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刀洄游
2023-08-30崔益稳
崔益稳
江刀,长江刀鱼的简称、俗称。
一
一对长江刀鱼夫妻,男叫龙儿,女叫玉儿。
我,一个沿江区域游荡、打拼了三十多年的老记者。
如果我与龙儿、玉儿不曾当面相遇过,但与他们的前辈和后代肯定一起在江上沛然前行,或者对酒当歌。
为了给他们取名,我苦思冥想了整整九十九天,试用了上百种文字组合,极度难产。
第一声春雷不请自来。我正在长江往北几百米的家床上迷糊,穿越江面的阵阵呼唤声将我从梦里拉醒,“龙儿龙儿,玉儿玉儿”,飘飘忽忽,仿佛年迈母亲唤儿晚归的颤音,哭腔往人骨缝里钻。闪电和雷鸣随风,有如神助般将这精巧迷幻的名字传递给了我。这不是上苍的旨意和托付,是什么?
龙儿,东海龙王的故乡亦是他的故乡。男儿江刀本就该满身龙气,闯荡人间。
玉儿,翠玉般的天地精灵。惊艳、温润、华丽、典雅、澄澈、娇媚,连性感都带有魂魄。
天生阳寿都只短短三五年,他们的最初与最终生存意义,几乎就是以全部的生命周期去奔赴布满死亡陷阱的江海洄游。不需吹冲锋号,他们就像永远保持冲锋姿态的战士,宁愿选择战死,也不放弃洄游。
刀鱼一生基本只能洄游一次,洄游两次就算凤毛麟角。
老记者偏激地认为,这些小生灵创造的“长江第一洄”,是地球上最神奇、最艰辛、最危险的生命旅程。
这就引出生死洄游。
二
他们是对露水夫妻。
他大她两岁,去年亲睹原配夫人在返海的吴淞口触网消失。这很正常,只有他侥幸死里逃生才是不正常的。
老记者收集的资料表明,一千条刀鱼溯流产籽后,能活着回到大海怀抱的,不足三条。依此看,龙儿快是彩票中大奖的顶极好运了。
又据说,江水孵化出来的一万条刀鱼幼仔中,只有三条能够幸运地回到大海。瞧瞧,玉儿又是这几何级幸运中的三条之一。
一条,中年老成,历尽沧桑。另一条,青涩懵懂,春情荡漾。他们不经意邂逅在大黄海温暖的沙地一隅,缠缠绵绵一年间再也没有分离。
他们在长江的淡水中出生,回到大海里发育成长。成年后,他们生儿育女的唯一途径,就是逆流返回故乡的淡水中,因为咸涩的海水总是一个不剩地杀死他们的受精卵。如此循环往复,一刻也不能消停。否则,绝代亡种的厄运随时降临。
这是天造地设的自然法则,也是他们世世代代沿袭下来的生存本能。
从松花江、青海湖到黄河、钱塘江,中国南北大大小小依次冷暖的江河湖塘,洄游的鱼类有鲥鱼、大马哈鱼、河豚、黄鱼、马鲛、鲣鱼、鲟鱼、湟鱼、华子鱼、银鱼、鲈鱼、鳗鲡等等数十种之多,林林总总,蔚为大观。
上述洄游之难一律来自于和自然环境、动物天敌的殊死抗争,比如极端气候、恶劣水道、野兽飞禽和突发事件。而江刀洄游的独一无二,还面临着一个天底下最强大食肉天敌的豪夺巧取和血腥赶杀。
这个天敌唯独对洄游的江刀情有独钟。
这个天敌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自私、贪婪、无耻、无情、奸诈、无畏、负义、阴险、蛮横、凶残、狂妄、暴力、愚蠢等等所有贬低人格形容词的代名词。
这个天敌只有一个字:人!
三
以立春为分水岭,春雷总是率先从海天交合处滚过。
龙儿、玉儿开始感到鱼鳞发痒。这种痒与生俱来,不可言状。
阵阵闷雷波及水底,像战鼓敲心,龙儿感到漩涡边的暖意暗暗涌动。他把一双眯眯小眼睛瞪至最大,背鳍和尾鳍坚硬起来,弯成弓状频频从玉儿眼前闪过。
他毫无商量余地地呼唤,“走!”
