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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十四回

2023-08-30徐皓峰

上海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贾琏贾母鸳鸯

徐皓峰

王熙凤道歉——士与恶之源

四十三回,贾母让贵妇小姐们学下人,用凑份子钱的方式给王熙凤过生日。玩笑闹大,让嬷嬷丫鬟们也凑,贾母逗趣,说你们比我们有钱。

王夫人能拿一百两扶持假亲戚刘姥姥做生意,府内的嬷嬷和头牌丫鬟们早受益,甚至在贾府外有田产、商铺,身为下人,经济独立。贾母装成任性贪玩,其实是提醒她们要知恩图报。

办生日的主持者,选了宁国府的尤氏。尤氏对贾母的用心,不能领会,领班嬷嬷和头牌丫鬟交份子钱,不收或收了再退回去,说账目上能消化,记录你们都交钱了,不必真给。

占空股,是特权,不需要付出,却享有一份收益。贵族习惯享受皇室放给他们的空股特权,也模仿皇室,放给下人。尤氏是习惯做法,那几位又白占了便宜,便不会思报恩了,反而生出“我是特权者,应该的”心理。

贾母的用意落空,秦可卿一死,宁国府没了人才。

设立特权,是制度上的毒瘤。遇上事,大众心态是“谁得好处大,谁出力”,相互推诿,最终谁也不会出力,明朝、清朝都是这么亡的。额外施恩,并未带来额外回报,反而刺激所有人都变得自私。

王熙凤负责给下人发月薪,却拿月薪放高利贷,有时回款晚了,不能按时发放。领班嬷嬷、头牌丫鬟不靠月薪生活,无所谓,底层的嬷嬷丫鬟人微言轻,毕竟王熙凤不是贪污不给,晚几日也能拿到,可以容忍,甚至构不成怨言,但作为管理者是大大的失分。

一府下人的月薪,是笔巨款,但落实到每人是小钱。王熙凤觉得即便出纰漏,也不会引起众怒,所以这笔钱可挪用。李纨说王熙凤不读书,再聪明,也会办错事。

没有触发众怒,却因为人人有份,晚发了一天,众人就都知道了你挪用公款,当家人的私心,让所有人看到了,上行下效,他们办公事时便也会谋私。

王熙凤赚到钱了,却损失个人权威,搞乱大局。办错事,不知道是错事。她只会算账,算不到这一层。

读书的好处,是能学到儒家研究了两千余年的“人心向背”——大众心理学。商人的价值观太实在,只知钱,不知人心。商人阶层受压制,是亚洲普遍现象,上世纪七十年代日本动漫《聪明的一休》,大部分故事是嘲讽、捉弄商人。

个别商人痛定思痛,研究儒家,意外发现不是假正经,是大众心理学,用上了,果然得大众拥护,超越一代同行,由小字輩成翘楚,所谓“儒商”。电视里,是每隔十年都会有一部此类故事的大热剧集,三十年来,依次是《胡雪岩》《大染坊》《老酒馆》。

生日宴上,鸳鸯再次出彩儿,带头逼王熙凤喝酒。王熙凤不胜酒力,想推辞。鸳鸯调笑她摆主人架子,不接下人的酒。话重,王熙凤承担不起,勉强喝了,还管鸳鸯叫姐姐,以示平等。几位领班嬷嬷,也争面子,不顾王熙凤不支,一样敬酒,王熙凤不能不给面子。

王熙凤一下喝多,提前退席,回屋路上发现有丫鬟望风,判断丈夫贾琏趁自己不在,找人偷情,登时主子身份恢复,打骂起丫鬟,将贾琏捉奸在床后,迁怒自己的心腹平儿,将她也打了。

换一个局面,人物就不自觉地换一套标准,所以人是社会的产物。主观想法,维持不了多久,行为的高度不统一,为现实主义手法。电影的人物要写得漏洞百出,漏洞里漏出的是时代和制度。

王熙凤在宴席上,委屈自己,甘心奴大欺主。换了环境,打骂低等丫鬟,拿无辜的平儿撒气,完全是恶主欺奴。平等过后,急转为不平等。曹雪芹会做情节线,将情节称为曲线,是要后浪拍死前浪,后事颠覆前事。

贾母安抚平儿,说次日会让王熙凤跟她道歉。

西方是阶级社会,不同阶级各有各的活法,华人则是一个活法。钱穆分析华人是“士农工商”的身份社会。士排第一位,农工商虽有各自价值观,但遇上涉及多人、影响后世的大事,要以“士”的价值观为标准。

士,春秋时代是最低档的贵族,有分封土地、有家传文化。北宋后,土地和血统不再是标准,指奉行儒家文化的读书人。

也便能理解贾母的做法了,遇上矛盾,不按贵族门里的主仆定位,以儒家道德评判两人,打人、冤枉人不对,犯错者要认错。

阶级不可跨越,是西方文艺的重大主题。《简·爱》《苔丝》《红与黑》皆以此作悲剧,暂时的打通,会将人害得更惨。《复活》的女主是看透了,绝不选择少爷男主当丈夫,相信他的真情,绝不相信他可以持久。

一九八五年法国电影《男人的野心》,写一位城里知识分子,受蒙田、托尔斯泰影响,回归山村生活,认为能精神升华。村民则认为他不属于这里,集体沉默,任凭本村一对叔侄将其害死。

认为自己能融入民众,是比拿破仑认为自己能统一欧洲更大的野心。

此片吓坏了我们这代人。年少时的观影经验,民众代表善与公平,个人恶念,融入民众后便得到治愈。比如,一九八四年国产电影《高山下的花环》,高干子弟搞特权,集体洗涤了他,和工农子弟建立深情厚谊。想不到会有“集体恶、个人善”的颠倒世界。

