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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党争·小说

2023-09-01李庆西

书城 2023年9期
关键词:进士小说

李庆西

古代做官的都能做诗,做小说的多为不第才子。但唐人小说(传奇文)是一种例外,几乎都出自仕宦之手,如王度、张鷟、沈既济、蒋防、李公佐、白行简、陈鸿、元稹、牛僧孺、沈亚之、袁郊、薛调、杜光庭、李复言、薛用弱、裴铏、皇甫枚等,这些作者大小都是官,且多为进士出身。其中牛僧孺(780-848)位陟宰相(唐称“同平章事”),乃穆宗、敬宗、文宗三朝重臣。还有,元稹晚年依附内廷亦得相位,只是数月旋被罢免。

唐人小说之来由,是文学史上一个有趣的话题,说来倒是伴随当日科举制度出现的创意写作。唐代科举名目繁多,最重要的是进士、明经二科,按陈寅恪概括:“进士科主文词,高宗、武后以后之新学也;明经科专经术,两晋、北朝以来之旧学也。”(《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当日新学锐进,势头颇好。《新唐书·选举志》谓:“大抵众科之目,进士尤为贵,其得人亦最为盛焉。”写小说的官员,多由进士一科出道。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说到唐人做小说风气,此乃举子进京投谒之用,原是出于一种功名心。鲁迅特作如下解释:

……这是和当时底环境有关系的,因为唐时考试的时候,甚重所谓“行卷”;就是举子初到京,先把自己得意的诗抄成卷子,拿去拜谒当时的名人,若得称赞,则“声价十倍”,后来便有及第的希望,所以行卷在当时看得很重要。到开元、天宝以后,渐渐对于诗,有些厌气了,于是就有人把小说也放在行卷里去,而且竟也可以得名。所以从前不满意小说的,到此时也多做起小说来,因之传奇小说,就盛极一时了。

举子投递名帖拜谒主持科场的大佬们,起先以诗邀赏,后来改为投献传奇小说,这中间或是文体和审美趣味变化,此姑不论。鲁迅这说法,可见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

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于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

这里提到牛僧孺的《幽怪录》(即《玄怪录》)、裴铏的《传奇》,都是唐传奇重要作品集。说举子将小说做成行卷投献主司,多少有些匪夷所思,科试从来不考小说(唐代以经帖、诗赋取士),为什么要拿传奇文来炫示才华?“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这是一种解释。可是,难道不怕举场主司斥之轻佻浮薄,满脑子怪力乱神?这不好说。鲁迅称唐传奇“实唐代特绝之作也”,而唐之举子如此投献小说亦实乃特绝之风。

按“投献”之说,唐之传奇小说自是作者进入官场之前所作,也算得一种“敲门砖”。但也不能说只是“敲门砖”,事实上牛氏入仕之后并未搁笔,别人大概亦如是,否则唐传奇存世篇什不会如此之多。

这里说说做过宰相的那位小说家。

牛僧孺,字思黯,安定鹑觚(今甘肃灵台)人。两《唐书》未明其及第之年,今唐传奇各种选本作者介绍皆称之“贞元进士”,《中国历史大辞典》(隋唐五代卷)亦作此说。这说法大抵来自宋人张洎《贾氏谈录》。贞元是德宗第三个年号,沿用二十年(785-804),按僧孺年龄推算,其应举最早当在贞元后期。孙光宪《北梦琐言》、王谠《唐语林》都说僧孺是“永贞中擢进士第”。永贞(805)即贞元二十一年改元,德宗既崩,顺宗继位,旋又内禅太子(宪宗),这个年号存在不到一年。