没有感到暖意的玉儿撒娇道,“过了年再走吧。”
龙儿的小眼睛瞪得爆裂,胸鳍刺硬得快像钢针了,狂吼道,“不行,迟一分钟也不行!”
而这双祖先遗传、进化下来的天然小眼睛和六根鳍刺,还有被江水染成的米黄色鳍基,后来竟倒霉地成为人们辨别真假江刀的标准件。“春潮迷雾出刀鱼”,比起那些優哉游哉的海刀、湖刀、塘刀,唯有小眼睛更利于风大浪急中校正航线,绷紧超长尾鳍能使拨雾劈波的阻力更小。
他俩比翼双飞,出发的时间定格为:二〇一九年二月四日,农历除夕,十一点十四分。
他们几乎贴着立春节气一跃而起,只差毫厘。
星月稀疏,水流清冷。龙儿在前,玉儿紧贴其后,三天日夜兼程,过长江口,再三天,竟然闻到水草的鲜味,一打量,崇明岛靠近了。
老记者事后分析,就是这鬼使神差的几分钟,奇迹般地决定了这次生死之旅在起跑阶段的天平就倒向了“生”。
二〇一九年对于长江和刀鱼来说,绝对是个划时代的里程碑年份。国家级层面的决策振聋发聩:二〇二〇年一月一日起,整个长江全流域禁捕十年。
龙儿、玉儿首关化险为夷,应该靠的不仅仅是运气,还有人类骨子里那些固有的弱点帮了忙。
也许,近几年的绝收已让渔民兄弟们心灰意冷,立春前提前下网的斗志全无。
四
水面开阔起来,龙儿、玉儿游得越来越慢,顺便靠近岸边嗅嗅春天的味道。
大海给了龙儿健壮体魄,上次洄游又给了他胆略和经验。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一直以游在外圈的姿态护卫着娇妻。而玉儿呢,小鸟依人,流线型的身体真的像一把薄刀嚯嚯劈水,可怕又可爱。
他们的家族长辈曾经由西向东,一路指指点点,教给他们要经过的大名鼎鼎的城市的方位。现在龙儿和着玉儿的温顺,却是要依次颠倒顺序认真数点,海门、南通、马洲、高港、瓜州、镇江。嗬嗬,好玩!
长江是人类的母亲河。长江何曾不是刀鱼不折不扣的母亲河。
大海深不可测,大江泥沙俱下。人们总是疑惑不解,刀鱼是如何先知先觉、准确无误辨出洄游的路线?老记者的资料表明,现代科学家发现了洄游族神秘的“动物磁性”理论,刀鱼利用地球的磁场来感知并记住他们的出生场地,从而回到他们的故乡。
龙儿、玉儿游到这里,他俩的脑海导航图上跳出“马洲”,这个当下任何地图上都无法找到的地名。
但这并非一个虚构的城市。
马洲,名源于三国时期东吴大帝孙权围垦江滩的牧马之地,千百年聚沙成洲,囊括了以现靖江、江阴、张家港为三角画出的巨大江域。
对于龙儿、玉儿,马洲江域渔网密布,网眼越来越小,是同类眼里的恐怖百慕大陷阱。千百年来,他们祖祖辈辈在此堆积起来的白骨,定比靖江境内苏中平原唯一一座山——孤山还要高。
这一带自古家喻户晓,刀鱼游过南通天生港才算名副其实的江刀,游过镇江就不算好江刀了,骨廋如柴,鲜味变寡。而马洲正好夹在南通和镇江的正中,孕育、滋养着中国乃至地球上最美丽最美味的刀鱼家族群。
三四十年来,在马洲这段不足百公里貌似平静的江段上,人类和刀鱼逼真上演着翻云覆雨、争奇斗艳的游击战、麻雀战、运动战、阵地战、拉锯战,最后接近于歼灭战。
