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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 间

2023-09-01王海波

湛江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厂里厂长文书

◎ 王海波

陈福英对我说:“你帮我把地上的两个皮带盘送到剥绒车间去,王咸兵催急了。”说这话时已是下午,我不情愿做事,肚子里饥肠辘辘,中午在食堂吃了三碗饭到现在也不顶用。食堂的饭是蒸的,很糙,外加一碗大白菜汤。我看他们烧过汤,是水烧开后把大白菜倒进锅里,熟了洒一小勺子油,用大铲子搅拌,能看到油花漂浮在菜面子上。分给食堂的油计划用不了,司务长就带回去。缺少油脂就会多吃饭,人是铁饭是钢,我要是不吃三碗饭肯定干不了重体力活儿。

我弯腰试了试,两个一下子拎不动,跑了两趟送过去。第二趟我立在剥绒车间门口歇了歇,太阳毒辣,天实在热,一动就冒汗,一点风也没有,树叶动也不动。转身要走的时候,王咸兵喊住我:“你拎回去,陈福英有没有本事车,皮带盘不是车大了就是车小了,尺寸告诉她清清楚楚的,还车大了。”

轧花厂淡季时修理间最忙,整个轧花车间在棉花加工结束后车台要检修。旺季生产修理车间就没什么事干了。王咸兵的原话我告诉了陈福英,她立马停了车床,用有些油污的棉布擦了擦手,而后到工具橱里看记的单子,她愣了愣神,想了想说:“糟了,我记得是打包车间的尺寸。”

她带上橱门,拿了游标卡去找王咸兵。见了王咸兵,陈福英先下手为强,怒骂道:“你催啊催的,把我头都催晕了,要怪怪你自己。”

王咸兵把卡尺从陈福英手上夺过去,卡了卡,心上像有了底,因为是绞龙上的两个皮带盘,他有办法解决。“你下次再车错了我不会帮你,你自己想办法。”王咸兵直起身来说。

语气一松,陈福英赔着笑脸:“下次不会了。”

王咸兵找了一块铁皮,剪成小长条裹在绞龙轴上,套上皮带盘,销子一拴,拉了拉,算是好了。他有经验,出不了事故,绞龙转速不快,主要输送棉籽。棉籽从锯齿车间输送到剥绒车间剥成光籽,光籽榨油。

全厂就陈福英一个车工,除了车床外,其他不会。修理车间工种比较杂,没有太多技术含量,都要懂点。

进厂的大门叫一套岗,往里不到一百米是二套岗,车间和外场收购在二套岗。二套岗把生产区和生活区隔开。修理车间有两间房子,紧挨二套岗,一间在二套岗外,一间在二套岗内。外面一间放的电焊机,生产区不能明火,焊花容易起火。电焊机放在门口,屋里放几排条椅,还有一张办公桌,每天轧花车间有个班前会,由车间管理员召开。

我正常在二套岗里面一间,这一间大约有四十个平方,车床、刨床、钻床都在这间房子里,还有一张钳工台子,台子对角有两个台钳,旁边是砂轮机,一磨火星四溅。

车床和刨床并排,顶头有一张工具橱,是陈福英和杨福根的。杨福根是刨工,刨工主要在皮带盘上开销子槽。我刚进厂,没有工具橱,领的新工具就寄在杨福根的橱里。后来杨福根给了一把工具橱的钥匙,腾出一格我用。修理间四个人,还有一个叫于福如,五十岁的样子,我喊他于师傅。分到修理车间的时候,有一天下午,他约我去他家。他住厂里,是厂里的房子,最后一排平房。他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家具摆放整齐,他让我坐,倒茶我喝。他老婆巫翠萍也是厂里的,原来在车间挡车,轧坏了手,算是工伤,厂里安排她到图书室做图书管理员,她不识字,就负责开门关门以及图书室的卫生。巫翠萍是左手受的伤,悬在腰间。他家门口也种些花草,红红黄黄的花在瓦盆里开着。

于福如对我说:“小王,我说话直,你到修理间一绕也快有三个月了,你一喊他一喊的,我看你也学不到东西。”

杯子里的茶,薄薄的一层茶末浮在水面上,一般水温不高才这样。住在厂里的都不烧水,家家到食堂去冲水,我每天看到于福如一手拎两只茶瓶,巫翠萍跟在后面去食堂冲水。食堂冲水是免费的,那天食堂水炉子坏了,于福如就在食堂门口骂,厂长室在食堂对面,于福如用手指着厂长室大声骂:“你们这些吃干饭的!”

