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行
2023-08-30沈苇
沈苇
昼短苦夜长,
何不秉烛游。
——《古诗十九首》
夜游
被海上夜光驱策
群山开始奔跑——
一个趔趄,停在雁荡
海底火山,用苦咸盐粒
按下岩浆的暂停键
夜幕中,群山抬起
灵峰和灵岩的奇崛头颅
抬起马鞍、虎背、羊角、猴影
以及,一泓碧潭的作幻
象形的山影
皆文的动植
轻轻哼唱夜游神之歌
当章鱼爬上一钩弯月
挥舞须爪,星辰间
仿若砗磲灵光闪烁
一个中年,放慢脚步
天生桥上徐徐而行——
如履薄冰
如履长风和苍烟
给你一座亭
诗在亭中,还是亭在诗里?
诗与亭:羁旅、彷徨、喟叹
像江州司马一滴泪
或一滴江水,被不倦的流逝
无限拉伸、延长……
一脉江水被埋,报应来了:
鸭子市长死于肠梗阻
一首以琵琶为名的诗是不死的
秋娘们的仙乐是不死的
天涯沦落人是不死的
“浔阳”一词也是不死的
给你一座亭的架构和气度
给你一首诗的魂魄和乐音
诗与亭,渐渐变成一体
诗在吟唱,而亭在迁徙——
仿佛要远行洛阳、邙山
却停在长江浪涛边,对自己
发出一声裂帛般断喝:停!
停一停,给你一座亭:
一首诗的还魂记
萤火码头
苍坡,永嘉耕读人家
正忙于晾晒笋干和菜干
丽水遥远,丽水街却在脚下
鹅卵石为萧耳的心事按摩
再给一罐九蒸九晒姜粉提提神
三株流苏,树冠巨大、蓬勃
它们的轮回,轻与重
被人误读为一场“四月雪”
镬炉不是镬,正如楠溪不是溪
几只去年的野柿仍逗留枝头
仿佛对旧时光的执拗依恋
滩林里的麦饼吃完了
乘竹筏,如骑宋韵兔马
颠簸着,驶向狮子岩——
去听群山无声的狮子吼当萤火闪亮,人间的动与静
归于一场徐徐降落的暮色
如现世,忽地
隐入遗迹、暗夜和苍茫太平洋酒店
入夜,太平洋酒店
面对霓虹暧昧的舜江
海,滩涂,在不远处
喷泉对星空的一阵怒射
仿佛來自搁浅的巨鲸
柳丝轻扬,一条木雕鱼
就从河姆渡游了过来
杭州来的空肚子
仿若饥饿的鲸鱼之腹
在肯德基餐厅徘徊一圈
折回酒店,吃一块梁弄大糕
和一只来路不明的芒果
然后,就沉入
太平洋大酒店之海
——无梦的睡眠把你咽下了
被木鱼笃笃声唤醒——
晨光莅临,江边苍翠延展中
已轻轻安放一座橘色小寺
黛瓦为顶,大禹秘图山却隐而不见
——不,恰是:城池/姚墟
每日烟火中交互、隐现的
严子陵之隐,王阳明之显……
谢安墓前遇孔雀
谢安墓前,榔榆、银杏下
一只懒洋洋蓝孔雀
卧在杂草、枯叶和阳光碎银中
倦于开屏,看上去
不愿东山再起了
再起的,是东山上的流云
如同上虞天空的文心雕龙
下沉的,是洗屐池残碑
一尾曹娥江蓝鳊
以死水和活水的方式追忆流年
孔雀家族也拥有流年梦境
梦里有朱雀桥、乌衣巷、堂前燕
北方吹来的胡沙、烟尘、凛风……
稀世的鸟儿,以代入者身份
微微抖动头顶簇羽
唱起一支哑默的挽歌
衣冠冢里的晋太傅
孔雀膜拜的空
为南京梅岭的第一个墓穴
为湖州三鸦冈的遗骨
为额外的自己,再致一篇悼词
牡蛎墙
陡立的海
向“头顶的花园”
微微致意——
入曲折小巷
在听力深处挖——
挖出逃逸的肉身
起落的潮音……
用腥风和盐粒
为几截残墙
和老榕树的胡须
写一首暖阳之诗吧
“吃一口深渊里的小鲜肉,
竖一处龟蛇同体的吞海碑……”
空空如也,如你手握
半枚沧海桑田的壳
——它,不是遗骨
只是石化的悼词
一座打捞起来的孤坟
乌鲁木齐
——和周涛先生的《乌鲁木齐》雪在下——
在我脑海、冰里冰外
鹰,从雅马里克飞过去了
身穿黑褐毛衣
从一块冰迁徙到另一块冰
铁与火的冰
羊圈和牧场的冰
足以冻结人类不绝的泪水
雪花的总和:燕儿窝的一个雪球
冰的总和:一座移动的冰山
我在这个冬晨发明了你——
天涯咫尺的
哀伤,瀚海和巨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