三十年弹指一挥,老记者活像一个别具风格和风味的刀鱼掮客,活跃奔走在马洲版图上。隐匿于大地江浪之间,为官方代言,替民间发声,与无数捕鱼者、贩鱼者、制鱼者、食鱼者称兄道弟,打成一片。
同时作为刀鱼利益链上的既得名利者,老记者虽然内心向善,形象高大,但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态保护主义的好角色。
彼时网络全媒体尚不发达,不然肯定是炙手可热的刀鱼报道大网红。每年春江水暖菜花黄,其文字、图片以及尖嘴猴腮的丑陋形象,频频亮相于各大媒体的显著位置。平素傲得要命的央视记者也不得不赔笑脸,没有老记者穿针引线,他们连采访拍摄的门都找不准。
更为出彩和滑稽的是,老记者还两次喜获劳模的光荣称号,想必其中的刀鱼大文章功不可没。是啊,比起那些整日劳作的渔夫、厨师和吃客,文字故事里劳动的辛苦真的毫不逊色。
将尘封多年的各式奖章挂在脖子上偷偷一瞥,怎么像挂着金属刀鱼的别扭雕像。也好,在此诚恳向刀鱼家族致歉并致敬。
五
天空倒悬,晨昏颠倒,太阳和月亮在江水中逆行。
玉儿一直笼罩在龙儿的身影里,侧面看,两条鱼并成一条鱼。
江水的味道越来越鲜。他俩为之一振,这是衣胞之地的原味啊,循着这奶味一般的源头,越游越欢。
天生港渐渐甩在身后,死亡阴影浓稠起来。从天生港到马洲岛的五十公里水路,他俩竟耗时一个月之久。游姿全是祖传的便于逃命的上下N形,日作夜息,走走停停,有时还迂回着走。
他们懂得贴近水流湍急的北福水道,减少了被网兜住的风险,但又陡增被螺旋桨绞杀的危险。
他们在如皋二案港和靖江和尚港两次惊魂逃生。一次由于龙儿眼疾身快,喝住玉儿避开了网影,一次是倒霉的滚刀网年久失修,被身灵如燕的玉儿瞄准破洞一冲即过。
玉儿的身子变得臃肿笨重,在咸淡水的搅合冲洗中,她腹腔内的巨量卵子日渐膨胀。
龙儿开始蠢蠢欲动,他的荷尔蒙被江水激荡,精子的活力越来越强。
但他俩是十分克制和理性的。他们要尽力往前游,拼尽全力搜寻双方都高度中意的产卵地,反复比对,好中选优,有如找到完美而实用的婚床。
他俩精疲力尽,他俩不肯停歇。
请龙儿、玉儿边游边聆听吧,此处比较合适由老记者来转述刀鱼家族的历史文化渊源,以便更多有识之士从另一视角为刀鱼家族立传,或为立传提供素材——
下一整段落,全由老记者三十年来亲历和独家采访而得。
六
马洲到了,桃花、杏花的香气渗入水里。
时光倒流。二十一世纪扑面而来,气象万千。这当口,马洲官方民间联手,从京城捧回两块金光灿灿的招牌:中国江鲜菜之乡、中国河豚之乡。中国烹饪协会有勇气发,马洲人有底气拿,皆因他们端上的江鲜大餐无争议地令食坛朝野服帖,让竞争对手服气。这其中立下头等大功的,当属头牌刀鱼。老记者现场目睹,有一桌由十五斤新鲜刀鱼精制而成的刀鱼宴,赤橙黄赭,蒸煎炖炸,鲜香甜酸。数十道纯刀鱼菜先是抢了评委们的眼球,再是完全放倒了他们曾自以为是的味蕾。
这样的场景与经历毫无悬念地难以再现,成为每位当事者记忆深处的经典传奇。
传奇、稀奇与神奇,谓为经典皆不为过。
传奇。马洲本土就是个传奇,三四百年前还江波汪汪,长江浪花倏忽间捧起一个个移民特色显著的城廓。地方的传奇带出了刀鱼的传奇,不奇才怪。
