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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琪的标注

2023-08-30王诺诺

科幻世界 2023年6期
关键词:娜娜大脑人工智能

王诺诺

主持人说:

在以往的科幻影视作品中,类似《终结者》《机械公敌》等人工智能题材的作品,一直在探讨自主思考的AI给人类世界带来的变化。近两个月以来,现实最接近科幻想象的地方,便是ChatGPT横空出世、快速迭代,其进化程度几乎呈指数级增长,惊人的数据处理能力和通过自我学习不断提升的能力,远超人类想象。人工智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势不可挡地深入人类生活工作的方方面面,在某些领域甚至开始代替人类工作。人类怎样依托人工智能找准自己的定位,成了新的社会问题。

脑洞时间:

AI时代的人类有哪些新职业?

上 

我是最熟悉这座城市的人。绝对是!

我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每一棵树,每一块LED屏,每一条烂水沟,每一座摩天大楼,每一次日落时阳光在林荫大道投下的阴影,每一个春天开始时野猫在街角的躁动情绪,我都烂熟于心。

如果你觉得这样讲太过绝对,那么,我至少也是最熟悉这座城市的人之一——八万分之一。剩下的七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是我的同事。我们是这座城市的眼睛和耳朵——人工智能训练师。这份工作并不光鲜,好在它至少是稳定的。这个年头,有什么比稳定更加重要呢?

我站在狭仄的出租屋里,脏兮兮的镜面里是一个看起来并不春风得意的中年人,深重的眼袋和倒退的发际线在昏暗光线下倒不那么碍眼。

“或许你得快点出门了,宝贝。”娜娜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好。”

“给你做了麦片粥,有点烫哦。如果等它凉下来,你就该迟到了,带去公司喝吧。”

我抬头看了一眼时钟,数字停在6:40,路上还需要挤在沙丁鱼罐头一般的地铁车厢里整整一个半小时。上个月,同事阿梁迟到十分钟被辞退,现在只能从出租房搬出来,一家五口蜗居在蚁棚里。想到这里,我一刻都不敢怠慢,穿好鞋,从娜娜手里接过粥,快步走出门去。

“等等,再急也不能忘了……”娜娜在背后小声说道。

我愣住,无奈地笑笑,转过身去,在娜娜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她与五年前相识时一样活泼动人,在这个轻吻里,淘气地向后跷起一只脚,像偶像剧女主角一样,仿佛置身在青葱校园,而不是通风极差的廉租房。

等我气喘吁吁跨入公司的感应门时,屏幕显示8:20,冗余的十分钟刚好够我喝完已经冰凉的燕麦粥。然后,一天的工作开始了。

8:30,电脑显示出由无人机和巡街机器人拍摄的街景照片。每一个无法被“城市大脑”识别的物体都会被打上红色方框,我的工作就是为这些方框里的物体标上名字、归类,标注其特征。

“城市大脑”——这个中枢计算机系统是管理城市的秩序之神,也是最脆弱幼稚的婴儿。“有多少智能,背后就有多少人工。”这是人工智能时代的一句老话了。我们的这座城市每天生产的数据量已经增长到1600ZB,其中80%以上是非结构化数据,这些数据经过清洗、标注,变成结构化数据后,才能被“城市大脑”理解和学习。

举个简单的例子,该如何教人工智能从零到一认识一只猫?我们得先有猫的图片,上面标注着“猫”这个字,由机器学习千百张猫咪图片的特征,这时候再给机器任意一张猫的图片,它才能认出来。人工智能训练师就是用自己的人工,训练“城市大脑”的智能,用每一天在屏幕上的千百次点击,换取人工智能一点一点认识世界的全部面貌。

说来讽刺,小时候我的梦想是工程师,大学考上了电子工程专业,就在我以为毕业将要在互联网公司一展身手时,人工智能革命袭来。以人工智能技术驱动,拥有语言识别、图像生成、代码撰写能力的“城市大脑”替代了大量劳动密集型的初级技术岗。我还没毕业,就失业了。

就业市场变得前所未有的严峻,曾经炙手可热的专业文凭,成了废纸一张。是啊,写代码,谁能写得过人工智能呢?好在我的大学排名全国前三,凭着这张文凭,我从几百个应聘者中脫颖而出,成了一名人工智能训练师。

