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2023-09-01黄天骥
黄天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要研究苏轼的词,这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是绕不过去的。在我国的诗坛上,以写中秋、月亮为题材的作品,多如牛毛。就以苏轼自己写的诗词来说,以此为题者,也不在少数。但是,胡仔认为:“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这番话,说得很重,不过,说实在的,古往今来,有关写中秋和月亮的诗词,各有所长,但在思想艺术上,也真难说有哪一首,能够全面超越苏轼这首词的水平。
苏轼在这首词的前面,写了一段“小序”,说明他创作的目的。这首词作于丙辰年,亦即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这年的中秋节,他怀念分别已有六七年之久的弟弟苏辙。当时,既饮酒赏月,又借酒浇愁,通宵达旦,喝得大醉,于是写下了这首词。
一○五七年,苏轼、苏辙兄弟二人二十岁左右,即同榜高中进士。他们怀有忠君报国的信念,又都受过佛老思想的影响。他们进入仕途时,社会矛盾虽然渐趋激化,但政局仍暂稳定。等到他们先守母丧,后守父丧,到一○六九年回京城当官时,世局已经大变。当时的宋神宗和王安石,迫不及待推行“变法”。苏轼回京不久,即卷进了政治斗争之中。本来他也主张在经济上和政治上应有所改革,但不主张操之过急,这就和王安石的政见有了分歧。虽然,苏轼也佩服王安石的为人,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要求调到地方上任职,离开京城这政治冲突的中心。宋神宗对苏轼的行为虽然有所不满,但也不为已甚,批准他出任杭州通判。后来,又让他迁往山东的密州。
在这一阶段,苏轼对政局的变化和变法的实施,一方面放心不下,经常忧心忡忡;另一方面,他原来以为到了密州,可以靠近也在济南任职的苏辙,方便弟兄俩聚首。可是,咫尺天涯,他到山东去的初心并不如愿。在丙辰中秋,难解心结,便写下了这一首千古流传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在青年阶段,苏轼对词这一种文学体裁,着力并不多。不过,他从开始便不满词坛弥漫着“花间派”的气习。他虽然也懂唱词、懂音律,但并不精通,这也是他早期较少填词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在北宋,词作为一种体裁早已进入文学的殿堂,成为文坛的重要方面军。从考虑改变社会风气,以及士人追求表达心声的愿望出发,苏轼反对把词的创作仅仅作为歌伎们在青楼卖唱的传声筒,反对词坛充斥着浮华浅薄的风气。换言之,他要求把宋詞的创作,拉回到像唐诗那样关心社会现实、抒发知识分子家国情怀的轨道。
其实在北宋早期,像范仲淹等人也写过《渔家傲·秋思》等有关戍边生活的词作。可以说,即使在花间派婉媚的流行曲风弥漫词坛之际,仍有一些词人不满足把词作的题材局限于花街柳巷。随着社会矛盾逐步尖锐,不少知识分子更强烈地追求通过词作表达自己的社会和政治理念。即使是政见不同的作者,也都注意到要改变词风狭隘的现象。试看和苏轼政治观念不同的王安石,在其名作《桂枝香·登临送目》中,上片写到“千里澄江似练”的壮丽景色,下片写到“六朝旧事随流水”的悲怆情怀。他通过词的创作,伤时感旧,完全不同于花间派词人的气习。显然,时代的变化、政治的需要,促使词坛风气的转变。所以,当苏轼投身于词的创作,以他在文坛上的地位,振臂一呼,便大幅度地革新了词坛的风气。胡寅说,苏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于尘垢之外”(《题酒边词》),这确是事实。后来,南宋的李清照不是嘲笑过苏轼,说他把词弄成句读不葺之诗吗?其实,苏轼的做法,正是词坛发展的必由之路,他开拓了词的境界,扩大了词的功能。当年便有一批作者,如黄庭坚、晁补之等,也受到了苏轼的影响,开创了豪放派的词风。上引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正是苏轼在词坛上早期创作的典范。
