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水母
2023-08-30张涯舞
张涯舞
去舞阳河,是多年前的一个计划,或者说想法更合适。
最早知道舞阳河,还是在上小学时看到的一张明信片上:一座山峰宛如孔雀,收拢了羽翅,娴静地看着脚下碧绿的河水,火棘红色的小果子在面前摇曳。这套明信片一共十张,印的是贵州著名景区,我只收集到五张,这似乎也预示了我之后不完美的人生。
过了那么多年,我依稀记得凸版印刷明信片在指尖下的质感,以及画面上丰饶的阳光。于是在秋天,我来到舞阳河。
我没有去诸葛洞码头,那里只有大船和快艇,而是在镇远坐出租车往甘溪方向走,然后在一个山口下车。我调整好背包的肩带,包里有几件衣物、充气防潮垫、睡袋、干粮,以及新买的鱼竿。按照微信定位,我沿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下到河边。
她站在乌篷船的船头,穿着深棕色的长衬衫、浅蓝色的牛仔裤。我跳上船,船晃了晃。她接过我的背包,放进船舱。
解开缆绳,她弯着腰钻过船舱来到船尾,摇动长橹。船头划开浓郁的绿色水面,轻轻掀起白色的浪,恰如微风吹起。
在一处回水湾,她停止摇橹,抬起右臂,用手背擦汗,辫梢在阳光下闪耀。小船仿佛凝固在碧绿的河水中,又被这斜阳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
运气好的话,你可以看到桃花水母。
第一天我没有钓鱼,晚餐就用她烧的水泡了碗面。夜里在船舱里把防潮垫铺好,睡袋是信封式的,拉开拉链,就当毯子搭在身上。她躺在船尾,睡一张灰色的垫子,盖一床军绿色的毯子。我看着头顶竹编船篷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篾条,伸出手,触摸这命运交叉的象征。
我在薄雾中醒来。船尾有个灰色的影子,蹲着刷牙,又从河里舀起一盆水洗脸,洗完,把头发披散开,歪着头梳理,然后又扎成辫子。
我起床后从包里拿出洗漱用品,蹲在船头刷牙洗脸。她在船尾用一个铁皮炉子烧水。木柴燃烧,红色的火焰跳动,灰色的烟雾升起,融化到雾气里。
一会儿水烧开就可以煮面了,你吃辣椒吧?
她点点头。
我望着绿幽幽的水面,总感觉会有水怪伸出一只手。我说,能不能靠岸?我去山上。
她叹了口气,回到船尾,摇起橹。
一整天,我都没钓到一条鱼。鱼竿就放在那,饵料也穿在鱼钩上,浮标浮在水面,时不时抽动一下,似乎有鱼儿在试探。
中午仍然吃面。饭后,我靠着船舱,继续看小说。小说是朋友M所写,自己买书号,印了一千本,还是我帮他用车拉回家的。他在好几个群里打广告卖书,一本58元,包邮,还有作者签名。把书一箱箱搬上六楼,我擦着汗,觉得这事有点掉价。M不以为然,先是说宪法规定出版自由,又说人类历史上的很多著作都是作者自己出版的。
书名就叫《天体》,居然用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交替写成。“我”是一个摄影师,已经出国,在欧洲、美洲、非洲和大洋洲四处游荡,在一个又一个城市,邂逅不同的女子,四处留情。“你”也是一个摄影师,开着车在贵州山间游荡,陪同“你”的是一个女子。他先写了结局,女子在一条幽静的河流旁停留下来,“你”回头望着她。在清晨的微光中,河面荡漾着女子纤细的身影。女子穿一件长衬衫,梳两条长辫子。河的名字叫舞阳河。
我转过头,望向船尾。她正把河里的小竹篓拎起来,倒在船上的篮子里,全是一寸来长活蹦乱跳的青色河虾。她又从水里捞起一个竹篓,竹篓脖子细肚子大,里面应该有死鱼之类的饵料。竹篓们被一根细绳子串起来放在河里,一串大概有十几个,绳子两头固定在河边小树上。
你放的?
