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玎珰, 玎珰珰

2023-09-01◎成

散文诗 2023年11期

◎成 路

四月十一(星期三)——羌村颂词

登上锁眉骨唱歌谣, 河里的鸭子引凤凰;

五月里落下霜凌凌, 八月的赤云迎素衣。①

日隔千年的柴门雀, 滴血漂洗马革的尘;

古灵魂呀远了近了, 浊酒穿过歌唱的喉。

雨脚生动了牡丹的瓣, 是谁在山河的肌肤上抄写杜诗;

一坛少陵酒烧滚了春, 后生之者取下太阳的斑点刻写。

注: ①唐肃宗至德二载(757 年) 五月, 杜甫为左拾遗, 上书援救被罢相的房管, 触怒肃宗, 闰八月, 放还鄜州羌村探家。 杜甫还乡写下《羌村》 三首。

五月廿五(星期四)

酷暑天, 雨水很少

马路牙子上横行的蚂蚁, 一团一团, 聚集得稠密

妈妈坐在板凳上, 低着头

默诵:

“蚂蚁过道大雨至, 雨如盆, 雨如湖, 雨如我家老牛的一泡尿”

其实, 八十又九的妈妈

眼睛浑浊了, 她说, 你的模样三十年就没有变, 像我的脸平展展

其实, 我的耳朵是在妈妈耳朵的幻听里, 祭祀、 祈请如此的二十四小时。

如此的又一个二十四小时

十月初五(星期六)

深夜, 山涧, 无风

我一人在幻听: 铜铃、 瓷碗、 银筷子敲击着玻璃杯

玎珰, 玎珰珰

夜还在, 山隐没, 等待风

我一人在幻视: 钟锤、 罗盘、 老艺人的嘴碰撞唢呐

玎珰, 玎珰珰

夜碎了, 山不朽, 风刮起

我一人伸出手: 太阳、 朱雀、 山洞里列车碾压钢轨

玎珰, 玎珰珰

十月初七(星期一)——奔跑

北方的初冬——

蓝蓝的天宁静得很虚渺, 大地铺满金黄

这样的午后——

异乡的一对夫妻分别酣睡在两个花坛的阴凉下

有趣的是丈夫怀抱坛墙

消磨的时光——

陌生人添加了衣裳喘了口气, 和坛墙上的两只杯子并列杵立着

准备好了, 让丈夫或者妻子饮上一口

梦想的旅程——

极目之处, 一座楼到一座桥, 高原在地平线上跑呀跑

骨骼在色彩里生长

飘逸的锦袍——

在金黄的午后, 睡醒的夫妻、 干净的灵魂、 北方的高原

一起奔跑。 号角, 远景……

十月初九(星期三)

银灰色的云朵边透出点亮, 拨动着

画家朋友白得不彻底的小胡子

白胡子很短, 茬有点硬

随着方言普通话的音律上上下下

这一如他的画, 具象、 抽象

频繁地交叉、 置换, 一个时代渡向一个时代

这一如他的演讲, 在语法的胚胎上卸下修辞、 意象

干巴、 褶皱, 从哲学的深水区显出语言的骨石

十月十四(星期一)——英雄守旧

酉时, 立冬节降临

北地的温寒等待着坚冰, 盈满的月亮等待着亏损

英雄, 哑默着

擦拭衣服领口的日光渍。 时不时, 瞄一眼帽子上的徽章

粮食的芽子, 在地皮下的拱门准备休眠

蛇也在

英雄, 把左眼闭合, 右眼

穿过衣服的洞, 寻找挂在某处的铜钥匙。 哪处?