中秋佳节,恰在一岁之中,月明风清,澄空如洗,正是家人欢聚的好时机。自古以来,中秋节就是最受中华民族重视的传统节日之一。在宋代,城市经济又比唐代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据说到了中秋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近内庭居民,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闾里儿童,连宵嬉戏,夜市骈阗,至于通晓”(《东京梦华录》卷八)。在山东的密州,当然没有京城那样的喧闹,但亲友聚会,或共祝安吉,或对月怀人;诗人墨客,或高歌饮酒,或临流赋诗,这些都不可免。正是在这中秋之夜,苏轼浮想联翩,于是自称“欢饮达旦”,至于“大醉”,遂作此词。
上引《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开首的两句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话腾空而起,问得出奇。但是,向青天提出疑问,并非由他首创。李白在《把酒问月》一诗中,早就写过:“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更早一些,张若虚也在《春江花月夜》提出:“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对于时与空、天与人、古与今,存在矛盾统一的问题,我国古人早就产生过屈原“天问”式的种种疑问,希望得到确切的解释。在中秋之夜,苏轼劈头就向青天提出这一难题,这让读者感受到,他这首词也和李白的诗一样从一开始便具有哲理性的意味。清末的郑文焯就说过,苏轼此词“发端从太白仙心脱化,顿成奇逸之笔”(《手批东坡乐府》)。至于苏轼的脾气,也与李白颇为相似,他甚至喜欢化用李白的诗句,像《念奴娇·中秋》中有句“我醉拍手高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不就是沿用了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诗意吗?
不过,说苏轼运用李白的诗句,没有新的创造性,那也不是。就《把酒问月》一诗看,李白是停杯不饮,对天发问,然后通篇描写人与月的关系。苏轼要表现的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感慨,其中神韵,是相对客气和冷静的。苏轼虽然也是在词的开始,便向青天发问:“明月几时有?”但他“把酒问青天”,是端起酒杯邀月共饮,更加浪漫和豪放,这和他在“小序”里说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是相互吻合的。加以他采用[水调歌头]的词牌,开首两句各只有五个字,短促而有力。特别在第二句,他连用“把酒问”这三个有压抑感的仄声字之后,又连用“青天”这两个调性高昂的平声字,这先抑后扬的语势,让整首词的格调,从开始即显得分外壮阔和飘逸。
李白所问“青天有月来几时”,这“青天”和“月”,纯粹是指自然界的事物。而苏轼所问,既有指向自然界的一面,又非自然界所能涵盖。这从词的第三、第四句,便可以看出端倪。
苏轼进一步提问:“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有意思的是,从他所写的“小序”中,分明知道今夕就是“丙辰中秋”。而且,上文已经问过:“明月几时有?”那么,他应该知道,在宇宙中,月和人的出现,并不是同步的。这一来,再问天上的宫阙,今夕属于何夕,岂不是多余?不过,从这进一步的提问中,苏轼又表明:他明明是知道,处于天上的宫阙,与他当下所居住的密州,是不可以比拟的。因此,所谓“何年”,又等于“有什么情况”的意思,而不是单指时间问题。至于他所说的“天上宫阙”,仅仅是指嫦娥居住的月亮吗?又似不全是。到底它是指有吴刚、有桂树、有嫦娥、有玉兔的宫阙,还是指什么其他地方?苏轼统统不予提及,只留给读者们自己去想象。
不过,紧接着的第五、第六、第七为一组的词句,他竟然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就等于承认,那有着琼楼玉宇的宫阙他是熟识的,是去过的。请注意,苏轼使用了“归去”一语,等于说明,在那遥远的地方,曾有他栖身之所。正因如此,才有所谓想要“乘风归去”的问题。也许有人认为,这是苏轼像李白那样,以“谪仙”自命,才会使用“归去”一词。但是,请勿忘记,他又說了“高处不胜寒”一语。如果他把自己想象为仙人,应是习惯天上宫阙的气候的,那就不该存在“不胜寒”的问题。加以在这首词的下片,他所说的,全是从人间角度去思考一切。这一点,和李白在《把酒问月》一诗中所描写的在月亮里“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的状态,完全不同。而且,他还考虑到,天高地迥,宇宙无穷;兴尽悲来,盈虚有数。如今天上宫阙的气候和其他种种状态,恐怕既不同于过去的时光,也不同于他当下旅居的密州。因此,他不是不想“归去”,只是时世变迁,让他产生“又恐”不能适应的矛盾心态。