不是。我就拿几个,晚上炒来吃。昨天正好在山上摘了一把青椒。反正你也没钓到鱼。
出于没钓到鱼的愧疚,我去帮她准备晚餐。晚餐除了青椒炒小河虾,还有红烧土豆和油炸花生米。她拿出一个塑料壶,找出两个扁碗,说喝一点吧。
是米酒,用糯米發酵而成,十几度的样子。小说中M和女子喝完米酒,便在船头做爱,晚风吹拂,万籁俱寂。
不知是酒还是其他的原因,我出了一身汗。她去船尾洗碗,我拉上帘子,换上泳裤。
吸收了一整天太阳热量的水就像温润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身体。
不要游远了,水很深的。她站在船尾看我。
我张开四肢,漂浮在水面上,水里黑乎乎的,只感到无边的孤寂从四面挤过来。我换成仰泳。天津四和牛郎织女组成的夏日大三角正在头顶,亿万颗恒星燃烧的银河就像烟尘。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些恍惚,觉得天空就像深渊,而我正飘在它对面的云端上。脑中浮现出M和女子在山间行走、在星光下畅谈的场景。
虫声如雨,夹杂着哗哗的水声。她在那边扬起手臂。我向她游去。
你别过来,我没穿衣服。
我只好往回游。
我先上船,回到舱中换衣服。她在下面喊,把帘子拉上,我要上来了。
风把帘子吹向舱内,就像鼓动的帆。
我仍然没有钓到鱼。
一日午后,她把船驶入一条支流,靠在河滩。她跳下船,把缆绳系在一棵小树上。她拿了个竹篓,我拿起渔网,去捉鲃(一种两三寸长的小鱼,背上有黑色条纹)。
她穿了条牛仔短裤,把衬衣下摆系在腰间,打了个结。她没有穿内衣,风在峡谷中穿行,把衣服吹得紧贴她的身体。我不知道M是如何认识那个女子的,就像不知道她为什么待在这条船上。
晚餐是红烧鲃鱼,照旧倒上米酒。
端起碗,她说,你不是来钓鱼的,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我跟她说起自己对舞阳河的夙念。那是高考后,有一天下午,班上两个女生突然来找我,说转达Y的意思,邀请我一起去舞阳河。Y是我暗恋的女孩,当时邀请我,说明她也许有意于我。但为什么下午才来转告,而火车是晚上八点出发。我犹豫了一下,准备收拾行李,去找爸妈要钱,但好像时间来不及了。于是我婉拒了她们。后来她们和几个男生,在舞阳河边的一个村子住下,白天游泳捉鱼,晚上就躺在河滩上看星星。他们还在河里看到了水母,一开始都不相信那是水母,后来,他们把它抓进瓶中,一个女生叫记者来采访,还请专家鉴定,说是桃花水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再后来,Y和其中一个男生恋爱,然后结婚生子。
每一次选择,都是在面对岔路。就像这条峡谷,也有许多分汊的支流。
接连几天,都是晴天。我看了孔雀峰,还让她拿手机给我拍了张“到此一游”。我努力回忆明信片上那片阳光的感觉,也在岸边摘了火棘的果子,吃了十几颗。小果子长得像苹果,只是非常袖珍,水分不多,吃起来沙沙的,酸甜适度。据说以前饥荒时,有人采来充饥,古代打仗时,也曾拿来救急,所以又叫救军粮。
我终于钓到了鱼,一尺来长的鲤鱼,晚餐就吃它了。喝完酒,各自下河,我也学她裸泳。然后把中间舱门的帘子拉上,各自在船头船尾穿衣服。夜里,她还是睡在船尾。
我没说什么时候走,她也没问。
我们去甘溪赶乡场。她把船停在岸边,背了一个竹篓。我们沿一条陡峭的小路上山,买了米、油、鸡蛋、土豆、洋葱、番薯,还打了一大壶米酒,最后抓了兜白菜。她把白菜放在竹篓最顶上,用绳子绑好。让你老公背唦,卖菜的老汉抽着旱烟,重得很。我接过竹篓,背上。下山时,我走在前面,她在后面抓着背篓,免得我直接滑下去。