松鼠在肃杀的旷野上, 摇晃杵立的秸秆, 捡拾属于自己的粮食、 花朵

晒干入仓

英雄, 也把右眼闭合

抱紧旧军衣——烈士的身体——天空的铜钥匙

十月十六(星期三)

齿轮咬着齿轮滚动, 一簇目光箭射向靶心的残孔

真相, 或者故事

隆起的海洋化石已经覆盖上了绿植被

山峰, 带着记忆的石头

孤独者摘净史书记载的枝丫, 另一个孤独者

留下背, 是一面墙壁

喧哗的尘埃, 在冬雨遮住月全食的黑暗里, 趟过雨水和泉水的遗骸

思考

玉兔, 凝视着大洋上行驶的巨轮鸣笛, 致谢日月, 日复一日的日月

我的女伴

十月十七(星期四)

冬雨转阴, 打上二两烧酒泼洒尘土, 支走荒谬的时光

留得孤寂就好, 我的女伴

灰色的云很重, 挤压山脊, 挤压楼群, 挤压门内的我

点燃弱光就好, 我的女伴

某颗星、 某条飞船得到引力的帮助, 翱翔, 离我很远

沙漏记下时间就好, 我的女伴

季节里, 破土、 繁花、 丰硕、 枯黄, 凋零、 返青, 生命是回不去的

见面或听见声音就好, 我的女伴

十月十八(星期五)

掌声响起, 站立、 躬身、 坐下, 熟悉的陌生人再次认识

你说, 好吗

我说, 好呀

掌声按秩序又响起, 站立、 躬身、 坐下。 天很冷, 一双热烈的手流下汗

滴落在发言稿上淹浸, 如刀子

把文字肢解——“你好” 的裂缝很大

应该发言了——惯常念稿的语言跌进裂缝的深渊里

挣扎, 挣扎……

在场的眼睛对视着眼睛

目光凝结成夯, 把裂缝往深地夯, 再夯深一点

呼咳, 呼咳, 呼咳哟

十月廿一(星期一),上午

女孩说, 下霜了, 霜杀了, 柳叶飘落

柳叶的筋骨还绿着, 欢呼雀跃, 自由自在, 奔赴在肥沃大地的路上

女孩说, 土原上, 旧河岸, 裸露胴体

河床很顽固地拒绝着植物生长, 静静地, 料定水会重返

女孩说, 日光下, 冬风刮, 裂肌尚在

冬风拿着日光在绞绳子, 一条、 一条, 钩挂大殿的钟, 唤鹦鹉敲

十月廿一(星期一),晚

我说, 胡子遗弃了腮帮, 嘴唇悬空着

闲置的雨伞挂在铆钉上

我说, 呼吸调动着脸皮的表情, 眼睛如榫合缝在五级砖塔的卯里

石窟的门环, 一只虚拟的手

我说, 侧畔的禅院研磨五色的矿料, 莲花盛开

牛皮上的年号被虫子蚀下个洞

我说, 用时间打发时间, 别嫌弃白头发

掰开手指, 祈愿和雨伞并列

我说, 身后有说唱的谣曲, 敦煌、 麦积山、 云冈、 龙门嵌在词牌里

半盲人弹奏琵琶, 冷艳的天空响雷

十月廿六(星期六)

我去过的集市, 贩卖老鼠药的江湖人总是呲着一颗或两颗牙

破嗓子喊。 药在翻新, 嗓子陈旧

我看着江湖人运动的口角挂着白沫, 带着拉丝的白沫

就会想起一位诗人, 声音如洪钟鼓励甲斗争乙, 也在动员乙斗争甲。 甲和乙都是他的私密朋友

我在城市或乡村的公路旁, 放置了多个暗盒

把生活中的滑稽戏剧关进去——认真做母亲的儿子, 妻子的丈夫, 孩子的父亲

天长日久, 我的暗盒总有一个或两个会被酸雨浸开裂口

这样子, 滑稽戏剧又拉开帷幕。 生活左旁

哪个是江湖人、 哪个是诗人, 我的记忆说失忆啦。 哈哈……哈哈

十月廿八(星期一)

