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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

2023-08-31三河市第五中学王跃波

河北教育(综合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糨糊鞋底毛衣

○三河市第五中学 王跃波

母亲年轻时是有名的老杨家三姑娘,好看,能干,心思灵巧,不嫌贫爱富。来说媒的人踢破了门槛,母亲一个都没瞧上。她不想在家门口找,不想一辈子待在山沟里,她想走出去,于是,嫁给了200 里以外的我父亲,一个浓眉大眼识文断字的小伙子。

父亲家很穷,兄弟四个,父亲是老大,母亲一进门就成了长嫂,下地干活儿,操持家务,里里外外一把手。底下三个小叔子全是长身体的时候,吃起饭来,就像饿狼,谁也不顾。母亲做在前面,吃在后面,等她上桌,就剩个碗底了,就连新婚头一年过年,母亲都没吃上顿整饭。

后来母亲生了我们两姐妹,按农村规矩,分家单过,日子才好一点。

母亲真是过日子的好手。什么都会干,什么都肯干。奶奶那时候身体不好,有心脏病,带不了孩子。母亲常常要带着我们姐妹下地干活儿。背个筐,把孩子放在筐里,放在地头,干会儿活儿,看看孩子。回家做饭,就把孩子放在炕上,在孩子腰上系根绳子,绳子拴在窗棂上,免得孩子掉地上。割麦子、拾棉花、种西瓜、打药浇水挑粪种菜……农村地里的活儿,哪一样儿也没落下。“你妈就像咱家那匹老马,干活儿不知道累,不惜力,我都比不上。”父亲曾说。

母亲做饭很好吃,什么东西经她的手,准能做出不同的味道。父亲吃了一辈子母亲做的饭,吃别人的饭都不顺口。就说烙饼吧,母亲烙的饼层层叠叠,又薄又软,饼心透亮,不就菜都能吃饱。烙菜盒子,薄皮大馅,两面金黄,吃去吧,赛过饭店的手艺。至于炖鱼炖肉炒菜,甚至腌个萝卜咸菜,凡是在我家吃过饭的人,没有不夸的。只能说这是一种天赋,而今我已40 岁,母亲做饭的手艺,我一样儿都没学会。

母亲会做衣服做鞋。小时候,我们的衣服、鞋子都是母亲做的。做布鞋,要剪鞋样子,纳鞋底。母亲有本旧书,里面夹的都是一家老小的鞋样子,常有婶子、大妈来我家借鞋样子,说母亲的鞋样子好,做出来合脚,秀气。母亲做的虎头鞋特别精巧。五颜六色的毛线,扎出可爱的小老虎的形象,尤其那对大眼睛,神气活现,睫毛好像会动呢。还有兔毛斗篷。大红缎子面,碎花棉布里,絮上新棉花,帽子上一圈白兔毛,帽子后面还有两条红红的长飘带。过年出门给孩子穿上,捂得严严实实,白毛帽子下露出粉嫩的小脸蛋,赢得满堂彩。

做得最多的还是家常布鞋、棉鞋。秋后不忙的时候,挑一个晴天,母亲就要打袼褙了。先在大锅里熬糨糊,我负责烧火,母亲看着,母亲说行就行了。熬出来不能太稀也不能太稠,稀了粘不住,稠了打出来的袼褙太厚太硬,纳鞋底的时候扎不动,鞋底太硬了还硌脚。

卸下西屋门板,抬到院子里,平放,两边用凳子垫好。把洗干净的不穿的旧衣服,剪开,铺平,备好,先在门板上刷糨糊,放一张大的布粘在板上做底,再刷糨糊,一层压一层往上粘小块的布,压茬铺,接口要齐,布面要平,不能出褶,不能里出外进,糨糊要刷得匀,薄的薄厚的厚可不行。铺个五六层就差不多了。打完袼褙,把它放到阴凉处,等着晒干。

白天要忙地里的活儿,母亲总是在晚上纳鞋底,就着灯光或是烛光。母亲纳的鞋底针脚又匀又密,线绳在母亲手里特别听话,一来一回,流畅自然,不一会就纳了一大片。我曾趁母亲不注意偷偷试过,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是锥子扎不透,再扎就歪了,二是线绳穿过去拽不出来,好不容易拽出来,下一针又不知道往哪儿扎。其实,别说我这个小丫头,就是村里老于(擅于)针线的女人们都加在一起,也没母亲的手巧。这是村里三奶奶说的,她轻易不夸人,她要是夸人,一定是真心实意。

