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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的社会文化思考及其对现代手工艺的启示

2023-08-31南京艺术学院设计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关键词:文玩造物手工艺

樊 进(南京艺术学院 设计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一、由“盘”兴起的社会文化现象与“盘”字的释义

“盘”是文玩圈中的常用语言,是一种修心养性、自娱自乐的盘玩方式。“盘”是一种“玩”的动作、方式和意趣,其组合成的“盘玩”一词最早出现于清代陈性在古玉辨伪的著作《玉纪》中,内有“盘功”“骤盘”“文功”(文盘)“武功”(武盘)和“盘玩”等记述。[1]它也是古玉、奇石等圈内通行的语言,且形成了一定范围内相对固定的社会文化现象。

“盘”字在近年来已“出圈”,成为大众熟知的社会文化用语。2019 年《相声有新人》的系列节目中,出现了一个热门词——“盘他”,成为当年百度排名第二位的流行词,[2]跨越了文玩圈原有的边界,形成“天地万物皆可盘”的社会流行性文化现象。这一词语是由德云社的相声演员孟鹤堂和周九良在《文玩》的作品中演绎出来的,他们形象地展现了文玩爱好者深入骨髓的喜物、爱物和玩物的方式——“盘”。文玩界关于“盘”和“盘玩”的说法虽然清代才正式出现,但这种行为方式古已有之,且伴随着人类活动早已存在。因此,其形成流行社会文化现象的原因除了有网络信息传播力量加持以外,也与我国独特的社会文化底蕴相关,与汉语特有的内涵、语境以及我国传统的思维方式有着密切的关系。

汉语是世界上最为直观的语言之一,其以精妙的汉字造型作为信息载体和表达途径,是中国人认识、解读和诠释世界的一种特有路径,也是中华文化基因信息传递的一种媒介,凝结了中华民族数千年的经验、智慧和世界观。它们往往有着深厚的文化内涵,也深刻反映了文字在形成时期人们特有的生活生产的经验,“盘”字就是其中一个较为典型的代表。“盘”字是名词,也是动词,还是量词和姓氏,本文仅从名词与动词的语义来展开分析。一方面,关于作为名词的“盘”的理解:“盘”由“盤”字的简化而来,从其甲骨文的造型来看是一个会意字,也有明确的形象(图1)。其上部是“般”的造型,意指一种如舟似船状且可以漂浮在水上的扁浅性盛器,右下部为“口”形,也有器皿截面或侧面之感;金文将其演变为“皿”形,将“盘”归类为一种用来盛放物品的器皿;盘在古代指盛水、洗漱的浅底器皿,有圆形与方形两种形状,底部分有无圈足。《辞海》中释义为“一种敞口而扁浅的盛器”“古代盛器”“反覆查究”“回旋”“游乐”“通‘蟠’。回绕;屈曲”。[3]现代汉语中有“盘”的名词:“果盘”“茶盘”“菜盘”“磨盘”“绞盘”“方向盘”“开盘”“收盘”“厂盘”“盘缠”“盘羊”等;另一方面,作为动词的“盘”的解读:笔者基于圆形盘的制作方式,认为其多指往返或反复回旋的动作行为或状态。这类的动词有“盘旋”“盘踞”“盘活”“盘桓”“盘账”“盘剥”“龙盘虎踞”“盘根错节”“盘膝而坐”等。人类早期制作的器皿中,有一大部分是以泥巴为原材料烧制而成的陶器,我国在仰韶时期的手制陶器的普遍制作方式就是泥条盘筑法(图2),[4]即根据需要制作出粗细长短和干湿合适的泥条,再用泥条来环绕盘旋往上捏合成型的方式来制作器皿。这种造型方式是在没有拉坯技术前的一种较为通用的基础工艺,其技术原理与如今的3D 打印的堆叠技术原理一致(图3),通过反复环绕的加工动作几乎可以制作任何可实现的造型。由此,笔者认为“盘”字的多种词义与这样的往复回旋的动作以及其延伸的语意相关。