骂半天没人搭理,拎着水瓶回去了。

“你别看修理间人不多,蛮复杂的,三个人十条心。”于福如叹道,“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我轻轻笑了笑,不知所言。于福如自顾掏出烟来,他烟瘾很大,从早抽到晚不熄火。于福如抽再多的烟巫翠萍不管,她最担心于福如跟厂里女人说话,巫翠萍整天没事做,图书室也没人去看书,她就盯着于福如,跟他一起上班。厂里人背后喊巫翠萍“跟班”。

出了学校门,我开始抽烟。在厂里学徒,烟是偷着抽的。徒工期间规矩严,许厂长经常在职工大会上批评:“徒工期间上班不许抽烟、喝酒,不许谈恋爱,不许看书,不许串岗离岗。”我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上班。于福如不发烟我抽也是情理中的事,以后他知道我抽烟也不发烟,我从没发现他发烟给别人抽。于福如说:“我今天喊你来,是想跟你说,你这伢儿不多话,有文化,稳稳重重的,你就跟我学,我会把手艺都教给你。”

于福如的话很诚恳,样子很认真,不像随便说的,让我感受到疼爱、关怀和信任。我不知道怎么表态,一般我拿不定主意就选择不说话。于福如说:“我先说说,你回去告诉你家大人听听,就说姓于的说的。”他肯定为我好,这点不容置疑,他说我跟其他人学不到东西。

这句话说明他的手艺没有人能超过,传给我是最恰当不过的。

于福如问了我两次收我为徒的事。第一次我说还没跟家里说,他叫我抓紧点。这一次我不好再说那样的话。幸好“跟班”巫翠萍帮我解了围:“你急什么?人家孩子又不走,先熟悉熟悉。”

巫翠萍走过来拉了拉我的衣领,像对她家孩子一样。于福如从工具橱里拿出一副灰颜色的电焊手套,手套有点硬,像薄型帆布制作的,没有棉纱手套绵软。他说是鸡皮的。车间要八只法兰,尺寸上个星期就给了于福如。他对我说:“你去领点电焊条和40乘40的角铁,物料间的账记锯齿车间。”

角铁六米长,于福如蹲在修理间门口用粉笔、断锯条和角尺划线,我夹在台钳桌上锯开,他再把角铁放在水泥地上拼成正方形进行焊接。小锤在焊缝处轻轻一敲,焊疤就脱落了,露出一条条焊纹。他说:“看到没,焊纹要起鱼鳞式,你看我焊缝平不平?”

“平的。”我说。

于福如说:“能焊到我这样子的,厂里找不到第二人。”

杨福根背后说于福如只会电焊,而且经常裂缝。上次锯齿车间安装法兰,螺丝一紧,焊缝裂了,重新焊接,帮他擦屁股擦了几次。厂里各小组学习,于福如召集的,朱文书发了张报纸,指着报上的社论:“你们也要好好学学。”

刚坐下来,巫翠萍就来了。杨福根说:“你这跟班,我们学习你也跟来?”

巫翠萍退到门外,倚着二套岗的西墙。太阳刺目,她苦着脸朝里张望。我读了一半,杨福根和陈福英笑出了声,他们不是笑我,而是大声说笑。于福如插话:“大家认真听,等会儿要讨论的。”他们不把于福如放眼里,于福如自言自语。我读完,没等于福如开口,他们俩站起来就走了。

法兰上要钻孔,钻床的钻头小,我换了一个大的。杨福根说:“你帮他做了干嘛?让他自己弄。”