所谓“高处不胜寒”,当然是指高处的气温降低。不过,苏轼在这里所说的,也并非完全是指自然的气候。在这方面,连神宗皇帝,也是有所感悟的。据宋代学者陈元靓《岁时广记》引述《复雅歌词》云:“元丰七年(1084),都下传唱此词,神宗问内侍外面新行小词,内侍录此进呈。读至‘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上曰:‘苏轼终是爱君。乃命量移汝州。”
有关宋神宗看到了这一首词便多少明白苏轼的弦外之音一事,许多史籍都有提及,估计实有其事。要指出的是,神宗是在上引《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写成了八年之后,才知道苏轼写有这首词的。在这之前,王安石的“变法”出现了问题,反对变法的人士,重新掌政,苏轼也回朝任职。谁知过了不久,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形势,又一次翻了烧饼,变法派再一次得势。那时,苏轼被指写过嘲弄变法的诗歌,陷进了“乌台诗案”的冤狱。神宗在大怒之下,把他发配到黄州,处境十分艰苦。当他后来读到“高处不胜寒”,知道了苏轼的心意,于是把他调往条件较好的汝州。如果宋神宗认为这句词,只是纯粹指自然界气候的话,是断不会给苏轼开恩的吧。
清代学者刘熙载,也从另一个角度,看到苏轼这首词的含义。他在《艺概·词概》中说:“词以不犯本位为高。东坡《满庭芳》‘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语诚慷慨,然不若《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尤觉空灵蕴藉。”他认为苏轼这两首词其中的意思是相近的。相对而言,《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的句子,表达的内涵更加含蓄,更加丰富,更能给读者以广阔的想象空间。而这两首词中对君恩的怀想,则是一致的。所谓“空灵蕴藉”,是含义广泛又藏而不露的妙谛。近些年,我读到一位曾经沧海的老人,写了一副对联:“此地风寒,高处不如低处暖;那边路险,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副联明显是受东坡之句影响,识者也不会把他所写的,仅仅视为表现自然界的问题,而是理解其中包含了对人生的某些感悟。
既然知道自己未必还能适应“天上宫阙”的种种气候,苏轼便打消“乘风归去”的念头,索性留在人间,留在眼前已经安顿下来的密州。上片最后的乐句是:“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在中秋节的月色中载歌载舞,看到月光照耀下的舞影,岂非比在“天上”更加自由自在吗?在这里,苏轼对自己当下的处境,表现出旷达的心态和浪漫的态度。据宋人蔡絛在《铁围山丛谈》卷三载,歌者袁綯曾对他说:“东坡公昔与客游金山,适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无际,加江流倾涌,俄月色如画,遂共登金山顶之妙高台,命綯歌其《水调歌头》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歌罢,坡为起舞,而顾问曰:‘此便是神仙矣!”看来,苏轼也真的是陶醉在人间平凡生活之中,至于那“天上宫阙”,不乘风归去也罢。他对自己多次受到政治上的排挤迫害,一直敢于面对,也显得不太在乎。
在下片,按词谱,苏轼连续放了三个短句:“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他开始写中秋的月亮,照耀到人间的状态了。按照现代科学的理解,月球环绕着地球转动纯属自然现象。当年的苏轼对这道理,可能似懂非懂。一方面,他知道月亮本身有自己的运行规律,所以说“月有阴晴圆缺”;一方面,他又感觉到月亮对着人间,是应该有其主观情意的。从他写月亮环绕着楼阁转动,写它的光芒又低低地进入人家的窗户里,而且偏偏照见那些思念亲朋辗转反侧睡不着的人,他多少有些埋怨月亮不近人情的意味。把本来纯属天体物质的月亮,看成有情感的东西,并且和活生生的人扯在一起,于是,人与物,二者便产生矛盾。
