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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生产者的写手

2023-08-30赵勇

关键词:加速路遥资本

摘 要:网络文学生产的基本法则是快与量,即网络写手日更不辍,越写越长,唐家三少即是典型代表。他每小时写八千多字,写作速度非常惊人。与之相对应,传统文学生产则追求慢与质,路遥写作《平凡的世界》便是一个著名案例。为了完成这部百万字的“巨著”,他先是经过三年左右读书、翻报纸、让生活重新到位的精心准备,然后又用三年时间艰苦写作,甚至为此付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和生命。网络写手惊人的生产性,主要原因在于他们在写作时可以信马由缰,同时电子书写也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便利。而更深层的动因则是经济利益,因为只有写得长,粉丝的粘附度才会高,订阅量才会大。而高粘附度与大订阅量又直接提升了网站的流量,流量一上去,某个写手或某部作品才会被资本投以青眼。而由于资本渴望加速,所以网络文学的生产、流通、传输、消费也就全部处于高速运转之中,成了阿多诺所说的杀婴行动:用新产品扫荡市场,再把新产品逼进坟墓。

关键词:网络写手;网络文学生产;唐家三少;路遥;资本;加速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23)04-0033-10

作者简介:赵勇,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研究员、文学院教授(北京 100875)

① 瓦尔特·本雅明:《作为生产者的作者》,王炳钧等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页。

② 丁玲:《致一位青年业余作者》,《丁玲全集》第12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09页。

《作为生产者的作者》是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一篇著名文章。他在此文中把创作技术放在一个重要位置,并以特列契雅科夫和布莱希特为例,极力论证了这样一个命题:“文学的倾向可以存在于文学技术的进步或者倒退之中。”①我之所以套用本雅明说法作为本文标题,一方面是想以此对网络写手与传统作家进行区分;另一方面也是想指出,网络文学在网络写手那里体现了怎样惊人的生产性。当然,由于此标题关联着本雅明,所以创作技术或文学技术在网络文学写作中所扮演的角色自然也会进入我们视野,只不过我删除了文学倾向、政治倾向与文学技术的关系,因为这是本雅明走向左翼迷狂时的产物,把它说清楚是很不容易的。

一、快与量:网络文学生产的基本法则

传统文学作家中,无论是纯文学作家还是通俗文学作家,即便他一生勤奋,其作品的总量和字数也不会很多。《鲁迅全集》(2005年版)共18卷,总字数约700万字,但可称之为文学作品的只有《呐喊》《彷徨》《故事新编》《朝花夕拾》等,其字数或许还不到全集的十分之一。在通俗文学阵营中,金庸算得上一个高产作家了,但他一生也就是写了15部武侠小说,总字数约870万字。因此,从文学生产的角度看,传统文学对作家提出的要求或许能概括为:质与慢。所谓“质”,就是求质量而不求数量。丁玲曾嘱咐文学青年:“写文章不是要多,而是要好。过去有一个外国作家对我说过,鞋子要一百双差不多的,不要只有一双好的;而作品相反,不要一百篇差不多的,只有一篇好的也行。我认为这是对的。”②中国作协党组原书记李冰在援引了这段文字后指出:“丁玲同志的这个思想在政治运动中被斥为‘一本书主义,遭到了批判。现在我们重温丁玲同志当年的嘱咐,从中感受到的是老作家对青年的真诚关爱。文学创作是一种特殊的精神生产,不能靠生产的速度取胜,也不能靠产品的数量取胜。”李冰:《在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上的讲话》,http:∥www.chinawriter.com.cn/news/2013/2013-09-24/175459_2.html,2022年6月20日。所谓“一本书主义”其实就是质量为王、以质取胜的形象化表达。而事实上,能够写出一部传世之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这样的作品已是文学经典。按照布鲁姆(Harold Bloom)的说法,它们之所以能成为经典,“答案常常在于陌生性(strangeness),这是一种无法同化的原创性,或是一种我们完全认同而不再视为异端的原创性”。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第2页。但写出陌生性或原创性又谈何容易?

作品质量与许多因素有关,而“慢”应该是文学生产过程中的必要保障。所谓“慢工出细活”“萝卜快了不洗泥”这样的大俗话,同样也适用于传统文学生产。所谓“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求得一字稳,耐得半宵寒”这些古人的说法,所谓“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鲁迅:《答北斗杂志社问》,《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73页。鲁迅这样的告诫,更是强调了传统文学生产中慢的重要性。因此,如果谁若是在传统文学写作中出手太快,快马加鞭未下鞍,那么即便他写出了得意之作或上乘之作,也有可能招来人们的诟病。当莫言用43天时间写出43万字(稿纸字數,排版字数更多)的《生死疲劳》《莫言43天完成49万字 〈生死疲劳〉》,https:∥news.qq.com/a/20121018/001317.htm,2022年6月20日。时,德国汉学家顾彬就很不满意,他说:“莫言呢?他在43天之内,写出了长篇小说《生死疲劳》,这怎么可能呢?小说翻译成德文有800页呢。如果是托马斯·曼要写800页的小说,他最少要写3年。他的《魔山》,从德文来看大约500页,他写了将近4年。所以这说明什么呢?中国当代作家根本不重视语言,他们觉得故事是最重要的。”《顾彬再次炮轰中国文坛:过精英生活怎写百姓文章》,http:∥book.ifeng.com/psl/hwst/200810/1014_3551_830311.shtml,2022年6月20日。顾彬的观点未必妥当,但当他批评中国当代作家不重视语言时,显然也是在用传统文学生产的标尺衡量当代作家。因为一旦写快了,人们下意识就认为质量无法保证。这很可能意味着,在传统文学那里,快是其天敌,而慢才有可能成为其制胜法宝。

