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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都不知道

2023-08-30霍君

当代小说 2023年8期
关键词:蟑螂老三大姐

霍君

0

说,还是不说?

汉语当中的“纠结”一词,肯定是为我创造的。它在时光里蛰伏着,在我三十八岁这一年的某一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了我。

1

“二姐,忙吗?”

“还行。”

“想和你说一件事,憋在心里太难受了。”

“咋了老三?我在听。在听的。”

QQ上老三的头像却暗了。有可能老三在思考,该从哪里啄破憋在心里的那件事的硬壳,让真相艰难地流淌出来。作为倾听者,我一边处理手头的工作,一边等着老三QQ头像再次亮起来。我和老三的关系很单纯,除了晚上一起遛弯儿,平时几乎不联系,虽然互相留了手机号码,QQ好友里多了对方的昵称。只是偶尔,我会到老三的QQ空间里看一眼。老三相册里的照片,很“老三化”,艳丽,热烈。留言的多是男性,每个字都蘸了口水,散发着欲望的腥气。大概看了几次,便不再去了。我气管不好,腥气会加重喉咙的不适感。或者,英气这个形容词,也是“老三化”的一部分,它游离在遛弯儿与QQ相册之外,在特定的环境里才亮相。那个雷雨天气,我举着伞,朝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奔跑。风很大,没跑几步,伞面便被风吹翻过去。复原伞面的工夫,雨水兜头盖脸地猛灌。雨水对我不满,汽车司机对我更不满,愤怒地猛按车喇叭。猛然,一只手钳住了我:“二姐,跟我走。”那只手可真是有力量,带着我,在车流中灵敏地躲闪,直到把我塞进停在马路边的一辆车里。手是老三的手,车是老三的车。在一家公司做销售的老三,开车去上班,途中遇到狼狈不堪的我。我瑟缩着解释,家里的御用司机出差了,自己又不会开车。在我的指引下,老三驾车向我单位的方向进发。雨越下越大,不甘示弱的雷,一个跟着一个地炸响。“没事儿的,二姐。”老三安慰受到惊吓的我,稳稳地把住方向盘,向既定的目标挺进。时髦的斜刘海下,是一张临危不惧的小脸。炸雷愈是猖狂,小脸上的表情愈是坚定。那种坚定英气勃勃,丰富了我对老三的认知。她是艳丽的,热烈的,也是英气的。此刻,要跟我吐露隐私的老三,又会向我展示她的哪一面呢?

老三QQ的头像终于重新被点亮。“二姐,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内心一直被煎熬着,不找个人说出来,就会崩溃了。我向你保证,我绝对是在认识大姐之前喜欢上大姐夫的。大姐夫跟我说,他见我第一面,就有一种想抱抱我的冲动。”字符在对话框里跳跃,全然不顾我的惊诧。“你说你喜欢大姐夫,哪个大姐夫?”“就是大姐家的大姐夫。”“哪个大姐?”“咱们俩的大姐啊!二姐,被我吓到了吧?”我的确是被吓到了,老三说和大姐夫互相喜欢,他们喜欢多久了?喜欢到了什么程度?“二姐,咱们都是成年人了,你该知道喜欢的含义。大姐是那么好的女人,我不想伤害她,曾经和大姐夫提出来过分手,但是大姐夫不同意。”

“老三,你确定不是开玩笑?”敲打出来的这句话,静静地等候我按下发送键。然而,我没有满足它们的期待,未把它们推到对话框里。

2

三个女人组成一支“遛友团”,我是团员之一,另外两个是大姐和老三。我不知道大姐和老三之间是否知道彼此的真实姓名,反正我不知道大姐叫什么,亦不知道老三叫什么。当然,老三的QQ昵称不算。大姐和老三也没问过我姓什么叫什么。我们的称谓按照年龄来定,大姐最大,当之无愧地成为遛友团的大姐。我以高出老三两岁的优势,被大姐和老三分别称为“老二”与“二姐”。轮到老三,大姐和我口径相同,统一称其为“老三”。