我在苍凉的旧城池遗址, 看见一枚白羽毛飞过时

留在褐色石板墙上的黑影子, 如传说中出鞘的刀携带着锈迹斑斑的雪

我仰望, 万里空旷

秃鹫、 大雁、 天鹅, 还是鸽子? 白羽毛脱离哪位的母体跋涉而来

石板墙缄口。 正在掩埋城池的流沙缄口。 剥蚀万物的太阳缄口

那风呢

黑影子在不断地解构

出鞘的刀已经消匿, 雪还在, 生长的雪峰还在

流沙漫过我的脚踝骨向雪峰而去

白羽毛也去了。 秃鹫、 大雁、 天鹅, 或者鸽子, 请你们来——赐飞翔

十一月初一(星期四)

起风了。 口琴的和弦音过滤后, 在土塬上引导孩童

玩耍、 起舞、 朗读

这如幻景, 使我放下手边的钢绞绳、 航船的铁锚和指北针

静听父亲在坟墓里哼唱的细碎谣曲

这如幻景, 使我瞭望沙脊上行走的驼队、 马匹, 骑在骆驼、骏马上的旅人

静听干嗓子留下的情歌

这如幻景, 使我在古城堡遗址把商号的幌子、 官府的文牒打捆起来

静听更夫一搭一档, “笃笃——咣咣”

风在刮, 口琴在吹奏, 孩童列队朗读浩浩大地乳化的格言

童声把世界交给下一个时代

十一月初二(星期五)

嘿呀, 电池已经耗尽, 钟摆木讷

泉水冰结在悬崖上折射着太阳的光芒, 我拿着凹凸镜取暖

嘿呀, 耳塞的振动膜片裂开, 宣誓声磕绊

法槌倒挂在天平的立柱上眊瞭砝码, 我举着盘子等待黄金

嘿呀, 典籍翻开又合上, 生僻字没有注音

寻找诵读者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我想起主播女友但我静默

嘿呀, 美好的生活有了裂隙, 糟糕的答辩词

穹顶的窗户上游云如鲸, 我羡慕可是没有修得结网的耐心

嘿呀, 坏小子把钉子撒在拐角, 轮胎瘪了

咖啡煮沸了放凉了, 我说人生就是从缺陷的泥淖里爬上岸

十一月初四(星期日)

后半晌, 失聪的母亲打嗝, 声音洪亮如擂鼓, 但她笑眯眯

我在想明天开始的事情: 寒潮, 剧烈降温

书写的白纸很轻薄, 母亲习惯把它折叠成轮船, 最后撕毁

我在留意扬沙的缝隙: 雪, 缺席的审判

夜快来了, 灯盏还没有点燃。 此时黢黑, 母亲含混地独语

我隔窗观看邻居在遛狗: 狗毛脱落, 沾满土地

乌压压的黢黑, 竞赛似的盘踞在人间, 母亲笑眯眯笑眯眯

我向书记员索要判决书的送达方式: 留置还是公告

十一月初六(星期二)

——石脂水“燃灯, 极明。” (唐·段成武: 《酉阳杂俎》)