刀鱼的形状奇得像什么刀呢?老记者观察思考了二十多年方恍然大悟,像极了苏中平原杀羊匠专用的剔骨刀,比匕首长、比勾刀短,匀称而精巧。一串串刀鱼于料峭的春风中提在手腕上,硬邦邦锃亮如银,活脱脱玉雕艺术品般惊艳撩人。
刀鱼的脾气更是奇上加奇,因爱惜自己的鳞片和美胴,性情暴烈,遇到逆流中的障碍物从不退缩,非拼个鱼死网破不可。所以,谁谁谁捕到活刀鱼纯属吹嘘,它们挂网出水吸几口空气,几秒钟就呜呼哀哉了。
稀奇。东坡先生吟唱“还有江南风物否,桃花流水鮆鱼肥”,鮆鱼即刀鱼雅称。由于狂捕滥捞和环境污染两大主因,人类的血盆大口像恐怖的绞肉机,只用了短短二三十年,就使满江刀鱼變成了几近绝迹的稀罕之物。
一九七四年上映的中央新闻电影纪录片《江苏处处春》解说词旁白,马洲的代表性城市靖江当年刀鱼产量创逾十万斤的新高。而到了长江禁捕起始前的二〇一九年,渔民十网九空已成常态,靖江刀鱼年产量骤降至不足千斤。
物以稀为贵啊,刀鱼身价被爆炒到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一九七四年靖江刀鱼价屈居鲥鱼之后,供销社挂牌售价每斤五毛八分钱,而二〇一九年前后一盆应时刀鱼卖出万元天价已属旧闻。
世间百态,波谲云诡,鱼龙混杂,利欲熏心,刀鱼已完全脱离了一般商品的属性。
神奇。刀鱼的吃法永远是马洲人津津乐道的神话和童话。民间说词“刀不过清明,鲥不过端午”,靖江段江面呈扇形铺开,最大限度地拥刀鱼入怀,使刀鱼在时间与空间上的神秘交汇在此发生了惊人的裂变反应。大批刀鱼洄游至靖江江域时正值清明节前后,体内咸淡转换恰到好处,性腺发育成熟,体态丰腴,芒刺绵柔,正是最嫩最鲜的极点。
马洲前辈们总结烹鱼秘笈,“能使鲜肥进出,不失天真”。对于刀鱼这样的鱼中极品,为免暴殄天物,古今一致推崇不失原形原色原味的清蒸刀鱼,实在要加佐料,也就一二丝笋尖、葱蒜提升个色相而已。
改革开放以来,靖江食坛风云际会,一日千里。虽有邢天锡、余孝礼、陈士荣等名厨推陈出新,先后创出文武刀鱼、醋溜刀鱼、珍珠刀鱼、明月刀鱼、双皮刀鱼、一品刀鱼、刀鱼酥骨、刀鱼馄饨等二三十种花式烧法,但食客心目里衡量一个大厨匠心手艺最高水准的,仍非清蒸刀鱼莫属。
在此老记者只上“远古”“近古”两道清蒸刀鱼代表作,足以让后生们大开眼界。
第一道,古法清蒸。刀鱼全身鳞光闪闪,晶莹剔透,皮肉之间的脂肪层乃聚鲜之处,遂加工时一律不刮鳞、不剖腹。去内脏不仅是件手艺活,还需要心手感应的才情。特制小筷子从腮部精巧插入,完全凭感觉夹住内脏巧妙绞出,稳、准、狠,“啪叽”一声干净利落,皮肉内外不伤毫厘。
古时刀鱼就是个搭酒下饭的土菜。百姓一般在捕捞船头、农家灶头就地蒸煮,俗称掺烧法。说是清蒸,实则就是将新鲜刀鱼放于沸水中猛煮。铁锅干柴拼命地狂烧,水必须是捕捞区域的原汁江水。不断撇去锅中泛上的浮沫,鱼骨分离沉淀,鱼肉悬浮翻滚,捞之即食。奇异的鲜香岂止唇齿独享,直抵土著们心脏和大脑的神经末梢。
此情此景若切换到当下,那真是一场超级富豪派对才会有的超级饕餮大餐!