我之所以成为三人遛友团的成员,有两个原因。

先来说说第一个原因。在加入遛友团之前,我便和大姐有过接触。那时女儿还小,大约六七岁的样子。春天总是让人激情澎湃,展现激情澎湃的最好方式,就是以各种形式进行春游。那个春天,家里的男人刚好没有时间陪伴,我和女儿便报了一个旅游团,兴致勃勃地坐上旅游团的大巴车,往北京某旅游景点去了。确切地说,是女儿兴致勃勃。为了配合女儿,我也只好兴致勃勃。半个地球的人,都知道我是路盲,一半心思假装兴致勃勃,一半心思用在寻找可攀附的目标上。坐在我和女儿前边的,是一家三口,一对夫妻,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三口互动释放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飘过来,我伸长鼻子,仔细地品。经过鉴定,气味像春天的阳光,很明媚很温暖。三口中的唯一男性站起来,从包裹架上取下他们的大背包,打开来取出各种小零食和饮品。男人的个头可真高,手臂轻轻松松地便可取放大背包。每次取放大背包,我都有机会看到男人嘴里一颗坏掉的门牙。坏掉的门牙很无奈,但是它阻止不了主人的微笑,只好一次次地露出来。

我当即拍板,就是这家人了。

“大姐,我是重度路痴,您不介意我和孩子跟着您一家三口走吧?”当导游宣布自由活动,在几点之前回到大巴车集合时,我即刻向一家三口中的女主人发出了请求。被我唤作大姐的女主人,笑意盈盈地回道:“当然不会介意,我们还多了伴儿呢。”事实证明,我的抉擇无比英明。“要不要让大姐夫给你们拍合影?”大姐真是细心又体贴,恐我不好意思张口,特意安排大姐夫帮我和女儿拍下一张又一张的合照。大姐夫如老黄牛,勤勤恳恳地拍照,充当背包工的角色。不需要拍照的时候,身上挂着大包小包的大姐夫,靠在栏杆上,或是坐在石凳上,笑眯眯地看着他生活中的大女人和小女人嬉戏。她们是他眼中最美的风景。再美的风景,有人肯欣赏,才能体现美的意义,何况,温润细腻的大姐,是真的美。“大姐好漂亮,您真幸福。”我由衷地赞美。大姐夫说:“是比我强多了。”

那次跟团旅游,参观过的景观早已被时间这把刷子刷得斑斑驳驳,唯一清晰的,是大姐一家人幸福的样子。当然,也包括大姐夫那颗坏掉的门牙。随着旅游任务的完成,我和大姐一家人便分手了。我们只是过客,因旅游才有了交集,所以彼此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之后几年的时间里,也再未见过面。再次见到大姐,加入三人“遛友团”,我接下来要讲第二个原因。

为了让女儿读最好的中学,女儿的老子也是拼了,在最好的中学附近买了学区房。迁户口搬家等等事宜,都是女儿的老子亲力亲为。他与我签署了一份协议,女儿的学业今后由他负责,以补偿搬家后我上班通勤时间延长十分钟的损失。其实,女儿小学阶段的学业,绝大多数也是她老子在把控,我不过是个助理,比打酱油的好一点点。借着搬家,彻底退出鸡飞狗跳的舞台,是个可以延年益寿的优质选择。要退便退得干干净净,连观众都不要当。夜晚,一对父女鸡飞狗跳大戏的幕布徐徐拉开,洗刷完毕的我悄悄离场了。

3

我是个非常无趣的人,不会跳舞,不会唱歌,不会这个,不会那个,总之,没长文艺细胞,业余爱好贫乏。幸好有两条长腿,特别适合用来遛弯儿。那就遛弯儿吧,在新的环境寻找一条适合遛弯儿的路。一天,我站在新入住小区的大门口,往左看看,再往右看看,做着权衡。

“嗨,咋会是你?”