1嘿呦, 嗨呀……

号子的混声磨损纤绳, 磨损时间的岩页。 磨损的痕印

我在清点慈禧划拨八万一千两白银的脚手架, 三脚的, 也许是四脚的。 辘轳、 麻绳

吱扭, 吱扭扭

一领众和, 号子声攀着岩石、 沟壑、 山岭、 天空呼啸。 号子咀嚼着往史

我在和旧朝的巡抚曹鸿勋隔桌饮酒, 他私密地把奏折的副本贴在胸口。 驿马的四蹄

磕擦, 磕擦擦

哎呦喂喂喂。

这喊唱, 在纪元列表里促醒谁? 谁, 族长

我在拓本里聆听古朝人优美的响声: 脂水、 水肥、 水腻、 石油。 火焰恰好在

蓬, 毕剥、 毕剥

领喊起, 喊起。 毛驴肩挎纤绳低头前行, 绳的那头是井口和脂水

我在翻开日志, 1907 年9 月间延长县的灶口小铜釜蒸馏脂水(对, 也唤石油)。 烟微光白

诶嘿呦, 哎嗨呀

2嘿呦, 嗨呀……

号子艰涩, 有哭泣在混声部里。 狼的厉声

门拱下, 传教士诵读教义的口腔传递小铜釜蒸馏石油的斤和两。 候补知县洪寅活在

钻机的喜悦里

大地龟裂: 沟峁、 梁塬、 壑涧、 河流, 苍苍茫茫

俄国人、 日本人、 美国人, 盯着黄土塬放牧狼。 袁世凯做梦,在梦里有龙袍, 也有了

中美油矿事务所

哎呦喂喂喂。 黄河的水浊了清了, 狼来了走了

瞧这里, 孙越崎把海盐的咸味搁在长衫的某个线缝里, 奔着匮乏的迹象, 使之

重新繁荣

喊唱历史, 知晓的世界, 有光明分享的世界

祖国一隅的大钻机、 卧式锅炉、 蒸馏冶炼, 行进的油滴邀请蓝玫瑰给京华发份电报

些微希望的奇迹

3

嘿呦, 嗨呀……

黑雨裹着大地的疹子, 财东敛着矿工的苦水

我说呀, 取火的矿工暗夜里生活在干旱的衣兜里, 他们徒劳地寻找黎明, 他们努力

黎明在哪

冻土拒绝不了四月的滚雷, 疹子久了就会破裂流出脓液

我说呀, 忧郁的矿工脊背上灼烧的苦水在焚燃, 他们的左右在焚燃, 飞尘在焚燃

心儿跳跃着

哎呦喂喂喂。 洪水刮过的山峁峁上草青青, 一点红飘过来了,赤色满山水

可瞧见, 刘志丹主席像菜心儿矿工一圈一圈在围绕: 石油啊金碗碗, 我们端起饭碗吧

不朽的笑声

火, 在矿工的老茧子里燃赤焰。 黎明将至

散乱的草图、 罗盘、 皮尺、 灵性的活力, 激情——欢笑的激情, 以简陋的手取代机器

天工的演奏

4

嘿呦, 嗨呀……

黑雨在天上结的冰薄了薄了破了, 灵魂的日出在山峦的峰顶亮了亮了

脂水里馏出石蜡的焰火在遥远的路径上燃烧着, 像队伍, 像启明星, 像一粒又一粒

破芽的种子蓬勃旺长

旗帜的红呀黎明的虹, 奔走的矿工捧着一颗心儿红

脂水里馏出擦枪油跟着枪管过黄河, 还有添柴蒸馏的两百双手呀抬着担架血染河山

骨殖隆起的山岗有棵消息树

河东岸日本人点燃的狼烟, 河西岸陕甘宁人民的血液

领袖在矿工老何的家舍里构想着擦净民族伤疤的敷巾, 他用一管笔墨填写历史的册页

老何的泪水冒着热烈的气息

哎呦喂喂喂。 孩子的骨血夯筑了祖国的墙壁, 矿工们, 一起来

大火蒸馏脂水, 左仓的汽油、 右仓的煤油, 送到前方去, 还有油墨和消息树传出的信号

送给新中华报——新的中华

5嘿呦, 嗨呀……

鹰触摸开阔的天空时, 一支主题的乐曲弹响

强音键在叙说大地的疮痍, 军刀上滴血的真相。 清洁血痂——这里坚硬的信念塑造灵魂

解放的自由

眼睛里成熟的海洋飘荡着号子的混声, 美好的天色

矿工的幸福滚涌着宏波, 陈振夏在波尖的中央钻开地壳, 一次一次地钻开地壳。 滴滴油

寸寸河山土

血潮引领着宏波, 新眼睛里的胜利