按史書记载,牛氏仕宦生涯始于宪宗时期。《旧唐书》本传谓:“僧孺进士擢第,登贤良方正制科,释褐伊阙尉。”(“释褐”,字面意思是脱去布衣,古时做官的雅称)入仕之初任县尉(县衙佐官,从八品以下),通常也就这等品秩,但对于僧孺来说有些憋屈。《新唐书》本传释其原委:“……第进士。元和初,以贤良方正对策,与李宗闵、皇甫湜俱第一,条指失政,其言鲠讦,不避宰相。宰相怒……僧孺调伊阙尉。”同书《宪宗纪》亦谓:元和三年(808),僧孺作为青年才俊参加贤良方正制科对策,因“策语太切,权倖恶之”。少年气盛,初入仕途就开罪权贵,分派到县里任副职,不算太惨,却也是一种惩戒。当时的宰相是李吉甫,就是后来与他成为政敌的李德裕的父亲,所谓牛李党争那时就结下了梁子。

牛氏毕竟不是庸常之辈,县城待不住,不几年又折腾回京城。迁监察御史,进累考功员外郎、集贤殿直学士。穆宗初,以御史中丞清理冤狱,惩治贪贿,政绩斐然。此后敬宗时任鄂州刺史、武昌节度使。文宗大和四年(830),宗室李宗闵当国,荐举僧孺还任兵部尚书、同平章事。做了宰相,僧孺与李德裕发生一次严重冲突。德裕时任西川节度使,上奏收纳吐蕃叛将悉怛谋,可趁机收复维州(今四川理县)。僧孺坚持不允。称吐蕃方面正欲议和,此际收纳其叛将使朝廷失信,不利边境安定。再说吐蕃疆域甚广,拿下维州无损其势。僧孺向文宗进言:“今四夷不内扰,百姓安生业,私室无强家,上不壅蔽,下不怨讟,虽未及至盛,亦足为治矣。”(《新唐书》本传)这话听着妥帖,皇上便让李德裕撂下悉怛谋。但随之谤议四起,或云僧孺出于嫉功,或以为党争私怨,过后文宗也觉得他有挟私之嫌。

后人读史论史,“议和”是一个敏感话题,史家论牛李之长短,恐怕这是一个梗。牛李党争起于宪宗之世,贯穿穆、敬、文、武、宣数朝,乃为晚唐政治史最重要之事况。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对此有详尽分析,其论主要着眼以下三点:

一、牛李两党出身不同,分野在于科举与门第。

二、牛党主张与戎夷议和,李党则主张用兵。

三、外朝士大夫党派受制于内廷阉寺党派,实为后者之附属品。

其论稿还涉及皇帝废立及帝位继承诸事,读来颇觉惊心动魄,不过那些都是内廷讧争焦点,不容士大夫置喙。关于外朝之党派,陈寅恪归纳说:“唐代士大夫中其主张经学为正宗,薄进士为浮冶者,大抵出于北朝以来山东士族之旧家也。其由进士出身而以浮华放浪著称者,多为高宗、武后以来君主所提拔之新兴统治阶级也。”此中分际,正是牛李二人进入官场的不同路径,牛氏借科举以文才风流排闼直入,而李德裕偏就不赴科闱。李氏通经籍,以器业自负,自诩“好骡马不入行”(见《北梦琐言》卷六),乃以荫补入仕。在他看来,这才是正途。他不喜科试,尤嫌进士“浮薄”,认为设科取士的结果是座主门生沆瀣一气,弄成了“附党背公”的局面(见《新唐书·选举志》)。他向皇上鼓吹选拔大臣子弟之好处,曰:

臣无名第,不合言进士之非。然臣祖天宝末以仕进无他伎,勉强随计,一举登第。自后不于私家置《文选》,盖恶其祖尚浮华,不根艺实。然朝廷显官,须是公卿子弟。何者?自小习举业,自熟朝廷间事,台阁仪轨,班行准则,不教而自成。寒士纵有出人之才,登第之后,始得一班一级,固不能熟习也。(《旧唐书·武宗纪》会昌四年)

所谓“台阁仪轨,班行准则”,就是典章制度,朝廷和衙署里的工作流程及种种规矩,德裕强调官员本务,诋斥进士“浮华”“浮薄”“浮冶”风气,自是看穿了他们偏嗜文学的根柢。像牛氏这等科试出身者,做传奇小说,又到处炫耀,大抵亦是一宗罪。

