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乡土题材小说
2023-08-30程光炜
程光炜
十年前,我在北京开一个小会,邀请过一位日本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教授。会间闲聊时问她,“日本有没有乡土题材作家?”听者忽然笑了起来,说日本没有多少农民,所以也没有乡土小说。这个例子触动我的,是“乡土”“乡土题材”和“小说”可能仍然是一个中国的问题。今天,就来系统谈谈“乡土小说”。
一、文学史回顾
因现代中国国情所致,乡土小说是文学部门中人数较多、成绩较大的一个题材领域,它在不同历史时期,都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
现代文学中的乡土小说,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有鲁迅、沈从文,四五十年代有赵树理、孙犁。鲁迅应该是这一领域的主要代表,这一点,在文学界和读者中不会有争议。鲁迅、沈从文出身于乡村附近的小城镇,并非农家子弟,可远亲近邻中有农民,所以他们对乡村不会有隔膜,他们听大人说起的乡间故事,后来成为其写小说的素材资源。他们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社会动荡之际,亲历了许多巨变,经受过一些挫折,这种情况下,“乡土”很自然成为他们关注中国社会的“问题”,虽然二者的关注点和角度颇有一些不同。鲁迅在《祝福》《阿Q正传》《故乡》等乡土小说名篇中,生发出了许多事关农民命运的悲剧,是至今都在影响着人们的“社会问题”。立志做一个“精神上的医生”的他(夏志清语),在如《孔乙己》《狂人日记》《药》《在酒楼上》等作品中所要表达的思想,也都与上述命题多少有一些关系。
到了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乡土题材小说在赵树理、孙犁这里有不同方向的发展,侧重点与鲁迅有所差异,不过,在一个更为宽广的历史视野里,还是殊途同归的,这就是对农民“命运”的担忧。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柳青的《创业史》所力图表现的,依然是农村农民发展的道路问题,但他最终没有完成原先的设想。从文学史的角度看,赵树理、柳青令人尊敬的地方,可能不是他们的“成功”,反而是他们“不成功”的地方。他们都对农村农民有深厚的感情,即使在当时环境中,也不愿意走马观花式地写农村农民。正由于这份坚持和固执,才在他们的文学世界中留下了“不成功”的缺陷和遗憾。
我个人有一个不成熟的看法,即新时期以来的乡土小说,不是对这一题材的“推倒重来”,而是接着赵树理、柳青所忧虑的问题在继续发酵和调整,“政策”依然是新时期乡土作家考虑问题的重点,这是当代文学乡土小说的一个优良的“传统”。政策的累积效应,在当时还看不出来,到后来,社会矛盾才发展到它的临界点,在贾平凹、莫言这一代作家成长的过程中,都受到过它的某种伤害。这种人生经历,使他们理解这一问题时,必然会与赵树理、柳青等迥然不同。新时期初期的高晓声、周克芹,稍后的路遥、贾平凹、莫言等作家的作品,集中反映了这一明显变化。我打算把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放到后面集中来谈,这里暂略。依照我的文学观念,我比较喜欢贾平凹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乡土小说。它们在艺术手法上较多受到沈从文、孙犁的影响,作品以家乡商州山地为背景,有浓厚的“还乡”的叙述笔调,也注入了农村改革的鲜活内容。在这批作品中,《腊月·正月》《鸡窝洼人家》《天狗》《黑氏》和《远山野情》等属于短篇佳作,人物形象的塑造比较成功。在当时评论界,莫言被看作是寻根或先锋作家,但他其实仍然是乡土小说作家。莫言作品的现代派小说技巧,奇异的感观,以及变化多端的形式,确实符合寻根、先锋的某些特点。不过在今天,艺术技巧已经不能作为评价一个作家创作成就的标准,我认为《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的成功之处,反倒是作者从自叙传角度,写出了他人生遭遇的深层次的悲切情怀。
二、阅读
在文学史回顾之后,谈一谈作品阅读的问题很有必要。
