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是另一场雪
2023-08-30李树春
李树春
1
牛大舌头请我喝酒,我准时赴约。
二楼的一个雅间里,只牛大舌头一个人,满桌的菜一口没动,空啤酒瓶却在桌上排了一个长队。牛大舌头喷着酒气,含糊不清地说:“王有光,坐下,我们说说张妙。”
三十多年前,牛大舌头、张妙和我,一同在油坊门小学上学。只要是个男的,就没有不喜欢张妙的,怎么形容她的美呢?语文老师说她是一棵挺拔的小白杨,音乐老师说她是一只婉转的黄鹂鸟,体育老师说她是一只矫健的梅花鹿;美术老师最煽情,说她是深谷的幽兰、高山上的雪莲;最奇妙的是数学老师,他摇头叹息一番,只画了个无穷大的符号,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时候,牛大舌头死皮赖脸地纠缠张妙,经常偷偷往她书包里塞一包瓜子、几粒糖。有一次,他埋伏在张妙回家的路上,拦住她,学着阿Q,流里流气地说:“我要和你睡觉。”满面通红的张妙赏了他一个干脆响亮的耳光。
我在少年时代,一无所长,成绩差,个子矮,还有一条患小儿麻痹症的腿,常被人耻笑。我原以为,我的整个青春期都会湿漉漉的潮湿阴暗,却没料到,居然有一道阳光照了进来,那就是张妙。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一本《聊斋志异》,落难秀才遇上多情美丽的狐狸精,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我一下子被这样的故事迷住了,并深陷其中。
老天让我瘸了一条腿,却给了我异常丰富的想象力。每天晚上,钻进被窝后,我就开始在自己编的故事里漫游。杜撰的情节里,主人公永远是我和张妙。这是我的一个秘密,苦涩而又甜蜜。它深藏心底,像那个年代稀缺的一粒花生软糖或一块奶油雪糕,夜深人静时,我偷偷拿出来,一个人轻轻地舔,乐此不疲。
因为会讲聊斋故事,我在班里的地位提高了。其实我讲这些故事,是为博得张妙的欢心,哪怕她多看我一眼,给我一个如花的笑靥。
现在回想起来,我四十多年的时光里,最难忘的就是在學校后面的小树林里讲聊斋,那是光芒四射、黄金般的日子啊。我的讲述,不是照本宣科,而是加进了想象和创造,使故事一波三折、悬念迭生。在他们意犹未尽的叹息里,我捕捉到张妙眼里晶莹的泪光,她粉红透明的耳廓上的那粒痣,像黑宝石般熠熠生辉。但是,自始至终,张妙没给过我特殊的关注,一个暧昧的眼神都没有,我沮丧失落,很受打击。
我在操场边的一棵白杨上,刻了几个石破天惊的字:张妙,我爱你!一天下午放学,等所有学生走了后,我又偷偷地溜进学校,对着那棵树双手合十,暗暗祷告。校长发现了,他站在我后面,看了好几分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班主任批评了我,班上的男生女生,看见我就刮刮鼻梁,搓搓脸颊,嘻嘻地笑。我疯子般的举动,把张妙卷入了一场漩涡,她对我又恨又恼,远我而去。
回忆完往事,牛大舌头总要强调说:“王有光,张妙只对我有情,我只对张妙有意。”此时,牛大舌头村里有别墅,城里有楼房,开的车是一辆丰田霸道,存折上的数字一天天像野草疯长。我说:“吹牛不上税。”
饭局结束了,牛大舌头摇摇晃晃地走出饭馆,我们并肩站在水沟边撒尿。他警告我:“王有光,你惦记张妙,是飞机上做梦——空想!”
2
和以往每个早晨一样,我打算在“一品香”吃两个包子,喝一碗八宝粥。
三十多年来,我每个早晨基本上都是这样度过的。高考落榜后,我就回家务农了。因为腿瘸,庄稼种得一般,也没出去打工,有时去镇上打个零工。没能发家致富,日子倒也过得去。
我对女人丝毫不感兴趣,即使面对“一品香”老板杨青青高耸的胸,我也像个得道高僧一样,心中不起一丝波澜。难道是我心里只装着张妙?