僧孺毕竟是书生,官做大了也任性,武宗时德裕得势,他一再被贬黜。之前文宗开成初,以检校司空留守东都,趁便在洛阳治第,亦耽于享乐。《旧唐书》本传称其邸中“馆宇清华”,嘉木怪石,竹径幽邃,“常与诗人白居易吟咏其间,无复进取之怀”。

在唐传奇众多作者中,牛僧孺官阶最高,存世作品好像也是他最多。《太平广记》存其三十三篇,其他尚有见于《类说》《说郛》等丛书者。中华书局一九八二年根據明代陈应翔刊本出版的《玄怪录》收录堪称详备,有四十四篇之多。

牛氏小说多收入《玄怪录》一书,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篇)讲“唐之传奇集”,主要讲的就是这部集子。如谓:“造传奇之文,会萃为一集者,在唐代多有,而煊赫莫如牛僧孺之《玄怪录》。”又以僧孺与他人比较,有曰:“盖李公佐李朝威辈,仅在显扬笔妙,故尚不肯言事状之虚,至僧孺乃并欲以构想之幻自见,因故示其诡设之迹矣。”

所谓“构想之幻”,所谓“诡设之迹”,确是僧孺笔墨特色。但《玄怪录》这路幽明因果之作并很大程度上摆脱了六朝志怪的搜神路数,已是富于灵异色彩的人间叙事。如《杜子春》《元无有》《刘讽》《崔书生》《张佐》《岑顺》这些一再被人称道的篇目,都是人神(鬼)参互的写法,叙述重心自然在凡人身上,实际上是世俗人生的寓言化描述。

有一点可予注意,《玄怪录》诸篇故事背景大多置于隋唐两代,尤其唐贞元、元和居多,写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年间就有九篇:《华山客》《王煌》《尹纵之》《崔环》《掠剩使》《吴全素》《李沈》《齐推女》和《马仆射总》,写的是元和二年至十三年(或作“元和中”和“元和末”)的事儿。不过,诸篇中叙事最晚就到“元和末”为止,可见必是改元之后所作。元和之后是长庆(穆宗年号),僧孺的创作至少延续到穆宗一朝,或许更长久。此际他身居高位仍在写作,似乎让人不解。曾见有人做论文,援引此例论证唐人小说并非投谒行卷。其实,投谒是一回事,继续写作是另一回事,人家有表达的欲求,或为炫示才情,或为娱情消闲,自有一份喜欢而已。

唐人结撰唐朝故事,按如今说法亦如现当代题材。当然,不唯僧孺如此,开元、天宝以后的传奇作品基本不作悬空叙事,作者都喜欢锚定时间和地点,超现实的诡幻故事偏要落实到某种现实环境,是以幻设之笔寄寓隐喻之义。这种写法,出于志怪传统,却已不同于六朝以前的鬼神志怪书。它偏将灵异融入现实,凸显生存意味,亦自有其趣,诚如鲁迅所言:“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应该说,其“意想”大有寄寓之义,自不乏某种现实指向,不妨视为中国小说由志怪转向志人的“中间物”。

值得注意的是,僧孺有一个影响很大亦颇有争议的传奇作品《周秦行纪》,未收入《玄怪录》。关于这篇作品,以下略做讨论。

《周秦行纪》见于《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十九,全文约两千字。牛氏此篇写自己贞元某年进士落第,由东都(洛阳)返归宛叶间(宛、叶,均春秋古邑,唐汝州、邓州交界处),途中冥遇汉唐后妃之事。僧孺行至伊阙南边鸣皋山的地方,投宿一处大宅,冥冥之中被引入掖庭。写乐妓引琴而鼓,彻夜燕饮赋诗,风雅派对繁华场面叙述有致,端的一副好笔墨。