家里活儿多,孩子多,快入冬了,等着穿鞋,母亲总要熬上几个晚上,一家老小的棉鞋就都做好了。母亲“上鞋”很快,心里有算计,手下有准头,一遍走线过去,鞋面鞋底完美“会师”,分毫不差。上脚试试,又舒服又暖和。有一年过年,二姨带着表弟来我家,看母亲做的鞋好,愣是叫表弟换走了妹妹的新棉鞋,留下表弟穿来的买的新鞋。我有三个姨,她们针线活儿都不行。

母亲很会织毛活儿,围巾、帽子、手套、耳套、毛衣、毛裤、毛坎肩等都织得好,就连父亲自行车上的护把都是母亲用钩针钩的。她不用看书(那时候三婶手里有好几本毛衣编织书,好像很流行,三婶看了也不会织,拿来问过母亲,母亲能看懂,但是嫌它复杂不实用,不爱看),就是看别人穿的花色,琢磨,看见了就会织,自己配色。她量身也不用尺,就是用手比,比比肩宽,比比腰围,再算计起多少针,到哪儿该收针。圆领、鸡心领、花边领,母亲都会织。母亲挑颜色的眼光很独到,那时候给父亲织了一件浅咖啡色的毛坎肩,鸡心领的,父亲穿上特别洋气,谁看见都会问哪儿买的。哪儿买的,媳妇织的。

孩子们的毛衣永远是大个儿穿完小个儿穿,实在穿不了了,拆了加毛线重织,纯色毛衣就成了花毛衣。记忆里,很多次,都是我和母亲一起捯毛线的情景,直的、弯的、新的、旧的,各种颜色的毛线团,暖暖的。在那段贫寒的岁月里,母亲用她的勤劳智慧护佑了我们。

我十几岁的时候,父亲学会了杀猪,卖猪肉。母亲就和父亲一起,追大集,做买卖。父亲一开始脸皮薄,张不开嘴吆喝。母亲不怕,上赶着招呼顾客。母亲会说,爱笑,人又随和,买卖公道,不缺斤短两,渐渐来母亲这儿买肉的人就多了。一块儿做买卖的人都说王老大(父亲)娶了个好媳妇。母亲拉肉的本事不比父亲差,父亲号称“一刀准”“王一刀”,母亲才是真正有准头,说多少就多少,一刀下去,干脆利落,一直到底,切口处整整齐齐,看着就漂亮。客人满意,剩下的肉也好卖。论做买卖,除了不会开车,母亲的能干真是没话说。

要说遗憾,母亲最大的遗憾是念书不多。那时候姥姥家也很困难,老姨比母亲小了四五岁,母亲上学还要背着老姨去,又是山村,路难走;上着课,孩子就哭闹,母亲还得哄孩子,回家又得做饭,母亲赌气不念了,那是小学四年级。可是母亲平常的字都认识,也能写,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母亲很重视我们姐弟的学习。家里再困难,也供我们读书。我大姨就不一样,她老早就让孩子们辍学上班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个念完初中的都没有,还总劝母亲:一个丫头片子供那么大书(读很多书的意思)有啥用,早晚是人家的人,挣钱也是拿别人家去。母亲不听她的,说:我就吃了念书少的苦了,不能让我的孩子也这样,他们念书长本事,将来能过上好日子。

母亲奋斗半生,供出了三个大学生,大本事没有,只是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安居乐业。多年以后,姐妹再见,大姨说:立荣,还是你有先见之明啊。是啊,母亲的先见之明成就了我们的现在,平凡的幸福。

早在几年之前,父亲不再做买卖,母亲也随之退休,转而去城里帮弟弟带孩子。现在小侄女上了小学,母亲也能回家和父亲团聚了。辛苦半生,母亲终于能做回自己。买衣服,化妆,做头发,鼓捣美食,母亲在她60 岁的时候活成了少女的模样。

多少年过去,母亲,就是家里那根定海神针,稳稳地立在岁月里,默默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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