关于阅读问题,对于从事小说创作、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研究的人来说,情形差不多,一般都是泛读和精读相结合,先撒网,后收鱼。但从事创作的朋友,跟我的阅读期待和习惯也许不太一样。你们是按照自己创作的需要来选择作家作品,属于“作家阅读”的方面,我因为教书和研究的缘故,不愿意被某种审美趣味所束缚和限制。在大学的本科生课堂,或面对自己的研究生的时候,我的口头禅经常是:我们是专业读者,跟一般读者相比,不能轻易地说出“我喜欢”或者“不喜欢”什么作家作品这样的话,尤其是不能拿自己的喜好来做选择。因为文学史课堂、文学史研究,强调的是比较和差异性,强调客观和学理性。我的意思是,你们的阅读,比较多地带着个人的审美趣味。不过,假如还年轻,时间相对充裕,可以先从泛读开始,就是把中外跟此有关的作家作品翻一遍,有一个较为宽广的视野。因为,没有“视野”,就不能有“比较”。阅读实际上是一种比较性的工作,这个国别的小说跟那个国别的小说比较,这个作家跟那个作家的作品比较,没有较为广泛的比较,你实际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类型的作家和作品的。
到泛读的数量比较大了之后,眼光就挑剔了,选择也严格一些了,范围就开始收缩,对象开始集中,最后有可能只剩下不多的作家和作品。如果稍微关心一下近年来当代作家的研究文章,会发现研究者比较注意从作家的“阅读史”来理解、分析他们后来文学的道路。以此可见,一个作家的“阅读”,对他们后来创作由不成熟到成熟、由不知名到知名的过程的影响之大。我举两个人的例子。一个是贾平凹。我前面说过,他刚走上创作道路的时候,受沈从文和孙犁的影响很大。他曾说:“我记得大学快毕业了,突然有一天在书店见到一本书,是综合性的小说选本,里面有沈从文的一篇,我读了觉得是我那些年看到的最好的小说,就买了。”“后来,我一个同学从西北大学图书馆借了一本书,是沈从文的一本选集,才知道沈从文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作家。”他对章学锋说:“接触了沈从文的作品以后,才知道沈从文写了那么多好东西!”(《贾平凹谢有顺对话录》)“我给出版社写信——这辈子给出版社就写过这么一封信,为沈从文这书,我跟他们说,以后再有这人的书咱能不能多给搜集点儿来?其实当时沈从文还在被专政,又过了几年,沈从文才给解放出来,我才知道怎么回事”(贾平凹:《文学是光明磊落的隐私》)。他这样评论《沈从文文集》道:“信手来写,放得开,收得合,而开合间的圆润之处,沈氏大知。此等文法,必得天资好的人用之,必得文笔补救,其没骨写意法。文章作得随意如水,沈氏是大天才也”(贾平凹:《读书札记摘抄》)。大家知道,在当代小说家之中,贾平凹应该是读书数量最多的人之一。中外古今文学作品,天文、地理、相书、风水、兵书、宗教无不涉猎。可他读沈从文却很精细,如“信手来写,放得开,收得合”“没骨写意法”“随意如水”,反复品悟,仔细观摩,用心体会,渐渐化作了自己的东西。另一个例子是余华。他起初迷信卡夫卡、川端康成、博尔赫斯等西方作家,成名后偶尔发现鲁迅,不由得感叹:如果早几年读他的作品,自己可能会走另一条路了。但鲁迅風骨,却渗透到他作品深处去了,如《许三观卖血记》里,小城群众观看许玉兰被示众的描写、许三观的“卖血”、《兄弟》里人与人之间的仇恨,等等。上述两位作家都在精读里,找到了小说创作中最根本的着力点,精神归宿,并将其化作自己作品的灵魂。他们的异于他人之处,正是在这个地方,是可以用既深又透来概括的。如果对我的表述还有疑问,我建议大家把王安忆《心灵世界》《小说课堂》这两部读书心得全部读一遍,这也是一个作家如何深入钻研其他经典作家的典型例子。
三、创作
我没有写小说的经验,但我知道,天下文章大同小异,写小说、诗歌和文学批评包括做学问,其实是一个道理,即,你为什么写作?你想怎样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另外,以个人的审美旨趣、思想情怀为中心,施行“拿来主义”“一切为我所用”。因为,凡写作,就是在“塑造自己”。这个道理,应该可以适用于大多数人。
如果具体点说,我觉得大约有两个方面需要注意:
其一,你选择什么题材,塑造什么人物,表现什么主题,刚开始是比较盲目的,跟风随众的情况较为普遍。久而久之,寫作经验增加了,看的作品多了,尤其是渐渐看到一些同行在这方面的不足、缺陷之后,便会悟到一些道理。写作,在根本意义上,其实是与创作者的人生经历、社会观念有直接关系的。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作者都是如此。我认为从中又可以区分出两个小问题:一个是早期的作品有作者自己比较多的“自叙传”色彩,切身的隐痛,人生的挫折,亲眼看到的悲喜剧,这种丰富的生活积累,一旦找到合适的喷发口,就会创作出自己相对得意的作品。在从事文学批评和研究的过程中,我渐渐发现了一个规律,“五〇后”的几位优秀作家,比较能够吸引打动我、产生极深印象的,大多是他们早期和中期的作品,如莫言的《白狗秋千架》《透明的红萝卜》,王安忆的《本次列车终点》《米尼》《妙妙》《“文革”轶事》《文工团》,贾平凹的《天狗》《黑氏》《远山野情》和《废都》等。但一个文学时期过去,一代作家先后谢幕以后,一个人怎么会一直处在不可理喻的“高潮状态”呢?这既不符合人生的规律,也违背了文学史的基本规律。我再说一下另一个小问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发现当一个作者自叙传的记忆转弱,他们的作品对读者的吸引力,也在随之下降。他们在图书市场,对于读者产生吸引力的,有可能不是其作品,而是他们的名字或名声。当然,一个成熟的作家,不可能一辈子都靠着过去的一点记忆去创作。到一定时候,他必然会摆脱对记忆的依赖,而借助间接的材料、甚至艺术想象力去进行创作,这种情况是比较正常的现象。但奇怪在于,我对“五〇后”作家后来创作的,虚构成分较多、艺术技巧更为成熟的长篇,反倒不怎么喜欢,尽管批评界不断在宣布这是他们“新的”“代表作”,我也不太认可。对这个问题,我没有进行过研究,目前不知道这究竟是作家的创作出现了问题,还是我自己的阅读出现了问题。对于我个人来说,有可能过于看重作者与一个“大时代”的关系。因为我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当我自己,还有作家不再与“大时代”发生关系的时候,应该怎么办的问题。不过你们会发现,经过时代和个人“大患难”的这代作家,当记忆资源用完、挖尽之后,当在漫长的承平时代,历史和精神压力陡然消失了之后,尽管他们在小说艺术上,已经步入了自己的黄金时期,真正的“好作品”反倒越来越少,这跟书商、评论界对他们新作的“一致看法”恰好相反。
这种现象,也曾经发生在鲁迅作品的评价过程中。今天,人们仍旧认为鲁迅《呐喊》《彷徨》里的小说,要好过杂文、散文,更是好过他后期的杂文和历史题材小说。因为,这些早期小说,所反映的是辛亥革命的问题,那么尖锐、深刻和激动人心,当这种特殊状态不再存在以后,他后来的写作状态,也明显不如早期。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提出的问题,其实也并非都毫无道理。不过,现在的资深作家写得实在太过频繁,作品也太多了,重复率很高,人们为此产生审美疲劳症,不一定都得责怪读者和研究者。有一次,我曾对一位著名作家说,希望他写写自己的文学回忆录,没被理睬。可能在不少人看来,他们还远没有到写回忆录的年龄和状态吧。
我有一个不太成熟的看法,跟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家,跟鲁迅相比,当代的小说家们的“历史概括”能力,可能本来就相对弱。“当事人”“亲历者”的分量比重,在他们的文学世界和精神世界中,明显地占据着引人注意的独特位置。造成这个的原因,究竟跟这几十年文学思潮、作家更替、图书市场的变化过于频繁,文学之外的因素过多干扰作家长期沉浸在自己心灵世界之中,从而形成了某种破坏有关,还是现实主义文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过气”得太快,寻根、先锋、新写实等等西方二十世纪现代派小说思潮,过早改变了当代文学发展方向的总体风气有关,我没有经过认真思考,所以缺少发言权,但总觉得这几十年的当代文学走向有点问题。这方面,路遥和张承志比较执著、固执的性格和创作路子,可以作为一面反观的镜子,虽然一个英年早逝,一个过早结束了小说写作生涯。我总觉得,现在比较缺少跟读者的心灵真正产生对话的作家作品。