欢腾喧哗的背后实是人生之凄凉。先后出场的后妃佳丽是这样六位:汉高祖薄姬(文帝母薄太后)、高祖戚夫人、元帝宫女王嫱(王昭君)、唐玄宗杨贵妃、南朝齐东昏侯潘贵妃、西晋石崇侍妾绿珠。此六位女子身处宫掖、豪门,却一个个不免悲苦之境。

薄姬入汉王宫久不得幸,初与管夫人等相约“先贵毋相忘”,成为宫中笑谈。《汉书·外戚传》说刘邦闻之,“心凄然怜薄姬”,于是“遂幸,有身”。可是,“自有子后,希(稀)见”。薄姬一生的荣耀在于生了文帝,而其幸运之处恰是又不得幸。传谓:“高祖崩,诸幸姬戚夫人之属,吕后怒,皆幽之不得出宫。而薄姬以希见故,得出从子之代。”(按,文帝时为代王)吕后死后,大臣议立新君,“皆称薄氏仁善,故迎立代王为皇帝”。因祸得福,母因子贵,于是薄姬就成了薄太后。相比高祖最为宠幸的戚夫人,被吕后囚于永巷,断其手足残害成“人彘”,薄氏真可谓大幸。僧孺到来之际,薄太后以“汉室老母”身份主持场面。

介绍过“光彩射远近”的戚夫人,便是元帝宫女王嫱出场。昭君出塞的故事国人家喻户晓,被丹青错画的丽人经历塞外苦寒之地,直是一番辛酸叙事。继而杨贵妃、潘贵妃联袂现身,昔日霓裳羽衣,步步生莲,倾城倾国到头来都是红残翠碎,难逃缢死之命。不过,潘妃是投缳自缢。《南史·王茂传》谓:齐亡,梁武帝萧衍见东昏潘妃有国色“将留之”,被领军将军王茂劝阻。军主田安启求为妇,潘妃“义不受辱”,乃缢死。最后来的是石家绿珠,这女子更是刚烈,赵王伦篡位时,倖臣孙秀为求绿珠矫诏诬杀石崇,她竟坠楼自杀。酒行数番之后,薄太后命各人赋诗言志,便是各自述说心中怨怼。

其实,不在场的还有一位,就是代宗皇后沈氏。席间薄太后问及,“今天子为谁?”僧孺回答说“先帝长子”,先帝即代宗,其长子就是德宗。杨贵妃闻之笑曰:“沈婆儿作天子也,大奇!”所称“沈婆”者,即德宗生母。这对母子失散于安史之乱,据《旧唐书·后妃传》:“[安]禄山之乱,玄宗幸蜀,诸王、妃主从幸不及者,多陷于贼,后被拘于东都掖庭。及代宗破贼,收东都,见之,留于宫中,方经略北征,未暇迎归长安。俄而史思明再陷河洛。及朝义败,收复东都,失后所在,莫测存亡。”德宗即位时,尊沈后为皇太后,于建中元年(780)仿照汉文帝遣薄昭迎太后于代故事,以睦王述为迎奉皇太后使臣,周行天下,到处咨访。结果如何,“自是诈称太后者数四,皆不之罪,终贞元之世无闻焉”(《新唐书》谓“终帝世无闻焉”)。德宗终而未能找到自己母亲,这人间蒸发的“沈婆”亦是苦命女子。

唐传奇名篇中不乏女性题材,如沈既济《任氏传》、李朝威《柳毅传》、蒋防《霍小玉传》、元稹《莺莺传》、白行简《李娃传》等,皆由男女之情检讨男权社会制度礼法之弊,甚而萌生女性自立意识,如《李娃传》就是女子唯求自立方能救赎的励志故事。但《周秦行纪》写的不是平康里倡女,亦非普通女子,那些佳丽身陟宫掖豪门竟遭如此厄难,乃从根子上揭橥女性依附性困境。此篇凑集诸多宫室丽人,诉诸无从把握的群体命运,这便不同于陈鸿所作《长恨歌传》。后者亦后妃题材,却只杨贵妃一人,承欢受宠也好,花钿委地也好,其命运容有或然因素。还有,陈鸿之作旨在规训与惩戒,即谓“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而《周秦行纪》并无说教之义,隐然带有某种未表白的心情。