我正犹疑不决时,有人和我打招呼。

“哎呀,大姐,是大姐。”我认出来了,打招呼的人是几年前一起春游的大姐。几番寒暄后,我得知大姐和她身边的陌生女子是去遛弯儿的。大姐也获知,作为小区新居民的我,正准备去遛弯儿。三个女人,住在同一个小区,又有着同一个目的。“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大姐征求我的意见。我当然愉快地接受了大姐的邀请。

大姐的个头与我差不多,两条腿甩开,走出了速度。她身边的陌生女子,看着和我年龄相仿,虽然明显矮了半个头,也能轻松跟上大姐的节奏。在小区门口和大姐说话时,我正面看了几眼陌生女子。栗色的短发,时尚的斜刘海,斜刘海下掩映的是一张妆容精致的小脸。小脸上也笑容摇曳,但和大姐的笑容明显不同,她的笑容如画家笔下的色彩,有些浓艳。陌生女子步伐比大姐频率快,走路的姿态一蹿一蹿的,显得很是活泼。“跟不上吧?咱慢点儿。”见我落在后边,大姐放缓了脚步,并给我普及走路和健康的关系。据大姐说,要快步走,而且中途不能停歇,持续走够四十分钟,才能达到锻炼的效果。“大姐是专家,咱们跟着大姐走就对了。”陌生女子笑嘻嘻地说:“别听她瞎吹,一个小护士要是专家,专家该遍地跑了。”

我才知道,大姐的职业是医院的护士。尽管大姐迁就了我,我还是走得气喘吁吁。大姐说,这是缺乏锻炼的结果,多走走就好了。小区位于城区西部,在大姐的带领下,一行三人很快到了环城西路。跨过环城西路,是另外一番天地。马路宽阔,车辆稀少。马路左边是成片的回迁小区,右边是倒映着灯光与星光的护城河。河坡上是人造的带状景观,景观带里的花草伴着星光而眠,好一处适合遛弯儿的场所。“不错吧!明天还一起走?”大姐再次向我发出邀约。我答应了,毫不迟疑地答应了。我们约好几点下楼,在小区的哪里集合。第三天,抑或是第四天晚上,我和她们两个互留了手机号码,防止临时有事,让对方空等待。留联系方式需要备注姓名,我已经准备告诉大姐我叫什么,然后再问她们两位的姓名。“你们两个谁大?”大姐先于我发问了。年龄不是秘密,我赶紧报上。“您真年轻,没想到比我还大两岁。那以后您就是二姐,我又多了一个姐,赚大了。”

那晚,我们确定了彼此的称呼,三人遛友团宣告正式成立。手机备注和现实中的称呼是统一的。从大姐的角度出发,我是老二,另一个是老三。我处在中间位置,上有大姐,下有老三。这样也挺好,为着遛弯儿的目的聚在一起,遛完了便散掉,何必非要知道谁是谁呢。相聚的一个多小时里,姐姐妹妹地叫着,感觉亲亲密密。大姐身上携带的知性和家常美,花瓣一样,走一路撒一路。走路一蹿一蹿的老三,活脱脱就是一只小兔子。大姐是撒花瓣,老三恰恰相反,她身上好像有一种吸附力,过路的行人、车辆、暗影中浮动的尘埃,都会不约而同地向她侧目。

4

大概因为遛弯儿结盟的时间比较久,老三和大姐的亲密度更高。

“大姐骑自行车上班,天冷的时候,大姐夫怕大姐被冰到了,车座子都提前给大姐暖热乎了。”对大姐的幸福生活,老三总是能做出语出惊人的阐释。我脑补了一个画面:寒冷的冬日早上,大姐夫坐在大姐的单车车座上,用自己的体温,化解车座的寒意。等大姐下来,车座已经被暖热了。“老三满嘴跑火车,哪有那么夸张。”大姐笑。大姐的幸福,我目睹过,亲自感受过。很明媚很温暖的气息,大姐夫高调出场的那颗坏门牙,都潜伏在我的意识里,形成一把衡量婚姻家庭幸福与不幸的标尺。