其二,对一个作家来说,准确敏感地把握一个时期的文学潮流,对文坛有独立的观察、了解,在其中选中一个自己的位置和发展方向,是他能否写出自己较为满意作品的前提之一。我不知道你们注意、研究过孙犁没有。他可以说是一个乡土题材作家、知识分子题材作家、革命文学作家,但是经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文学史对作家的筛选、淘汰之后,很多他同时代的作家好像都不再被关注,然而,他仍然能获得人们的尊敬。不仅早期作品被看作“革命文学中的多余人”(其实就是个人特色),而且晚期作品,也被人津津乐道。二〇〇二年他故世后,文学界还涌现了一阵“孙犁热”,不少当红资深作家都写文章怀念他,对他的人格和文章风骨表示了极高的敬意。这些文章都不是“仪式性”的,很多还很感动人,这是人们对一位老作家的怀念,很大程度上也是大家对“一个逝去的文学传统”的追忆和感慨。孙犁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的时候,他就在战争非常残酷的冀中一带教书,一些熟悉的朋友纷纷投笔从戎,参加革命队伍,他还去八路军司令部看过他们。后来,就跟着投入了抗战,在冀中、阜平一带做部队教员、报刊编辑。一方面他精研鲁迅的文章,另一方面又投入轰轰烈烈的大时代洪流之中;一方面,他九死一生,为民族的命运而奋斗,另一方面,又不愿意跟着一般性的风气走;一方面残酷的战斗就发生在他的身边,另一方面,他又不正面写战争场面,反而写出了战斗间隙的“诗情画意”(《荷花淀》《芦花荡》);一方面,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他进城在天津主持日报副刊,培养了不少青年作家,没有像不少人去当领导,另一方面,当一些人渐渐“忘记”了“过去”,他却对战争岁月里人与人关系的朴素、友情念念不忘(《山地回忆》)……我的意思是,孙犁对天下大势是很清楚的,看得十分深透,有敏感准确的把握,有自己独立的观察和坚持。他既“从众”,又不“从众”;既有“大我”,又不失去“自我”。我们说到这一点,其实,具体放到一个具体人的身上,真正做到是非常不容易的。这就是孙犁至今令人佩服的地方。
四、乡土小说与社会转型之关系
不管其他朋友是否同意我的观点,我认为新时期文学以来,乡土小说创作中最具历史和现实分量、最为感人的是路遥的《人生》和三卷本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
一九八二年发表的《人生》,距今已四十年;一九八六年出版的《平凡的世界》,到今天也有三十七年,感觉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文学事件。按说,它们不会在读者的心灵世界中再引起什么波澜,其实不然,我作为它们的读者,作为从事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研究的人,除了冷靜认识到它的历史价值,每每想起来,心情都无法真正地平静。路遥在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里着力刻画的,是中国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五年十年间发生在广大农村的生活历史。已故文学批评家雷达先生认为,“《平凡的世界》具有史的骨架、诗的品格,它的内里涌动着深沉的激情,这是它的感染力和震撼力的来源。”对雷达先生的评价,我大体是同意的;如果我们不带任何个人偏见,我想不少同行也会认可。
路遥的创作,是基于对乡土小说与中国社会转型之关系的清醒认识,这与一百年的中国乡土小说的“问题史”传统是一脉相承的。某种意义上,现代中国的乡土小说,可以称之为“问题小说”,从鲁迅、赵树理、柳青到高晓声、贾平凹、莫言等都是如此,其实连追求“田园牧歌”的沈从文也不例外(他的“乡下人”和“城里人”的比较视角即携带着社会问题,这是批评家王晓明先生的观点)。这是因为,中国农民就是中国社会发展的最大的“问题”。
那么,路遥小说给人们的启示,令人印象深刻之处究竟是在哪里呢?我个人认为,有几个现象值得关注。