“于师傅叫我钻孔的。”我说。

“他把你当他的徒弟使唤了,别睬他,你看看他,整天渣五渣六的,一年到头做点什么?”杨福根尽说人短。论说他是厂里培养的青工,提了几次提不上去。他很苦恼,有想法都说给我听,我不传话。他说凭手艺吃饭,别的无所谓。

法兰上的孔全部钻好,扯了块布带子把八只法兰捆在一起扔到台钳桌上,又清扫了车间满地的铁屑。

杨福根说:“你等会儿扫,我还有点东西刨一下,你一扫车间全是灰。”他下午从废料堆捡回了一根曲轴,两头锯了,中间一段刨成长条方坯,可做两把小方锤,习惯叫榔头。他说:“刨这个简单,我教你,你一学就会。”

粘多糖的测定:用黏液率表示。取5.00 g纳豆分成2份,1份用温水轻轻洗掉纳豆表面的黏液,然后将其转移到烘箱中烘至重量不变,记为m1;另1份直接在烘箱中烘至重量不变,记为m2,温度调为105 ℃,(m2-m1)/m1所得数据即为黏多糖产率[16]。

“当然好了。”我很乐意。

“刨工好学,位置调调好就行。关键是磨刀,磨刀学会了就没问题了,比车床容易。”杨福根真心诚意。

方坯刨好,锯了两把榔头,钻孔,再锉光滑,他做事很考究,比于福如考究多了。然后他去木匠间配柄,木工卢宝善选木料,拣了块沉的,电锯“咯吱咯吱”地响着,木屑落在锯板上。卢宝善说:“杨师傅,就数帮我弄把小锤子。”

“好的,过两天弄好送过来。”杨福根爽快答道。

卢宝善高兴地笑。

陈福英知道杨福根去了木匠间,停下车床:“他叫你学刨工,你学会了,他正好上班下棋。”

从朱文书办公室出来,于福如心里不痛快,他捉摸不透杨福根,这个人一会儿人脸,一会儿狗脸,翻脸不认人。修理间直属车间主任管,管理员管不到,旺季轧花,修理车间没事干,于福如和杨福根就到图书室下象棋,巫翠萍忙前忙后,门窗用旧报纸遮挡,怕被领导发现,上班偷着下棋总不是回事。下棋时他们有说有笑,多数杨福根赢,不来钱,打发时间。

于福如鄙视杨福根:“杨福根的技术我懂的,他就比我会过刨床,这个简单得不得了,三岁伢儿都弄得起来,有本事比比钳工的一套。”

这话挨陈福英听到了,朝他闭眼睛:“自己本事没有,就晓得吹牛。”陈福英说于福如夫妻俩一开口她就反胃,要吐。她快人快语,鼻音重,背微躬,说车工做长了。

于福如没上过学,名字会写。他经常说祖上的事,清光绪四年,他爷爷于晓山在西街石桥开设了一家“于天昌”油米坊,共有职工二十余人,后跟人合股因经营不善倒闭。民国十八年,于福如的父亲在潘记木行老板潘禄泉的帮助下,开办东升油坊,从上海购回一台12马力的柴油机作生产动力,镇上第一个使用机器生产的是他于家,“南河边三家坊”就有他于家一分天下。

说起这些,于福如就有种家族自豪感,他没有子承父业,20世纪60年代初,国家投资购买设备,征用土地办轧花厂时,于福如托人进了厂。他和巫翠萍无生育,这是他最烦心的事,到三十多岁也生不出孩子,想了好多法子不灵。他们四处打听要抱养一个孩子,男女都行。

巫翠萍每天起得很早,除了煮早饭给于福如吃之外,家里擦擦扫扫,洗洗衣服都是她的事。天刚放亮,她一推门,看到门口有一只竹篮子,她有些奇怪,俯身一看,里面躺着一个婴儿,婴儿身上有一张纸,写着出生年月和时辰。巫翠萍喜出望外地喊:“福如,你快起来看看,谁家送了个婴儿给我们了。”

于福如披衣下床,小心将婴儿抱住:“是男婴还是女婴?”