明代俞彦在《爰园词话》中认为:“若子瞻‘低绮户,‘低改‘窥,则善矣。”但他没有想到,所谓“低绮户”,是指月亮低低地落到窗户中了,这意味着,夜已很深。所谓“低”,既承上句的“转”字,又和下句说思亲者的彻夜无眠相呼应。这“转”“低”“照”三个动词,既有所区别,又互相联系。如果像俞彦所说,改“低”为“窥”,那么,这“窥”和下文的“照”,都是表现视觉的动词,意思岂不是重复和累赘了吗?从俞彦强作解人的失误中,反让我们发觉苏轼在这首词中用字遣词看似随意,实在是十分考究的。“小序”所谓“大醉”云云,不过是托词,其实他写这首词时,心态是十分清醒的。
从下片开头的三句看,苏轼写中秋的月亮,它“转”自“转”,“低”自“低”,“照”自“照”。竟然有意无意地去照着失眠者,而且又显得无动于衷,好像它从不关心人间冷暖似的。特别在中秋时节,在人们应该团聚的时刻,月亮的表现,实在让人遗憾。苏轼不是说过,他写这一首词是“兼怀子由”的吗?兄弟俩的感情特别深厚,六年未曾相见了,苏轼很想念弟弟。苏轼曾有诗云:“咫尺不相见,实与千里同;人间无别离,那知恩爱重。”(《颍州初别子由》)可见,在“丙辰中秋”之际,思念子由,正是让他“无眠”的原因。当然,他所指的“无眠”者,除他之外,世间多有,这是一个具有普遍性质的问题。
不过让人想不到的是,苏轼面对这人与月互相矛盾的难题,竟又赶紧自开自解,他跟着写的两句是:“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他告诉自己,也告诉许许多多离乡别井和对现状不满的人士,对月亮“照无眠”那种不近人情,常常对着不能团圆者摆出圆圆面孔的状态,是“不应有恨”的。紧接着,他便说出了其中的大道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番话无可挑剔,符合自古以来自然界和人际关系之间既相同又相异,各自按照自己规律运行的状况。苏轼用它来解释,在中秋节天上月圆的时候,世上人与人的关系却未必能相应地美满。而且,在人间,既然已经不知道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那么月亮或圆或缺,也难免没有和人间的需要同步。所以,即使在中秋节月圆之际,亲人不能团圆也是正常的。而且,人的命运与月的运行的比喻,也具有哲理性的意味。这就是苏轼之所以提醒自己,更是提醒世人“不应有恨”的道理。
其实,想深一层,苏轼所说的,何止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问题?世间一切事物,包括“高处不胜寒”的天上宫阙与他当下所处凡间的密州,自然规律的运行以及包括政治气候在内的种种矛盾纷争,历来注定是不可能完全一致和互相吻合的,“此事古难全”。所以,人们只能顺其自然,不必强求一致,要承认差别,容许相异。苏轼对这涉及自然和社会的状态,以及对事物既矛盾又统一的理解,在今天从辩证的角度看来,似很容易理解,但在当年是颇具哲理性的人生格言。
既然一切不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那么,解决主观与客观矛盾的办法,就只能依靠人自开自解。因此,苏轼这词的最后的一句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婵娟是指美好女性的容貌,作者用以作为月亮的比喻。意思是说,希望彼此思念的人,都能健康长寿,大家相隔千里,共同望着月亮,彼此的视觉在月光中交集,这就知足了!这句话,固然是对苏辙说的,也是对一切相知而又不能相聚者的劝导。推而广之,更是引导不满现实的人,应如何对待人生。他认为,当人的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产生矛盾,便应相互理解和正确调适,以旷达的态度对待前景。
从“不应有恨”那一句开始,与其说是兄弟俩的私房话,不如说是苏轼面向所有人说出他所理解的处世哲学。加上在密州的那一阶段苏轼所受的排挤还未算太严重,他所说的这番话,也可视为对不同政见者的表态。这一点甚至可能是让宋神宗后来有所感悟,因而对流放在黄州的苏轼做出稍为宽大处理的原因。看来,苏轼所谓“兼怀子由”,不过是他要创作这首词的一个由头。实际上,他是向所有的读者,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和哲学理念。您看,他怀念子由,以“兼”字来表述,而且置于“小序”之末,也正好说明他在中秋节怀念苏辙,只属于附带性问题。