你和他们不一样。她把缆绳解开,跳上船,继续说,他们半夜还让我去买啤酒。
我来到船尾,扶着橹说,让我试试。她把橹推向我这边,我顺势把手收回;她把橹收向自己,我的手伸直推出去。她说,放松一点,不需要这么用力。平静的河水就像一块碧玉,小船划出的水波慢慢向两边扩散,水波越来越小,直至水面平静如镜。
唱一首歌吧。
好久没唱了。
就一首。
她没有放开橹,只是把头转向前方,风吹动着她的发梢和脸颊。
撑一条船,离开岸边一百米。
风平浪静,晚霞慢慢淡下去。
雨是在夜里下起来的。细密的雨滴落在船篷上,进入我的梦中。
我不知道她是何时进来的,醒来时听到了细微的鼾声,她就睡在船舱另一边,背对我,裹着毯子蜷缩着。微光在船舱里流动,我看了看手表,才四点,又躺下听了会儿雨声。雨时疏时密。我拉起她的毯子,靠着她躺下,从背后抱住她,再把毯子盖上。她嘟哝一声,然后把我的手抱入怀里。
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她正侧着头看我,见我醒来,便伸出手指,在我的脸上游走,眉毛、鼻子、嘴唇,最后她把食指和中指并拢放在自己的唇上,又轻轻按在我的唇上。我伸手,她挡住我。她坐起来,整理军绿色吊带的肩带,然后站起来穿上牛仔裤,披上衬衣。她洗漱回来,我也起了。
今天不扎辫子了?
要扎啊。
我帮你吧。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坐下,把梳子递给我。
我跪在她身后,把头发梳顺,分成左右两股,每一股再分成三缕,交替编在一起,然后,接过她的皮筋,扎紧。
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以前给你女朋友扎过吧?
给女儿扎过。
我想起女儿,上周跟我视频,已经把头发剪短了,估计这一辈子我都不能再给她梳辫子了。和女儿聊了几句,问她在那边有没有新朋友,她说有一个,叫阿拉蕾,是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女孩。妻子接过电话,问我手续问题。我说,咨询了黄律师,只要有你的委托书就行,不需要你本人回来。她说,黄律师不是搞破产清算的吗?我说,买一送一,顺便代理雇主离婚。她呵呵两声。我又问她酒庄的事。她说,就那样。然后我就挂了电话。
雨一直下,河面上的水泡此起彼伏,涟漪相互干扰。一阵疾风,雨丝飘进船舱。
M的小说我已经看到最后一章了。“你们”来到舞阳河,准备拍摄桃花水母。因为担心快艇的噪音,“你”特意租了一条乌篷船。一开始船家在,晚上不方便,后来“你”学会了划船,又给了一大笔押金和租金,才把船家打发走。“你”与她在舞阳河待了十五天,食物不够,只好钓鱼。但“你”始终没有拍到桃花水母。
小说中的她是誰,我不得而知。M写道,她就像雾里的山鬼,飘然而至。
最后,“你”要继续上路,下一站是梵净山,北纬28度,有人形容它是红尘中的孤岛。“你”这一生去过很多大洋上的小岛,因此对岛屿有一种特殊感情,不过“你”的主要目的是拍摄黔金丝猴。
她却突然表示不去了。“你”没有挽留也没法挽留。山鬼本来就来去无踪。
其实也不能叫挽留,走的人是“你”。小说的最后,“你”在镜头中回望,她就站在船尾的雾中,穿一件灰色的亚麻衬衫,轻轻摇动船橹,辫梢微微跳动。雾越来越浓,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我合上小说。
她靠在船舱壁上,望着远方的烟雨,听到我的动静,回过头问,看完了?