然而,在网络文学这里,质与慢已逆转到其对立面,变成了量和快。或者也可以说,量和快已成为网络文学生产的基本法则。

从量上看,文学常识告诉我们,传统文学中的长篇小说若写到50万字,已足够长。陈忠实当年写作《白鹿原》是认真考虑过字数问题的,原来他觉得只有写成上下两部,每部30万至40万字,才能装得下众多人物和较为复杂的人生故事。但出于对文学市场行情和读者购买力的考虑,他最终决定“只写一部,不超过40万字”。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91页。《白鹿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的排版字数是53万字,陈忠实这里所说的“40万字”应该是指实际写作字数。作为学者的张柠教授近年开始创作小说后,字数问题也曾进入其视野。在他看来,“‘短篇小说最合适的长度,是半小时到两小时之内一口气读完的篇幅,3000 到1 万字。‘中篇小说最合适的长度,是一天能轻松读完的篇幅,3万到6 万字。‘长篇小说最适合的长度,是一个黄金周就能轻松读完的篇幅,20万到25万字之间”。张柠:《今天的长篇小说应该写多长?》,《文艺争鸣》2020年第11期。而验之于他本人创作的长篇小说——《三城记》30.2万字,《春山谣》23.3万字,《玄鸟传》18.5万字(均为排版字数),张柠的三部长篇小说参见《三城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春山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玄鸟传》,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显然他已忠实地执行了自己所建议的字数规划。

然而,对于网络小说而言,50万字只是“起步价”。2003年10月,起点中文网首推VIP会员计划,开启付费阅读模式,标志着网络文学被纳入商业运作的轨道。此后,大量的网络写手进入这一行业,而“按字计酬”的稿费标准,“试读+付费”的阅读模式,起点中文网等实行的VIP收费阅读制度一般规定前20万字免费,以后按每千字2-3分钱收费,网站、作家分成。单本连载总字数基本上都要达到300万字左右才比较划算。参见邵燕君:《媒介新变与“网络性”》,《人民日报》2014年4月8日,第14版。日日更新的行规以及点击率和排行榜所形成的压力等等,都促使网络文学越写越长。潇湘书院创始人潇湘子指出:“随着VIP制度的实施,最大的改变就是作品变得越来越长了,注水也越来越多了。其实作者写多少字和我们网站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干涉不了,这是作者自己一个人创作的,我们没有办法让作者必须写60万字或者100万字。但是从VIP制度来说,我们是千字三分钱,这个制度就决定了如果想要赚钱,最好的途径就是写长,而不是写好。”邵燕君、肖映萱主编:《创始者说:网络文学网站创始人访谈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297页。而一位写手则明确表示:网络写作的纯商业化模式,就是逼着向你要速度,“我们每个月要写30万字,至少20万,没有20万上不了排行榜,而上不了榜就意味着没有点击量,没有点击量就会收入堪忧”。徐颖:《利益驱动造就“码字”机器 网络写手:每月写十万字会饿死》,《新闻晨报》2010年4月12日,第A24版。正是迫于这种生存压力,网络写手每天更新大都是万字左右,而且不敢随意“断更”。例如,作為“女生网络作家第一人”的叶非夜就说过:“我发现‘扑街的人,要么是今天只写1000字,要么是今天不写了。”而她的经验是,若想在排行榜靠前一点,或者得到更多推荐,唯有努力“加更”。在2011—2012年间,她每日更新不低于1.4万字。如果她与朋友约好某一天去摘樱桃,她当天早上5点钟就会爬起来,一直写到7点钟朋友们睡醒之前,把当天的更新完成。沈杰群:《唐家三少、叶非夜、二目这些人如何写作》,《中国青年报》2017年6月13日,第8版。2013年7月下旬,笔者曾赴拉萨参加“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网络文学研究会成立大会暨‘网络与文学变局学术研讨会”。据说此次会议曾邀请数位网络作家现身说法,他们也都答应与会,但实际到会的却只有知名写手王晓英一人。为什么中途变卦集体缺席?原因就在于他们担心“断更”。因为上了青藏高原就有了许多不确定因素(如高原反应等),他们还能否像往常一样日更不辍,就成了一个未知数。

于是有人指出:“网文中50万字只是起步、80万字才是入门、两三百万字才‘开局起步的‘长篇类型小说,已经形成网络文学新生产机制的一整套创作‘明规则与写作‘潜技能。”宋庄:《中短篇:抢夺网络文学眼球》,《人民日报》(海外版)2014年6月17日,第7版。这就意味着,随着网络文学的商业化,一方面我们再也不大可能见到《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那种长度的网络文学了;另一方面,在比拼速度的网络文学大生产中,快必须出场。因为慢了就会出局,唯有快起来,才有可能立于不败之地。

