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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中的科举

2023-08-27北京刘晓蕾杨早庄秋水

名作欣赏 2023年22期
关键词:马二吴敬梓儒林外史

北京|刘晓蕾 杨早 庄秋水

未曾深夜痛哭过,不足以谈科举

杨早、秋水好:

昨天密云的对谈真圆满。天格外蓝,云格外白,木质礼堂格外别致,我们一如既往抢话筒,话题早飘到了爪哇国。谈着谈着外面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我的位置正冲着门,刚好眼看一棵健美的白杨被拦腰折断。是为记。

对谈题目为《谁是〈红楼梦〉世界的最后赢家?》,我们说到了刘姥姥和贾兰,说到了乡村和科举也许能给贾家续一丢丢命。但我们也深深怀疑,刘姥姥和她的乡土社会也许并没有足够的善意和能力承载救赎的意义,至于靠科举,到底能走多远就更没谱了,看看《儒林外史》就知道了。

这期读《儒林外史》主题是“科举”。本以为这个话题很容易谈,提起笔来却不知从何说起。不仅因为这个话题已被说得够多,也因现代人同样面临类似处境——没代入感,会老生常谈;有代入感,往往说不彻底。倘若要我用一句话来说《儒林外史》的独特,我会说:吴敬梓作为士人的一员,能对这个群体有入木三分的体察和刮骨疗伤的勇气,同时也不放过自己,真让人敬佩。

话说科举制度,从隋文帝创立到1905 年最后一次考试,一共延续了一千三百多年。这一千多年来数度改朝换代,科举制度却岿然不变,到明代八股取士形式更是达到完熟,士人“学而优则仕”的道路也夯得越来越结实。

不是没人认识到科举制度的流弊。不过紧随的问题就是,如果不采用科举,选拔官吏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汉代的“察举制”?魏晋的“九品中正制”?前者以德行取人,选拔权都到了世家大族手里;后者以出身取人,于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豪族”,加强了阶层固化,都缺乏刚性、稳固的客观标准。八股文章就有刚性标准,评定成绩不会产生较大偏差,考卷面前人人平等。同时,也为底层读书人打通了持续的上升通道,增加了社会阶层的流动性,如果有谁提出取消科举,人民群众第一个就不答应。

中国完备的科举制度甚至影响了世界,开启了书面考试和文官制度的先河,英国史学家汤因比就认为:英国的官吏制度是从古代中国学来的。这么一看,好处挺多。

然而,越合理就越荒谬。马克斯·韦伯认为现代社会精于计算的工具理性,造就了冷酷烦琐的官僚制度,追求效率的同时忽视了价值理性,把人化约为数字和工具,剥夺了个体存在的整体性。把手段当成目的,也是马克思所说的“异化”。制度和文化都极其早熟的中华帝国,异化的历史更悠久,科举过滤了个性、才华和不安分,留下整齐划一的忠诚的应试虫——把读书当成做官的工具,读书也读不好,做官也不怎么样。

科举是士人的天堂,也是士人的梦魇,更是他们的普遍境遇。

吴敬梓也曾是科考大军里的一员。他曾祖父是探花,家族里有进士、举人等十四五人,《儒林外史》说杜少卿杜家“一门三鼎甲,三代六尚书”,正来自吴敬梓家族“一门两鼎甲,两代六进士”,据说其祖父还写过类似科举指南一类的畅销书。他十八岁中秀才,少年得志,可是后来三次科考都以落第收场。我查到一段史料,是吴敬梓的族兄金两铭写的诗,其中有:

昨年夏五客滁水,酒后耳热语喃喃;文章大好人大怪,匍匐乞收遭虠甝;使者怜才破常格,同辈庆遇柱下聃;居停主人亦解事,举酒相贺倾宿盦。

二十九岁的吴敬梓到滁州参加乡试预备考试(类似现在的模拟考试),考官是安徽学使李凤翥。因吴敬梓没少对时事世态发牢骚,种种闲话传到主考官耳中,担心对自己的科考不利,吴敬梓去拜见了李凤翥并“匍匐乞收”。李学使板起面孔训斥了他一顿,但面冷心不冷,还是点他第一名“文章大好人大怪”。不过接下来正式的乡试,换成另一个考官,吴敬梓不仅落了榜,还得了“言行乖僻”的差评。

“匍匐乞收遭虠甝”,个中酸辛,难与人言。即使有人可以倾诉,然而《红楼梦》的贾母说:“世人打小就这样过来的。”你以为大家不苦吗?