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全词里,苏轼要表达最为重要的感情和理念的两组乐句,上片是第五、第六、第七句,即“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下片是第七、第八、第九句,即“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事实上,后人对苏轼这首词印象最为深刻、日常运用最多的,也就是这两处。可以说,这两组乐句,正是全首词的点睛之笔。
如果仔细研读,不难发现,苏轼在创作时,也对这两处作了特殊安排,以便它们更能吸引读者的注意。
按舒梦兰所辑《白香词谱》载,[水调歌头],属双调,全曲共九十五字。若用“正体”,上下两片的乐句,均押平韻。若用“变体”,则可在上下两片,乐句各用四个平韵,以及两个仄韵。苏轼在使用这一词牌的时候,一般多用“正体”。但上引《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使用的恰好是“变体”。亦即在上片的五、六两逗,押的是仄韵;下片的六、七两逗,押的也是仄韵。舒梦兰还特别说明:“苏轼此词,‘去与‘宇,‘合与‘缺,夹押仄韵。”由于苏轼有意“变体”,那么在声韵的变化上,便能更加灵活。并且,在同一组的乐句中,各自押平仄不同的韵,唱读起来,高低扬抑,声音的矛盾对比,也分外鲜明,这必然更能引起读者的注意。而苏轼,正是希望人们能够注目于作为全词核心的这两组乐句。可见,他独具匠心地使用[水调歌头]的“变体”,在音乐性的问题上,也有周密的考虑。
据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载,南宋时期的《聚兰集》,曾收入苏轼写于中秋节的《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小令,此词注曰:“寄子由”。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酒凄凉北望。
苏轼这首小令,应写于被贬黄州或在更后的时期,那时他处境凄凉,感情也很直露。可是,尽管同是在中秋节写给子由之作,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就语言而论,《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通俗易懂,也没有多少清词丽句。但其艺术构思非常奇妙。在上片,苏轼从望月开始,写到问月,又忽发奇想,写到在思想感情上对回归“天上宫阙”产生犹豫和矛盾,其后发展到宁可留在人间也不愿回归天上。他既伫望长空,又俯瞰大地。这一个中秋之夜,他有时情怀豪放,有时思绪徘徊,犹豫起伏,变化万千。紧接着,在下片,他的目光便从上向下端详了。他写到中秋月圆和人间许多人不能团圆的矛盾,最后写到解决矛盾的想法,并且,又把目光回归到望月。他在中秋节有各种各样的想法,而在举动上,则由上到下,又由下到上,走了一圈,最后说“千里共婵娟”,仍然回到了“望月”的原点。
苏轼的这首词虽然只有九十五个字,但涵盖了复杂的矛盾问题,里面有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之间的矛盾,有人的内心感情与理智的矛盾,也有人与人关系的矛盾。就语言的处理上,词的上片显得豪放,下片则相对冷静,这又形成矛盾的格调。于是,人们宛如看了出充满各种各样矛盾的独幕剧,在短短的结构中,看到了复杂的人生和世界。
不错,这首词,一言以蔽之,无非写的是中秋节感言,但其写作方法则与那首小令《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完全不同。他不是把自己的处境和心情,只归结到“凄凉”上,而是交织着既浪漫又现实,既忧虑又乐观,既感性又有理性,既思恋又洒脱的情绪。到底,苏轼在这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里要表达什么样的想法?真是一言难尽。而这首词的艺术魅力,恰恰就在“一言难尽”之中。
在词里,苏轼明写望月,暗写人生。在对待人生的问题上,既有对世间事物包括对政治斗争的关注,又有说明自己的志向以及如何解决矛盾的态度。这明写与暗写之间,环绕着中秋望月,意态若即若离,气势纵横驰骤。王闿运说他“大开大阖之笔,亦他人所不能,才子!才子!胜诗文字多矣”(《湘绮楼词评》)。这评价虽是就苏词的整体而言,但用于评价《水调歌头》,也最为恰切。显然,苏轼在词中要表现的感情和思想内容,是多维度的。而他所写的一切,又分明都与望月有关。