一九九一年的《双旗镇刀客》,二〇〇〇年的《鬼子来了》,将集体描述为恶之源,在当年的研讨会上,认为是观念进步,终于恢复了对现实的冷静。

写王熙凤道歉,曹雪芹做得有层次,儒家道德和贵族身份掺合在一起。见了面,反而是平儿先道歉,说:“我惹奶奶生气,是我该死。”

凤姐说不出道歉的话,望着平儿,流了泪。不是因为主子身份,耻于向下人道歉,而是两人平日亲如姐妹,说正式道歉的话,反而显得虚假,哭了比说什么话都重。

换了环境,在李纨、探春等人面前,王熙凤二次道歉:“我当着大奶奶和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此种写法作剧本,会饿死。那时全社会都在探索商业,评判剧本的人认为情节层次一定要少,观众没有耐心。王熙凤向平儿道歉,将删成——王熙凤说:“抱歉抱歉。”平儿落泪——戏结束。

删完后,寡淡无味。评判人像发现新大陆般惊喜:“我发现,这场戏全拿掉,完全没问题。凤姐不用道歉了,又帮你省了一分钟。”

如果你希望保留,他们会敲手表:“给你五分钟说服我。不能说服我,说明也说服不了观众。”这做派不知道哪儿来的,多如此,像是经过集体培训。

他们九十年代涌现,强势至今。编剧导演们穷三十年之力,也未能打探出谁培训的他们。是影坛不解之谜。

听说有新导演拍案而起:“没有人可以代表观众。如果天下有这样一个人,一人心理等于亿万人,那就是国宝了。您该待在国宝级单位,哪儿会坐在这儿,跟我掰扯。”

十分解气,投资没了。并非对策。

一九九八年世界杯主题曲《生命之杯》火遍全球,“哦哦哦,嘞喔、嘞喔嘞”的歌词,折服了一位学长,说这才是音乐,简单明了又感人肺腑,贝多芬、莫扎特该自惭形秽。

学长言论,说明他日后也会是个敲手表的人。他们要的,只是个旋律。交响乐则是多声部齐鸣,希腊词根“一起响”的艺术。

《红楼梦》是一起响的,以至于我作点评,没办法按照小说顺序,要挑着讲。谈主仆平等问题,挑出鸳鸯、王熙凤、平儿事迹,而甩下贾琏撒酒疯、鲍二家的自杀、宝玉失踪等情节。

《红楼梦》如女生的辫子,多股交错地叙事。电影剧作也是以不完整信息来推进,所谓“信息清晰,一场戏完成一个目的”的剧本,是编剧水平差,匆忙上岗,还没学会写剧本。

剧作残次的影视在外国是大量的,以填充电视、影院的垃圾时间,维持行业运转,有其存在价值。任何一个行业,都是精品少、次品多。研究大多数,作为创作规律,只会总结出一堆垃圾主意。

以至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有这样的论调——写剧本,要以“没文化”三字为座右铭,时刻警醒。导演的最佳学历是小学五年级肄业——认为低素质,是票房的保证。

对敲手表的人们,你不敢说:“电影剧本是交响乐,不是流行歌。”怕他们反驳:“别提交响乐,当导演,得讲人话。”

十年后,听闻一位大导发明了套词,五分钟有效。忙请教,大导:“你就说,电影的商业,是看的人多,所以电影的性质,是件礼服。一人一口意见,东剪一刀西剪一刀,剪成裤衩了,只能在家里穿穿,可就见不了人啦。”

将信将疑,使了。

保住了剧作层次。对面不再敲手表,黯然神伤:“你把道理讲通了。早这么说,不就明白了嘛。为什么不早说?”

学电影的青年,要珍惜前辈经验,将“裤衩”二字贴在手机背面,可保平安。

谁为洛神——悬念自由落地

四十三回,写王熙凤生日,宝玉失踪了一上午。他带一名男仆,骑马离家,要在郊外祭奠一人。说明此人刚死,野山野水为祭拜游魂。

宝玉有心,换了素色衣服,为不让他人看出外出目的,没准备香烛,算计路上再买。野山野水没处买,于是改道去附近水仙庵,借用香炉。

殿里是供神,祭奠亡灵,只能在院里。因为杂乱,看井台还干净,于是香炉摆井台上,宝玉自己站着,让随行男仆代为跪拜。说明亡者是下等人。

金钏儿投井而亡、丫鬟身份,跟“井台上摆香炉、宝玉不跪”,信息能对上,应是祭奠她。宝玉回城后,碰上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在独自感伤,宝玉赔笑道:“你猜我往哪里去了?”

四十四回,写宝玉因为“今日是金钏儿生日,故一日不乐”,脂砚斋批语:“原来为此!宝玉之私祭,玉钏儿之潜哀俱针对矣。”——信息全對上了,写玉钏儿,因为祭奠的是金钏儿,宝玉的话外之意是“我纪念你姐去了”。

京城习俗,祭拜亡灵,不但是逝世的忌日,在其生日也可以,甚至不少家庭更注重在生日祭拜,当是仍在世。

脂砚斋之前批错的地方多,他不批,读者发现几条信息对上了,会觉得是金钏儿。他批了,令读者起疑,第一反应,决不是金钏儿。

会是谁?