图1 “盘”字的不同字形 作者制图

图2 泥条盘筑法示意图 作者制图

图3 3D打印的堆叠技术原理示意 作者制图

二、文玩中盘玩的文化现象与解读

关于文玩的解读。文玩可理解为文化赏玩的物象,多认为其起源于文房中的“雅玩”和“清玩”类器具,从最初的笔墨纸砚等文房器具演化拓展而来。“文房”一词最早见于南北朝时期的《梁书·江革传》:“此段雍府妙选英才,文房之职,总卿昆季,可谓驭二龙于长途,骋骥于千里。”可见此时文房职能与如今的档案馆类似;到了唐代时“文房”开始专指文人的书房。杜枚在《奉和门下相公送西川相公兼领相印出镇全蜀》一诗中吟道:“彤弓随武库,金印逐文房。”五代十国时期的南唐后主李煜文艺兼修,在其所载书画多押以“建业文房之印”;[5]宋代的《洞天清禄集》《负暄野录》中扩充到笔料、笔格、水滴子、砚屏、怪石、石刻、古琴、钟鼎等,这些器物当中仅现在熟知的石谱就有《云林石谱》《宣和石谱》和《太湖石志》等。可见,“以文为贵”的宋代,与大夫共治天下,文人的尚雅情趣日趋关注日常的生活方式的审美性;明代的《格古要论》《新增格古要论》《清秘藏》《遵生八笺》《考槃余事》和《长物志》等书中又扩充到珍宝(玉器、玛瑙、水晶、犀角和象牙等)、古琴、古画、古铜、古锦、古漆器、古墨迹、古窑器、古笔法贴、文具匣、研匣、笔屏、笔床、笔格、研山、水丞、金石、异石、竹木、琴剑、书灯、裁刀、如意、香具(香几、香炉、香合、隔火砂片、匙箸、香方等)、茶具和盆石等,[5][6]可见明代中期晚期的文房涵盖范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广博状态。“从16 世纪中期以后,鉴赏活动由文人的个人嗜好变为一种特殊的消费行为,引发商人甚至平民的附庸风雅……他们试图通过适当的物品来把自己同圈子外的人分开‘由物品表达的社会区分是划分精英不同成分的最明显的形式,其间尤为重要的是,需要强调分开那些离他们最近、最威胁他们社会地位的人’”。[7]清代的文房用具扩充到了“玩”的层面,“文玩”一词正式出现。文玩得到了康雍乾等皇权贵族的亲睐,形成了“皇家十玩”:上五玩(核桃、葫芦、佛珠、菩提、玉石)和下五玩(紫砂、折扇、烟斗、笼鸟、蛐蛐),贝勒爷的三件宝(扳指、核桃、笼中鸟),再加上文人雅士的追棒,使清代的文玩得到进一步的扩展,民间也形成了“文人玩核桃、武人转铁球、富人揣葫芦、闲人去遛狗”的风俗。可见,清代的传统文房这个特定区域所能承载的器物范围,难以将这些更为通俗的“玩物”纳入其中,玩的属性进一步增强,文玩的活动已然扩展到人们的生活休闲领域。礼佛、玩鸟、斗蛐蛐、遛狗等生活方式也成为清代文玩休闲生活的范畴。因此,笔者认为清代的文玩既包括传统文房所涉器物,也包括佛教用物的衍生品以及生活休闲相关的特色器物,在内容上进行了多领域的拓展,在“玩”的趣味上增加了多样性,在文化上进一步生活化,减少了文化知识的壁垒,消解了传统文人士大夫们的专属性和精神独享性。

从现在文玩活动的主体来看,盘玩的文化现象更是具有了一定的人民性。文玩在《现代汉语词典》中释为“供赏玩的器物”,《辞海》中释为“供赏玩或摆设用的雅致器物”。文玩已成为当代中国社会中带有传统文化气息,具有一定历史文化内涵,可鉴赏把玩和收藏的自然或人工物件的统称。[6]新中国成立以后,国家经济得以迅猛发展,为文化复兴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文化教育的大力推广使人民的知识素养得到了历史性的突破和提高,大众对文化的认同与渴求达到了新阶段,文化的自觉和自我意识的觉醒也逐渐提高,这为文玩的发展提供了广泛而持续的群众基础。文玩的商业价值区间丰富,从几元到亿万天价都有可匹配的选择,普及性和覆盖率非常高。传统文人的高雅赏玩的生活方式在信息时代的传播和催化下,成了各层次的民众皆可触及的喜物爱美之事,争相模仿;曾经皇权贵族的心头好,在文化产业的推动下飞入了寻常百姓家;念念有词的珠串信物在商业经济的推广中成了人们争赏逐玩的热门爱好。可见,从传统的文化精英到有知识有爱好的普罗大众都是参与的主体,这便促使传统盘玩文化逐渐开始滋养着人们的心田,使人民大众的文化生活和审美精神得以丰富。