二、路遥与唐家三少:传统作家与网络写手的对比分析

为了更充分地说明这一问题,我们不妨以路遥与网络文学早期代表人物唐家三少为例,略作比较。

路遥是用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进行文学创作的作家,在写作《平凡的世界》之初,他已确定了这部“巨著”的大致框架:三部,六卷,一百万字。为了完成这部在他看来工程浩大的作品,他在前期做了精心的准备工作,包括大量读书(近百部长篇小说,理论、政治、哲学、经济、历史和宗教著作,养鱼、养蜂、施肥、税务、财务、气象、历法、造林、土壤、改造、风俗、民俗、UFO等知识性小册子),翻阅1975—1985年十年间的五种报纸(《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和一种省报、一种地区报),再一次深入生活,让生活“重新到位”。经过三年左右的准备之后,他才进入到写作环节。第一部选择的写作地点是一个偏僻且生活艰苦的煤矿。当小说终于开头之后,他为自己制定了每天的工作量和进度:把一张从1到53的表格贴在墙上,每写完一章,就划掉一个数字。当突破13万字(那是《人生》的字数)时,他在兴奋中产生了一种庄严感,随即又为自己制定了新的数量上的目标。正是在这种狂热的写作状态中,他“对数字逐渐产生了一种不能克制的病态的迷恋。不时在旁边的纸上计算页码,计算字数,计算工作日,计算这些数字之间的数字”。为了保证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不受干扰,他甚至粗暴地拒绝了打算采访他的记者。因为“如果我让他满意,我这一天就要倒霉了,我将无法完成今天的‘生产任务。今天完不成任务,将会影响以后的工作,我那演算的数字方程式将全部打乱变为另一张图表,这要给我带来巨大的精神痛苦”。就是在这种写作驱力的推动下,路遥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然后是第二部、第三部。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写作第三部时,他的身体已出现问题,所以这一部的写作也尤其艰难。路遥曾经说过:“长卷作品的写作是对人的精神意志和综合素养的最严酷的考验。它迫使人必须把能力发挥到极点。你要么超越这个极点,要么你将猝然倒下。”以上引文参见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15、116页。可以说,路遥超越了这个极点,但不幸的是,小说完成四年之后,他也猝然倒下了。

唐家三少(本名张威),1981年出生,被称作网络文学界的“大神”,“玄幻文学的鼻祖”。他从2004年2月开始写网络小说,直到2018年9月因妻子病故而宣布“十四年零七个月,网络连载不断更。今日,为你而断”。《唐家三少14年不断更,为亡妻而断,可歌可泣唐三少》,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11672602452176491&wfr=spider&for=pc,2022年6月20日。因为嵌入了浓郁的情感因素,这一“断更”事件也具有了某种特别的意义。唐家三少曾在2016年的一次受访中交待:“到现在大概写了四千万字,160多本书,连续130个月每天连载。”并且自言写作成功的秘诀是“坚持”,但后来又有了一个顿悟:“我们平时写作都是有存稿的,你想保持每天不断稿,一定得有些存稿。去年,我爱人得了很严重的病,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可能坚持不下去了。我差不多平均每天瘦一斤,连续两周,瘦了大概十五六斤。直到她病情相对稳定了,有一天,我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就坐在电脑前,手放在键盘,那一刻,我又重新回到写作状态,投入到自己的故事里,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这么热爱写作,能连着写十几年,是因为当我写东西的时候,本身会有发自内心的愉悦感,会喜欢去写,会把自己的故事表达出来。”以上引文参见《对话唐家三少:我成功是因为我每天只做一件事》,https:∥www.sohu.com/a/118480769_114731,2022年6月20日。把“坚持”提升到“热爱”的高度来自他的切身感受,应该是有道理的,因为没有爱的力量做支撑,坚持既索然无味,很可能也不会长久。当然,无论是坚持还是热爱,也在很大程度取决于一个技术前提:写作速度。而恰恰在这个问题上,他曾现身说法,对准备写网文的写手提出过如下忠告:

写作速度并不是天生就有的。首先,基本条件是打字要快,这一点大家应该都清楚。之后就是大脑与手的配合了。想提高写作速度其实并不难。在写书的时候,一定要聚精会神,不要去想其他的,最好断网,关QQ,不要再去看你们的游戏,当然,最好是不要玩游戏,将你们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写书上,任何一点外来的影响都会影响到你写作的速度。当你能坐在那里专注的,毫不停留的写上一个小时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自己的速度竟然提升了许多,我管这种专注的写作方法叫做拼字。小三平时写书的速度大概一小时是三千多字吧,但如果是专注的拼字时,最高可以达到八千以上。这就是专注与慢慢写的区别。