水仙,指的是曹植笔下的洛神。宝玉到了水仙庵,先进殿看洛神像,雕塑技术上佳,达到了《洛神赋》中“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看得宝玉落泪,应是跟所祭之人相像。

有学者认为金钏儿配不上这十六个字,她是俏皮小花旦,跟高贵飘逸的洛神,气质对不上。能配上的,是秦可卿,所以宝玉祭奠的该是秦可卿,回家后看见玉钏儿在哭,为安慰她,假意说祭奠了她姐……之前回目,写过多次宝玉说谎,他说谎是张口就来,毫不做作,真实自然。

如此,也能圆上。

学者是对《红楼梦》太熟了,自由联想,忘了最初一页页顺序阅读的感受。

从叙事技巧分析,不会是秦可卿,作为小说人物,她距离本回太远,在很久前已完结,如要旧事重提,不会单写一个祭祀,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必带出二三件事。可惜,干干净净,没有连带事件。

也不会是金钏儿,因为金钏儿自杀事件,通过宝玉保护她妹妹玉钏儿的职位,做出了结,波澜已止。秦可卿、金钏儿身上都无悬念了,祭奠她俩,会是废戏。

未了结的是蒋玉菡,被宝玉出卖后,结果不明。这是最近几回里,遗留下的最大悬念,宝玉行为一怪异,读者首先会想到他。

蒋玉菡是伶人,以演旦角著称,宝玉望洛神像落泪,是想起他的舞台扮相。代宝玉跪拜的男仆祷告:“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男仆先说不知所祭者是男是女,当您是位女生吧。说到这儿,表达所祭者是由男生转成的女生。蒋玉菡在舞台上办成了此事。

在金钏儿生日纪念金钏儿,合情合理,也无趣。借着洛神女相,祭奠一个男生,则有了戏剧性。

蒋玉菡应是前日死了,宝玉昨晚得了消息——看到一百二十回,发现蒋玉菡活着,还娶了袭人。但在这回里,怎么也该是他死。

悬念维持不了太久,总悬着,读者别扭。作者不管它,它也会自由落地,见缝插针,跟之后情节结合。同样情况,还有宝钗诬陷黛玉的事件。

二十七回,宝钗偷听小红跟一个丫鬟谈话。她俩开窗发现宝钗,宝钗为掩饰,说刚才望见黛玉在窗下,她来了,黛玉就躲走了。小红于是认定是黛玉偷听,宝钗逃脱。

读者诧异,这是给黛玉惹祸树敌呀,一贯高风亮节的宝钗,难道内心卑鄙?

三十四回,薛蟠遭下人诬陷,说宝玉挨父亲打是他害的。宝钗几句话,轻松让哥哥脱责,读者自此明白,她是个办事会找关键的人。自动脑补,黛玉得贾母宠爱,又得贾母兵户气真传,四处怼人,称王称霸的地位,她偷听,小红只会忍了,从此躲远,哪儿敢报复?

窗下被发现的尴尬处境里,宝钗提任何小姐丫鬟给自己挡责,都有后患,提黛玉,就没事了。宝钗找到了办事关键,无关善恶。

悬念落地,读者心安。

尽心平儿——孝感知天下

改朝换代,要打仗。犯下多少杀戮,才会入主京城?

血腥地气,京城人爱自杀。薛姨妈和宝钗询问薛蟠,宝玉挨父亲打,是不是你陷害。薛蟠发狂,说这事怎么赖到我头上?看来宝玉活一日,我要受一日冤枉。拿门栓要去打死宝玉,再给宝玉偿命。闹到要一块死,宝钗和薛姨妈相信了薛蟠清白。

京城暴躁,越晚来越好。为表示薛蟠行为不是他本有,是年少入京,受了影响,曹雪芹写起贾琏这个京城本地爷们。

贾琏和鲍二家的偷情,遭王熙凤捉奸。贾琏发狂拔剑,叫嚷杀王熙凤,然后自己投案抵命,大家死干净。跟薛蟠一样的思路,只是薛蟠是模仿,贾琏是正范儿。

王熙凤一点不怵,继续叫骂,还能打上贾琏几下,屋里有嬷嬷丫鬟堵着,贾琏的剑挥不出手。尤氏等一众贵妇赶到,王熙凤停了撒泼,委屈得哭了。

京城是“谁哭谁有理”,对京城小孩,眼泪是自来水,要哭就能哭,想维持多久便多久。童年练出的本事,能使一辈子,上世纪八十年代街头打架,居委会的人一到,打人者抢先哭,泪人一样,表示打人是被逼无奈,挨打者品德败坏。

王熙凤逃往贾母处。贾琏舞剑追赶,摆足杀人架势,两口子进入表演模式。本是丑事,给人看笑话,破除羞耻的方法,是索性闹大了,吓慌了众人,心里还平衡点。

此情况,京城小孩见多了。一条胡同里,总有一户爱这么闹的,手挥菜刀,引出半个胡同的老人们围堵劝说。老人们拦阻不及时,菜刀也砍不上。

果然,贾琏追到贾母处,邢夫人一把便将剑夺下来。真急了,哪会这么容易脱手?

王熙凤向贾母哭诉,极力打造受尽欺负的人设,一时激动,将平儿也说成坏人,跟贾琏、鲍二家的合伙,要下毒害自己。贾母大怒:“平儿这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畜牲的足叫蹄子,称谁是蹄子,便是骂谁不是人。

王熙凤演戏演过了,把平儿搭进去了,惹贾母厌恶,那就是大事了。作为王熙凤的闺蜜,尤氏帮忙打圆场,说平儿没做那样的事,她被主子拿来撒气,还被您老太太骂,平儿太冤了。

没写王熙凤反应,从贾母话里,反映出看王熙凤表情,贾母知道了尤氏说的是实情,于是传话给平儿,次日让王熙凤向她道歉。

贾母看重的是女人间的同盟关系,容不得破坏,要赶快修缮。平儿是王熙凤当家的得力辅助,安抚平儿,是保住王熙凤阵营。

至于贾琏,贾母完全不惩戒,以一句“男儿哪有不偷腥”了结。年少时看这段,觉得贾母被洗脑,成了男权帮凶。后来剧组生活,明白是管了没用,或者个人禀赋所限,管不好,或者管好了也没价值,不如开开玩笑,算了。

贾母给过贾琏机会,作为当家人培养,实验失败,换成王熙凤。他已离开权力中心,人品好壞,无关大旨。他借着追杀王熙凤,持凶器到贾母跟前,在礼节上是严重冒犯,甚至对贾母喊话,发泄自己被轻视的不满。