大众盘玩的文化现象源于传统文人的审美。从文房用品的繁盛考究和精致追求,可以看出历代文人精英对于审美文化的传承和对人文精神的突破与探索,可见他们内在思虑与外在环境的对话与感应,也可见他们对自身、人生和社会的思考和批判。主流的文人精神自觉秉承了我国深厚博大的中华文明,在这一框架下的传承对中国社会发展的推动和影响是深远的。对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物质、精神与物质、物质与物质、内在与外在等方面的体察、感悟和思辨形成了东方的思想和哲学体系。文人的文化特质决定了这些根植于东方土壤里的审美基因以各类器物形式呈现了出来。物随主人形,文玩也不例外。在赏玩方面,他们通过其选择的物质载体展现了出来,无论显性或隐性,都会在个人的生活领域内得以尽情的展现,一如曾经浩如烟海的文房器物。中国传统文人的审美精神在其文学领域得到了充分体现。比如,唐代诗人司空图创作的《二十四诗品》中将诗歌的风格、境界分为雄浑、冲淡、纤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和流动的类别,这样出色的理论成果的影响不仅是诗坛,更对中国社会的审美、情志和心理起了更为明确和深远的影响,对于中国传统造物的美学思想也同样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这些风格多来源于对大自然的解读,反过来又强化了人们对大自然、对身边环境进行相应的营造和创建,也成为文人对物的选择和盘玩的内在精神的指引。在“学而优则仕”文化氛围下,文人在社会无疑是一个标杆,上行下效,蔚然成风。

当然,从某种角度来讲,大众的盘玩是一种对相关文化知识、精神或状态的认同或模仿。这种认同与模仿或许不深不精,但却能够解决其本身所需的精神自洽和物我融通的问题。从某种角度讲,即使是附庸风雅的表面文章若做到极致,也会对其内心产生正向的能量散播和影响。若再持之以恒,也可以集腋成裘、量变到质变、由表及里地叩响其内在的审美心灵。包罗万千的文玩可以从多种文化角度多个文化层面进行“盘”:可文可雅、可精可巧、可珍可贵、可希可奇、可朴可素、可静可动……可见,文玩成了人们追寻自我属性、亲近自然和愉悦精神的一种大众可以接受和能够参与的盘玩媒介和载体。

“盘玩”是人们内心外化的一种生活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与“把玩”的意味较为接近。二者在动作路径、物质形式、精神意义等方面是相通的。汉代陈琳《为曹洪与魏文帝书》“得九月二十日书,读之喜笑,把玩无厌”,这是目前所知在文献中较早出现的“把玩”,虽然书信是在精神思维层面的揣摩,但从把玩的本意来看,还是源于生活中把玩物件的事实。李立新先生在《玩物自信》一文中对玩具的“玩耍、玩赏、玩味、玩乐”四个方面来论述“玩”的空间与体验,指出了人类的“玩”能够“超越生物性上升为一种创造性的活动”。[8]他认为“在‘玩’的过程中,暂时消解了社会生活的尊卑、贵贱、长幼以及规范、利益等,玩物是独立和自信的,在玩物的过程中,人也获得了极大的自主的乐趣”。[8]《周礼》载“凡式贡之馀财,以共玩好之用”。[9]可见,“玩”本是人的天性之一,盘玩之行为能够给人带来别样的乐趣,也能进一步激发创造性的造物行为。在信息化智能化的工业生产背景下,人逐渐拥有一定的时间和空间,也为盘玩的休闲生活提供了多种条件。