我等张妙,一等三十年,这件事成为村里人的一个笑料。每到晚上,熄灯上床后,我就开始回味我和张妙的故事,那些美妙的情节,让我又悲伤又兴奋。我孤单寂寞的生活里,就只剩下幻想张妙这点乐子了。
黎明时落了一场雪,“一品香”的门关得紧紧的,杨青青这个小婊子肯定在睡懒觉。我踹了两脚门,蹲在门口等。
那个女人走过来,停在我面前,我垂着头,看到了她光裸红肿的双脚。几分钟之前,她埋头在垃圾箱里翻,想找些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三关镇上,经常会来一个疯子,过一段时间又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从哪来,又去了哪里。
女人冲我痴痴地笑着,我闻见了一股臭味,不高兴地扫了她一眼,赫然看见她耳朵上有一粒痣,我立刻触电一般,浑身战栗。女人转身走了,脚板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异常刺耳。我站了起来,惊异的目光追逐着她的背影。她走一步,我哆嗦一下,我看见雪花的刺,扎进她的脚心。每朵雪花,有六个尖锐的刺,地上是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雪花啊。
信用社沈主任指着女人训斥,说晚上女人在自动取款室睡了一夜,把里面弄得一股味儿。取款室真是一个好地方,又小又干净,冬天还有暖气。去年冬天,我喝醉了,牛大舌头将我塞到里面,我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晚。
沈主任冲我招手:“王有光,给你两百块钱,把她弄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我说:“我不要钱,我带她回家。”
沈主任吃惊地问:“她是你亲戚?”
我支支吾吾:“是我失散多年的老朋友。”
“一品香”开门了,我给女人买了两个包子,怕她噎着,又给她要了一碗粥。
我给女人买了一双棉鞋,她的脚肿得老高,勉强塞了进去;我又在杂货店买了一件军大衣,给她披在身上。这个上午,我对一个又疯又傻的女人的恻隐之心和关怀之情,让人们惊讶,他们一致认为我熬不住了,饥不择食了。
我领回一个傻女人,村里人跑来看热闹。
牛大舌头摇头晃脑地说:“王有光,你他妈的终于露出了狐狸的尾巴。”
邻居菊子说:“王有光,今晚给你闹洞房。”
牛大舌头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她是谁?哪里人?干什么的?”我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他手一挥说:“我兼着治保主任,陌生人的根根梢梢得摸个一清二楚,摸不清楚的,哪里来送哪里去。”
我磨蹭了一会儿,咬咬牙说:“她是张妙。”
女人脸很黑,眼角有几道深深的皱纹,手粗得像老树皮,但头发黑而密实,腰直背挺,大约有四十多岁。
牛大舌头愣了一下,接着爆笑,眼泪都笑出来了:“王有光,你真是个大傻瓜,她怎么会是张妙?”
3
一整天,我都在琢磨这个女人,努力从她身上寻找和张妙的相似点。她目光游离,神情抑郁,外面的狗叫声、汽车的鸣笛声,都吓得她浑身颤抖,简直就是一只惊弓之鸟。正如牛大舌头所言,她和张妙相差十万八千里。然而,她为什么让我如此揪心难过?以至于我看着她耳廓上的那粒痣时,总抑制不住地心潮澎湃,热泪盈眶。这世界上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是心理学专家都难以解释的。
那个黑色的七月之后,张妙考上了省城重点大学;牛大舌头找了门路,去新疆当兵;我落榜,只好灰溜溜地回到了油坊门,接过祖传的牛鞭,开始二牛抬杠的原始耕作。
我家要房没房,要钱没钱,加之我是个残疾,我爹无比悲怆:“娃啊,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你得死命往前奔。”他张罗着媒人给我说亲,几年下来,没一个成的。姑娘一瞧我短了一截的腿,脸上就挂上了霜,水不喝,饭不吃,逃之夭夭。
我恼怒万分,刚从学校出来,理想主义的旗帜还高高飘扬,我身残志坚,只要给我一根足够长的杠杆,我就能把地球撬起来,让村里人刮目相看。我的杠杆就是张妙。当我向牛大舌头吐露心迹时,却遭到他无情的耻笑:“张妙在另一个星球,你和她的距离,就像地球和月球之间那么遥远。王有光你天狗吃月亮,痴心妄想。”
我要创业,我不能让村里人看扁了。我是油坊门最早搞蔬菜大棚的,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建起了四个蔬菜大棚,保守估计,两年后,收益会有十万元左右。