当然,拼字也是有技巧的。在拼字的时候,一旦遇到不好写的地方,不要去深究,不要去仔细思考,先隔过去,快速的向下写,写你能理顺的情节。哪怕遇到难打的字也可以先跳过去。这样的话,你的速度就能有所保证。当一小时的拼字结束后,你可以从头到尾来看你拼字时所写的东西,进行仔细的修改和填补。有的时候,修改和填补所要占用的时间甚至比写的时间更长。《起点白金作家唐家三少写作经验谈》,https:∥www.sohu.com/a/168136503_99973985,2022年6月20日。

这是刚刚写了三年多时的唐家三少的一个写作经验谈。在这里,传统写作意义上的题材、主题、结构、视点等等统统隐而不见了,仿佛一切的写作秘密都藏在速度之中,速度就是一切。而每小时八千多字的写作速度也确实令人称奇,它大概只能出现在网络文学写作这里,传统文学作家,即便像莫言这样的写作快手,也断然不可能有这样的速度。正是基于这一背景,才有学者指出:“唐家三少已经是‘起点的招牌式人物,但无论是他的粉丝还是‘起点,对他的赞誉和宣传都集中在速度和耐力层面。‘光速是每秒三十万公里,唐家三少的创作速度是每月三十万字!在這种情况下,作者为了维持住单本小说所创造的累积优势,必然会不断拉长小说的长度。”储卉娟:《说书人与梦工厂:技术、法律与网络文学生产》,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167页。

据邵燕君判断,《平凡的世界》“基本上也可以说是唯一对网络文学产生深入影响的‘新时期文学经典”。邵燕君:《网络时代的文学引渡》,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4页。此论断是否适用于唐家三少,不得而知。但从写作状况看,二人确有相同之处。比如,他们都热爱写作,都贵在坚持。路遥曾把这种热爱与坚持表述为“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第85页。而唐家三少十几年如一日的写作更新,实际上已形象地诠释了什么是“宗教般的意志”。但不同之处也非常明显。路遥用六年时间写出了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这在他看来已经是发挥到极点的事情了,然而以网络文学生产的眼光看,这种写作未免太慢条斯理。而在具体写作进度上,虽然路遥进入到写作环节之后也逼着自己天天写字(相当于日日更新),但他即便能日写万字,也是建立在每天紧张思考和工作十几个小时的基础之上的。在他的夫子自道中,我们看到写作是一件沉重、痛苦的事情,并无太多的愉悦之感。而在唐家三少这里,他每天上午只要工作两个半小时,就可码字一万以上,参见沈杰群:《唐家三少、叶非夜、二目这些人如何写作》,《中国青年报》2017年6月13日,第8版。而且这种码法往往是轻松、愉悦和快乐的。从对他的访谈中,我们感受不到他的写作苦恼或痛苦,而是一种日复一日的气定神闲和写作之乐。之所以会形成如此大的区别,至少有两大原因。

其一,路遥写作的是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它要求作家客观冷静地观察生活、深入生活、体验生活、占有生活,然后按照生活的本来样子精准细腻地加以描写,除了细节的真实之外,还要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种写作法则要求所有的一切必须能在生活中落到实处,而路遥就是按照这种写作法则进行他的小说创作的。加上他对自己要求极严,像一个学者做学术论文那样全面搜集资料,下笔谨慎,其写作速度岂有不慢之理?而唐家三少写的则是玄幻小说。按辞典解释:“广义的玄幻,相当于高度幻想型小说,是指小说中的虚构不以现实世界为依据,不遵循现实经验规律,完全是由幻想构成的。在网络小说中狭义的玄幻,是指其幻想世界敲定的文化背景和根源既不是来自系统化的中国风格的修仙小说,也不是来自西方传统的奇幻小说,而主要由作者根据需要而拼凑和搭造的。”邵燕君主编:《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北京:三联书店,2018年,第250页。如此看来,玄幻小说是不以现实生活的支撑为必要前提的,作者可以信马由缰,肆意发挥想象。只要作者能让笔下的人物能力超凡,形成热血升级的效果,也就达到了写作的目的。而当唐家三少专注于“拼字”时,他的写作甚至有了一种超现实主义的意味,因为布列东(André Breton)说过:“在思想最易集中的地方坐定后,叫人把文具拿来,尽量使自己的心情处于被动、接纳的状态,不要去想自己的天资和才华,也不要去想别人的天资和才华。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文学确是一条通向四面八方的最不足取的道路。事先不去选择任何主题,要提起笔来疾书,速度之快应使自己无暇细想也无暇重看写下来的文字。”布列东:《什么是超现实主义?》,伍蠡甫主编:《现代西方文论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第170页。当然,奇幻小说的写作不一定是让心情处于“被动接纳”状态,但它的专注与奋笔疾书确实又与超现实主义写作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这种思绪和写作状态的驱使下,其写作速度又岂有不快之理?然而,以这种写作速度去追求所谓独创性既显得奢侈,实际上也不可能做到。正如储卉娟所分析的那样:“读者对于更新速度的要求,迫使写作者必须保证小说快速向前推进,且保持逻辑、条理和情节的合理发展,没有任何一个写作者可以在这种速度下仍然坚持要独创情节。‘起点最受欢迎的作家唐家三少长期保持着每天三次更新、每次3000字左右的速度,即使他创作激情极度高涨,打字速度远超常人,如果不是情节高度模式化,省却构思情节的时间,也是绝无可能的。”储卉娟:《说书人与梦工厂:技术、法律与网络文学生产》,第166页。如此看来,对于网络写手来说,进入既定的类型之中,进行相应的套路化、模式化写作才是重中之重。网络文学写作机制之下的速度比拼已事先阉割了他们的独创性冲动,从而把他们置于了必须“大路货”的水平线上。