三、盘玩的文化现象隐含的造物思想

作为动词的“盘”,实质是主体与客观对象之间一种特殊的互动与体验,这种反复揣摩和研究的行为方式,常以实物、事件和思想文化等为对象。本文仅以物质实体作为研究对象来展开论述,并由此推演出其对现代手工艺的造物带来的启示。盘玩的行为背后与我国传统造物文化观念是一脉相承的,带有强烈的实验、经验和体验的色彩,有着深刻而多元的思想和思辨性。

首先,成熟的农耕文明是盘玩文化现象的思想根源。农耕文明形成的基础是对自然现象的精准把握,对于时间与空间、季节与温度、颜色与质地、视觉与触觉等都有直接而深刻的理解和体悟。农耕文明是典型的审美性文化,一岁四时中的“雨雾霜雪”“温热凉寒”“绿红黄白”等有规律的变化对人们的生活和生产有着根本性的影响。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斗转星移、二十四节气、二十八星宿等是上古时期先民就开始形成的生态认识和经验思想,这种对自然现象敏锐而精准的观察和深刻而通俗的感悟,从经验性的记录上升到了对自然现象的规律性的把握和应用。顺其自然而后成,造就了人们面对不断变化的环境的适应能力;借自然规律而勃发,成就了人们对物的表面与内在现象的独特的理解和开拓。从这一角度来看,农耕文明的观天察地的应变能力就是为了人类自身的生存和发展而形成的转化能力。在大自然的竞生法则下,文化的内外适应性和转化的基因逐渐形成,而人在这个过程中始终是关照和生发的核心。对物象的视觉、温度的感觉、吐纳的嗅觉和抓握的触觉等等都带有独特的审美色彩,为人全方位的感知内外世界提供了直接的体悟和经验,从而为人在遵循客观规律的基础之上的创新发展营造了新的空间和业态。因此,农耕文明所滋养的文化土壤造就了我国审美性的文化,这是基于人们生存本能发展之所使然,也是盘玩文化现象形成的内在意识的根源。

其次,“天人合一”的哲学观是盘玩文化现象的思想指引。人的成长与环境的影响密不可分,文化现象的出现同样如此。盘玩文化追求的“人物合一”“心物合一”,是哲学上“物我合一”的思想实践方式之一。东方的哲学是关照人的哲学,“天人合一”便是传播最广的智慧之学和生活之学。这里的“天”多指客观因素或环境,是人以外的宇宙、自然和天地等的客体总称;“人”是主观因素,多指人类的文明因素、社会因素和行为因素,是启动事物运转的动因;“合”是方法论,是主客体和解或共存的一种方式,也是文中“物化”或盘玩的方式;“一”是目标,是主客体形成合二为一,相互依存,是和合共生的一种新状态。这种状态在盘玩之中带有天然的亲和力,人们可以通过多种感官来对盘玩的对象进行解读:可以通过手对物质材料的触摸、拿捏、摩挲和温存的触觉层面的体验交流,可以通过眼睛观察物料的色彩润化、“玉化”的过程来体验心游物灵的对话等。《周易·系辞上》有“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10]此处“玩”字意谓研习、体会,“乐而玩”则有鉴赏品味之意,与盘玩的内涵是相通的,其行为背后隐含的“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也更是文人雅士所追寻的一种理想状态。从这一角度来说,正是这种对理想状态的不断渴求才带动了盘玩文化的一路发展和演变。

最后,对“物”的思辨阐释是盘玩文化现象的生发动力。在中国传统文化历史中有着对物质世界的多种解读,对“物”有着特别的理解,提出了不同层面或角度的方法论或认识论,其对后世的造物思想的影响也是深远的。《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载:“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11]此“物”既实也虚,是混沌一体,天地之母,宇宙之本;《庄子·外篇·山木》中载:“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12]这里第一个“物”是驾驭、役使、掌控或支配的意思;《庄子·内篇·齐物论》载:“物无非彼,物无非是。”[13]从认识论的角度对“物”与“物”的关系上进行了深刻的哲学性思辨;《庄子·秋水》讲:“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始终,物有生死,不侍其成;一盈一虚,不位乎其形。”[13]《大学》开篇的三纲八目里讲:“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14]强调对“物”以“格”方式进行研读,从而获得智识;《孟子·滕文公上》的“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从“物”的物质本体的特性上进行了阐释;管子认为:“君子使物,不为物使”,与荀子所说的“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类似,从人与“物”的关系以及人的主观能动性的重要性进行警醒;晋代的支遁《逍遥论》载:“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宋代朱熹在《近思录》中载:“明道先生以记诵博识为玩物丧志。”[15]明代朱熹讲:“格物致知。”王阳明讲:“心外无物”“天地万物为一体。”“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16]晚清王国维写:“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17]可见,历代文人常对“物”有着不同角度审视和思辨,主观客观,唯心唯物,皆有所表,众多对“物”的经验性的体悟和思辨使人对世界有了新思考,这也是盘玩文化具有造物创新和不断发展的动力之一,也为现代手工艺的造型造物提供了丰沛的文化视角和不断生发演绎的新空间。