如果从苏轼思想发展的轨迹看,我们知道,在他从杭州赴密州的途中,曾写过一首《沁园春》寄赠苏辙,在词的下片说:“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所妨闲处看!”由此可见,苏轼后来在密州写《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早就有其思想基础。至于它的构思和内涵,清代的黄苏在《蓼园词选》中也认为:“通首只是咏月耳!前阕是见月思君,言天上宫阙,高不胜寒,但仿佛神魂归去,几不知身在人间也。次阕言月何不照人欢洽,何似有恨,偏于人离索之时而圆乎?复又自解,人有离合,月有圆缺,皆是常事,惟望长久共婵娟耳!”黄苏还特别指出,苏轼的这首词“缠绵惋恻之思,愈转愈曲,愈曲愈深。忠爱之思,令人玩味不尽”。这样的评价,虽有坐实和板滞之嫌,但也可供参考。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全首词以“月”为中心,并通过它指向许多方面。但请勿以为他用的是“寄托”“影射”之类的方法。从他的词作,特别是一些著名的词作看,他或会写得空灵含蓄,或会直抒胸臆,但不会吞吞吐吐、含沙射影。他总会从描绘某些具体的事物入手,由此阐发出更深更远更广泛的含义。他在词的创作上,追求的是达到“意趣”的境界。在《答李廌书》中,他写道:“惠示古赋近诗,词气卓越,意趣不凡,甚可嘉也。”(见《苏轼文集》卷四十九)在这里,他特别提出“意趣”的问题。有些评论家,也认为苏轼的词,具有意趣的特色。张炎说:“词以意趣为主,要不蹈袭前人语意,如东坡中秋《水调歌头》……此数词皆清空有意趣,无笔力者未易到。”(见《词源》卷下)所谓意趣,是指作品思想内容的深刻,以及在艺术表现上的生动性,能让读者产生丰富的联想。按照张炎的说法,有意趣的作品,一定是创新的,不是前人语意的重复。另外,他说的“清空”,是指作者在作品中留出足够的空间,以虚写的手法,让读者有充分想象的余地。欧阳修也提出,作者描写江山鱼鸟,“其物象意趣,登临之乐,览者各自得之”(《真州东园记》)。苏轼和欧阳修时代相近,看来,在创作上崇尚意趣,是当时文坛出现的风气。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虽然是写中秋望月,但意趣的内涵,十分广泛,可以让读者产生多方面的联想。苏轼不少名作都有类似的写法。像《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写的是在途中遇雨,雨具先去。但他写“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写“也无风雨也无晴”,所指的既是遇雨问题,但涵盖的却是表达如何对待人生的态度。又像《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写的是他谪居黄州,看到一只小鸟独来独往的情景。但当写到它“拣尽寒枝不肯栖”时,他写的不只是那“孤鸿”的问题,更多是涉及自己的处境。像上面提到的两首词,您能说苏轼在影射或寄托什么吗?无疑,他是通过描绘具体的事物,包含着多方面的内容,让读者从作品的“清空”中,领悟意趣。
在司空图的《诗品》中,有所谓“超诣品”,是指一些在思想和藝术上超越寻常的杰作所具有独特品位。这类作品,“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它以特定的事物为题材,但又不拘泥于写某一事物,而是可纵横驰骤,展现无限无尽的意义。上引苏轼的《水调歌头》,题材虽离不开“望月”,但由此,若有若无地展现出更深刻、更广阔的内涵,这就是司空图极度赞赏的“超诣”。
刘熙载在《艺概》中说:“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又云:“东坡词具有神仙出世之姿。”这不是说他颇像李白吗?我们也知道,苏轼早年受庄子思想影响,苏辙也说他“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辨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见《栾城集》卷二十二),这何尝又不似王维的旷达?宋代的苏轼,能把唐代诗圣、诗仙、诗佛的特点,在词的创作上汇于一身,这确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特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