其二,20世纪80年代,作家的生产工具只有纸和笔,写作俗称“爬格子”。路遥便是借助于这种传统的写作工具完成他的长篇小说的。从他的描述中可以发现,当小说的开头不顺时,他的习惯是“立刻撕掉重来”,于是整整三天时间,纸篓里撕下了一堆废纸。而且还须有第二稿的修改与抄写:“第二稿在书写形式上给予严格的注意。这是最后一道工序,需要重新遣词酌句,每一段落,每一句话,每一个词,每一个字,都要反复推敲,以便能找到最恰当最出色最具创造性的表现。每一个字落在新的稿纸上,就应该像钉子钉在铁板上。一笔一划地写好每一个字,慢慢写,不慌不忙地写,一边写一边闪电似地再一次论证这个词句是否就是惟一应该用的词句,个别字句如果要勾掉,那么涂抹的地方就涂抹成统一的几何图形,让自己看起来顺眼。”由于抄改得非常认真,以致他有了“不是在稿纸上写字,而是用刀子在木块上搞雕刻”的感觉。当第三部作品写到结尾部分时,因长期劳累和过分激动,“圆珠笔捏在手中像一根铁棍一般沉重”,以至于下笔滞涩,越写越慢,“这十多页稿纸简直成了不可逾越的雄关险隘”。随后,“五个手指头像鸡爪子一样张开而握不拢”,笔掉在稿纸上,无法进行。为了能正常写下去,他不得不把热水倒进洗脸盆,“然后用‘鸡爪子抓住热毛巾在烫水里整整泡了一刻钟,这该死的手才渐渐恢复了常态”。以上引文参见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第107、127、157、161-162页。撕纸、抄写、泡手、板上钉钉、雕刻感等等,这些环节和由此生发出的特殊感受既映现了传统写作的艰辛,同时也说明着一个道理:就像用传统农具春种秋收一样,传统的笔耕墨种一方面不可能快起来,另一方面,这种生产工具也决定了它不可能有更高的产量。

90年代以来,电脑写作给作家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即便在传统作家那里,这种变化也体现得异常分明。许多作家感到电脑写作具有了一种游戏感,如张洁就说过她用电脑写小说像玩电子游戏机一样会上瘾。而她用电脑写出来的第一部中篇小说《日子》恰恰也有几分王朔式的“玩文学”的味道。徐泓:《“对着文字,我找到了真正的自己”——记女作家张洁》,《文学报》1992年5月28日,第2版。电脑写作像游戏机之类的话,张洁也向王蒙说过:“弄个电脑的最大好处是它像个游艺机似的,吸引你老是惦记着要坐到它那里去。”参见王蒙:《多了一位朋友和助手》,《文艺报》1996年1月26日,第6版。韩石山也说:“电脑写作的最大的好处,我个人的感觉是,它使既庄重也繁重的写作,变得轻松起来,甚至带上了游戏色彩。”韩石山:《分明是台印钞机》,《文艺报》1996年7月5日,第9版。而邓十哲的说法更直截了当:“写了十二万字的小说,让我享受了半年多的‘电子游戏——坐在电脑前边写作,真的不比玩电子游戏的兴致差。”邓十哲:《它让我活得更年轻》,《文艺报》1998年10月20日,第3版。电脑写作给作家带来了写作风格的变化当然值得深思,但更重要的变化是让他们全面提速了:传统写作如同老牛破车,即便是快手也就是相当于绿皮火车,而电脑写作则一下子把他们提高到了高铁时代。网络写手通常都是年轻一代的作家,他们更是一开始写作时就与电脑、鼠标、键盘、网络、电子游戏打交道,对新型的写作工具的使用也更为得心应手。许多网络写手都是码字高手,而唐家三少只不过是他们中的杰出代表。当他们签约于网站,同时有了“日更”多少字的写作压力后,“比学赶帮超”大概就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生存环境。于是除了拼才气、拼智慧、拼体力、拼粉丝之外,他们还得拼速度。因为没有写作速度就没有更新速度;更新速度上不去,就会掉粉或转粉,人气指数就会下滑。因此,在网络写作的背后,所暗含的很可能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小说精神,而是“更高、更快、更强”的竞技体育精神。

于是,再一次借助于本雅明的说法,路遥就像“讲故事的人”,他与写作有关的一切无不揭示着小农经济时代、手工艺人的生产秘密。而像唐家三少这样的网络写手,他们写出的网络小说就像“技术再生产时代的艺术产品”。因为技术化程度高,可复制性强,他们也就具有了批量生产的能力。

三、资本与加速:网络文学生产的深层动因

如果要对网络写手的生产性追根问底,什么才是促使他们“多拉快跑”的深层动因呢?根据马克思的“生产直接是消费,消费直接是生产”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9页。的论说,也许我们可以从消费层面的受众说起。而关于这一问题,传统文学作家汪曾祺早在1982年就有过如下判断:

现代小说是忙书,不是闲书。现代小说不是在花园里读的,不是在书斋里读的。现代小说的读者不是有钱的老妇人,躺在樱桃花的阴影里,由陪伴女郎读给他听。不是文人雅士,明窗净几,竹韵茶烟。现代小说的读者是工人、学生、干部。他们读小说都是抓空儿。他们在码头上、候车室里、集体宿舍、小飯馆里读小说,一面读小说,一面抓起一个芝麻烧饼或者汉堡包(看也不看)送进嘴里,同时思索着生活。现代小说要符合现代生活方式,现代生活的节奏。现代小说是快餐,是芝麻烧饼或汉堡包。当然,要做得好吃一些。

这一判断应该是非常精准的,尤其是把读者忙中偷闲读小说的情状非常形象地呈现了出来。但汪曾祺之所以如此立论,其前提是他认为,现代小说的特征之一便是“短”;作家把小说写“短”而不是拉“长”,“是出于对读者的尊重”。以上引文参见汪曾祺:《说短——与友人书》,《汪曾祺全集》第9卷“谈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第194页。在汪曾祺思考小说应当写短的年代,不可能会想到许多年之后网络写手会把小说写得如此之长。既如此,汪曾祺的这一描述是否适用于当今网络文学的受众呢?

阿多诺在分析听众为什么喜欢听流行音乐时指出:听流行音乐可以让人们从努力奋斗的工作压力中暂时解脱出来,放松一下身心,而“放松是完全不需要集中注意力的”,这样也就带来了听流行音乐时的分心走神(distraction)和漫不经心(inattention)。与此同时,听众的空闲时间只是生产过程力量的延伸,“是为了再生产出他们的工作能力”,而“他们想要标准化的商品和伪个性化,是因为他们的闲暇既是对工作的一种逃避,同时又是根据他们在日常世界中专门习惯了的那种心理态度所铸造而成的。对于大众来说,流行音乐就是一种永恒的照常工作的假日(busmans holiday),因此,可以有理由说,在流行音乐的生产和消费之间如今已经预先构建起了一种和谐。人们哭着喊着在要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得到的东西”。Theodor W. Adorno,“On Popular Music,” in Essays on Music,trans. Susan H. Gillespie,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2,pp. 458-459.事实上,只要把这里的“流行音乐”换成“网文”,阿多诺的解释就能为如今的读者为什么会对网络小说趋之若鹜提供某种答案。许许多多的网民同时也是“上班族”,他们朝九晚五,日复一日,重复着机械的劳动。为了减轻压力,愉悦身心,他们成为了网文的订阅者。于是在上下班的路上,一手拽着公交车或地铁上的拉环一手捧着手机读网文者便成了一道风景。如此一来,他们的阅读状态也就走进了汪曾祺的描述之中。所不同者在于,他们读的并非短篇小说,而是网络小说的“日更”之作。而由于网络写手的“日更”字数通常也就是万字左右,它实际上也恰好相当于一个短篇的体量。这就意味着,尽管时代不同了,但他们的阅读行为依然符合现代生活的节奏,网络小说也依然“是快餐,是芝麻烧饼或汉堡包”。而只要是快餐食品,他们就不需要细嚼慢咽,苦思冥想,而是可以有一句没一句地读,可以读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唯其如此,才能达到“放松”和“娱乐”的目的。

当然,更大的不同还在于,网络小说的读者使用的是智能手机,而非像80年代的读者那样拿着纸版书。根据中国移动手机阅读基地创始人戴和忠的看法,正是移动阅读把网络小说的篇幅大大地拉长了。他认为以2010年为界(因为正是这一年移动手机阅读基地把网文从小众产业变成了大众产业),网络小说的字数有了很大的变化:“从原本的一两百万拉到五六百万甚至更多。一种商业模式改变了内容形态。”而其原因:“一是手机阅读很大程度是碎片化阅读,追网文更新是一种很重要的用户习惯。只要内容足够有吸引力,理论上篇幅越长,吸引的用户越多。二是数据驱动的推荐算法,在同等质量情况下,字数越多,一个推荐位一次推荐,能得到的整体持续收益就越多。所以,作为纠正,我们后来建立起一个非常大的内容编辑团队,按照作品质量和数据,将内容进行分级,区分推荐程度。……比如天蚕土豆,他一开始在起点上可能并不是最顶级的作家。后来我们在起点推荐基础上,结合数据推荐了他的《斗破苍穹》,一直霸榜,形成马太效应,粉丝群不断壮大,最后成了最顶尖‘大神。”邵燕君、肖映萱主编:《创始者说:网络文学网站创始人访谈录》,第384页。

