。我觉得,正是我女人的头脑在抑制我、限制我,让我变得迟缓,就像一种先天不足。对我来说,写作很艰难,再加上我是女性,因此我不能像那些伟大的作家一样,写出了不起的作品。那些作品的品质,它们的力量点燃了我的野心,让我产生了一些我觉得自己无法实现的目标。
后来,可能是我高中快要毕业时,我不太记得了,我偶然讀到了加斯帕拉·斯坦帕(Gaspara Stampa)的《诗集》(Rime),其中有一首十四行诗对我影响很大。现在,我知道她采用的是一个传统的诗歌主题:在爱情面前,语言是远远不够的,无论是对一个凡人的爱,还是对上帝的爱。但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一点,让我入迷的是,她用一种不断循环的方式,表达爱的痛苦,她写出的文字,一直都带着这种无法避免的缺憾。她展示出诗歌和诗歌所描写的主题之间的不对等,那些点燃爱火的、活生生的东西和“肉体凡胎,凡人的语言”之间的不对等。我当时读到这些诗句时,感觉那些话就像是对我说的。我把它们写下来:
假如,像我这样卑劣、懦弱的女人,
内心都可以燃起这么高尚的火焰
为什么我不能从这世间
汲取一点风格和灵感?
如果爱神用了全新、不同寻常的方式
点燃我,让我上升到我无法掌控之处
违规的爱神,为什么不能让我的笔
找到表达爱的痛苦的字词?
唉,若是我天资不够
那也应有奇迹出现
可以打破、穿越,最后抵达。
现在的状况,我说不出,
我只感到心中
新的语言留下烙印。
后来,我比较系统地学习了加斯帕拉·斯坦帕的作品。但你们看,那时候就是第一句里“卑劣、懦弱的女人”一下子打动了我。斯坦帕告诉我,如果我—像我这样一个没有任何价值、卑微的女人,内心都可以燃起那么崇高的爱火,为什么我不能有一些灵感、一些优美的语言来描述那种爱火,来展示给世界?如果爱神用一种非同寻常的方式点燃了火焰,让我飞得很高,到了一个我之前无法抵达的地方,为什么爱神不能打破常规,让我手中的笔能表达我内心爱的痛苦?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如果爱神觉得我天分不够,也可以创造奇迹,打破那些束缚着我们的各种限制。我没办法用语言来表述发生的事,但我可以证明,我感到内心有一种新的语言留下了烙印。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卑劣、怯懦的女人。我很害怕,就像我所说的那样,这正是我作为女人的本性,阻止了我用笔靠近我想要表达的痛苦。真的需要一个奇迹。我想,一个迫切需要讲述的女人,通过写作把她想要表达的展示给世界,为什么她要打破那些边界,那些天生的、束缚着她的东西?
后来时间过去了,我读了其他东西,我觉得很明显,加斯帕拉·斯坦帕做出了一个全新的创举。她不仅运用到男性诗歌写作的一个传统主题:爱的痛苦无边无际,而我们的表达能力很有限。她在这个主题之上,加入了出人预料的元素:在“凡人的语言”中,女性的身体勇敢探索,在“肉体凡胎”之内,她利用自己的笔(penna)和痛苦(pena),缝制了一件语言的外衣。在笔和痛苦之间,无论是男是女,这种连接很坚实,而且本身已经形成了一种不对应。斯坦帕告诉我们,女性的笔,在男性传统的书写中,是一种意外状况,没有预设,因此她们必须非常勇敢—五个世纪之前,和现在情况也差不多—用力打破“常用的技法”,给自己打造一种“风格和灵感”。
我记得在大约二十岁时,我有一种清晰的感觉,那是一种恶性循环:假如我觉得自己写得好,我就要像男人那样写作,严格处于男性写作传统之内;但作为女人,如果我无法努力打破我从男性文学传统中学到的东西,就无法像女人那样写作。
从那时候开始,有几十年时间,我写了很多东西,但一直都处于那个死循环之中。基于一种我紧迫需要讲述的东西,一种绝对属于我的东西,我会坚持写下去,持续写几天,几个星期,有时甚至是几个月。尽管刚开始的冲击力消失了,但我还会坚持写下去,每一行都改了又改。但这时,那个给我指出方向的指南针失去了它的指针,我写的每个字都让我很迟疑,因为我不知道要向哪个方向去。我告诉你们一件听起来很矛盾的事:当我写完一个故事,我很高兴,我感觉小说写得很完美;但我却会觉得,那不是我写的,不是从我内心激发出来的。我做好了一切准备,这个故事受到了召唤,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我觉得自己潜伏在语言中间,但另一个循规蹈矩的我—她找到了一条便捷的道路,只是为了在最后说:你们看,我写的句子多棒啊,多么好的意象,现在故事写完了,你们表扬我吧。