我信心满满,静等着收获的日子,我要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没料到,那场百年不遇的倒春寒来了。先是沙尘暴,阵风达到十级,村里的许多老房子垮掉了,很多大树也被拦腰折断,我的四个大棚,被掀了个底朝天。大风之后,是一场大雪,气温骤降二十度,瞬间,大地白茫茫的,又回到了三九寒天,大棚里翠绿的菜苗,在厚厚的雪被下啜泣哀号。
我没赚着钱,倒欠了银行几万元贷款。
我望着远处的卧云山发呆。山上有座灵光寺,我真想剃个光头,去当和尚。村子里凌乱的炊烟、狼藉的菜园、嘈杂的人声,使我心灰意冷,我觉得人生太灰暗了。什么王有光,我的生活暗无天日,透不进一丝光。
那天傍晚,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从天边升起,金黄金黄的,月上中天,我走出了门。我娘担心地跟在后面,小声问:“你去哪里?”我压住心里涌上来的悲凉,说:“娘,你回吧,我出去散散心。”
我走啊走,走进大山深处,在一条河边停下来。跳到河里去,是不是就没有烦恼了呢?正想着,听到有人轻轻地叫:“王有光。”我脊梁骨麻酥酥的,谁呢?我回过头,天啊,竟然是张妙。她从一棵梨树后走出来,穿着一件绿底白花的连衣裙,像刚出浴的美人。
张妙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去南方了吗?我的舌头木木的,一点也不会动,嘴张了张,没挤出一句囫囵话,只是傻傻地看着她笑。
张妙在我身边蹲下来,撩着清澈的河水。河面上洒满了雪白的梨花,像落了一层雪。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我迷醉了。我和她的距离很近,我多想摸摸她耳廓上的那颗痣啊,它让我朝思暮想、魂牵梦萦。我激动得想哭,好半天,才惊异地问:“你家怎么住在这里?”
她说:“新搬来的,这儿是梨花沟。”
村子里静静的,听不到一声狗叫,只有无数的梨花在如水的月光下恣肆地绽放,白茫茫的像下了一场雪。但的确是梨花,我嗅到了花香,还有蜂蜜甜丝丝的味道。多美的夜晚,我真想和张妙就这么在河边坐成一对夫妻石,但张妙说:“走吧,去你家。”
我异常惊喜,但又想到,我家那么穷,院里屋里又堆满了我爹捡来的破烂儿,怎么能容得下仙女一样的她?张妙已牵起了我的手。静谧的春夜里,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地跳着。几分钟前,我悲观地想流浪天涯,甚至想一死了之,现在,却和心爱的人手牵着手。我怀疑是在做梦,一会儿掐掐自己的手,一会儿捏捏张妙的手,张妙莞尔一笑,发丝扫过我的脸颊,令我战栗不已。
我热情款待张妙,要给她做一顿晚餐。我东一下,西一下,惊慌失措,不是把盐罐打翻,就是把醋瓶弄倒。张妙将我轻轻推开,说:“我来做。”我幸福又惶恐地坐在老旧的八仙桌边,看着张妙忙碌。张妙像是来过我们家一百回了,她洗锅、生火、洗菜、和面,让我添一把柴火、加一瓢水,或者让我给她紧紧围裙、挽挽衣袖。我乐滋滋地忙前忙后。
炊烟从屋顶升起,向远处扩散,不大一会儿,竟笼罩了大半个村子。我爹认为,炊烟标志着一个家庭的兴衰,穷人家的细若游丝,富人家的五大三粗。他老人家还悲哀地预言,我们家的炊烟,将来多半会绝迹。此刻,看着一条大河般雄壮的炊烟,我想放开喉咙,喊醒整个村子,尤其是牛大舌头,让他们都来看看我家的炊烟,看看张妙。
面擀好了,又细又长;汤烩好了,里面有鸡蛋、木耳、黄花菜、西红柿,汤上面漂着细碎翠绿的香菜;炉火熊熊,锅里的水冒泡开花。
张妙解下围裙,拍拍手说:“我出去一会儿,回来就开饭,你等我。”张妙出去了。我站在门口等她,夜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过路风的呢喃、屋檐下燕子的啁啾、落花的叹息。后来,我两腿酸疼,再也站不住了,便靠墙蹲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原来这是我的一个梦。
我醒来时,红霞漫天,太阳出来了,草尖上的露珠闪烁着晶莹的光,大而圆的月亮隐没在西边的天空,但是张妙再也没有回来。
张妙没有回来,梦中的她却拯救了我,让我不至于太绝望。
4
我二十五岁的那年春天,专业媒婆郭凤琴登门报喜:“三十里外的李莊,有个姑娘,左腿拐,你右腿瘸,正好一对,别老鸹笑猪黑。”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冲郭凤琴发了一通火。我爹急眼了,说:“你撵牛屁股的命,还做招驸马的梦,皮痒痒了?”他抽了我一顿鞭子,逼我就范。
那时,牛大舌头已经结婚了,他媳妇又黑又胖,但肚子已高高隆起。牛大舌头炫耀说:“照过B超了,是个儿子。”他毫不留情地打击我,“你个歪瓜裂枣,还挑拣啥?”