完了。
讲什么的?
爱情。
爱情,你相信吗?
只能说曾经相信。
她回过头,看向远方,没说话。
我的视线追随着她,也看向远方。雨滴在河面上砸起无数个水泡,有些水泡自己破灭了,有些被后来的雨滴砸破了。
放点音乐吧。
我还带了个太阳能充电板,手机一直有电。放什么歌呢?
伤感的吧。
我点开网易云音乐,里面有个文件夹,叫《悲伤的歌》。
傍晚六点下班
换掉药厂的衣裳
妻子在熬粥
我去喝几杯啤酒
好几年,我都把那句“妻子在熬粥”听成“妻子在澳洲”,因此格外有感触。四年前,妻子移民澳大利亚,女儿快上小学了,得早点去适应。作为投资移民的一部分,我们在雅拉河谷买了个酒庄,酿造的大部分葡萄酒运回国内,正好在我们的餐厅售卖。那时感觉世界会越来越好,我都在憧憬以后定居在墨尔本,买一栋别墅,每天吹吹海风,喝喝酒,再养一条狗。
谁知大厦突然崩塌。先是疫情,然后中澳贸易缩水,酒庄无法正常运转,餐厅也关了一家又一家。今年三月,最后一家也倒了(这一家是我们最早开的)。刚开始开这家餐厅的时候很难,当时妻子还是女朋友,装修都得我们自己上,搞得鼻子上都是白灰。感觉那时的我们就像两只小鸟,衔来树枝枯草,筑一个小巢,忙碌一天后,可以在遮风避雨的巢中,吃简单的餐食,然后依偎着等待夜色降临。
三个月前,妻子打来电话,说那边酒庄生意不好,我这边也指望不上。她认识了一个男人,条件还不错,对方和女儿相处得也不错。
我想起以前看到的一句话,一个男孩可以为一件事英勇死去,而一个男人会为一个人卑微地活着。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说,我也看到过一句话,世界上有两类人,一类是来消耗的,一类是被消耗的。前一类,拥有豪车、别墅、游艇……私人飞机飞一趟的碳排放量就超过许多人几辈子的碳排放量总和;后一类人,一辈子就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和健康,只是为了温饱。
她讲了一个故事。
那个男人,没念几年书,就出去打工了,没文化,只能待在工地和矿山。干了十几年,攒了一小笔钱,回家把老屋翻修,娶了老婆,生了个女儿。他想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守着几亩地,再养几头猪、一窝鸡。可是女儿三岁时,妻子突然就离开了,音讯全无。他想过最坏的情况,就是妻子被害了,尸体被扔进溶洞或者深谷。或许妻子被拐卖到一个更偏远的村子,这样人好歹还活着。也或许她只是想换一种活法,重新认识一个人,重新组建一个家庭,再生育抚养一个或几个孩子。
她把脸偏向一边,肩膀轻微颤动。我过去从背后抱住她,把头搁在她肩上,她脸上的潮湿浸了过来。许久,我坐下,她也坐下,靠在我怀里。
男人又想出门打工,但十几年在矿山打工的经历,导致他的肺出了问题,多走几步就会喘。男人想把所有的爱都留给女儿,可是又不懂得怎么去爱,以为爱只是玩具、漂亮衣服和新手机。女儿达不到他要求时会遭到他的打骂,打骂完后他又跪在女儿面前抽自己的耳光。
她停了下來。我想这只是故事的开端。她仰起头,我吻去她的泪水,然后吻向她的唇。我把手伸向她胸前,被她抓住。
我的手继续用力,摸到一个硬物。是一枚花钱,有八卦图案,翻过来,有篆书和不那么正规的楷书:
雷令山鬼
雷霆雷霆,杀鬼降精,斩妖辟邪,永保神清。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怎么想起戴这个花钱?