首先,是他所发现的“农村青年的出路问题”(他专指农村社会中的“知识青年”)。这是他在自己四弟王天乐身上发现的一个“社会问题”,由此形成了“城乡交叉带”的创作理念。一九七九年前后,他在北京修改中篇《惊心动魄的一幕》时,在朋友来信中得知,久未联系的四弟王天乐高中毕业后,不愿像父亲那样继续在农村务农,只身来到延安东关一带,天天在那里蹲守,做了一个被人招揽的“揽工汉”(陕西话,即“打短工”的)。出于兄弟亲情,他通过社会关系把弟弟安排到了陕西铜川矿务局,当了一名煤矿工人(后来又将其从工人转为干部,先后在《延安日报》《陕西日报》驻铜川记者站做记者)。这位四弟,后来成为《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的“原型”。作为作家,路遥当然知道,改革开放的国策启动之后,优先考虑的是农村生产责任制、城市改革、打破铁饭碗,通过恢复高考和城市就业,解决积压了许多年的知识青年问题、城市青年就业问题、发展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等等,并没有或者还没有把解决“农村青年问题”放在这个大盘子里。虽然路遥“超前”地在自己家庭把四弟这个问题解决了,但他仍然忧心千百万个像他一样依然游荡在农村和城市之间的失望的农村青年(包括农村知识青年)。这个“诗眼”,撬动了《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灵魂。
其次,怎样看到青年农民的“个人主义”。我们知道,由于受到浪漫主义文学影响,路遥小说创作的理想主义色彩是十分浓厚的,而其中一个焦点,就是作者身上,当然也是折射到作品主人公身上的“个人主义”。对《人生》高加林性格里的个人主义倾向,当时的文学批评将之美化为“个人奋斗”,有人称之为是一个中国式的“于连形象”,这跟当时社会的认知,即反对大我、主张小我的文学倾向有一定的关系。但是,当时也有比较清醒的批评家如王愚等人,批评高加林对巧珍的感情伤害是一种“自私自利”的表现。从个人道德角度看,这的确是“自私自利”;如果从历史发展的方向来看,这种自私自利,又是激起个人奋斗的动力,在客观上推动了历史的发展。如果我们只讲“一大二公”的话,那这个社会只会陷入停滞——正如人们已经看到的社会现实阶段一样。到了《平凡的世界》,我认为随着路遥思想和艺术风格的日臻成熟,他试图建立二者之间的平衡,比如孙少安的“大我”和孙少平的“小我”,在整部作品中就是一种平衡,是这部长篇小说的思想张力。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尤其是交通和电讯的发达,越来越多的农村青年从乡村涌入城市,在他们身上,这种“个人主义”性格倾向变得更为普遍,也比较正常了。所以,我们在从事乡土小说研究,认识和塑造这种人物的性格时,应该历史地看待它,而不能简单地持臧否的态度。
第三,目前日渐出现的,青年与农村传统观念和道德联系的断裂的现象,有可能是中国乡村文明断裂的开始。随着越来越多的青年脱离农村,告别祖祖辈辈从事的农业生产劳动,身份转变为城市的工人、手艺人、工商业者,他们不仅与故乡的地缘关系纽带发生了断裂,在有些人的身上,除开与父母的关系,他们与其兄弟姊妹的血缘关系,实际会越来越松散。对这种历史趋势,恩格斯在一八八四年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已经预见,他说随着工业革命带来的资产的进一步私有化,大家庭开始解体,家庭关系为财产分割所困扰,这一社会关系的变化,极大地促成了自我、个人成为独立的社会个体的历史过程。伊恩·瓦特的《小说的兴起》一书也阐述道,大家庭的解体、社会的分工,使得女性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获得解放,明显增加了人们的“闲暇时间”,因此,在家庭妇女和其他社会人群中,“读小说热”逐渐成为一种时尚的社会潮流。当然,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在描写这一历史发展的趋势时,不能持一种随波逐流的态度,而应该有自己独立的判断,有独立的思想看法。作家是一种帮助读者认识自己时代的社会角色,他不能只是一个冷淡的旁观者。
第四,二十年、三十年后,随着中国社会的城市化程度进一步提高,按照世界目前认定的标准,当城市人口达到总人口的百分之七十的时候,会不会还有乡土小说的创作,也不好说。确实,在美国、西欧各国和日本等发达国家,农民已经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农民”,有的国家叫“农场主”,有的国家叫“农业工人”,因为他们的经济收入,并不比城里的一般社会阶层收入少。这些所谓农民,可能也不会有我们今天所说的农民“命运”和“遭遇”,当然,这只是对未来的理想化的幻想。
(此文根据二〇二二年七月和九月在鲁迅文学院两次讲座的内容整理删改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