大姐是真的幸福,而且,幸福了这么久。大姐也不吝向我们展示她家常的幸福细节,老三呢,津津乐道于给大姐的家常幸福“量活”。大姐是甲,老三是乙,两个人配合默契,没有丝毫刻意,是聊天版的相声。

甲:今儿差点出来晚了,连碗都没刷。

乙:有大姐夫刷呢。大姐夫最喜欢刷碗,越刷越带劲。

甲:我让他泡在池子里,非得瞎刷。

乙:一边刷一边咧嘴乐。

老三说到大姐夫咧嘴乐时,一颗可爱的坏门牙从我脑子里跳出来,跟着我们一起遛弯儿。它竟然也是一蹿一蹿的。

甲:吃蒜了,怕你们闻见味儿,戴上口罩。

乙:我就知道,又吃捞面了。大姐夫的手擀面,是一绝。下回我闻着味儿去,不给开门就踹。

甲:让你大姐夫给你端过去,谁让你是小姨子呢。

乙:这待遇太高,我怕激动出心脏病来。

就是这样,大姐有来言,老三有去语。老三调皮又诙谐的量活风格,愈发衬托出大姐的幸福。大姐的幸福零零碎碎,在一只碗上,在一副筷子上,在一餐晚饭上,当然,也在大姐夫接送女儿的车轮上。从她们的对话中,我了解到,大姐夫每天晚上都要开车去学校接上晚自习的女儿。大姐出来遛弯儿的这段时间,大姐夫做做家务,洗洗衣服,在电脑上玩玩小游戏。等到差一刻钟女儿下课,就开车去女儿的学校。一刻钟的时间,刚刚好,全部在路上。再回来,又是一刻钟的时间,刚刚好,也全在路上。“晚一分钟回家,大姐夫就会给大姐打电话汇报。”老三神补刀。

亲眼见过的大姐夫,大姐和老三碎碎念的大姐夫,离我心目中的警察叔叔形象有点远。不过,这样另类的大姐夫,是所有女人都喜欢的。热衷给大姐的幸福量活的老三,很少谈她自己。她的男人如何,她的孩子如何,我不得而知。令我好奇的是,大姐从来不问。既然大姐都不问,后来者的我,更没必要八卦。老三永远充满活力,至于她幸福不幸福,看不出来。我想,应该不会太差吧,一个不幸福的人,哪能激情四射呢?平心而论,我不嫉妒大姐的幸福。不嫉妒,我和大姐沒有更多交集是一个原因,血淋淋的嫉妒,往往诞生在最熟悉的人之间;另一个原因,我不忍心去嫉妒大姐。她用倒映着银白月光的眼睛看你一眼,你的心就软了。但是,羡慕还是有一些的。因此,当遛弯儿回家的我,被室内未散尽的战火呛到时,便会批评挑起战争的男人:“老同志,你要拿出耐心来,这样战斗下去,会脑血管爆裂猝死的。”女儿抛来一个白眼儿:“不许咒我爸。”原来,父女俩是一伙的,相爱相杀。