后来乾隆皇帝为了显示太平盛世,开设博学鸿词科,安徽巡抚推荐了三十六岁的吴敬梓,但他在安庆参加了预考后,“因病”没去京城参加廷试,算是中途退出。有人说他是真病,有人说他说托病,既然杜少卿的原型就是吴敬梓,看看书中怎么写的——

杜少卿叫两个小厮搀扶着,做个十分有病的模样,路也走不全,出来拜谢知县,拜在地下,就不得起来。

显然是装病。有人说,这个描写其实是吴敬梓对当年“匍匐乞收”场面的变形,他“通过虚构,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

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不足以谈科举。拒绝科举迎来自由,吴敬梓开始写《儒林外史》。因为心结已去,这本书写得心平气和,得以“沉静的观察人生,并观察人生的整体”(英国批评家马修·阿诺德语)。

拒绝科举不容易,不信看蒲松龄。作为一个科举的失败者,他不遗余力地揭露科举制度的黑暗和不公,却深信制度是好的,只是被下面的小人们搞坏了。在《聊斋志异》里,人生的关键时刻往往需要科举化解,狐狸精美丽又善解人意,还能帮书生考中状元,映射的是作者内心最隐秘的渴望。

显然,吴敬梓比蒲松龄走得更远,他压根不信是坏人捣乱,认为科举本身就不值得信任。

书里最先出场的周进六十多岁,依然是个童生,他原本在乡下书馆里教书,后来被辞退,就跟着几个生意人以记账谋生。一日,路过省城贡院,看见两块号板摆得齐齐整整,他不禁悲从中来,一头撞在号板上——

只管伏着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哭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那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

大家可怜他,遂众筹给周进捐了贡生参加科考,结果他运气爆棚,居然中了。接下来便是另一个耳熟能详的范进中举的故事,就不复述了。通常认为,周进和范进是吴敬梓对热衷科举的读书人的辛辣讽刺。讽刺自然有,但吴敬梓不想停留在此,而是看到了更深的一层:科举已经摧毁了读书人的尊严和灵魂。还有,如果考官都是好人,是否能带来公平?过了关的读书人又是怎样一个群体?

周进一路中举,后来升了御史,被钦点为广东学道,成了主考官。改试卷是力气活,一个人改不过来,要雇专门看文章的相公。但周进想:“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头一个看的就是范进的试卷,五十四岁的范进“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考了二十多次都不成。周进看看自己“绯袍金带,何等辉煌”,同情心油然而生,再加上范进交卷后长时间没人来交,他便用心看试卷。初看不成样子,再看才有点意思,看了第三遍才看出是好文章,便叹道:

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

遂把范进点为第一名。如果范进不是第一个交卷,如果……你看,即使像周进这样负责,范进的试卷也是在极其偶然的情形下才被多看了几眼。不过,这个场面虽然温馨,却也暴露了另一个问题:第二个交卷的是一个叫魏好古的,周进嫌他爱诗词歌赋,就点为第二十名(倒数第一)。满场考生也只交了两份卷子,第一名、第二十名就定下了,这是草率还是认真?就很难说了。

即使会写一手锦绣文章也未必能中。比如把举业当正经大事,孜孜编写八股教材的马二先生,不也没中举吗?高翰林一语道破其中玄机:

“揣摩”二字,就是这举业的金针了。小弟乡试的那三篇拙作,没有一句话是杜撰,字字都是有来历的。所以才得侥幸。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圣人也是不中的。那马先生讲了半生,讲的都是些不中的举业。他要晓得“揣摩”二字,如今也不知做到甚么官了!

“揣摩”,就是揣摩“风气”和考官偏好。可马二先生深信:“任他风气变,理法总是不变,所以本朝洪、永是一变,成、宏又是一变。细看来,理法总是一般。”他认死理,不知揣摩“变”,难怪一直不中。

这是不是把握了科举的精髓?当然不是。《儒林外史》开场就说“功名富贵无凭据”,迟衡山也认为:“可见这举业二字原是个无凭的。”中举根本没啥秘笈和规律,就一个字:命。把性命系于如此脆弱的机遇上,人生岂不加倍荒诞?

再看那些中了举的。周进选拔的“真才”范进,除了会写几篇八股没啥才能。他后来当了山东学道,周进委托他在山东提拔一个学生,他用心查卷子,却没找到。一次有人讲了个苏东坡的笑话,范进愁着眉道:

苏轼既文章不好,查不着也罢了,这荀玫是老师要提拔的人,查不着,不好意思的。

堂堂一个进士怎会不知苏东坡?所以很多人都认为这一定是讽刺范进。但《儒林外史》是一本很理性的书,很少夸张渲染,我们觉得离谱,未必就不是真事。何况,类似的情况在书中并非孤例,比如马二先生不知道李清照是什么人,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张静斋,竟一口咬定刘基“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一旁的汤知县也信以为真。

科举不考苏轼,自然就不知道,类似的无知是普遍的。读书人一心钻研八股,知识谱系仅限于教科书,活得越来越工具化、空心化。

周进和范进都生活在明成化末年。《儒林外史》把故事的开端定在这个时间,是有讲究的,因为正是在成化二十三年,八股正式成为科举考试的标准文体。

第一回王冕对秦老汉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这也是吴敬梓的态度:从此读书人只需习得些功令辞藻,生吞活剥,不需要用心钻研先贤的文章学问。于是,考中的人未必有真才学,有真才学的却往往得不到功名,所以迟衡山说:“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若是两样都要讲,弄到后来,一样也做不成。”