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明确地想到,我有两种写作方式。一种在我上学时已经展露出来了,确保我能获得老师的表扬:好棒,你会成为一个作家的;另一种会时不时露出头来,然后会消失,让我很不满意。这种不满,在后来的岁月里,让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本质上来说,到现在还依然存在。
在那种精心算计、平静、顺从的写作里,我感觉束手束脚,很不自在,但说得更明确一点,这让我觉得自己会写。加斯帕拉·斯坦帕更新了丘比特的利箭,让它变成了一把火绳枪,通过那种写作,我燃烧火药,制造火花。后来我意识到,我的子弹射不出去很远。这时我在寻找另一种写作方式,更肆无忌惮,但事情并不能让人满意,那种放得开的时候很少。按照我的经验,好像开始几行还可以,但不能持续太久,那种状况会很快消失。或者在写了一页一页之后,那些文字依然具有爆发力,它们所向无敌,毫不疲惫,也不会停止,冲劲儿很强大,我甚至都不会注意到标点符号,但忽然间,那种劲头会离我而去。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写着一些节奏缓慢的文字,只希望那些都只是铺垫,期待那种难以抵御、不可抑制的时刻会到来。这时候,我是运用脑子里的碎片进行写作的人,期待通过一个忽然的动作,会拥有所有可能,我整个头脑、全身心充满了力量,我开始狂奔,用网子打捞我所需要的世界。那是非常美好的时刻。斯韦沃说,有些事要求被写出来,需要被写作的手捕获。我,就像加斯帕拉·斯坦帕说的—卑劣而怯懦的女人,我的一部分想打破那些通常的模式,想要找到一种风格和灵感。但根据我的经验,那种东西转瞬即逝,很难捕获,很容易从手中逃脱。当然了,你可以召唤它,可以用一句很漂亮的话,把它固定起来,但它出现的那个瞬间,你在下一个瞬间开始写,要么时间衔接特别好,你找到了一条让你喜悦的写作道路,要么你只能满足于和那些词语的死缠烂打,等待再次灵光一现的时刻,希望那时你有备而来,不那么漫不经心。打算写一篇小说是一回事,执行计划、写出说得过去的小说是另一回事儿。写作全凭运气,和你召唤的那个世界一样不稳定。写作的灵感有时会爆发,有时会消失,那个世界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一群人,有时是小声低吟,有时会高声呼喊。总之,它会充满警惕,会产生怀疑,会滚动,闪烁,会反思,就像马拉美的“色子一掷”。
我阅读弗吉尼亚·伍尔夫(《一个作家的日记》)时记的笔记,我会经常拿出来看,就是要搞清楚,那种对我来说难以捕捉的写作。我把这些话推荐给大家,因为时间有限,我只选很短,但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两段。第一段是表面上很稀松平常的一段对话,是伍尔夫和林顿·斯特拉齐的对话:
“您的新小说怎么样了?”
“噢,我把一只手伸到袋子里,抓住什么是什么。”(原文为:Oh, I put in my band and I rummage in the bran pie.)
“真神奇。结果总是不一样。”
“是的,我不是我自己,我是二十個人的合体。”
就是这些元素:手、袋子、二十个人。你们看,这几句自嘲的话,说明了两个问题:首先,写作全凭运气,随意性很大;其次,写作所捕获的,不是仅限于个人的,而是深深根植于每天的日常生活中,是二十个人的东西。伍尔夫说出这个数字,就是想说:当我写作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当然了,这里我引用另一段话,伍尔夫说,她并不是弗吉尼亚:
人们相信从粗糙的原材料里,可以产生出文学,这是一种错觉。我们要脱离生活—是的,这就是为什么西德尼的闯入会让我很不适—置身事外:非常专注,集中在一个点上。并不需要考虑自己性格里那些散乱的碎片,脑子里有一个固定的居所。西德尼闯进来了,而我是弗吉尼亚,我在写作时,只是一个感觉的接收者。有时候,只有我是零散、多变、普通的人时,我很高兴自己是弗吉尼亚,现在……我只想成为一种感觉的源头。