“女婴。”巫翠萍拉了拉婴儿说。

于福如舒了口气:“男女一样。”

“你自己弄早饭去,我把孩子理理。”巫翠萍用棉被折叠成一个伢儿窝,帮孩子洗完澡放进伢儿窝里,孩子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于福如立在边上看,巫翠萍说:“这伢儿脸圆圆的,小手也肉嘟嘟的,长大了不像吃苦的。”

“现在能看出什么?”于福如说,“女大十八变,别想那么远,苦甜命中注定。”

这一天他们围着孩子寸步不离,笑容满面。上帝真的公平,关了一扇门,会打开一扇窗。这孩子送得太及时了,在他心灰意冷、求子无门之际,给了他们温暖和安抚,他们想要一个孩子想得太久了,太迫切了,尽管不是自己生的,也视同己出。巫翠萍说:“给孩子取个名。”

“叫什么呢?”于福如反问。

巫翠萍说:“你到前面请朱文书帮孩子取个名,他有文化。”

朱文书刚吃好晚饭,有人敲门,他就开了。见是于福如,朱文书含笑道:“于师傅无事不登门啊。”

“请你帮忙来了。”于福如说。

朱文书说:“有事你说。”

于福如就把孩子的事说了一遍,朱文书替他高兴:“刚生的孩子送过来好,只要不告诉她,以后长大了也不会找生父母。”

“是的。”于福如点头称是,“以后的事也管不了许多,朱文书,你是文化人,今天找你是想请你给孩子取个名。”

“取个名?”朱文书边想手便拍打着桌面,问于福如:“这孩子跟谁姓?”

“当然姓于了!”

等了会儿,朱文书说:“现在是冬天,蜡梅还开着,就叫于梅吧,像梅花一样高洁。”

朱文书一说,于福如听得顺耳,于梅这名字大大方方的,还有好的寓意,就定下了。巫翠萍也说好听的,说小名叫梅梅?叫小梅?喊喊都不好听,就不喊小名了,大名小名都叫于梅。

于梅满月的那天,于福如在厂里食堂请客,管理员以上的干部参加。几天前他与司务长商量,说有两桌人,能不能安排一下?司务长不好意思回他就答应了。晚上吃完饭,巫翠萍把于梅抱过来,孩子怕光,用手帕罩着。巫翠萍掀开手帕给吃饭的人看,许厂长说:“这小模样真像于福如,于福如你说实话,是不是你的种?”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于福如也笑了。

巫翠萍会心地笑着:“你是一厂之长,说话要负责任,到时候我要找你交人。”

许厂长说:“好啊,你找我交人,我先让于福如老老实实把人交出来。”

又一阵哄堂大笑,笑完碰杯。

许厂长叫我到他办公室,我很紧张,心里犯怵。许厂长戴老视眼镜,目光从镜框上方露出来,那意思是看到我了。我手里攥着一副白纱手套,一块肥皂,我一个季度领一回,朱文书还是关心我的:“过些时候你也可以一月一领。”朱文书经常叫我给他誊写职工调资表,叫我写工作总结,总结要复写五份报县主管部门和镇政府办。我的中指磨出了很厚的茧子,别人领劳保用品要签字,朱文书不要我签字。

“到厂有三个月了吧?”许厂长问。

我哆嗦着:“差不多三个月了。”

“听修理间人反映,你表现不错,肯吃苦。”许厂长赞扬我。

我不敢作声,盯着他手上的钢笔。

“要保持,不要郎当,年纪轻多做点事人家会看在眼里的。”许厂长俨然长辈的口吻,“厂里马上要改制,以后车间的工作更要多做。”

我轻轻地嗯了声。出了许厂长的办公室,我舒了一口气。门口花圃里的草木绿得发亮,篱笆环绕场地周围,两棵大雪松已高过房屋。朱文书问我:“许厂长找你干吗的?”

我说:“问问我适不适应修理间的工作。”

朱文书抿着嘴,手里捧着茶杯极其悠闲。没过多久,许厂长叫朱文书拿改制方案,提交厂委会讨论。朱文书私下里告诉我:“你的车间要被兼并重组。”

车间具体怎么兼并?怎么重组?朱文书没有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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