以上说法,我们固然可以在“媒介即讯息”的经典命题中去思考其要义,但其中所透露出来的政治经济学原理却也同样值得认真对待:“消费创造出新的生产的需要,也就是创造出生产的观念上的内在动机,后者是生产的前提。消费创造出生产的动力;它也创造出在生产中作为决定目的的东西而发生作用的对象。”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9页。马克思的这一论述非常明确地指出了生产的动力来自哪里。尤其是在粉丝经济的时代,粉丝的阅读规模、阅读喜好可以快捷地反馈到生产者那里,于是一方面,“无限流小说”开始兴起,而“手机阅读的碎片化阅读特征,要求节奏更快,每3000字一定要有个故事高潮”邵燕君、肖映萱主编:《创始者说:网络文学网站创始人访谈录》,第387页。的小说做法也应运而生——这非常类似于《百家讲坛》制片人万卫的制作理念:“我们必须像好莱坞大片那样,要求3-5分钟必须有一个悬念。”王小峰:《打造学术演讲明星》,《三联生活周刊》2005年第44期,https:∥www.lifeweek.com.cn/article/43588,2022年6月20日。另一方面,如何把小说写得越来越长也成了网络写手考虑的头等大事。龙的天空创始人Weid说过:“许多网站的总编,甚至顶尖的作者,都坐在那儿想,我是怎么写到400万字的?我应该怎么写到400万字?”为什么是400万字呢?因为“一个月20万字,一年十二个月,我要争取这本书写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我才能稳住读者盘。当它是一部一线作品的时候,时间越长,给作者带来的集聚效应越明显。而作者每开一次新书,对他来讲都是一个非常巨大的考验。”而他更坦诚的披露则是这样的:

决定这个作品能撑多长完全取决于他的经济效益。有一个很典型的例子:烟雨江南的《罪恶之城》为什么最后40万字跟大纲似的?这40万字按照他之前的笔法来写,写200万字轻轻松松,但他没有。他的合同上要求他尽快收尾。

决定一个作者的经济利益的因素可能是多样的。我的书订阅很稳,就算开一新地图人气下跌,我还能这么多订阅。尤其是他在充分经历过订阅上涨、下跌的波动之后,他已经知道该怎么逗你,让订阅再涨上来。我每天这么稳的收入,我写这个不累,我干嘛开新书呀?拖着吧。等到有人谈版权我再开新书。尤其是当时移动阅读基地的规则决定了,你写得越长,推荐你的概率就越大,那你为什么要开新书呢?要是有人跟他说,你现在稿费多少,乘二倍开新书吧,马上就有新书。以上引文参见邵燕君、肖映萱主编:《创始者说:网络文学网站创始人访谈录》,第103-104页。

于是问题也就进一步变得明朗起来,对于一些写手来说,把小说写长尽管不排除一些其他因素的考慮(比如出于故事情节本身的需要,把小说写得恢弘阔大),但经济因素肯定都是考虑中的重中之重。

猫腻曾经说过:“现在大家有这么个共识,趁着还能写的时候,我们自己把它压短,趁着IP能卖,把字数压一下。但后来烽火戏诸侯自己就反悔了,他说,不行这个世界太大了,我要写五百万字(笑)。”猫腻、邵燕君:《“虽千万人,我不愿意”——猫腻访谈录(中)》,《名作欣赏》2022年第4期。很显然,“世界太大”只是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并不能成为小说必须写到五百万字的过硬理由。真正的理由其实还是经济利益,因为道理很简单,只有写得长,粉丝的粘附度才会高,订阅量才会大。而高粘附度与大订阅量又直接提升了网站的流量,流量一上去,资本就会青眼相加,才会对某个写手某部作品出手阔绰。17K小说网“二次创业”负责人血酬说过:“早期互联网的玩法是要靠流量去融资的,做大流量,然后去找投资,认清这一点之后大家都开始刷流量。……起点的主要流量还是来自作品,在它做商业化之前,刚好在2003年年底的时候就遇到了血红这样一个很大的流量来源。血红更新又特别快,他最多的时候一天能发6万字。而每次的点击都可以算是网站的流量,如果特别喜欢这本更新频率很快的书,你一天可能要上6次这个网站,那网站的流量就会上升得非常快。”邵燕君、肖映萱主编:《创始者说:网络文学网站创始人访谈录》,第326-327页。如果说早期的网站是靠流量吸引资本,那么后来随着新媒体(主要是智能手机)的面世,流量多少似乎更是成了检验一个明星、一位写手、一部作品(无论是网络小说还是网剧)高低贵贱的唯一标准。因为资本不可能对默默无闻没流量的作品投以青眼,只会对“顶流”的写手顶礼膜拜。

当网络写手的写作速度、日更速度以及读者的“追更”速度都在加快时,这实际上是社会加速的必然结果。而在罗萨(Hartmut Rosa)看来,社会加速的三个维度涉及技术加速、社会变化加速和生活节奏加速,参见哈尔特穆特·罗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董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86-96页。这固然是让我们今天变得越来越快的原因,但却不是加速的终极原因。终极的原因指向哪里?答案就在资本的运作之中。正是在这一意义,哈维(David Harvey)的论述才显得触目惊心,振聋发聩,值得我们重视。他指出:

时至今日,与生产的不断加速相一致,资本主义对人类消费需求和欲望的生产也不断加速,使消费的周期越来越短。我现在还在使用我祖母用过的刀具,它们已经有120 多年的历史了,如果资本生产这些能够用120多年的东西的话,那它就崩溃了。资本必须生产一些立即报废的商品,我们现在所使用的各种电子产品就是这样。这对我们的生活影响巨大,比如,在多年前我刚进入学术界的时候,如果一个人出版两本以上的书,就被认为是一种浪费,因为当时严肃的学者写一本书要花20年的时间。但现在你再这么做的话,可能就会被辞退。就我个人来说,如果两年不出新书,别人可能就会以为我已经死了。时尚也是资本主义促进消费的一种方式,在19世纪中期的时候,时尚在资产阶级中非常重要,如今它已经大众化了。如果消费的时间可以缩短为零的话,那是资本最乐意看到的,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的确有一些消费是可以立即进行的,比如景观消费,世界杯、奥运会、大型展览等都是这方面的例子。此外,媒体消费也是这种可以立即进行的消费。消费的加速是生产加速的外在表现,它们是由资本的本性决定的。大卫·哈维:《资本的时间和空间》,陈国战译,《中华读书报》2016年7月6日,第13版。

哈维的如上分析,实际上也完全适用于网络小说的生产与消费。网络小说即写即贴的生产方式决定了订阅者即时阅读的消费方式。而这种即时阅读、用过就扔的消费意味着网络写手生产出来的是立即报废的商品——碎片化的網文阅读特点决定了它与沉潜把玩的深度阅读是格格不入的。然而这种快捷的消费一方面刺激了生产,另一方面也扩大了生产,这就为招商引资提供了机会,因为“对互联网融资来说,它的逻辑就是你做得越大,能够进来的钱就会越多”。而所有这一切,又都被纳入整个的“社会加速”系统中,一快俱快,致使生产、流通、传输、消费高速运转。因此,尽管17K文学网站创始人黄花猪猪很想改变网络文学的泡沫化(即字数特别长的问题)——他想做6万字的短言情,“争取哪一天6万字的收入比100万字多,作者就不会被迫去写100万字的书”;但是,只要无法改变资本眷顾流量这一事实,那么,挤压网络文学泡沫或许就只是一个遥远的乌托邦之梦。“因为你活不下去嘛,一个作品你不写个1000万字,你挣不到钱。你非得写1000万字呢,就没有个性了呀,篇篇注水。50万字以下在网络文学里是存活不了的,比如韩寒、郭敬明的小说,在网上就活不下来”以上引文参见邵燕君、肖映萱主编:《创始者说:网络文学网站创始人访谈录》,第333、311、353页。——磨铁图书、磨铁中文网创始人沈浩波的这一说法直截了当,它再明确不过地揭示了资本运作的秘密。

沈浩波还说,他之所以会成立磨铁公司,是因为有5000万资本找上门来。“资本要在这个行业赌未来。资本其实要比我们更敏锐,我们在里面做,身在此山中,但对于资本来说,它看到的是这个行业的变化”。邵燕君、肖映萱主编:《创始者说:网络文学网站创始人访谈录》,第356页。如果说资本在2006年还会对出版业感兴趣的话,那么十年之后,资本已开始豪赌IP了。“比如,《盗墓笔记》就是一个IP,它架构了一个故事情节、一个世界观,同时架构了一群消费者。这群消费者就是粉丝。当IP 的形式进行转换,粉丝必定跟着走”。于是,上、中、下三个层级的“泛娱乐”产业链开始成型:“上游以网络文学、动画、漫画为源头,体现版权的价值;中游至少是千亿级的大市场,包括电影、电视剧、网络剧、音乐等,在扩大影响力的同时,这种类型还能变现;下游则具有庞大的规模,具体包括游戏、衍生品、演出和主题公园等。”李思:《资本争食IP》,《上海金融报》2016年8月2日,第B15版。而据中国影协编剧教育工作委员会等发布的《2019—2020 年度网络文学IP 影视剧改编潜力评估报告》显示,这两个年度的网文IP 拉动下游文化产业总产值累计超过1万亿元。同时,第49 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1 年12 月底,我国网络文学用户总规模达到5.02 亿,占网民总数的48.6%,读者数量达到史上最高水平。刘江伟:《网络文学勾勒火热现实》,《光明日报》2022年4月12日,第9版。

所有这一切意味着中国的IP产业正进入爆发式增长阶段,而它的发动机则是网络文学。同时,种种迹象表明,只要有资本巧取豪夺,网络文学的生产与消费就必然处于进一步的加速之中,而这种加速反过来又增加了资本豪赌的机会,从而走进了马克思所引用的那段名言之中:“资本逃避动乱和纷争,它的本性是胆怯的。这是真的,但还不是全部真理。资本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如果动乱和纷争能带来利润,它就会鼓励动乱和纷争。走私和贩卖奴隶就是证明。”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829页。在今天,尽管网络文学的生产与消费是以日更、点击、付费、打赏、追更、出版,以及大力开发中下游的“泛娱乐”产业链这样的崭新方式进行的,但是,它招商引资、追求利润最大化的本质不但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而且与马克思的那个年代相比,其资本的运作更是武装到了牙齿,发展到了巅峰。而它还会暴露出什么问题,我们则需要拭目以待。

(责任编辑:庞 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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