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过的人在不在,要比爱不爱重要得多
2023-08-29张怡微
张怡微
今年是我的第三个本命年。我出生在1987年兔年的春天,据母亲说,那个季节上海还很冷,对坐月子的产妇来说,不太友好。大自然似乎有它自己运行的逻辑,会让一些时间有规律地流逝又重现,提醒我们曾走过的那些岁月。
小时候的春节,上海的天气比现在要冷得多。小朋友藏在手套里的小手和帽子里的小耳朵,许多都长着冻疮。好在吃完年夜饭还能放烟火,现在想起来都是危险的事情。大人挂鞭炮,小孩子掼划炮、玩“蹿天猴”、放“夜明珠”,还要顾及不要烧到别人家阳台上晾晒的易燃物及黑夜里看不太清楚的对面的小朋友。但同时,过年也是小孩子能“见到”神明的日子。
我们家是在大年夜祭拜,外婆会兢兢业业地烧两桌菜,在傍晚4点半的时候先给看不见的先人吃。桌上会放酒,她以自己的方式来召唤那些亲人,给他们排座椅。我10岁那年,多了一把属于外公的椅子。
一般是在烫完酒后,外婆就宣布这个重要的欢迎仪式开始。看她开始倒酒、点蜡烛,母亲就会拿一个火盆去外面烧纸钱。在这个流程里,会需要小朋友帮忙。一直到成年,我都負责做这件“小朋友”负责的事。
烧完纸钱,就是磕头。对着看不见的两桌人,还有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磕头。磕两遍,也许是三遍,依据的是桌上的蜡烛和香的质量。有时它们能多烧一会儿,有时很快就塌了。磕头的时候,可以许愿,我从没认真许过愿。
有很长一段日子,尤其是青春期,我都十分反感这个仪式,理由也比较单纯,因为日子明明一天天越来越不好了,我的小家庭也解体了,我们的祝福都落空了。一年到头,经历的都是灰色的事,就很难对那些看不到的人保持漫长的耐心。我也抱怨过为什么大过年的要把热菜放到冷再吃,抱怨过火烛对木家具很危险,但没人理我,最后还是要磕头,这让人感到无比压抑。
真正令我的想法发生改变的,是在2018年夏天,外婆过世后的一周。常州的亲戚们陆续来到上海。我的亲戚们,尤其是女性,好像都很会折纸钱,她们能变着花样折出许多“钱”的形状——元宝、金条、莲花,而我只会一种,我母亲连一种都不会。外婆甚至有先见之明,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为自己过世后的五年折好了整整齐齐几箱的“钱”。那天,亲戚们就坐在这个房间,为她折了整整一夜元宝,算作守灵。我也缓慢地折了一些,坚持到夜里10点钟,实在太困,就回家睡觉了。第二天再去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一盒一盒奇迹般的亲情,多到让人灵魂震颤。它们是那么整齐,那么真诚。我为外婆身后拥有那样的一个夜晚而高兴。虽然我依然不是那个世界的人,但我突然明白了她曾坚持为那些看不见的人做的事,形成了她自己完整的生命故事。原来她不是为祝福生活越来越好而祭拜,她是怕我们可能感受到的孤零零、失去凝聚的联结,提前做着她心中万全的准备。
我想,也许少年时对磕头的反感,在于那种看不见的“召唤”,否定了我年复一年想要突破自己、创造自己的努力。它会给我一种努力了半天、一切却都没有改变的幻觉,那是年轻人最不喜欢的。对于“联结”的感知,是随着年纪增长一点一点生长出的灵犀。这种生长的感受是复杂的,就好像亲情是复杂的。它并不复杂在仪式上,而是复杂在内心。小的时候,觉得一年做了很多事就能改变一切。长大以后,才发现做了很多事又怎样,好像都没有意义,好像都只对自己有意义。我是谁?我和世界的关系是怎样的呢?我们以后又将去向哪里?外婆曾给我一条路径、一种邀请,我不喜欢。那我就要自己披荆斩棘去找路,有些路来自书本上的文明,不认识的智者给过一些锦囊;有些路书上也没有写,那就是很难走的。
我在出版的博士论文扉页上,写了一句:“献给我的外婆。”就像外国人一样。外婆的背后有一个看不见的宇宙,总在春节时若隐若现。已不再相信自己会成为祖先的我,曾经自以为看破了它的我,直到现在才知道,我只够用短暂的生命去看一看它。在外婆生命的最后一个春节,她曾对那些看不见的人说,希望他们保佑我快点写完论文,快点回家。“就算是瞎子磨刀,她也应该写完了吧!”一点也不像祝福,反而像丧失耐心的牢骚。她觉得我是瞎子,在那种语境下,她也没有说错。
2020年,我曾写过一篇小说《字字双》,收在了去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四合如意》里。主人公的母亲让研究“老人情欲互助”的女儿把自己的博士论文烧给已故的父亲,其实那时我想到的是我的外婆:
“他一直跟我说,他没有读过书,希望你多读一点书。你那本《老人天使》有没有烧给他啊?”
“最好不要啊。”安栗说,“我以后写得好一点再烧给他啦。”
“我觉得你烧给他也没有关系的,他也看不懂英文,但是他会开心的。他就想看到你这样,不想你再过苦生活。”
36岁,我和家人们度过了困难的一年,平安变得格外令人珍惜。爱过的人在不在,要比爱不爱重要得多。在我的心里(而不是那个具体的客厅),早有了一把只属于外婆的空椅子。每年春节时,它会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