然而,僧孺的主旨,或许不在女性一端。集拢这些宫掖豪门丽人,乃以燕饮赋诗穿越古今,透视殿堂与门阀之重帷,从江山兴替之中感悟某种寄附性生存之荒诞。汉唐千年,难忘今宵,“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或许,在才子僧孺看来,将历史这般折叠起来才好玩,这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的手法。

有一点不能不说,牛氏不但以第一人称叙述,而且以自己真名出场,這比较特别。唐人小说中,作者以自己真名叙述固然不乏其例,如沈既济《任氏传》、陈鸿《长恨歌传》、白行简《李娃传》等,行文中亦出现作者本名,不过那都是作为叙事人的身份,而《周秦行纪》中的牛僧孺却是故事中的人物,这跟叙事人角色完全不同。

传奇小说以幻化、捏合为手段,有意模糊写实与虚构之界限。《周秦行纪》作者真人入戏,有些叙述却并不可靠。如开头两句:“余贞元中举进士落第,归宛叶间。至伊阙南道鸣皋山下……”这路线表明,他是在东都洛阳应举,而非京城长安。唐代科试确曾两都设场,《新唐书·选举志》说是代宗广德二年(764)施行,《唐摭言》亦称:“永泰元年,始置两都贡举。礼部侍郎官号,皆以知两都为名,每岁两地别放及第。”(永泰元年是广德二年次岁),但又说:“自大历十一年停东都贡举,是后不置。”(卷一“两都贡举”条)东都科场大历十一年(776)就停了,其时僧孺尚未出生,赴东都应举只能是杜撰,或是故意卖个破绽?

“进士落第……至伊阙”,似乎有什么暗示。当年贤良方正对策,开罪了李吉甫,不就是弄到了伊阙这地方?如果说是僧孺有意舛述,在此冥遇众妃,或如李德裕攻讦所言,“欲证其身非人臣相也!”世传德裕作《周秦行纪论》,呵斥僧孺心怀异志,以小说为图谶,实在是“狂颠”。僧孺则心无所羁,直是纵情想象,何不享受君王之乐。是夜,燕饮赋诗之后,薄太后吩咐左右将僧孺送入昭君院。有明妃侍寝,淳于生之槐安国不值一提。

天明登途,方知冥遇之殿原是久已荒废的薄后庙。这荒冢野郊的颠覆性叙事倒也不足为奇,从六朝志怪到蒲松龄都有此套路。可不知此地置薄后庙有甚道理,查《史记·外戚世家》《汉书·外戚传》,薄太后是吴人,死后葬长安城外南陵(颜师古注“薄太后陵在霸陵之南”),薄氏和文帝跟伊阙这地方并无干系。僧孺以身入局,又不惜玩舛述,其意扑朔迷离。

其实,篇名《周秦行纪》就比较费解。周秦二字,应是分指东西两都。周,即周南,就是成周(西周东都雒邑)之南,早先在伊阙一带。秦,即关中,亦即汉唐京城长安,这里应是大唐之名。举头见日,不见长安,长安不在行程之中,这就不能忽略其归向宛叶。僧孺入仕前居于何处待考,《北梦琐言》谓“居宛叶之间”无非袭用其文中自述。宛叶,盖指南阳一带,这地方非同寻常。东汉张衡作《西京赋》《东京赋》之外,又撰《南都赋》,将南阳称为“南都”。这是龙兴之地,张衡赋曰:“夫南阳者,真所谓汉之旧都者也。”因上古帝尧裔孙刘累(据说是刘姓始祖)起于此,再者刘邦正是拿下南阳而“先诸侯而至灞上”,光武中兴又恰是在南阳起兵。赋曰:“方今天地之睢剌,帝乱其政,豺虎肆虐,真人革命之秋也……”这般推衍联想开去,麻烦大了,这就是李德裕所谓“怀异志于图谶”的意思。牛氏是否暗示什么不好说,但这题目不能不让人胡思乱想,怎么看也是有些偏于大叙事。