她从我怀里挣开,站起来把衣服整理好,说,饿了,做饭吃,你今天必须钓到鱼啊。
她是谁?M写的是不是她?我不得而知。小说一开始,他们就在一起。
你喜欢黄昏。落日可以延缓时间流逝。日落之后,蓝色群山如海浪层层叠叠,此时的天空中,不同色度的红在融合、流动。在你的取景屏幕中,夜风恰到好处,吹动她的长发。这么多年,你还是不喜欢录制视频,你想让她的侧影永远定格,即便你明白这是一种通往永恒的假象。
这是小说的开始,毫无疑问,写得不错。我喜欢它,因为它同时预示了结局。
她不说,我也不会去问。
一连几天,都有小雨。我专心钓鱼,她不时来指导一下。慢慢地,我一天能钓到大大小小十几条。太小的扔回河里,吃不完的放进网兜,浸在水里。据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可能下一次,它又会被鱼饵诱惑,再次做出错误的选择。
我第一次仔细审视这艘小船。船舱里有一个大木箱,上面搭了块蓝格子布。她从箱子里面拿出过一床被子,雨后的夜晚有点冷,盖毯子受不了。木箱旁边横着一个墨绿色的拉杆箱,是她放衣服用的。舱里还有一张小桌子,没有凳子,我们可以坐在两边的木板上。船尾有一个竹筐,里面是锅碗瓢盆,旁边有一个用油漆桶改的炉子,下面垫了一块石板。
柴烧完了,我便去砍柴。这一段的河谷比较陡峭,难以上岸。她把船划到岸边,我去扯那些枯枝,用柴刀砍下。先烧枯枝,把湿柴放在一边烘干。
之后,我们又去乡场采购了一次物资,买了块五花肉。天天吃鱼,有些腻。我做了顿红烧肉,她吃一口肉,喝一口酒。不错,你还挺会做菜的。我也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以后,我每天换着花样做。吃完饭,她烧水洗碗,我说,我来吧,天天都是你洗,今天你休息一下。她没说话,站在船尾,默默地看着远处的山。
晚上,我们都睡在舱里,她背对我蜷缩着,我从后面抱着她。她问我,要这样多久?我说,我不知道。
每天在晨雾中醒来,拉开帘子,灰色的河面上薄雾流动。两个人继续蜷缩在被子里,被子表面有一层湿润的雾气,雾完全散去才起床,钓鱼看书做饭喝酒听歌,困了就钻进被子,躺着或者趴着,看河面再次被雾气弥漫。那雾气之后的旅途我们还无法看清。
不是周末,游人不多,白色的鸟缓缓飞过,只有我们这艘小船停泊在青灰色的河面上。偶尔有游船路过,激起的浪摇动小船,我们也随着摇动。马达声回荡,好似给纯净的河流留下了一道污迹。
夜里,她枕着我的手臂躺着,换了个人称继续讲述。
你考上了大学,他终于松了口气。其实很多东西他都不知道,直到一个人孤独死去。最后的时光,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污渍。
你大一的时候,终于答应了那个追了你半年的男生。交往三个月后,有一天出门逛公园、吃饭、看电影,天晚了回不了学校,被男生拉去一家小宾馆。男生去洗澡时手机微信提示音一直在响,你很好奇,试了两个最简单的图案就解锁成功了。你看到了自己赤裸的背影——他在和朋友炫耀。后来你又经历了几次恋爱,毫无例外,他们在第一天就想得到你的身体。
你被诅咒了,被那条河所诅咒。本来你们靠了岸,却被告知不能离开。你感到荒谬,想起那些被贴了封条的货车。整整十五天,你错过了期末考试,错过了很多,也错过了见他最后一面。
你的转账他没有接受,他只想通过手机视频看你最后一眼。你没有答应,你无法解释自己不在教室而在一条船上。
你罪有应得,活该被诅咒。冬天时,你的嘴唇上总会有裂口,很痛,需要慢慢结痂愈合,但你会时不时去撕掉那痂壳,看血慢慢渗出。
过了很久,她再次问我,你呢,来这条河,又是为什么?