四墙雪白的平层办公室里,挤着八十个机位,每台主机发出的微小声音交织成一片蜂群似的嗡鸣。这样的机房,这栋楼里还有一百多间,这样的机楼,这座城市里还有一百多座。每工作两个小时,我们会获得一次去卫生间的机会,每四个小时可以休息三十分钟,可以去贩售机里买食物吃,也可以静静地在吸烟室里抽一根烟。

“AI可不会累,‘城市大脑从来不需要吃饭抽烟上厕所。”每当我心里抱怨工作条件,脑子里就浮现出这句入职时总管说的话。我是学电子工程的,而搭载了最先进人工智能技术的自然语言处理系统只需要十秒就能写出我十天工作量的代码。当我一次次将屏幕跳出的红框标注成“狗/金毛/正在过马路/无危害性/无须处理”,或者“塑料袋/一次性用品/飘在树梢头/需要巡街机器人清理/非紧急”,那抢了我饭碗的“城市大脑”只会越来越聪明,直至聪明到认识世间绝大多数物品,甚至再也不需要我们这群人工智能训练师在屏幕前日复一日地标注。

讽刺的是,我和我的同事深知这一切,却无能为力。我们在沦为“无用阶级”之前,能干的工作只有这么一份。

“气球/玩具/向上飘升/无危害性/无须处理”“钱包/皮质/落在地上/无危害性/需要巡街机器人捡拾交还失主/非紧急”“蚁棚/无用阶级住所/不规范搭建/危害市容/需要巡街机器人清理/中等紧急”,我按部就班地滑动图片,逐一标注让“城市大脑”产生疑惑的红框。

在一个标记着闪烁问号的红框前,我犹豫了一下。这个问号下有两个来自“城市大脑”的猜测:一对恋人?男方脱衣,准备违背妇女意愿进行性骚扰?“城市大脑”有时会对画面进行猜测,训练员对这些猜测给予反馈,纠偏AI的判断算法,会使人工智能的训练速度大大提高。

可惜,这是一帧不太清楚的画面,大约是无人机高空拍摄的录像截图。画面里一男一女两个身影紧贴,黑夜中的一盏路灯为他们的影子投下暖色调的光晕。画质太差了,无法精准判断,于是我申请更高权限,找到了源录像。尽管这将大大拖慢我的标注进度,甚至会影响到今天上午的小考核,但本着认真严谨的训练态度,我还是这么做了。

动态录像解答了所有问题——这是一对站在路灯下的恋人。男人脱下自己的外套准备披在心上人肩上,女人则慌忙摆手,示意男伴不必为了她冒着凉的风险。我猜测,他们可能刚看完一场电影,走在送女方回家的路上,又或许是刚从温暖的室内出来,穿着精致单薄的女人打了个寒战,引得伴侣想展现绅士风度。总之,过近的距离、男人脱衣的动作、女人摆手拒绝的姿态让“城市大脑”产生了误判。

机器或许能够通过深度学习识别千万张图片中的肢体语言,却无法通过微妙的氛围和一点儿想象力补足这些肢体语言在特定场景下的实际意义。不是所有东西都能被标注,这一点或许就是人之为人的意义?我暗想。

这时,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娜娜。每天,当她为我准备饭菜时,我会心疼地劝她别做太多,而她总是笑着回呛,“不喜欢吃?那等会儿你别吃!”这个场景如果放到“城市大脑”的算法中,恐怕大概率要被判断成“女人烧饭太难吃丈夫绝食抗议”。

想到这里,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我在红框下标注:“一对恋人/男女/正在表达爱意/无危害性/无须处理”。写到这里,我又愣了一下,然后找到了一个不太常用的标注,打在了最后:“爱情/美好的事物”。

中 

临近下班时,我利用最后一次上厕所的时间预定好回家的通勤票,由于时值高峰期,直达票的票价会高一些。为了省下钱给娜娜买生日礼物,我选择了绕一些的转车票。这会多花费我半个小时的时间,但我已经坚持了120天,再多坚持三天,就能在我们的相识纪念日前凑够买一只通用锅的钱。它可以与“城市大脑”相连,会为主妇设置最健康合理的菜谱,然后自动完成烹饪。有了它,娜娜做菜的时候就不用吸入那么多油烟了。