我觉得,伍尔夫的想法很明确:写作就是盘踞在自己的头脑里,不让自己分散开来,成为无数、零散、次要的东西。作为弗吉尼亚,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应对她的日常生活,那是一种粗糙的生活。至于我,小时候看到这里,那就好像在说:噢,是呀,我很乐意做弗吉尼亚,但真正写作的,并不是弗吉尼亚,参与写作的是二十个人,所有那些超级敏感的人,都集中在握笔的手上。那只手的任务就是伸到一个袋子里,抓上来一些文字、词语、句子。真正的写作,是在文学的积淀中翻找的过程,找到你需要的语言。没有弗吉尼亚,因此,弗吉尼亚不过是不经提炼的生活中的名字,是写作者的名字,她只是在顺从地写作。写作的人没有名字,是纯粹的敏感性,受到文字的滋养,在一种无法抑制的力量的推动下,产生文字。
我被这段话迷住了,它表达了这样一个思想:有一个存在,独立于具体的人—户口本上的弗吉尼亚,她写出那些文字时,处于一种绝对的专注状态,与外界隔离。只是对于我来说,越来越难以践行这一点。我感觉,那些男女作家,谈到这一点的时候,经常会很不满。你们想一想,当我们说:故事是自然呈现的,人物也是自己成形的,语言自己浮现出来。就好像不是我们在写作,而是居住在我们身体内部的一个人在写,按照一条从古到今的传统脉络,那些人说出了:神的告解,圣灵的降落,出神入化,无意中形成的语言,人与人交集捕获我们,塑造我们,等等。我曾经有过这样的体验,有时我想理清思绪,那些思绪并没有厘清,我还是回到了自己,回到了那两种写作,它们没有分离开来。第一种写作—循规蹈矩的写作,里面包含着第二种写作。如果把第一种写作去掉,那我就什么都写不出来了。这是一种让我遵守界限、在红线之内的写作,从我上小学起就是这样。因为这个缘故,我是个很慎重、可能有些怯懦的人—我从来都不够勇敢,这是让我恼火的事—我学习到的规矩,让我写出了那些处于界限之内的文字。但我每天都在进行演练,从日常生活中抽身而出,并不觉得很艰难。有时我想,假如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写作,她也会带着同样的顺从姿态写作。
问题是另一种写作,那是伍尔夫给自己设定的写作方式,她定义为一种敏感性的集中。它所处的位子,就像刚才说的那样,就在脑子里,但那里只有神经元。当我写作时,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却没办法指使它。头脑不知道怎么办才能彻底摆脱它,或者控制它的出现,也许是不愿意。就这样,我的笔胡乱写点东西(这也是我从伍尔夫那里学到的:scribbling),主要是遵守某种游戏规则,等待着真正的写作的到来。
实际上,我的工作主要建立在耐心之上。我在讲述中等待,从一种根植于传统的写作中,有些东西忽然涌现出来,搅乱纸上的文字,那个卑劣怯懦的女人,就是我,在寻找说出自己的话的方式。我很乐意运用古老的写作技巧,我的时间和生命都用在学习如何使用、什么时候使用这些技巧。我小时候就热衷于写那些爱与背叛、充满风险的调查、发现可怕的真相、走上歧途的青少年、经历波折又化險为夷的故事。我青少年时期的阅读,后来经历了转变,我成了长期心怀不满的写作者。那些类型文学是安全区域,是坚实的平台,基于这些平台,我找到一个故事,就心平气和开始训练,我很慎重,也充满乐趣。在同时我一直在等着:我脑子会发散开来,开始出错,让我打破界限—有很多个我紧密团结在一起,会抓住我的手,通过写作拉扯着我,让我来到之前畏惧的地方,让我感到疼痛、未知的地方,我可能会迷失的地方。在那种时刻,那些规则—我学到的、运用的规则会发生塌陷,袋子里拿出的手,不是拿出需要的东西,而是抓住什么是什么,而且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失衡。
这样真的能写出好书吗?不能,我觉得不能。就我的经验而言,这种写作到最后,尽管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力量,在传递一些东西,但依然无法填补写作和痛苦之间的缝隙,留在纸上的依然会很少,比你感觉捕捉到的更少。也许,就像所有的事情,需要懂得如何获取、挽留、容纳,认识到它的优点和缺点,学会运用。我没有做到,我觉得我可能做不到。很长时间以来,我都觉得那是一种破坏的工具,像一把榔头,会拆除把我封闭起来的围墙,但它会带来毁坏。现在我觉得这是一个天真、先锋的想法。就像所有整洁有序的人,我有一种从未说出口、无法坦言的野心,我想从既定的写作模式中走出来,让它蔓延出来,摆脱任何形式。但后来,那个阶段也逐渐过去了,甚至是萨缪尔·贝克特,了不起的贝克特,他也说:我们离不开的唯一的东西,无论是文学还是其他东西,就是形式。就这样,我下定了决心,我要运用传统坚实的结构,认真进行加工,耐心等待自己写出真相,也就是我写出来的那些真相,失衡或变形,让我能够写出好书。对我来说,真正的写作就是这样,不是一个优雅的、经过学习的动作,而是一种本能的抽搐。