四、“盘玩”对于现代手工艺创新实践的启发

目前所知的现代手工艺创新实践有着多元化的发展。总体而言,多以艺术造型、创意性意识流、传统材料工艺的极致表达、新材料新工艺的新发展等方向为主。这些内容多是以视觉感受为主的创新设计和造型,在人与物的互动性、体验性和密切性等方面尚有待发展的潜力空间。因此,在强调现代设计思维、理念和方法的现实之下,结合盘玩的内涵可为我们重新审视中国式的物我观和适应时代性的手工艺创新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盘玩的趣味性与互动性。文玩中的“盘”的物质对象非常复杂,但总体可以概括为矿物性材料、植物性材料、动物性材料三大类。它们在颜色、光泽、形态、气味和手感等方面至少有一种以上值得去盘玩鉴赏。比如,一颗核桃经过长时间的盘玩,可以由干涩变为圆润,出现具有一定透光性的效果;鸡骨白的古玉经过合理的盘玩,也可以慢慢“唤醒”其本来的面貌,具有“还原”玉器生命的能量等,此类的盘玩是人与物的深刻互动,有着特殊的意义和乐趣。这是千年的文化传承才会出现的经验和物象,既是物质的一种“活化”,也是精神的一种根植与对话。喜玉的人相信“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的说法,也使人们了解了人与玉的物质交换的自然现象,同时也有着有趣和有益的精气神的互养。文房的清逸,古玩的文脉,奇石的旖旎,宝石的色泽,紫檀的油性,沉香的馥郁,核桃的“玉化”等都能使人沉浸其中。相声中“干干巴巴的,麻麻赖赖,一点也不圆润”反映喜物者对物性的直觉感受,体现人对不同天然物质的亲和程度,这是一种人对喜物的想象力,也是人主观改造意志的表现,更是精神上的一种沉醉和酣畅。这对于现代手工艺而言,是一个重要参考,可以就一些物料的材质、肌理和结构等进行针对性的设计和想象。比如,大漆材料越盘玩越油亮,就可以设置特殊的肌理或结构来进行实验性创作,增添手工作品的互动性和趣味性,也可进一步使使用者在使用过程中不断产生新的发现,进而共同完成一件艺术作品,达成一种新的互动性的现代生活乐趣。

盘玩的解压性。艺术有舒解人的压力作用,艺术家创作过程中可以将现实世界无法达成的意志、欲望通过艺术手段或途径来宣泄出来,从而达到一种精神上的补偿。现代手工艺术的创作可以通过视觉的欣赏带来心灵的契合与感悟,从而达到审美精神上的同频共振来展现;也可以增加使用时的特别手感而得到进一步的身心体验;还可以在休闲或烦闷时通过手上的轻微动作带来情绪的抒发与平复,为精神带来放松与宽慰等。这种方式带有一定排解情绪的作用,具有解压性的快感,与盘玩的方式相似。文玩中的盘玩有“文盘”与“武盘”之分,其盘玩的手法和意图各不相同,带来的解压功效也不同。这里的“文”是“柔和;不猛烈”的意思,“武”是“勇猛;猛烈”之意。[18]文盘即人以自然柔和的方式来把玩物料,使其慢慢形成包浆、色变等效果的手法。这是一种顺应物料天性且时间较长的接触方式,是一种慢养的过程,也是一种对物料损伤较小的赏玩。由此,人们盘玩时可以得到清心、静心、耐心和用心的心理情绪,怡养心性、修养情志;武盘是带有人的强烈意志和动作去盘玩的方式,可以使物料之间、人与物之间的接触得到强化的作用。这样的盘玩讲的是随性和率真,是一种爽朗直陈的情绪宣泄和排解。比如,将两个核桃在手心中打转时其相互可以进行碰撞摩擦,产生清脆的声响,可以同时带来听觉、触觉和视觉上的愉悦,从而减压消闷。这里的解压性可以说是互动性的专项增强,是人的精神、情感抚慰和压力排解的有益通道,尤其在现在快节奏的生活压力下,出现能让人的精神愉悦、放松和产生心灵寄托的可把玩解压的艺术造型,也是一个有社会价值的方向,这方面在现代手工艺创作当中可予以重视。比如,可以从可盘玩的角度来考虑手持器物表面的特殊设计,尤其在肌理上可以以触觉作为设计创新点,或者在器物上合理地设置一定的可盘玩的空间或结构,由此增加其摩挲感触的功能,为使用和盘玩带来缓释和愉悦的精神享受等。