当然,表面癫狂,内心掌握着分寸,喊话的词很,说贾母把王熙凤惯坏了。之后,假装是喝多了,撒娇扮可爱,讨好王夫人、邢夫人,求原谅。

贾琏的小心思,贾母看得清楚,不会指望他成才。贵族子弟废柴多,白白胖胖养着,是常态。但出一二个人才,便能把家撑起来。

贵族家,像足球队。如阿根廷队有马拉多纳、法国队有齐达内,一旦马拉多纳被罚禁赛、齐达内受伤,球队立刻水准大跌,甚至被三流对手给灭了。他俩上场,球队又是一流,队员能超水平发挥。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一个人才,便能盘活全族,少了这一个,想调整大家,可就困难了。贾母的思维是,宝玉眼见是个人才,等他长大,荣国府自然为之一变。维护家业,最有效的方法,是养好宝玉,不必跟不能成才的人费劲。

王熙凤受限于少文粗鲁,并非当家人上选,是暂时合用。当家人在任期间,需要有一位替补,平时闲着,并不做事,万一当家人出事,由其出面代理,不至于群龙无首。人选是宝玉亡兄的遗孀李纨,后四十回,王熙凤患病,李纨顶班。

六七年前,黛玉刚入贾家,李纨是沉闷无趣的形象,近日活力四射,应是贾母安排了她,有了人生方向。

王熙凤当家,许多事由平儿执行。李纨代理,便要与平儿合作。王熙凤和平儿闹崩,由李纨管平儿,夜宿自己居所。如果不是这样的关系,平儿不会跟李纨走的,再委屈,也不会离家。跟自己主子有了矛盾,便入住别的主子家,等于给自己主子难堪。

住到李纨那儿,便不会有尴尬,应当应分。

贾琏闹事,直接害死了姘头鲍二家的。主子的脏事,下人们私下传,也都知道。但心知肚明,不妨碍做人。扬到明面上,廉耻尽失,尤其传出来她要毒死王熙凤的话,便没法活了。

她以死证明,毒杀说法是王熙凤诬陷——确实说了,是跟贾琏打情骂俏时的玩笑话,说她真要实施,便是诬陷了。没有证词,没有遗言,但死的事实,不言而喻,可以作为证据——这是明清司法,承认民俗。她的父母兄弟扬言要打官司,衙门是受理的。

京城人爱自杀,不但是性格刚烈,自尊心强,还因为有司法保障,自杀是报复手段,打上官司,至少给你家一份难堪。司法遍及南北,南方人急了也如此,清朝初年,名士钱谦益过世,堂兄弟要瓜分其遗产,遗孀柳如是自杀,招来官府介入,遗产保住,堂兄弟受罚。

鲍二家的自杀,王熙凤认为是反咬一口,十分厌恶。贾琏处理此事,挪用公款,给了其父母家二百两,再给鲍二些补偿。托了军方介入,迅速安葬,不给其父母兄弟有抬尸体告状的机会。

人命关天,搞得贾琏好一阵紧张。

俗话讲“欺上瞒下”,下面人才会受你骗,对上面人是欺,欺负上面人无力、无心惩罚你。骗不了上面人,因为你在人家的系统里,上面人对你失去掌控力,起码还可以得到你全部信息。

贾琏做假账,是瞒不了贾母的。

抹平自己的风流账,还用公款,如此品行,难怪要把他从当家人位置拿下。没写他为何被拿掉,这里等于写了,传统技巧叫“补丁法”,不是将没写的前事,后面再补写,前事不交代了,以性质相同的新事来说明。

衣服破了,打补丁,不是找旧布,是拿块新布补上。如此高级,避免事件重复、节奏停歇,让读者有意会的空间。

王熙凤捉奸大闹,她对贾琏专情,不甘心贾琏对自己不忠,加上是在自己生日偷情,实在侮辱,对鲍二家的并没杀心。听到她上吊自杀,贾琏和王熙凤都吃了一惊。

也只是吃了一惊,便迅速进入办事程式,了结纠纷,心里就没事了。他俩对生命无感,本事大,还不是人才。

宝玉是人才。李纨将平儿带回大观园,平儿哭坏了妆,宝玉引到自己处,请用自己收藏的化妆品。宝玉视平兒为上等女子,碍于身属贾琏,平日不便接触,此番伺候她补妆,曹雪芹写他是“今生未有之快乐”。

写众人大吼大叫、痛哭流涕,独一人喜不自禁。破坏整体氛围的写法,画法上叫“林密处则居舍”,密林深处,该人迹罕至,偏偏露出一线屋脊。

野气里有了人气。破坏了氛围,方生动。

不但是艺术审美,现实也一样。现实里,一户人家面目可憎、损人利己,偏偏有一个孩子相貌人品俱佳。他怎么会生在这家,不受环境感染?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就是“林密处则居舍”的道理,世界喜欢给自己唱反调。分析不出成因,但就是这样的现状。

宝玉心态是“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一个南方演员来剧组报到,向导演表示重视这次合作,一定努力,说“尽心尽力”可以,要说:“我好几位朋友都跟您合作过,这次我也给您尽尽心。”

京城的导演一定吓得起立:“某某老师呀,千万别这么说。”