我说:“我有人了。”
牛大舌头奇怪,问:“何方妖女?”
我说:“张妙。”
牛大舌头瞅我半天,突然爆笑:“就算张妙两眼瞎了,也看不上你。”
我愤怒地说:“你懂个屁!张妙和我说好了,让我等她。”
我把那晚的梦当成真的,说给牛大舌头听。牛大舌头还没听完,就双手乱摇:“王有光,你在说聊斋,你在编故事。”
我爹说:“瞎话,满嘴跑火车。”
牛大舌头也步步紧逼:“张妙结婚了,去了南方,怎么会出现在荒郊野外?她一个人深夜里和你约会?亏你也敢想。”
全村人都说我在撒谎。我想去一趟梨花沟,但我怕真的像三爷爷说的,根本就没那个村庄,也没那一大片梨树,我可伤不起。
我三十岁那年,我爹死了。
那些被我气走的媒人,不是领来一个哑巴,就是一个半傻,还蛮有理地说:“你没赶上早集,就剩烂菜帮了,凑合着过吧。”我才不愿意。
我娘气得不和我说话,除了做饭、上地,就是坐着一声声地叹气。一年多后,我娘也走了。葬完我娘的那一晚,正好十五,我呆呆地望着空中的圆月,感觉有一肚子的话,却不知道向谁诉说。
5
现在,我像三十年前一样,再次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笑料。我居然等到了要等的人,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牛大舌头一千个不相信,我说我领回的是张妙,他啐一口说:“不准你玷污我心中的女神。”
她就是张妙。我叫她时,她轻轻笑了一下,神情和三十年前的那一晚像极了。她的耳廓上也有一颗痣,而且是右耳,和张妙一模一样。她赤脚走在雪地上,如果不是张妙,我怎么会心疼难受?
我想让张妙洗个澡,给她换身干净衣服,她太脏了。我拿来洗衣盆,烧了一大锅热水,把新衣服放在炕上,让她洗澡。
一个漫长的中午,估计有两个多小时吧,屋子里静静的。我敲了两下门,推门进去。张妙蹲在墙角,浑身散发着扑鼻的香气。我心里甜蜜蜜的,苦恋三十年,我终于和她在一起了。
张妙还算温顺,让她吃饭,她就吃,让她喝水,她就喝。她不和我说话,却一个人嘀嘀咕咕,像在诉苦,但吐出的一串串鸟语,我一个字也听不清。她愤怒、悲伤、惊慌,她双手痉挛,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常常把嘴唇咬出血来。
天黑了,我让她上炕,她抱着胸胆怯地看着我。我笑着说:“别怕,我不会动你的。”
费了一番周折,她终于上炕了,缩在炕角。我熄了灯,她惊恐地叫起来,我赶紧拉开灯,她颤抖着,额头上汗水淋漓。夜深了,她熬不住了,终于睡着了。我望着她,心里很悲伤,她害怕黑暗,害怕陌生人,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我不去镇上了,整天待在屋子里,和张妙叙旧。我说到了那天晚上的奇遇,我不觉得那是个梦,那就是真的。
“张妙,你该记得,多亮的月亮,多美的夜色,多香的梨花。他们却说我在胡说,在造谣。你在我们家做饭,炉膛里烧着旺旺的火,面擀好了,水也烧开了,桌上摆好了碗筷,你说只出去一会儿,我以为你去解手,你怎么一去不回了?”我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得口干舌燥。张妙眼睛微闭着,瞅着黑乎乎的屋顶出神。
我的屋顶冒起了炊烟,烟很冲,像性急的孩子,噌噌地往天上爬。这股烟惊动了油坊门,菊子说:“你那烟囱有二十多年没冒烟了吧?”我心里一酸,想起了我娘。临死前,娘不甘心地说:“哪天,你有女人了,烟囱冒烟了,给娘说一声。”