盘玩的生态性。传统盘玩物料的天然性使其具有可循环的自然属性,无疑是环保的,具有完全的生态性。从这一角度来说,盘玩是对物料及其精神内涵的珍视和尊重,体现了对物质材料和造物方式的真诚甚至虔诚的态度,是一种高级而弥足珍贵的设计精神、造物文化与和合共生的发展理念,是现代生活中日益虚拟化、图像化和快餐化的消费文化的有益和有力的补充,尤其是重拾或续接传统造物文化的自信、自立和自强的当下有着特别重要的价值。物质材料的丰富,技术手段的进化,不断放大的需求,便捷高效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更加激发了这个时代巨量的物质产生,以至于成为地球环境的生态负担。现代手工艺作品的创作是否也在重复或者步入这样的状态?高效的方式是否是最优的方式?艺术精神与物质技术如何匹配?生存的尊严和生活的品味如何去选择?商业价值与社会价值如何平衡?材料的堆砌和精神的盲从一样可怕,现代手工艺同质化的倾向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艺术个性的创新,而个性化的“盘玩”能否让创作者和使用者找到各自的精神独立和休憩安宁的空间?当然,高科技和新材料若能带来亲生物属性和可循环性同样可以形成新的生态属性,对物质、技术和文化的笃信和敬畏或许能够让现代手工艺产生不竭的千姿百态和多样性,形成和而不同、美美与共的现代手工造物的新生态。

盘玩的人性化。这对于现代手工艺而言有两方面值得关注:一方面是指手工艺作品造型的适人性,即以人作为尺度进行创作的基准,以人为本,以适合人的需求为出发点,在此基础上增加具有亲和力、创意性和可盘玩的设计点。这里主要指作品的结构、形态、肌理和使用上的适人性。这一点从文玩常见的盘玩物件中可以看出,它们多具有不同程度和角度的把玩属性,无论植物性还是矿物性的材料,其形态多为圆润流畅性的造型,在生理和心理上适合人性。它们的造型一般不会对人的身体构成直接的威胁,更不会对人构成一定程度的危险性。这与当下一些“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的现代手工艺作品是不同的路径,可资镜鉴;另一方面是指现代手工艺作品材质的宜人性,强调“材美”的重要性。现代手工艺创作是以物质材料为基础的,材料本身的优势往往被其工艺性和造型形态等掩盖。尤其是物料的亲生物属性,对人有滋养和防护等作用,可以大力发展。比如,银质材料具有亲生物和杀菌的特性,可以借此进行针对性的创新性设计;不锈钢有工业级、食品级和医用级等区分,其差异性可不断满足不同层面的生活生产的需求,据其材质可以开发不同需求的创作。除了继承传统天然无害的物料以外,还可以积极借鉴现代科技对于新材料研究的成果。比如,将玄武岩融化后制成的新型纤维,是一种无机环保绿色的纤维材料,有强度高、耐腐蚀、电绝缘、耐高温和可降解等优异性能,可为现代纤维艺术的创作带来新的可能性。