苦斗牺牲, 生命赌给钻机, 矿工简单地以纯粹的血肉换出油,持续的身姿、 万众的说唱

石质的标志碑

哎呦喂喂喂。 领喊人, 你艰辛的嗓音在长征, 幸福证实了的长征

相信海洋涂染黄土塬的蓝色, 祖国的石油阶梯如此蔚蓝, 如此从延长开始, 一阶又一阶

疆域石油花

附录Ⅰ人物

慈禧: 太后, 清朝晚期的实际统治者, 准奏并拨款设立延长石油官厂。曹鸿勋: 陕西巡抚, 力主复兴民族的时代名士, 多次上奏朝廷开采延长石油。洪寅: 候补知县, 延长石油官厂总办, 可谓是延长石油的开拓者。孙越崎: 美国学习石油专业回国后, 携带五台钻井机等现代设备参加延长石油官厂生产。刘志丹: 陕甘红军和陕甘革命根据地的主要创建人之一。 1935 年4月, 时任西北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的他率领红军解放延长石油官厂。陈振夏: 陕甘宁边区政府特等劳动模范、 延长石油厂厂长。 1944 年5 月25 日,毛泽东接见了他, 并题写“埋头苦干” 以表彰他的功绩。

附录Ⅱ号子

领: 赛啰啰啰啰啰啰嘿

合: 啰诶啰嘿

诶嘿呦, 哎嗨呀, 哎嗨呀呼嗨

领: 哎呦喂喂喂

合: 拿呼嗨, 拿呼嗨, 拿呼嗨嗨呀嘿呀

嘿呦, 嗨呀

十一月廿六(星期一)

口哨。 啊哩, 你听见了吗?

吹奏唢呐的铜嘴唇吹起的口哨让人馋馋地跌下了耳朵

这下可坏了, 屠户在凌晨摇响门环吆喝——

你是羊群里的羔羊, 你是我的

啊哩, 你把口哨曲子里的杂音赶快剔掉

折腾、 折腾, 看看你的羊群在哪儿? 辛苦点, 昼和夜都馈赠给你折腾

哦, 哦, 眼睛辛辣了

那就在冬至降临前哈口气, 让这些微的热浪倒挂在睫毛上,一会儿就冰凉凉

谁说的? 啊哩, 口哨是掩盖

屠夫在太阳下磨刀霍霍时刀刃在磨刀石上的刺啦刺啦声

铜嘴唇呀, 唢呐、 锣鼓

迎新娘葬亡人都择个吉时换个帖子, 口哨不是说给石头的诳语, 不能是

啊哩, 捡起耳朵

门楣上的红是召唤羊群的咒符, 你就顺着红的影子去吧, 能确认

哦, 哦, 脑洞里有整齐的步伐

人民喊着号子: 咿呀, 咿呀, 天黑了天亮了, 屠夫瞎咧咧,你在人间

十二月初八(星期五)

火车拉响汽笛。

啊哩先生, 靠站了

你赶快拨燃柴火, 看一看蜷缩在角落里的我

是真实的, 病菌像灰烬里的暗火烧烤我的嘴唇、 烧烤我的肌肤

烧坏了我的脑子和心脏

啊哩先生, 我伸出的手不是寻找稻草, 我是为了矗立一块禁行碑

告诉未知的他们

我的膝盖滑膜已经烤焦, 不能弯曲的腿只好咔嚓咔嚓地敲击大地

这不是发怒, 仅是为了提醒死亡收容所的宿主, 请别给我留下席位

啊哩先生, 我想过给你留下一串密码, 然后就去找巨石叠加巨石的山脊

朝向太阳躺下, 编撰一条没有真相的现实主义颂文。 不发送出去

火车拉响汽笛, 离开站台去向另一个站台

柴火没能拨燃。 我知道, 你是不忍心看见我枯槁的形体

十二月初九(星期六)

疼痛从十指的关节开始, 就像恐龙群沿着经络凌压。 啊哩,告诉你

这时候我紧闭眼睛自入黑暗, 嘴巴里——吱、 吱、 吱地倒吸凉气

我的胸腔是恐龙群巨大的凌压场, 他们肆虐, 不要脸。 对,一群没有进化的蛮物

他们吞噬我直挺的脊椎, 蛮物们想干什么

我知道。 啊哩, 你不需要回答

明天就是元日了, 请一支焰火代替所有嘴巴的献词。 囚居在黑暗里期待色彩

我献给新年的礼物——腰椎抽搐——几束梦魇

莫怪我, 自入的黑暗不是悬崖就是峭壁, 还有谜语代码——疼痛——蛮物——凌压

十二月十八(星期一)