第二道,芙蓉刀鱼。挑最大的数条斩头去尾,除刺、皮、鳍,将剁成茸的鱼肉拼为刀鱼形状,再装上头、尾、鳍。蒸煮出笼后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乱真。往往十几条真刀鱼的肉量才能拼成一条假刀鱼,其细腻与娇艳程度胜过出水芙蓉,让人心弦颤动得不忍下筷。
不过,这剔肉剁茸的功夫了得,没有十几年的红案磨砺谈都不要谈。一位马洲籍外科手术大师吃后感言,如此刀鱼制作手艺之精巧与精湛,与其尖端心脏手术之细微操作不相上下。
嗟乎,此乃国中食界天花板级之绝品。
人工养殖刀鱼几经风云变幻。面对大棚波光中游动的小精灵,老记者的一个疑惑从未解开过。他们使用的鱼苗仍然由采集于江流的自然鱼卵孕育而成,这一核心要素无法破解,一切都是无本之木。柳树仅“嫁接”上樱桃枝蔓,柳园本质上还是柳园。
而从生命科学和人文参照看,我有点不信热爱刀鱼的人们能在此“人定胜天”。缺少了日月星辰、水土流波、浮游物质的原生态气场,怎么可能完全复制出这种纯天然极品尤物。
若非如此,我们感慨了千秋万代并且还要一直感慨下去的母亲河,还有啥伟大与不二之处可言。
七
靖江罗家港,江阔风柔,水草葳蕤。
龙儿、玉儿千里迢迢奔命,使巧劲将洞房选择于此。
坡度平缓、向阳温暖,南北一条港叉活水微澜,像汇入长江的扫帚尾巴,将这片水域滤得清澈、洁净无比,水草间的小虫卵和浮游生物密密麻麻。由此可见,他倆考虑更多的是宝贝们的成活率和生长环境。
龙儿游成圈状,警戒四周。刀鱼家族虽温谦恭良,但也时有发生争夺新娘的“抢婚”闹剧。
玉儿选准沙面,把头迎向水流的方向,沉沉的身子剧烈摆动,尾鳍配合着掘出一个比自己身躯略大、椭圆形的浅坑。这是他俩的婚床,也是育儿的摇篮。
玉儿阵痛得龇牙咧嘴,伏在坑里开始分批产卵。她总共要排卵两万粒左右,痉挛一阵又一阵。一粒粒肉眼看不清的微小米粒大小的、黄澄澄的、晶莹的卵粒,落于沙粒里,或随水吸附在附近水草、泥石缝里。
龙儿浑身颤抖不已。他掌握好火候,一头冲向坑里的玉儿开始排精,身下的火山一次次喷薄而出。
他俩的身体极力地靠在一起,顶撞着、扭动着、嬉戏着。
悲剧发生在三天之后。
极度虚脱的龙儿、玉儿久久守护着这片领地不愿离去,一是需要恢复体力,二是舍不下这堆亲骨肉。
仅仅向江中挪了几米,仅仅离开龙儿几分钟,觅食的玉儿传来惊魂的呼救声。一张暗流中掠过的网角一下子勾住她的左胸鳍,整个身子被倒提着腾空。
也就短短几秒间,龙儿像浪花中一支白箭射向玉儿。速度的力量将倒挂的玉儿撞飞,自己却因惯性完全陷入网眼,勒紧的尼龙将背鳍和胸鳍牢牢勾成死结。
几分钟后,江面船头传来一阵笑声,“哈哈哈,大的大的,黄的黄的,这条起码四两多。”
玉儿得救了。不过,她成了寡妇,婚礼倏忽间演变为葬礼。
龙儿却挺着身子搭汽车、坐高铁、乘飞机,完成了另一次神秘的长途旅行。
老记者以职业习惯之春秋笔法草拟一份新闻通稿,及时散发某生态朋友圈。全文实录如下:
“本报讯,龙儿出水后迅即进驻冷藏提箱,和其他十几条大个兄弟一起,于上午九时敬移常州高铁北站,乘G014号前往北京,下午四时在北京换乘JU0918航班飞包头。八时整,龙儿以完美无瑕之姿,出现在包头某开发区的豪华餐桌上。觥筹交错之间,龙儿欣闻马洲籍老板的亲切乡音和蒙古长调欢快交织……”八
玉儿的眼泪滴入江中,随一江春水向东流。
罗家港春雨潇潇,一条,又一条,幼小的生命醒来。起先好似几毫米的透明蠕虫,进而长成细细柳叶状,小眼睛和尾鳍抢先发育。他们簇拥着、尾随着,汇在一起调头向东,顺着父母来时的江流游向大海。
基因深处的咸涩味,无时不刻召唤着他们稚嫩的身心。
九
老记者是个外乡人,在马洲水土之间只浸染了三十年。就是前后再给我一百年、三百年,还是以同样的内在逻辑与精神向度,努力观照、呈现这方水土的历史与现实。
在此写下的何止是刀鱼与水土的故事,我宣布,我内心写的是悲欣交集的人世间——
大千世界,单单刀鱼算什么,我只是在忠实地记录时代的变迁与迭代。
我默默观、思、写,故我在。刀鱼的洄游与返回,人间的他乡与吾乡,新生与消亡,高尚与卑鄙,贫穷与富贵,荒凉与闹腾,豪迈与萎靡,情欲与爱恨……本来,也必将,宛如寻常一段歌。
祝江河故土无恙。祝天下生灵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