盘玩的认知方式。现代手工艺创作通常是作者按照自己的意志、理念或对象的需求运用物质材料进行制作的现代艺术。对物质材料的感知不能停留在造型视觉上的把握,也综合其他感知的分析和揣摩,使创作饱有激情的感性和科学的理性的双重特征。在感性层面,它是一种人对物质材料的解读与感受的直观经验呈现,可以具体且综合地调动人的视觉、触觉、嗅觉、听觉甚至味觉的一种多元复合性的操作方式;在理性层面,能够让人在感性认知的基础上进行经验分析、科学假设和充分验证的认识方法。这是一种基于物质实用与精神慰籍的双重属性的认识方式,是人与物质的对话、思考和再创造方式。通过手的盘玩可以直接与物质材料进行对话、感受、解读和创新实践活动。“通过手的劳作而表现的人的自觉性与创造性,永远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健全精神的标志,也永远是一切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中创造力的源泉”。[19]通过手的盘玩,“从物之本性出发,以大观小,从宏观的角度来观照微观的事物,从形而上来透视形而下”,领略物性的本真与烂漫。同时又要“不被具体之物所束缚,能顺物之性,小中见大,由微观来窥知宏观,由形而下的事物来领悟形而上的境界”。[20]将人的情趣、意志、寄托、思念与期盼等等融入到与“物”的对话过程当中,这种与“物”沟通的特殊方式也让“手作”的创造性与人的“存在”价值感得到相应的满足,也是现代手工艺特殊性的一种表现。

盘玩的时代性。盘玩在历史上以文人、士大夫、皇亲国戚为主,其群体和盘玩的内容在不同的时代都有不同的发展,传统精英文化的需求与大众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在现代手工艺的范畴内有了新的跨越通道,在方向上有了新的协同。如今的盘玩除了具备世俗化、生活化和人民性的时代特征以外,在新材料、新工艺以及智能技术应用等方面也具有明显的时代性。传统材料工艺的传承发展,为现代手工艺的艺术创作提供了深厚的土壤,但新的物质材料和技术手段的不断涌现,新的生活方式也不断地迭代升级,对于可触及、可加工的材料需要进行新的梳理、理解、认识和拓展,需要新的智识性的实验和探索,需要创造与时代相适应的手工艺术作品,由此引领或开拓新的生活方式。西式的设计理念与中国的造物思想在不断地碰撞、磨合和转化,为现代手工艺的发展提供了更深层次的精神支持和更广阔的发展空间。传统的手工艺以视觉为主的造型手段可以不断综合触觉、嗅觉等多感官参与造物,甚至可以将高科技的各类感应元件应用到现代手工艺当中,这样可以拓展新的综合性和多元发展的艺术路径。有亲和力的外在造型,可把玩的极致工艺,智能的手工艺作品,可互动的艺术观念,浸入式的造物呈现等,可以使现代手工艺的艺术精神呈现这个时代的属性。如今的电子信息技术进入到量子时代,社会开始了元宇宙,智能制造全方位地渗入生活生产,现代手工艺唯有拥抱这个时代的新技术、新材料才能拥有手工艺的新时代。

结语

“盘”字反映了我国知物和造物的一种方式,“盘玩”的社会现象是我国文化和生活的一种综合表现,对于现代手工艺而言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盘玩”文化现象的思想根源离不开成熟的农耕文明,离不开“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环境,也离不开历代思想家和文人对物的思考辨析。现代社会的教育普及和经济的发展又使具有文化属性的“盘玩”具有了人民性。“盘玩”所具备的趣味性、互动性、解压性、生态性、时代性以及人性化的操持方式,为现代手工艺提供了对“物”的更深层面的认知,也是传统的一种物我相互关照的表现。“以物观物”“以我观物”从而“物物而不物于物”,寻物、读物、识物和解物,顺“物”之自然,合人之功用,呈艺之精妙,从而创新造物,成当下社会所需之时代新物。从某种角度讲,物质是人认知的集合,现代手工艺的造物艺术也是造物的认知的综合体现。盘玩的方式为现代手工艺在新的技术条件下对物进行认知、研究、把玩、解构、结构、重构、弥散与消解等提供了有益的经验;物我合一的认知思想将物性与人性在新的环境中的再协同,可为现代手工艺的理论体系发展提供了新的参考契机,也为现代手工艺的实践提供了新方向、新路径、新方法和新表达的可能性,个人盘玩的“独乐乐”也可以变成人民大众所需的“众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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