我,本来是想……想散一下心吧,一个朋友给了我你的微信,说可以住在船上,你也能看得出来,其实我并不喜欢钓鱼。
我时不时会在夜里突然醒来,凝视船舱顶棚的那些错综的篾条,想象自己正走在命运交错的小径上。
我不光猜测你是谁,也在想我到底是谁。也许每一个人都曾相信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与众不同的人,后来,我们也习惯了以一种虚拟的身份,活在一种虚幻之中。我无法看清楚那些雾,我只能说出一个借口。
即便是借口,也要显得真诚——我只是想看一眼桃花水母。
桃花水母(学名:Craspedacusta):是笠水母科的一属淡水生活的小型水母,已记录11种;水母体直径1.5至2厘米,具有很多触手,缘膜很厚……
桃花水母生活在清洁的江河、湖泊之中。生命周期由无性繁殖和有性繁殖阶段组成。桃花水母的主要食物是浮游动物,遇到食物时,触手上的刺丝囊即射出刺丝,顷刻将其麻痹,以触手送入口中,吞入胃内。
桃花水母有“水中大熊猫”之称,是名副其实的“活化石”,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和观赏价值。桃花水母特有的基因对现代基因工程的研究具有重要价值,同时也为研究和了解物种的遗传、进化提供了条件。
我不知道我们看到的桃花水母到底属于哪一种,应该是中华桃花水母吧。水母的中间有桃红色的四瓣花纹,随着水母的游动,宛如桃花绽放。
我又想起M在小说中对桃花水母的描述:飘动,艳丽,纤弱;透明的,神秘的,柔和的,危险的……
许多年后,我遇到Y,我问她当年被他们捉住放在玻璃瓶子里的水母最后怎样了。Y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碧绿的河水、通红的火棘、挺拔的山峰……阳光中有种丰饶的气息。
我们趴在船头,盯着这群精灵。
水母不是都生活在海里吗?
这是淡水水母,属于濒危物种。不过说起海,我已经好几年没去看海了。
我就从来没看过海。
我曾经问过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她说,还没想清楚,或许就在这船上,不知到何时,厌倦了,再回到岸上。我说,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可能,不像我,已经到达抛物线的顶点了,正在急速下跌。
她轻轻抱住我,你还相信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们就轻轻抱在一起,越过她的肩膀,我凝视那碧绿的河水,看不到水波流动。
这不过是假象,那平静如玉的水面下,也有暗流和漩涡。大河的宿命就是流淌,在山脉和平原间穿行,一直到海。
想不想去看海?
我把手机里的地图调出来。从这里出发,经过镇远、岑巩、玉屏,进入湖南,河流被称为舞水,再经新晃、芷江,到黔阳和清水江汇合成沅江,注入洞庭湖,我们可以在月光下看着岳阳楼慢慢向后倒退。过了城陵矶,水流便进入长江,然后一路浩浩荡荡,流经武汉、黄石、九江、安庆、铜陵、芜湖、南京,最后在上海汇入大海。
咱俩去跳黄浦江,然后征服太平洋。她轻轻哼唱尧十三的《二嬢》。刚开始时,我们听这首歌笑得肚子疼,后来听着听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其实我第一次看到的海就是东海,透过飞机舷窗,我看到一大片黄色的水,反射着白茫茫的阳光。我一开始不知道这是哪里,后来才明白是东海。和我想象的海不一样。
我们想象的海是深蓝色的,蓝得深沉,所有的悲傷都可以在此沉淀下去,抵达深渊。在那里,最微小的悸动和无法忍受的悲恸都会慢慢平息。我已经看到了桃花水母,那么也可以从舞阳河去东海。我们可以一直划船,直到海水变成深蓝色。那时,我们就随着小船漂在海上,海风吹拂,日升日落,只听得到海浪永不停息的声音,如同心跳,如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