没给您尽过心,这次给您尽尽心——是下人对主子用的话。这位老师从朋友里、老电影里听过这词,见面说两句京味,以拉近关系,忘了旧京人口九成是下人,许多话不能随便用。

宝玉心态颠倒,将下人的平儿当主子,视自己为下人。平儿转去李纨住所后,宝玉想她的身世,不禁悲怆,流了许久泪。

能和他人共鸣,为人才。

平儿痛哭,用“别生气了”一类水词,劝不停泪。宝钗说,别因为一时委屈,便将王熙凤之前对你的好,也当成了假的。

这话,能扭转平儿心态。

宝钗称王熙凤为“凤丫头”,丫头,是妹妹的意思。应是李纨说的,成书时错抄成宝钗。曹雪芹正逐渐加重写李纨,这段话显示她跟宝钗一样,办事能抓关键,日后可当家。

办事抓关键,还不是人才。人才的概念,是人中龙凤,龙帮助群兽,凤凰帮助群鸟。为何百鸟朝凤?有好处呀。人才体现在帮助人群上,华人取名常有叫“济群”的,小学中学大学都会遇上,便是祖辈期许他是人才。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火遍录像厅的港片《江湖情》中,周润发演的潮州帮老大叫李阿济,阿济——不是正式名字呀,京城小孩的第一反应是,他叫“李济群”。

人才,最早指天子。问“三皇五帝”,下代里谁是人才,便是问您选了谁继任。

天地人为三才。“才”是灵性之意,天地人三者是灵性相通的。如果细分,太阳是天之才,天的灵性在于太阳,天道循环指太阳的南北回归线。水为地之才,地的灵性在于河流。人群的灵性在于天子。

商周天子在冬至一日,居于室内静坐,连续四日。天子四日的内心变化,将兑现为未来一年的社会现实。不是主动想象,静极后自然生出,梦的性质。所以天子得有德,胡思乱想,天下便大乱了。但好人也会做噩梦,平日德性并非保障。

不一定。因而敬畏。

天子像个电视台,一室之内的所思,作用在千里之外——是说有完备的行政组织,下了命令,组织就运转了,千里之外的事都可操作?还是指心灵感应,心有所感,事情便发生了?

前一说法,现代人好理解,可惜后者是原意。商周时代,科学不昌,天子还搞神秘。

父母遇难,子女在千里之外有不祥之感。但交通不便、信息不通,无法查证,也帮不上忙,于是废了手中事,静默一日或四日。并不是求神祈祷,不做不想,只是待着,为静默。之后相聚,得知那段时间父母果然有难,侥幸过去。那一日的静默,竟有效。

朱元育以民间的孝子感应,来解释天子在冬至日的情况。真正的政治,就是这四天,可称之为“孝感知天下”。

从《战国策》上看,东周的天子们不这么玩了,玩上了权谋。权谋,大家都在玩,有玩得更好的。周天子被秦始皇取代。

秦始皇开创“以孝治天下”,历代多遵循,清朝仍是。“子女孝顺父母”的道德规范,是表面文章,称为“治天下”,暗里是政治手段。孝道,小门小户不用那么多规定,大家族才需要。谈孝道,便是针对大家族。

封建制被帝制取代,意味着贵族体系被官僚体系取代,夺权夺得太狠,易引发动乱。以孝治天下,是皇帝加强中央集权的过程中,以尊重家庭传统的名义,仍给贵族保留部分自治权,换取社会稳定。

改朝换代,新皇帝宣布以孝治天下,为暗语,安抚战乱期间骤然做大的地方势力,你们的现有权力是合理的,我承认。之后再温水煮青蛙,慢慢削弱之。

皇帝们颁发的正式文书,要先强调自己可以感知天下苍生,便不是“以孝治天下”了,是“孝感知天下”的余绪。北宋时文化巨变,文人阶层崛起,皇帝荒疏的那些天子事,文人接手,作为自身修养。比如,夫人不能进丈夫的书房,因为书房不单是看书,基本设置有一间静坐室,天天都是天子的冬至日。

天子冬至斋戒之地,妻妾需回避。

以天子作派臣服于皇帝,是华人文官体系和英国文官体系的不同。宝玉为平儿感伤落泪,曹雪芹是拿他当天子来写,肯定他是日后撑起贾家全族的人才。

黛玉矫情

四十五回,黛玉季节病,秋天到了便咳喘。宝钗好学,家里开什么商铺,便懂什么,评判黛玉的药方有问题,建议增加燕窝。

经过上次交心,黛玉自觉两人关系亲近,说了一大段诉苦的话,将自己在贾家的处境,描述成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甚至要看下人脸色,吃人参,已遭嫌弃,如果再增加燕窝,会闲话四起。

宝钗听完,没表达同情,还揶揄黛玉。掏心掏肺地说,反被笑话,黛玉该翻脸——没翻脸,黛玉羞红了脸。

所有的父母都等孩子一句谢谢,所有的孩子都等父母一句道歉。成年人怀念童年的纯真,但你让他回到童年,八九成不愿意回去。童年的苦是不自主,被决定一切。父母不是万能,总有错误决定,现实没伤害,儿童主观上觉得受到了伤害。

早慧的小孩,尤其爱将自己的处境往悲惨里想,黛玉便是这种心态。宝钗看得明白,你得贾家厚待、握有巨额遗产、孩子里拔尖的地位、小霸王的脾气,却卖惨哭穷,于是笑话她矫情。

黛玉自知夸张,被挑破,不好意思。

宝钗说燕窝不必找贾家申请了,由薛家商铺出,常年提供。黛玉高兴,不在乎得便宜,是得了宝钗关心。小孩管你要东西,其实是要温暖。

黛玉继续撒娇,要宝钗一天看自己两次,上午来过了,下午也来看自己。等着被关心,结果等来了雨,宝钗不便,派位婆子送燕窝来。

主子们雨天不出门,下人闲下来,便会开赌局玩。黛玉跟婆子打趣,说给我送药,耽误你发财了。见黛玉这么知根知底,婆子登时亲近起来,跟黛玉有说有笑。婆子走时,黛玉给她打赏了几百文。