就在我剛刚完成这一切、想伸个懒腰松动松动已经僵硬的指关节时,屏幕上又跳出了一帧闪烁着红色框的画面。依旧是分辨率极差的图像,我无法对它进行基本的判断。调来源视频后,画质清晰了不少,那是一男一女在一处高楼的楼顶上拥吻。果然,这种两个人紧挨着的图像,会让“城市大脑”产生困惑,不好判断是一个整体,还是拆分出来的两个个体。

就在我准备为红框打出“爱情/无须处理”的标签时,画面发生了轻微的变化。我感到自己后背的汗毛在一瞬间根根竖立起来。房间早已被八十个训练师一天的呼吸加热到难以忍受,但我还是感受到了掉入冰湖般的刺骨寒冷——画面中那个长发女人,接吻时缓缓向后跷起一只脚……

我连忙向上申请,调用了更高清晰度的权限——在连贯的无损画质画面里,那女人拥抱着男人转过头。

是我的娜娜,还和五年前相识时一样活泼动人,陶醉在爱情里,向后翘起脚跟,像偶像剧女主角一样,仿佛置身在青葱校园,而不是在人工智能训练师频闪的屏幕里。

我愣住了。直到屏幕上方的红灯亮起,急促的警报声提醒我在单一画面停留超时,已经严重影响了工作进度,我才回过神来。这怎么可能呢?娜娜是我生活里唯一的光,我们作为被人工智能淘汰下来的一批人类,原本可以抱团取暖,她却选择了别人的怀抱。

地点是距离我们出租屋不远的一幢大楼房顶。这一带我太熟悉了,我也和她在那个楼顶看过星星。大半夜的,两人看着天空困了,就睡着了,惊动了巡街机器人和无人机,把我们赶下了楼。

她怎么能这样?那个陌生男人是谁?我不在家的时间里她与他见了多少次面?要不是无人机拍摄到这段视频,或许我会永远蒙在鼓里?我的大脑正以极高的速度运转着,气氛压抑的办公室里,邻桌的同事绝对不会猜到,此时,汹涌的怒火包裹着复仇计划在我脑海里疯狂翻滚。

我在闪烁的红框里打下标注:“绑架犯与受害者/男方正在撕票/通过窒息方式杀害女方/女方有生命危险/极大公共危害性/出动警用无人机射杀绑架犯拯救受害者/高度紧急性”。我打完这行标注,屏幕暗了下去。周遭同事陆续起身,下班时间到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以娜娜的脸为锚定物,调取了“城市大脑”接收到的大量画面。它们之中的部分还算正常,娜娜在我上班的时间里出门搭乘交通工具、购物、散步。她是美术生,学的西方油画,也是最早被人工智能夺走工作机会的那一批人,很久以前就不再碰画笔,彻底适应了“无用阶级”的身份。只是偶尔,在看到落日、花开等景色的时候,她会有那么几秒钟的沉默。我猜,那是经过多年训练的美感通路在她的大脑里再次打通,揭开了某些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伤口。另外一部分画面,则是我极不愿意看到的。娜娜的身边同行着另一个男人,而她神情轻松。

一定是很相爱吧,我想。因为他们的足迹遍布整座城市,从公园赏花到电影院约会再到马路牙子上漫无目的的散步,他们在这座已高度秩序化的城市里播撒着只属于爱情的、混乱无章的笑容。

一个个红色提示框跳了出来。“城市大脑”识别不了娜娜的快乐,当然也识别不了我的愤怒。在每一帧他们亲吻的图片里,娜娜跷起的那只脚都会增加人工智能的识别难度,每到此时,我就会用颤抖的手指在红框内敲下:“违法行为/女方有生命危险/极大公共危害性……”“极大公共危害性/出动警用无人机射杀绑架犯拯救受害者……”“高度紧急性……”

这两天的大量数据投喂应该可以教会“城市大脑”识别这一对恋人,替我完成复仇。我在不安中暗暗期待,下一次他们约会时,娜娜将要目睹自己爱上的那个男人死在自己怀里,这对她来说,将会是最大的打击。

只是说来也奇怪,过去的这几天,他们竟然没有再见面。难道只是昙花一现的恋情?