5

三人遛友团的故事也不都是大姐和老三合说的以幸福为主题的相声,也会有各种小插曲。我家的蟑螂便是插曲之一。蟑螂曲,铿锵雄壮,惊魂动魄。半夜,我和自家男人悄悄爬起来,悄悄摸进厨房,突然打开灯,将手里的苍蝇拍,朝着仓皇四散的褐色小东西们噼啪狂抽。真的是苍蝇拍和蟑螂比速度,苍蝇拍快了,蟑螂死,蟑螂快了,苍蝇拍落空。“学区房,学区房,学区房……”学区房是兴奋剂,可以让我手里的苍蝇拍更加威武。怎奈,比苍蝇拍更威武的,是蟑螂传宗接代的能力。它们前仆后继地来,密密麻麻地来。好几次,我都差点犯了密集恐惧症。各种能买到的蟑螂神药,都没发挥多大作用。和蟑螂的搏斗,严重地影响了一家人的休息,女儿甚至发出威胁,成绩下滑让她老子找蟑螂算账。“我们医院有蟑螂药,自己配的。”大姐热心地提出给我带些过来。第二天晚上遛弯儿,大姐果真将一包蟑螂药交到我手上。回到家里,我即刻按照大姐的吩咐,将白色的药粉放在厨房的各个角落。半夜,我又与自家男人约着,悄悄摸进厨房。灯光打开的刹那,我和自家男人都惊呆了:一层蟑螂的尸体,将厨房里所有的平面,铺得波澜壮阔。

感谢大姐。感谢大姐的蟑螂药。

还有一个小插曲。这个插曲,不是发生在遛弯儿途中,却和遛友团有直接的关联。大姐是医院护士,每隔几天便会值一个夜班。“明天我值夜班,你和老三一起遛吧。”大姐向我交代。我的脑子真是体恤我,在嘴巴回应大姐之前,闪出一条谎言:“我家里的那位也是明天晚上值班,出不来了,得陪孩子写作业。哎呀,天下最痛苦的事,莫过于陪着神兽们写作业。”“神兽”是最近几年才流行的词语,但在它流行之前,我的确是最早使用者。大姐看了看我,说了一句“这么巧”。三人遛友团,在大姐缺席的状况下,我不知道该如何和老三相处。大姐不在,遛弯儿的大主题便缺席,我没有充足的词汇来撑起和老三遛弯儿的过程。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已经不愿意为难自己了。

6

但我还是被为难了。

我和老三只是遛友,她也只是在雷雨天送过我一次,居然把这般天大的隐私告诉了我。我不太相信她是基于对我的信任,甚至,宁愿如她所说的,不过是个玩笑而已。看着QQ对话框里那些烫眼的文字,我仔细梳理三人遛友团一起遛弯儿的种种。热衷于为大姐的幸福量活的老三,没有丝毫的破绽。如果是我,和大姐夫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在面对大姐时,能够那么从容吗?答案是否定的。我不可能和大姐成为亲密的遛友,更不要提为大姐的幸福扮演捧哏角色。也许我太本色了,说不定除了我之外的许多人都能够做到。“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消息,一个女人喜欢上了某个婚内男人,后来结识婚内男人的老婆,并和婚内男人的老婆成了朋友。假如换成你们,你们是这个女人,能做到和所喜欢男人的老婆成为朋友吗?”我把问题抛向我亲爱的女同事。亲爱的女同事们纷纷表示,她们没有那么大的勇气,没有那么大的胸怀。

“那个女人是单身还是已婚?”

“那个女人和所喜欢男人的老婆成为朋友前,知道所喜欢男人和朋友是夫妻关系吗?”

“假设是单身,那个女人和所喜欢男人的老婆成为朋友,会不会抱着某种目的?”

我亲爱的女同事们,煞有介事地做了各种猜想。按照老三所描述,她是后来才认识的大姐,据此可以推测,在和大姐成为遛友前,她不知道大姐夫和大姐是一家人。同事提出的其他疑问,我则回答不上来,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老三在和大姐成为遛友前,真的不知道大姐與大姐夫是一家人?”“老三和大姐夫是怎么认识的?”这些问题,像我的仇家一样,握着拳头紧紧地追赶我。

在所有追赶我的问题中,有一个气焰最嚣张。它不是握着拳头,而是高高地举着砍刀。老三告诉我天大秘密的动机是什么?这个问题比同事们的所有猜想都厉害,刀刃直接指向了无辜的我。不露痕迹地和所喜欢男人的老婆相处,雷雨天送我表现出凛然英气……综合老三的种种表现,我判定她不是一个心理承受能力弱的人。所谓憋在心里难受,不得不向我吐露心声的说法,站不住脚。那么,她是故意向我露出马脚,好让我有所作为吗?