要知一个普通丫鬟的月薪才一百文。黛玉是送婆子赌资,冒了趟雨,得了大笔钱回赌局,能玩痛快了,婆子该多高兴。

惊叹黛玉会笼络人心,平日了解下人生活。证明她向宝钗描述的手头拮据、遭下人嫌弃的处境是假的,过一把“悲悲切切”的瘾。

宝玉冒雨来了。嘱咐,想要什么,由他告诉贾母,由贾母直接批准,跳过那么些办事的婆子。宝钗给燕窝的事,他知道了,信以为真,以为黛玉有难处。

黛玉感叹,宝玉是个发小、知己,但“终有嫌疑”(原文),千万别发展出什么堂兄妹孽恋,这是宝玉美中不足。

在黛玉的计划中,宝玉是要逐渐疏远的,躲过青春期,各自婚配后再相见,才能保住发小情谊。男女之间,经不起变故,一个恼火,便一世不见了。女生间的交情可持久,宝钗一入住贾家,黛玉就主动向她示好,可惜宝钗跟她思维上有差距。但黛玉还是有事便找宝钗,看能不能碰上某个点,一通百通,打通彼此。

碰了六七年,没想到是情爱书籍打通了。现在黛玉十四、宝玉十五、宝钗十六,黛玉急于和宝钗升级为无话不谈、形影不离的闺蜜。

无话不谈、形影不离——以前是跟宝玉,黛玉习惯了生活里有这样一个人,将宝玉疏远后,由宝钗填补此空白。这一日,黛玉下午等待、入睡前思考的人都是宝钗,宝玉、黛玉的双主角关系,正式成为三主角关系。

至此可以划分为,全书发展段落的第一层完成。

这一层,以黛玉、宝玉为主,以下人群体为辅,从下等丫鬟小红写起,写到上等丫鬟晴雯,头牌金钏儿、袭人,再到秘书级别的平儿、鸳鸯,越写越高,主角戏完结,下人戏也需要个完结。

兵户打孩子

赖嬷嬷是下人的峰顶,她是贾政的奶妈,儿子是荣国府管家,孙子得贾家扶持,当上了县令。她在贾府外有自家宅院,贾府有大观园,她家也有花园。开戏台,请主子们看戏,贾母乐意去。贾母想提醒下人们要有感恩回报心,赖嬷嬷所为,正好是示范作用。

许多下人都是“家生的”,几代在这家里当下人,仗着跟老辈主子关系好,甚至不拿小辈主子当回事。周瑞家的是王夫人陪房,她儿子仗着老娘这层关系,平日像公子哥一般,在王熙凤生日,提前喝醉了酒,抗拒干活儿,王熙凤娘家送来寿礼,让他往里送,他借酒撒疯给摔了。

王熙凤派丫鬟去呵斥他,他反而骂了丫鬟。在主子生日上吵闹,当着宾客让主人丢脸,摔寿礼令主子晦气。看出他存心使坏,必须惩罚,否则管不住其他人了,王熙凤将他从荣国府除名,并通知贾家在外的各产业都不可录用他。

周瑞家的向赖嬷嬷下跪求情,赖嬷嬷劝王熙凤,说周瑞家的是王夫人陪房,惩罚了她儿子,等于打脸王夫人。对这番歪理,王熙凤只得硬咽下来,收回命令,改打四十板。荣国府的管家是赖嬷嬷的儿子,由他派人打周瑞家的儿子,他们是一伙的,打也是假打。

赖嬷嬷不讲理,倚老卖老,看你给不给我面子。

王熙凤被制住了,笑脸顺从了赖嬷嬷。借机整顿下人的事,便这么没了。手段厉害的王熙凤,在资深下人面前,也吃瘪认。读者诧异,明白了明清奴才,绝不是二○一三年奥斯卡最佳影片《为奴十二年》里的奴隶。

一九七七年電影《屈原》将屈原描述为反抗奴隶制的时代先锋。上世纪八十年代,有学者反对,认为屈原时代有奴隶,但人口大多数是平民,比例不够,不能称为奴隶制社会。因为夏商史料匮乏,证据不足,甚至不承认华人有过奴隶制社会。

一九八八年首演的话剧《天下第一楼》,是民国六年开始的故事,烤鸭师傅罗大头仗着自己是老掌柜的班底,一直我行我素,给二掌柜拆台、设陷阱,二掌柜制裁不了,只能强忍。

便是赖嬷嬷和王熙凤状况的延续,民国没打住,今日仍有罗大头。

通过赖嬷嬷,对贾政打宝玉的事,做了个信息补充。《红楼梦》早早交代宝玉平日会挨父亲打,终于等来了一场大打。赖嬷嬷作为贾政奶妈,说这是荣国府家风,贾政小时候也总挨父亲打。

京城读书人家不打孩子,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军人是市民女生择偶对象的上选,女方父亲见预备女婿,会问:“你们家打孩子吗?”回答小时候总挨打,老父亲会皱眉,劝女儿慎重。

回答是:“小时候,正战乱,我爹失踪十几年,回来时我已经大了,错过了挨打。”女方父亲高兴,对女儿说这个好。

商贩、工农、兵户都打孩子,经验是只打男孩,不打女孩。男孩没脸没皮,女孩早早有自尊心,挨了打会心灵扭曲,打女孩能把女孩打疯了,不敢打。俗话“男孩糙养,女孩娇养”,起码是女孩不挨打。

读书人家是男孩女孩都不打,在血统上有自信,认为咱家男孩智商开启得早,二三岁就有自尊心,跟女孩一样,打了会疯的。

读书人家之外,打孩子是普遍现象,个别不打的,父亲会引以为傲,父子间交心,会说:“我从小到大没打过你。”作为父子间的大恩情。

普通读书人不打孩子,贵族家更不会打。贾家特殊,是战功封的贵族,几代消不掉兵户气,自己小时候挨过打,长大了会复制,打自己的孩子。贾政便如此,逃不了的怪圈。自己小时候没挨过打,自己当爹了才不会打孩子。