在这困惑中,娜娜和我的纪念日到了。我特地请了一天假,这是我入职以来第一次请事假,用光了这几年攒下的全勤点数。这对我们这种无产又濒临被取代的低端训练师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但我再见娜娜时的心情已经与几天前截然不同了,我无心与她庆祝,更无心享受假日。

我把三个月省下来的通勤车费换成了一只冷冰冰的通用锅,将它交到了娜娜手上。

“知道我为什么约你来这儿吗?”娜娜问。

“在这个屋顶,我们一起看过星星。”

“是的!那个时候,我们刚刚毕业都找不到工作,电影和游戏都太贵了,我说来这里看星星,又浪漫又特别。只是那天晚上,我们留得太晚,红外成像把无人机都引来了……”

“嗯,是的。你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我实在不想回忆这一段,转移了话题。

“通用锅?我当然喜欢呀!只是,恐怕我以后不能经常用它了。”

“怎么了?”我心中一跳。

“我……”她抿着嘴,但得意的笑容还是从嘴角流露出来,“不要被吓到哦!我找到工作了!”

“什么?”我睁大眼睛。

“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这些年我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接受‘无用阶级这个身份,即使被用人单位拒绝了一次又一次,我也不甘心!我也不忍心让你一个人那么辛苦。只是这次,运气太好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网上填了一份申请表,居然就录取了!”

“是什么工作?”

“人工智能训练师!”

“那和我一样?”

“也不太一样,你是在办公室里搞标注的。我嘛,算是做实体训练!”

“实体训练?”

“就是训练AI和人的互动,这也需要深度学习呢。雇佣方下半年要上市一款机器人,这是第一款让人体会到陪伴、恋爱感觉的机器人。它们与‘城市大脑实时相连,不仅能满足家庭日常的生活需要,还能为孤独的男女提供感情陪伴,就是约约会什么的!”

“所以你要做的是?”

“跟他满城市地约会啊,在每一次约会中,训练他如何成为一个完美的恋人,教他怎么讨女孩子喜欢,比如约会时该怎么牵手、说些什么话、送女孩回家要不要上楼什么的。这个工作虽然枯燥,和冷冰冰的機器人约会还要真情实感,真是不容易。但我也很用心,因为他们给的报酬真的很不错!”她此刻故意压低了声音,“现在,我可比你赚得多!”

压在我心头的乌云被楼顶倾泻的灿烂阳光击穿。我的娜娜还是那个娜娜,她并没有……“不过,以后我在家的时间不像过去那么多了,可能我们要向‘城市大脑订餐了,这只通用锅……”她小声说道,显得有些沮丧。

“没事,下次我买个更好的礼物给你,这都是小事,不算什么。”我留住了生命中唯一的光,与此相比,还有什么算大事呢?

“怎么感觉你那么高兴啊?”娜娜问,“还没看我给你的礼物呢,就那么高兴?”此刻,无论她送我什么,哪怕是一双穿过的破了洞的臭袜子,我都会像一个国王一样高兴。

“这个,”她将一张芯片送到我的手上,“地上交通的年卡,有了它,你就能坐无人车在地面通勤啦,不用一站一站地挤地铁了,每天能节约一个小时呢。这样,以后早上能多睡一个小时了!”这可不是“无用阶级”或我这样的人工智能训练师能购买得起的奢侈品。看来,娜娜的新工作报酬确实不菲。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

“这份工作应聘的人一定不少,你是怎么被录取的?”

“哦,这个啊,说来还要感谢你。因为要训练最体贴的恋爱机器人,我们填表时就需要写下自己经历过的最完美的爱人和最美好的恋情。”

“你写了什么?”

“我写得很短。”

“说说。”

她不情愿地开口,脸上露出了红晕,“我经历过最好的爱情啊,就是那个人,时时刻刻让我感觉到,自己被百分之一百地信任。”我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大脑变得空白,翻腾在五脏六腑里的是失而复得的喜悦、难以启齿的羞愧,还有那一段不太常见的标注:“爱情。”于是我忘情地低下头,吻了她。

风和日丽的一个下午,我们在楼顶享受着爱情的美妙滋味,她和初次接吻时一样,跷起了一只脚。此时,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了无人机由远到近的警报。

【责任编辑 :周 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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