我在厨房忙碌着,感觉有使不完的劲儿。我拉着张妙的手。她现在肯让我拉手了,多么巨大的进步。我给她一一指点:“那天晚上,我和你在明亮的月光下,走进静悄悄的村子,走进我们简陋的家。你生火、洗菜、和面,我打水、添柴、烧火,我们俩做了一顿难忘的晚餐。后来,你说你出去一下,让我等你。我哪里都没去,三十年了,一直在等你。”张妙皱着眉头,像在回忆,像在寻觅。
我要给张妙治好病,让她吐出心中的苦楚,我要让她把那顿晚餐吃完,我等了三十年了,很久很久了。
牛大舌头极力反对我给张妙看病,他不屑地说:“什么张妙?一个来路不明的傻女人,给她看病?先治治你进水的脑子。”
我固执地说:“她不是流浪女,她是张妙。”
牛大舌头笑了:“你呀,还做梦呢,一梦三十年,可悲可怜。”
我说:“明年我种大棚,我要挣钱给张妙看病。”
6
天越来越冷了,下了几场雪,就进腊月了。
张妙突然失踪了。那天中午,我去镇上采购,离家时张妙在睡觉,回来时张妙就不见了。
我脑袋轰的一下,像钻进了一万只蜜蜂,嗡嗡嗡的,以至于菊子和我说什么,我都没听见。我醒过来,疯了一样,在街巷里跑来跑去找张妙。我找遍了整个村子,哪里都没有张妙的影子。我眼里喷着火,心里流着泪,张妙到哪里去了?
我找到牛大舌头,让他开车拉我去镇上找张妙。
三关镇文化广场的北边,有座戏楼,建起来后,只唱过一场戏。顽劣的孩子砸破了门窗,揭了地砖,弄得残破不堪。我苦苦寻找的张妙,站在舞台中央,放声歌唱,唱的什么,却听不出来。
等张妙唱完,我大声喊她,她眼睛一亮,向我跑过来。
我把张妙搂在怀里。我想好了,除了让张妙看医生吃药,我还要为张妙烧新年的第一炷香,这样她的病能好得更快。
除夕这天,清早便下起了雪,到傍晚,雪越下越大,四野雾蒙蒙的。
我炖了只鸡,烧了一条鱼,和张妙吃年夜饭。自我娘走后,每年除夕我对着自己的影子傻笑、摇头、叹息,二十多年了,今晚,终于有人陪我过年了。我拿出一瓶酒,给自己倒上一满杯,想了想,给张妙也倒上一点。我碰了一下张妙的杯子,一饮而尽,她也温顺地喝了一口。她安静地吃菜,根本看不出有病的样子,我心潮涌动,把她搂在怀里。
外面响起了爆竹声。我拉着张妙的手,走出屋子,将一个烟花放在地上。我拿出打火机,示意张妙远点,她胆怯地往后退。我握着她的手,点燃了引线,随即,璀璨的烟花在夜空里绽放,流光溢彩。张妙仰头看着,眼神渐渐变得湖水一般清澈深邃。
十一点了,张妙睡着了,炉火通红,屋子里暖暖的。我拉上门,门上又挂了一把锁。我要去灵光寺烧头炷香,求菩萨保佑张妙的病好了。
雪还下着,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家家户户门上挂着灯笼,街巷里被映得红彤彤的。路上,我心里疙疙瘩瘩的,我盼着张妙病好了,和我一起过日子,又怕她病好了,留不住她。地上很滑,我摔了两个跟头,雪地像棉被,一点也没感觉到疼。
灵光寺在村子东头,背靠一个山包,庙门上挂着两盏灯笼,有半人高。庙门锁着,我站在门外望了望,向庙后走去,庙后面的围墙不高,使点劲就能翻进去。小路很滑,一边是高崖,一边是深沟。那条沟很深,被野草和藤蔓覆盖着。有一年,一只给庙里上供的山羊掉进了深沟,好半天才听到咚的一声回响。
站在深沟前,我犹豫了,路又窄又滑,稍不留心,就会坠入深沟。我脚心发痒,手心出汗,我想退回去,但一回头,我看见张妙从大红被子里伸出头,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咬了咬牙,往前一步步地挪。我的鞋底像抹了油,很滑,我停下来,紧张地喘著气。
我身上的血沸腾起来,我给自己鼓劲儿:只几步路了,再加一把劲儿,爬过去,翻过一人高的围墙,直奔大殿,点起头炷香,张妙就得救了。
爬着爬着,我的眼前一亮,无数的梨花在我身边飞舞。我抽抽鼻子,哦,芳香扑鼻,嗯,真的芳香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