我们这代人年近五十了,有老同学聚会时感慨,十几岁学艺术,就是想离家,千万别成为老爹那样的人,过了三十岁,绷不住地越来越像他,现在完全是了。青春期的那几年叛逆,不管用。出生后,潜移默化,每分每秒都模仿他,这辈子学的任何事都没这件深,只能变成他。

鸳鸯抗婚——

《天下第一楼》和《骗中骗》贾母的长子贾赦,看上了贾母的头牌丫鬟鸳鸯,想纳为姨娘。狐假虎威,因为贾母,所有人都对鸳鸯忌惮,贾赦托自己的正室邢夫人办理,邢夫人托王熙凤办理——绕了一大圈,想了很多办法,结果遭鸳鸯拒绝。

劝说过程中,王熙凤和贾赦出错,暴露人品。王熙凤和鸳鸯亲近,自以为了解她,绝不会看上贾赦,后又觉得富贵来临,没准鸳鸯会答应。对鸳鸯误判,说明王熙凤并非鸳鸯知己,自己势利,便看不准他人了。鸳鸯的知己是平儿,她笃定认为鸳鸯绝不会答应。

贾赦出错,是贵族老爷玩起流氓一套,威胁鸳鸯说,你最好答应,否则不管你将来嫁给谁,我都将暗害你丈夫。逼得鸳鸯在贾母面前剪发明志,发誓不嫁人。

贾母发怒,贾赦只得作罢。

此事件的情节层次较多,叙述秘诀是插入段喜剧,读者一乐,破除了繁琐感。曹雪芹写的喜剧是,贾赦想让鸳鸯父母向鸳鸯施压。鸳鸯父母在南京,贾赦要调来京城,贾琏汇报,鸳鸯父亲病危,昏迷不醒,鸳鸯母亲是个聋子。调他俩来京城没用,听不懂话也说不了话。

读者乐了,贾琏明显在编瞎话搪塞,不靠谱的贾琏觉得自己老爹更不靠谱。细分析,他不是同情鸳鸯,跟王熙凤一样心思,觉得贾赦愚才,看不清局势。鸳鸯在荣国府是秘书长的性质,协助贾母处理情报、决策、财务、人事,所以她跟王熙凤打趣时,能词语强势,压王熙凤一头。

贾琏见了鸳鸯,要先开口,喊“姐姐”。下人见主子,需行礼,见贾琏进门,鸳鸯不起身,原地坐着,直接对话了。以她对荣国府当家的这两口子的表现,可见她从不以下人自居,也没人敢将她视为下人,视为实权者。

这样的顶级干部,要独立于各房,专属于贾母,贾母绝不会让她成为谁的姨娘。鸳鸯知道,贾赦闹得再凶,跟贾母一说,就没事了。她发誓不嫁人,正是她的工作性质决定的,符合贾母意愿。

男欢女爱,现代人认为是无法回避的本能,鸳鸯自我压抑,违反人性。但古代有大量的例子,不少女子骨子里讨厌男人,这辈子最好别接触。中亚地区有句民谚:“神怕女人孤独,所以造了男人来陪她,但男人好丑呀。”天下各处,均有此心理。

上世纪五十年代华人顶级女星夏梦,有位女佣叫阿彩,一生不嫁,陪夏梦到老。二○一一年,许鞍华导演的《桃姐》,便是这样一位女佣。少爷的同学们都觉得她年轻时漂亮极了,没理由不嫁人。少爷跟老了的桃姐开玩笑试探:“您该不会是喜欢我爸吧?”

按西方思维,只能这么解释。

上世纪八十年代,思想解放,向西方看齐,我们这代人跟片中少爷一样,想不明白。但小时候,邻居、亲戚里都有这样的老太太,没觉得不成家是人生遗憾,反而自豪,说:“这辈子洁身自好了。”

愚蠢的人,喜欢装流氓。贾赦的黑帮式威胁,是对鸳鸯哥哥讲的。鸳鸯生气是生气,应对得利索,骗哥哥嫂子说自己屈服了,拉嫂子向贾母禀告一声。嫂子傻傻地去了,结果当了鸳鸯告状的人证。

对于贾赦、邢夫人,贾母是轻视的,觉得他俩能量有限,好应付。贾母发火,是表演,贾赦惹事,骂的却是王夫人,指责是王夫人出的坏主意。

王夫人冤枉,鸳鸯事件她根本没参与,贾母是借此,骂她上次不打招呼,改了经济从属关系,将自己人的袭人变成了她的人。心想,正好教训你一下。

袭人在变更关系上,没做任何反应,完全顺从王夫人安排。贾母目前还是荣国府第一人,毕竟上了岁数,时日有限,不如早一点投靠新主。袭人表现,贾母不满意,日后还要找机会骂她。目前对她不做反应,因为看出是白眼狼,失去不可惜,反而去了个隐患。

鸳鸯事件,是人品大爆发,上上下下都露了相。贾母骂王夫人,节外生枝,探春跳了出来,说贾母错了,于情于理,王夫人都不会参与贾赦纳妾的事。

探春是贾政庶出的女儿,生母是赵姨娘,名义上以贾政正室王夫人为母亲,探春趁机表忠心。贾母真是个当祖母的,体恤自己的骨血后代,看出小孩的苦心,給面子,说自己糊涂了。

看贾母漏了软话,王熙凤活跃气氛,损贾母几句,贾母趁机自嘲,大家一乐,骂王夫人的事就过去了。一把手身边,得有个插科打诨的,用来扭转局面,但多了不行,说话没大没小,只能有一个。王熙凤承担此角色,不能主动,要得到贾母明确指示后,才能开口。