我引用贝克特,是出于很明显的原因。那些投身于写作的人,大多都会留下一些文字,说明那个躲在脑子角落的自我,在努力地写出文字。我不怀疑,那些文字不仅仅是向写作的爱好致敬,而是一道门,或者一道打开的窗户,通过它,我们可以看到那些作品的意义、缺点和价值。现在就我而言,贝克特在《无法称呼的人》(LInnommable)这部作品里,很好地呈现了这一方面。我要引用的这一段文字很长,请大家原谅,我本来想引用更多,甚至是整本书。我们看看下面这段:
……我由语言组成,我就是语言,也有别的语言,别的是什么啊,场所、空气、墙壁、地板、天花板、语言,宇宙都在这里,和我在一起,我就是空气、墙壁、活墙,塌陷,打开,来到源头,流动起来,我是飘絮,我是所有那些飘絮,它们相遇,聚集在一起,然后散开,无论去哪里,都能找到我,我沉溺于自己,我走向自己,我离开自己,都只有我自己,我的一部分,碎片,重新得到,又失去,缺的那块,我是一些语言,我是所有语言,所有那些奇怪的语言,我是那些语言的尘埃,没有底部可以沉淀,没有天空可以散开,它们相遇,逃离,就是为了说,我是所有这一切,那些聚合的,分离的,无视的,正是这样,是的,还有其他东西,我也是所有其他东西,一个喑哑的东西,在一个坚硬、空洞、封闭、干燥、干脆、黑暗的地方,这个地方,所有一切都一动不动,不会为任何事说话,我在倾听,感受,寻找,就像一只生在牢笼的野兽,一只生于牢笼的野兽,一只生于牢笼的野兽,一只生于牢笼的野兽,一只生于牢笼的野兽,一只生于牢笼的野兽,生于牢笼死于牢笼,生于牢笼死于牢笼,生死都在牢笼,牢笼里的生死,在牢笼里生然后死,就像一只野兽,我说,我就在找像这样的野兽,我用我可怜的工具,对于同类只剩下了害怕和愤怒,不是这样,怒火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害怕……
这种整齐而凌乱的喧闹声,都是一个由语言组成的“我”制造的。在这种喧闹声中,经过一段段历程,引向了一连串长长的、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的影像,一切都是源于恐惧。在这些句子里,我找到了共鸣。在读到这些喧嚣之前,我脑子里面有另一个意象,源于我的母亲:那是一个语言碎片的漩涡,会让我眩晕,也让我感到害怕,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一片被洪水吞没的土地留下的残骸。那些“碎片”(frantumaglia),我母亲在跟我讲到她头脑里的东西时,我会很害怕,以至于很长时间里,我都更乐意接受牢笼的意象。牢笼有一些稳固的边界,这让我会感到安心,因为周围有界限。我是个小心翼翼的人,到一个地方,总是会关上身后的门,很长时间以来,我总是倾向于让自己像某个人,而不是感觉自己毫无特点。在一个牢笼之中,碎片的漩涡,最近几年又开始浮现出来,我觉得比之前更容易控制了。
我小学时候用过的笔记本,有黑色的横线和两边红色的竖线,当然也是其中一个牢笼。但从那时开始,我开始写一些小故事,从那时开始,我倾向于把任何事情都变成干干净净的文字,一切都很和谐、井井有条,保证可以获得赞誉。但头脑里那些不和谐的喧闹留了下来,我自己清楚,我后来确信:我可以拿出来出版的书,文字都来自那些喧闹。也许,那是可以让我获救的东西—然而用不了多久,拯救就会成为迷失。在整洁的规范之下,有一种能量,一直想要打乱这一切,要带来混乱、失望、错误、失败,还有肮脏的东西。那种能量,一会儿从这里冒出来,一会儿从那里冒出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对我来说,“一直追求平衡和失去平衡”,写作真的变成了赋予这种状态的一种形式,就像把碎片规整起来,然后等着它们再次变得凌乱。就这样,当爱情小说最后变成了爱情褪去的小说,我觉得这才是好故事。当我知道,没人会发现凶手是谁,这样的侦探小说才开始吸引我。当我觉得,没人会得到教育,那些成长小说才走上了正确的方向。精彩的文字变得精彩,是因为失去了和谐的风格,开始具有丑的力量。“美即丑恶丑即美”,这是《麦克白》里神奇的讲述者—几个巫婆说的话,她们当时正在飞过肮脏的雾霾。关于这一点,我们下次再聊。
节选自埃莱娜·费兰特随笔集《页边和听写》,陈英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九久读书人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