我脊椎偏右侧的肌肉僵硬, 就像是一块随身携带的供板, 药丸滞留在上边跳舞

啊哩, 请在我的手札本上记录下来——

药丸其实是从血液里泅渡而来的, 很是调皮——诱引着39.8℃在我的体内流窜

我非常生气, 必须逃离这具身体

啊哩, 浓痰源源不断地奔向喉咙, 聚集在一起讨论吞噬细胞的方案: 一丁点一丁点地吞噬

这使我想起一个远古的名词——凌迟

温度在我的身体上继续拔高, 我得逃离。 药丸很坏, 它如一砣秤锤绑在我的脚掌心

使握着“凌迟” 之刃的手有足够的时间拨弄我的眼睫毛

啊哩, 用图形的范式记录下这只手的丑陋, 交给我看不见的未来

还有失效的药丸、 没有水银的温度计等等一并交出, 时间需要这些例证修编法典

我的手札本如同虚汗很潮湿, 如能恰巧藏匿在石头的眼睛里——它看天地, 方圆看它

我知道, 你会这样做的, 啊哩

十二月三十(星期六)——颂词

怎么样告诉妈妈, 啊哩先生, 壬寅虎给癸卯兔交值的夜晚,大寒节刚过

北大地的雪已经融化得千疮百孔

抬高眼睛, 就那么一点点儿, 和黑夜一起跃过雪疮里的结冰水, 在时间册页里

抹掉几枚脚印

不是我的脚印, 啊哩先生, 请你对妈妈讲: 钉在陆地、 海洋、天空角落的年代脚印

——法典里判决援引的词条

我的眼睛正在丢弃客居北大地的雪疮。 这是对的, 山脊喂给我的晨光铺展开来, 水红水红

淹没昨天无灵的万物

一月十四(星期六)——母亲启灵祭

立春日, 石头街

打锣、 击鼓、 唢呐朝天, 各家的大门前篝火旺燃。 火焰随风簇拥、 飘摇, 是低首, 是恭送

前旁、 后旁、 侧旁

众兄弟、 众姐妹、 众妯娌挽布遮着眼睛号啕, 我在心底跟天和地说: 今日万物苏醒, 请接你们的使者

我的右手持的柳树枝条——装扮的花树

将随着风雨发芽。 哦, 哦……树芽子就像伴唱的哼音随着节奏有秩序地摆动着

啊哩先生, 你来主颂: 九十归一, 天和地的又一使者把四岁孤女寄人篱下的冷暖埋在人间

啊哩先生, 你来主颂: 从一数起, 天和地的又一使者经过努力留下“不怕” 这个祈词启升

我的眼泪滴落在灵堂的热灰上——扑棱、 扑棱

火星子溅起, 如船桨, 从遥远的地平线上摇来了光阴船, 帆里鼓满了经往的风

啊哩先生, 你是主颂: 请别绕过天和地的这一使者身躯上手术刀多次种植下的美丽花瓣

啊哩先生, 你是主颂: 请研磨开天和地的这一使者结晶在大野里为女儿送葬的石质泪花

我看纸灰、 香灰、 柴灰、 布灰沉入土里

大地上的麻丝抽出、 抽出……琴弓划过, 悲音如大河的瀑布,一浪一浪去大海掀起波涛

哦, 哦……啊哩先生, 你看那虹门上的凤鸟, 请开始说唱吧

哦, 哦……啊哩先生, 你的手臂就是梧桐树, 凰鸟已经跃翔

立春日, 石头街

锣鼓音至, 唢呐的哨入嘴, 天和地接走他们的使者。 此后,我的氏族家园是两座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