自宋代起,就有人怀疑此篇系他人伪托僧孺所作。张洎《贾氏谈录》说:

世传《周秦行纪》非僧孺所作,是德裕门人韦瓘所撰。开成中,曾为宪司所核。文宗览之,笑曰:“此必假名,僧孺是贞元中进士,岂敢呼德宗为沈婆儿也。”事遂寝。

伪托僧孺之名,自是诬陷其图谋不轨。《郡斋读书志》袁本后志卷二亦谓:“贾黄中以为韦瓘所撰。瓘,李德裕门人,以此诬僧孺。”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篇)论及小说与党争之关系,举述僧孺被诬之事,亦将《周秦行纪》断为韦瓘伪作,乃称“自来假小说以排陷人,此为最怪”。其《〈唐宋传奇集〉稗边小缀》又谓:“盖李之攻牛,要领在姓应图谶。”此暗引《北梦琐言》卷十六“木星入斗,帝王之兆”一说,是条曰:“识者言唐世尝有绯衣之谶,或言将来革运,或姓裴,或姓牛,以为‘裴字为绯衣,‘牛字著人即‘朱也。所以裴晋公度,牛相国僧孺每罹此谤。李卫公斥《周秦行纪》,乃斯事也。”

党争拿图谶说事儿,弄成了文学阴谋论。

岑仲勉《隋唐史》则别有一说。其书唐史部分第四十五节注释中附论韦瓘,有谓:“瓘以元和四年状头及第,榜下即除左拾遗,行辈还在德裕先。”据此,认为韦瓘不可能作为李氏门人,亦即不可能以伪作诬陷牛僧孺。岑先生亟论李德裕无党,对陈寅恪所论加以驳议,又为德裕辩诬,认为收入《李卫公外集》卷四之《周秦行纪论》“尤可疑者”。

《周秦行纪》是否伪作,实是谜案,笔者无从认定。不过,李氏之论倒是不可信。小说不过是假杨贵妃之口称德宗“沈婆儿”,其论竟称“令人骨战,可谓无礼于其君甚矣”,之前刘轲《牛羊日历》亦谓“此乃无君甚矣”。这种搞法是宋人或明清儒学手段,唐人未必借此大做文章。唐朝未有文字狱,唐人诗文中亦常议论君王,如述说玄宗如何奢侈淫靡重色误国的文字就不在少数。李德裕自己作《次柳氏旧闻》,叙玄宗肃宗宫闱秘辛,虽颂圣文章,亦多荒诞不经之事。

钱大昕是清代极具声望的学者,不喜唐人小说,更是诋斥宋元以来之说话与演义,《周秦行纪》亦被称之“狂诞”。其《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八有这样的批评:

唐士大夫多浮薄轻佻,所作小说,无非奇诡妖艳之事,任意编造,诳惑后辈。而牛僧孺《周秦行纪》尤为狂诞。至称德宗为“沈婆儿”,则几于大不敬矣。李卫公《穷愁志》载其文,意在族灭其家而始快;虽怨毒之词,未免过当。而僧孺之妄谈,实有以招之也(或云僧孺本无此记,卫公门客伪造耳)。宋元以后,士之能自立者,皆耻而不为矣!而市井无赖,别有说书一家。演义盲词,日增月益。诲淫劝杀,为风俗人心之害,较之唐人小说,殆有甚焉。

“士之能自立者,皆耻而不为矣!”—士子能否“自立”,是否以编造小说为营生,至此已是另一种分际。说来钱氏亦进士出身,亦曾效唐人“投献”之举,乾隆十六年(1751)高宗南巡时迎驾献赋(辞赋历来被视为高端文体,古人云“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因之召试特赐举人,旋成进士,授翰林编修。

二○二三年七月二十二日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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