晚上,遛弯儿时间将近。厨房里的每一个碗、每一根筷子、每一块抹布,都在和我拉拉扯扯,它们希望我迟到,希望我缺席三人遛友团。它们这样做,一定是窥到了我内心的秘密。仿佛,我的身体长出了无数只手,拉扯我。但力量终归不够强硬,败下阵来,放了我去遛弯儿。“去看看老三,看她有什么表现。”我大步向集合地点走去。

“老二今天还挺早。”

“二姐今儿个值得表扬。”

大姐和老三同时朝我等候的香花槐树下走来。小区里有十几棵香花槐树,每到春天树上应该会挂满紫色的香槐花。初来乍到,我还没来得及赶上它的花期,满树飘香的紫色槐花尚在我的想象和期待里。来年春天,我将会与它相遇。罩在我头顶的这一棵香花槐,是小区所有香花槐中树冠最大的,也是离小区门口最近的。在我加入遛友团之前,它便是大姐和老三约定遛弯儿集合的地点。经历了二十四个小时,大姐依旧是不变的大姐,微笑扑面而来。老三也依旧是老三,没有丝毫不一样。她迎着我而来时,我鼓起勇气,与她的目光对接,寻找异样的元素。结果令我失望,老三的目光很坦荡。

遛弯儿的旅程中,老三夸张幽默的捧哏仍金句频频。除了我,没有哪里不对。我瞪大了眼睛,仍然没有察觉到任何不自然之处。我是掌握了老三重大秘密的人,在我面前,她竟然可以做到这般坦然。看着小兔子般一蹿一蹿的老三,我有些怀疑自己,白天在QQ上的聊天,是否发生过?怀疑扰乱了我的睡眠,转天戴着黑眼圈上班,便迫不及待地翻看和老三的QQ聊天记录。事实推翻了我的怀疑,我和老三是聊过天的,老三向我吐露的重大秘密是真实的。那么,有没有可能老三的QQ被盗号了呢?我宛如一个侦探,对自己提出的问题进行推理。自从添加了好友,我和老三并没怎么聊过天,未曾涉及“大姐”“大姐夫”等词汇,盗号的人,无法根据“大姐”“大姐夫”来编织一段绯闻故事。

“老三,你真是个好演员。”带着情绪,我敲击下这行文字,却迟迟没有发送出去。最终,手指按住删除键,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们删掉了。

7

线上,老三的QQ头像没有再亮起来。线下,老三的表现依旧完美,用显微镜都找不到瑕疵。

反倒是我,情绪一天比一天坏。好几次,我都抑制不住地想打电话提醒大姐,让她提防身边的某个人,这个人正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她最宝贵的东西。大姐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当然是幸福。所谓贼眉鼠眼,并不适合形容老三这样的盗窃高手,她做了贼,却可以和被窃者成为好朋友。作为知情者,也可能是唯一的知情者,我有责任揭穿窃贼的真面目。可是,一个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幸福被窃取,还浑然不觉地幸福着,这时有人站出来,告诉这个人真相,是不是非常残酷?知道真相的大姐,嘴角的微笑会不会凋零,眼睛会不会不再明亮?答案是肯定的。肯定的答案,让我心生不忍。我揭开真相,说不定正是窃贼所期盼的。窃贼已经把刀递到我手上,想通过我的手,斩杀大姐的幸福。一个贼,而且还是一个想拉我下水的贼,不受到应有的惩罚,我又不甘心。

“主持人好,有一件事让我非常为难,想让您帮我出出主意。”

“您说。”

“我有两个女性朋友,其中一个和另外一个的老公有特别的关系。当事人好像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您说,我告诉另外这个朋友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