贾母像相声捧哏给逗哏递话一样,说:“凤姐也不提(醒)我。”王熙凤立刻启动。

平儿和袭人聪明,一听,就知道贾赦办不成,鸳鸯愿意,贾母还不愿意呢,所以一点不为鸳鸯担忧,只顾开玩笑,恭喜她成半个主子了。

曹雪芹一方面紧锣密鼓地逼迫,一方面又不断告诉“没事没事”。在叙事上,是双重悬念的技巧,找不到第二个悬念,便用这招吧,到底有事没事、是不是真没事——也成了悬念。一九七三年首映的骗术片经典《骗中骗》,高潮部分,是骗术组织一位关键成员有背叛的嫌疑,将招致全体被抓捕,骗子老大不采取防范措施,认为“没事没事”,紧张死观众。

別人都能看明白,鸳鸯当然更明白了,但京城大妞火气大,无故还要耍威风,何况有事惹到自己头上,要闹到极点,显一下风骨。

邢夫人对下人苛刻,一味讨好自己老公,对贾赦的吩咐,上下运作,非要往成里办。她甚至托了鸳鸯的嫂子去劝说鸳鸯。面对嫂子,鸳鸯抖起威风,主子训下人般,怎么脏怎么骂,还当着平儿、袭人的面。

找贾母告状,当着屋里一众贵夫人,摔狠话,说伺候到老太太死,自己一刀自尽,或当尼姑,为显风骨,掏剪刀剪发。当代人看,剪的是自己头发,自我伤害,觉得她一味可怜,给逼成这样。老辈人看了,则赞她厉害,真敢干。在封建礼法里,性质跟贾琏拎剑到贾母房里一样,是以下辱上。

在京城,剪刀不单是女红工具,还是凶器。说事时亮剪刀,等于亮匕首,对他人是严重冒犯。贾赦以为鸳鸯不答应,是嫌他老,中意的是宝玉、贾琏年轻一辈。鸳鸯因此叫嚣“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也都看不上,也都不嫁。

宝玉无辜受损,被冒犯成这样。鸳鸯没大没小,冲一众贵妇耍威风,贾母其实很高兴,看看吧,我的人对我多忠心。

鸳鸯拿宝玉说事,因为跟宝玉关系好。她跟平儿、袭人在树林讨论贾赦的问题,碰上宝玉,宝玉便让她们挪到自己住所里继续讨论。到了后,她们说她们的,宝玉不参与。

在这场大戏中,宝玉起何作用?

没作用,下人碰上纠纷,宝玉一律不出面。贵族子弟都如此,私交再亲近,你出事,他是不管的。因为他跟你不在一个系统,觉得你的问题要按你的系统来解决,他介入,反而乱套。

话剧《天下第一楼》,饭庄跑堂常贵的儿子去绸布店当学徒被拒,赶巧绸布店老板来饭庄吃饭,常贵托饭庄大少爷给他说说情。说坏了,绸布店老板解释,过年过节时,店里伙计们要下饭庄聚大餐,所以不能收饭庄员工的孩子当学徒,否则年节大餐时,儿子在席上坐着,老子跑堂招呼,老子伺候儿子,成何体统?

大少爷不会办事,在布店老板临出门时请求,当着门厅许多人。布店老板会来气,我到您这儿吃顿饭,您就给我安排任务了,又不是没结饭钱,不拿我当客人呀!一定当众把布店收徒的规矩说清楚,严词拒绝,断了以后再有这种事。

常贵当众被奚落,自嘲“谁让我是个臭跑堂的”,越想越憋屈,急火攻心,中了风,未及送医院就死了。

其实布店伙计也是招待客人的工作,伏低做小,服务于人。况且常贵不是一般跑堂,是顶级饭庄的瞭高——不是门口招揽客人,远远地能识别谁是贵客。这个词来自古时的大作坊,站在作坊高处,看着方方面面,每个人头地界都别出故障,在现代工厂里,是车间主任,在酒店是大堂经理。

常贵笼络一批老顾客,现场出事,能全权处理。他跟布店的看场师傅地位相当,如果他托情找的是店面师傅,哪怕是再低一级的三掌柜(店面值班的账房先生),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规矩找个擦边球的说法,儿子准给收下来。

急着给儿子办成事,找到高层,反而自取其辱,搭上条性命。

给常贵说情的饭庄大少爷,事是他办砸的,常贵是代他受奚落,他还觉得自己仗义,是好人。宝玉不介入下人事,是怕乱套伤人。

贾母骂王夫人时,宝钗的母亲薛姨妈也在场,薛姨妈跟王夫人是姐妹,贾母怕她尴尬,说:“姨太太别笑话我。”冲她夸王夫人平时待自己好,强过大儿子的媳妇邢夫人。薛姨妈搭话,说母亲偏心小儿子,也会偏心小儿子的媳妇。

惹得贾母立刻呛回去,说:“不偏心。”

薛姨妈是嫁到商人家太久,忘了贵族的忌讳。小户人家的父母不忌讳说疼小儿子,因为父母赚钱辛苦,没时间,长子长女自己还是孩子时,便要帮助父母照顾弟妹,他们对弟妹等于半个爹娘。父母说偏爱小儿子,哥哥姐姐不嫉妒,他们也偏爱。

贵族的小孩子各有配套的奶妈、成年女佣、丫鬟、男仆、教师,是平等待遇,父母表现出偏爱谁,孩子间会引发嫉妒、仇恨。

贾母视贾赦、邢夫人为蠢子蠢妇,犯坏也有限,坏不了大事,单约邢夫人,温和讲道理,让她转述给贾赦,鸳鸯是秘书长,动不得。想纳妾,找别人,我给你出钱。

贾赦也就放弃了。

之前贾母形象飘忽,一会儿孩子气,一会儿兵户气,搞不清她究竟是什么人。这一回,贾母显出假痴不癫、分别对待的手腕,人物形象终于立住。

人物形象鲜明后,自然产生悬念,你不是有本事吗?读者要看老太太显本事,处理更大事件,对之后章回产生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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