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与文字交织的旅程

王雨晴

自一九九九年踏上旅途开始，程萌的足迹至今遍布全球几十个国家，上百万公里的足迹凝聚为十余本厚重的非虚构旅行文学作品。程萌将镜头对准大自然之美，他的“昨日三部曲”——《水岸九歌》《琴岛低语》《极地天穹》，以及新近出版的《非洲苍穹下》《云上四季》等作品，以图像和文字的形式，将地理与文学交织为动人的篇章，捕捉历史、眺望未来，为旅行文学写作提供了丰富的参照。

对于旅行者来说，目的地是首要考虑的方向。程萌尤爱欧洲，他的“昨日三部曲”基本都取材于那里。《水岸九歌》以北欧、中欧和西欧大陆上知名的湖泊与河流为脉络，穿越莱茵河、美茵河和多瑙河等主要河流，串联起奥尔塔湖、加尔达湖、莱蒙湖等十多个湖区；《琴岛低语》则详尽地描摹了欧洲的二十三座岛屿，其中不乏从未在华语世界出现的小岛，由此拓展了中国旅行文学的地理半径；《极地天穹》则凭借着探索的热情与冒险的勇气，踏上了地球的极境。

空间之旅从来都是时间之旅。《云上四季》穿越百年，复刻欧洲贵族传统的“壮游”路线，从莱蒙湖畔、威尼斯到托斯卡纳，从罗马到阿玛尔菲海岸；又沿着消失的马车邮路前行，那是奥匈帝国的都城维也纳到亚德里亚海滨的里雅斯特之间的商路。如此的路线选择无疑为欧洲文化的解读赋予了厚重的历史底蕴，而程萌又融入了当代人的感觉经验，用历史的想象丰富了时间的内涵。

不仅是欧洲，程萌还曾九次进入非洲，从东非到好望角，从乞力马扎罗到恩戈罗恩戈罗，记录下了《非洲苍穹下》中的生命颂歌。与描写欧洲的人文历史不同，非洲是大自然生灵万物的世界。在这里，故事的主角是犀牛，是狮子，是寻找爱情的猎豹。程萌将镜头对准非洲大草原，野性自由的野生动物象征着生命的热望，而人类对大自然的伤害，更让人心痛难安。程萌心怀对野生动物保护事业的使命感，一次次重返非洲，见证了人与动物之间的救赎。

在一次访谈中，程萌介绍了自己的创作观念：

我始终突出非虚构旅行和地理文学的文学性。这种文学性是基于非虚构文学的基本准则，移植或运用到“旅行和地理文学”中，从而构成旅行和地理文学的特质，遵循现代的叙事原则，强调对历史和现实的再现和见证，所有的人物、年代和基本史实都必须准确无误，所有的事实均可以回溯，能找到最原始的参考资料，同时在书籍的主题确定上更具有文学的特性，重视现场感、对话和细节描写，以诗意和高密度的表述，展现地理风貌和人生真相。这显然是一个方兴未艾的领域，我希望有更多的同道之人，来共同完成这种壮美的书写。

旅行只是程萌体察和感受世界的一个线索，在行走的路上，在不断变换的空间中，贯穿始终的是他对历史、人文和地理知识的调动与理解。

在加尔达湖，他从地理位置和行政区划开始讲起，到地中海气候和湖中罕见的鲤形鳟鱼，再到历史上著名的战役和曾经到访过的名人。程萌仿佛一位博学多才的导游，尽心尽力地把知识介绍给读者。文学也是程萌突破此在现实世界的钥匙。阿加莎·克里斯蒂在佩拉宫酒店411房间里完成了《东方快车谋杀案》的写作；在威尼斯的旅途中听闻霍乱的消息，托马斯·曼以此为素材写就《威尼斯之死》。程萌还是一位故事的发现者，在意大利北部的奥尔塔湖，这座因《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序言落款“从奥尔塔起笔”而变得浪漫的小湖；在法国巴黎的蒙马特，到处都是传说的艺术家之村，长眠着小仲马、左拉、司汤达和海涅……程萌打通时间与空间，将历史场景对照眼前环境，将通过阅读感知的世界与身临其境的现实体验融合起来，为读者带来一场穿越时空的文化盛宴。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程萌确确实实地做到了这一点，实现了一种“在路上的阅读”。在旅途中，如果某个地方曾与文学或艺术发生连接，比如文学作品曾经写过或者作家曾经在此停留，程萌都会娓娓道来。他也会记录下自己在某时某地的阅读，一方面丰富了对当地的介绍，一方面也折射出个人的心境。在途经布达佩斯的河轮上，他阅读了匈牙利当代诗人毕林斯基·亚诺的《哈尔巴赫1944》，这首诗来自诗人在二战时被俘的亲身体验，当歷史与诗结合，此地已不再是眼前之景，而凝聚着更深厚的历史记忆。阅读与旅程相得益彰，互文对话，这种“在路上的阅读”，可以延伸我们目之所及的远方，可以回溯历史发生的脉络，更可以映照灵魂的诗意。

旅途中，程萌也在不断地与人对话，坚持以东方立场去看待西方文明，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文化间的碰撞与交流。在瑞士的列车上，一位优雅的老太太聊到了瑞士以前十分盛行的“假结婚”问题，由此展开了社会问题的讨论；一位身在意大利的罗马尼亚移民说，他最喜欢炖制家乡的裹肉卷心菜，这种乡愁也反映了欧洲移民潮的另一面；一位冰岛游客说自己小时候曾吃过海鹦，如今由于气候变化和人类过度狩猎，海鹦已被列为濒危物种。简短交流的记录，折射出的是真实而生动的人间观察。

旅行本就是一次次不间断的遭遇，人与人的互动，是旅行中不可或缺的点睛之笔。由此可以看出，程萌的旅行写作是贴地的，是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程萌也深感博尔赫斯所言：“作家本意在刻画世界，最后却发现自己笔下的世界，宛如一面镜子，映照出的无外乎是我们自己。”旅行写作的本质是与世界的对话过程，然后由此重新认识自己。程萌在阅读世界，书写世界，也在阅读自己，书写自己。

影像是程萌非虚构旅行写作的重要的一部分，影像对心灵的冲击和震撼往往更直观，绝不亚于文字，这也是程萌的旅行写作更具真实属性和美学价值的原因所在。程萌是专业摄影师，扛着几十公斤重的摄影器材，亲历过新闻前线的风风雨雨；在纪实摄影的黄金时代，留下了永恒的刻骨瞬间。此后，程萌启动了“记忆之水”私人长期项目，将目光投向海洋和岛屿，在世界各地忠实地记录自然的庄严与壮美，还有映照此间的人文精神力量。

程萌就是这样一位具有多面性的影像作者，他的镜头下包罗万象：有大自然馈赠的绝美风光，也有人类运用智慧建造的恢宏建筑；有人们自然生活状态下的偶然捕捉，也有对动物不期而遇的瞬间定格；有星辰与落日，也有日常的佳肴与美酒……他镜头下的影像充满着故事感，与文字相辅相成，密不可分。影像的大量运用，是程萌旅行写作的独特优势，也为读者带来身临其境的阅读体验。

影像与文字相得益彰，既是对某一时刻正在发生的场景的凝缩，也抓住了那永不停息的滚滚红尘。程萌说：“旅行就是为了心灵上的一次又一次的感动，去创造灵魂上的完整，和自己的梦想重叠地走过。”程萌的旅行写作并不仅在于他积累多少里程，走过多少国家，更在于他的写作是一种向内的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