“你怎么这么拧呢,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以粗暴闻名的电台DJ果然很粗暴,未等我的话说完,便掐断了我的热线。本来我想咨询他,朋友主动告诉我真相的目的是什么。换了家里的座机,换了一种嗓音,再次拨打粗暴DJ的热线。导播转过去,不等粗暴DJ发问,我便爆了粗口:“你以为你很了不起,狗屁都不是。”然后挂断电话,逃之夭夭。

想着DJ无辜躺枪,气得要爆炸的样子,我暗自发笑。其实他说得很对,我什么都不知道。即使不给DJ打热线,“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是我最好的选择。只不过,经过DJ的确认,我更加坚定了内心的选择而已。

8

今晚,是大姐值夜班的日子,我有机会单独和老三遛弯儿。在这个机会里,说不定她会向我透露更多和大姐夫的细节。或许,还有如何终结这种尴尬关系的具体措施。

遛弯儿时间又将近。厨房里的碗筷抹布洗洁精,所有的物件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密密匝匝地捆绑住我,不给我身体内部的手生长的空间,更别说与它们掰扯。我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错过遛弯儿的钟点。那些捆绑住我的家伙,见时间安全了,才将我松开。奇怪的是,在松开的刹那,从身体内部伸出来的无数只手,和绑架我的家伙们握手言和了。它们和它们,居然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集体嘲笑我:“哪有什么机会,只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哈哈,你什么都不知道。”

连我自己都嘲笑自己,看来我真是个笨蛋。我決定退出三人遛友团,彻底终止所有的纠结。第二天是周六,我去了一趟联通大楼,办理了手机卡挂失后,又另外申请了一个新号码。然后,给除去大姐和老三之外所有的人发了一条消息,告知我更换电话号码的事情。“你又作啥妖呢?”家里的一对父女收到我的信息,回了我相同的一句话。

我的厨房,我做主。我的遛弯儿时间,我也做主,把遛弯儿更换成了读书。换号码后的第一个读书时间,我的心思根本不在书页上。大姐和老三给我打电话了吗?如果打了,听到停机的消息,她们是怎么想的呢?一个晚上过去了,两个晚上过去了,许多个晚上过去了,我真的慢慢养成了读书的习惯。每天上班下班,我都要看一眼靠近小区大门口的那棵香花槐。从夏末看到秋天,从秋天看到冬天。到了第二年的春天,紫色的槐花便一串一串地挂满了枝头。春风一吹,甜蜜的香气往鼻孔里漫灌。晚上,大姐还会面带微笑,在这棵树下,等与她一起遛弯的人吗?

香花槐的花期很短,枯萎的花瓣借着风力纷纷扬扬。忽然,一种隐隐的担忧袭来,大姐嘴角的微笑莫不会也如香花槐这般凋零了吧?香花槐枯萎的花瓣落尽时,我见到了大姐。弟弟打电话告诉我小侄子急性肠胃炎,住进了医院。我匆匆赶往医院儿科病房,一个头戴护士帽的护士,正弯腰给小侄子扎针。她花样式地逗着小朋友,转移小朋友的注意力,然后手里的针头又稳又准地扎进了小朋友脚丫上的血管。“真棒,小男子汉,一声都没哭。”在护士的夸奖下,小侄子果真表现得很勇敢,含在眼里的泪花生生憋了回去。

大姐。给小侄子扎针的,是大姐。

端着盘子的大姐,与我在病房门口相遇。“老二,咋会是你,来看病人?”大姐笑盈盈地问我。我上下左右打量大姐,知性的低马尾在,清亮的眼神在,嘴角的微笑在。曾经熟悉的,曾经担心的,哪一样都不缺。“老二,还有个小朋友要扎针,有时间再聊。”

大姐说罢,便端着盘子走了。她什么都没有问我。老二,咋突然不遛弯儿了?老二,电话咋打不通了?诸如这样的问题,一个都没问。大姐为什么不问我,我不知道。甚至,大姐是否还和我住在一个小区里,我也不知道。看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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