八股取士,不仅形式拘泥于八股——所谓破题、承题、起讲、入题……严格限制格式和字数,而且试题范围只局限于《四书》《五经》,教科书也只有朱熹的《四书集注》,久而久之,圣人的话就成了空洞的套话、虚话,成了辞藻。吴敬梓是真儒,对他而言,科举的原罪正在于其背离了儒学的本来面目,背弃了圣贤的真理。高翰林就讥笑杜少卿:

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辞藻,他竟拿着当了真,惹的上司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

《儒林外史》写了形形色色的读书人,在功名富贵面前俯首帖耳,之所以是“外史”,是因为这些人已经跟儒家理想的士人渐行渐远。孔子对“士”的理想化期待,早就落了空,或者说,从来就没有成为过现实(历史上的真儒有几个?)。一来儒家对人性有过高的期待,其理想也都基于人性善的预设,缺乏对人性“幽暗意识”的认识;二来其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终究要依靠皇权来实现。但除了宋代有短暂的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天下到底是皇帝的“私产”,不自我阉割坚持所谓“道统”,不仅得不到权力的信任,连命都可能不保,“共治”注定是空中楼阁。到了明清两代,朱元璋连宰相都不要了,皇权进一步强化,“货与帝王家”要看买家的脸色,卖家根本没资格讨价还价,士人的生存和思想空间更加窄迫。

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天下定矣,所以唐太宗得意地笑:“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有这样一句话:“这些墙很有趣。刚入狱的时候,你痛恨周围的高墙;慢慢地,你习惯了其中的生活;最终你会发现自己不得不依靠它而生存。这就叫体制化。”认同科举,有一个从痛恨到习惯到依存的过程。把一个人推向体制化的力量,来自四面八方,吴敬梓认为最大的诱惑就是“功名富贵”。

还是周进,他在薛家集当坐馆先生,先是被乡民看不起,又来了一个秀才梅玖,他故意说笑话:“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说完又掩口笑,说我不是在说你啊,你周进虽然也吃长斋胡须满腮,但你不是秀才呀。还夸耀说自己中秀才前做了一个梦:“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头上。”后来又来了一个叫王惠的举人,派头更足口气更大:“比如他进学,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像我这发过的,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着的了?”吃饭时,王举人是酒饭,“鸡、鱼、鸭、肉,堆满春台”,周进只有米饭和“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王惠走后,“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

可一旦中了举,先前斜眼看周进的梅玖,便谎称自己是其门生,辞退周进的薛家集观音庵里,为他立起了长生牌:“赐进士出身,广东提学御史,今升国子监司业周大老爷长生禄位。”范进中举后老丈人胡屠夫的前倨后恭,自然是人间喜剧。紧接着张静斋就带着大红全帖来拜访,送房子送银子——

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范进的娘子胡氏,家常戴着银丝䯼髻——此时是十月中旬,天气尚暖——穿着天青缎套,官绿的缎裙,督率着家人、媳妇、丫鬟,洗碗盏杯箸。老太太看了,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家人媳妇道:“老太太,那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丫鬟和媳妇一齐都说道:“怎么不是?岂但这个东西是,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人事。

中了举,就等于快速实现了阶层跃迁。就连中了秀才,也高人一等,有了话语权,还可以免除税赋和徭役,见知县也不用下跪。比如书中的严贡生捐了一个贡生,就把弟弟严监生给压得死死的,后者死后,他还凭着族长和贡生的双料身份,侵吞了其七分家产……就连世家大族也督促子弟参加科举,不为别的,为的就是这种特权。

这样的诱惑的确会让灵魂变轻。吴敬梓写为科举疯魔的人,一定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读这些人的故事,很难让人有冷眼旁观、唯我独醒的道德优越感。《金瓶梅》的作者认为“酒色财气”是人性的弱点,一般人呢,看不破,但“看得破时忍不过”,终究还是过不了关。而《儒林外史》“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读书人也是人,心思欲望一个也不少,又加上读了点书,多了功名之求,就更苦了。

卧闲草堂刻本有这样一句评语:“慎毋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有人也从书中的匡超人发现了身边的匡超人。清末一个叫张文虎的,喜读《儒林外史》,“好坐茶寮,人或疑之,曰:吾温《儒林外史》也”。两百年后钱锺书写了一部《围城》,矛头也指向知识分子群体,讽刺得更尖刻机巧。但我觉得,钱先生跟上面那几位一样:光顾着看别人了,却悄悄放过了自己。

鲁迅先生就看出了《儒林外史》的成色:“作者的手段何尝在罗贯中下,然而留学生漫天塞地以来,这部书就好像不永久,也不伟大了。伟大也要有人懂。”

期待你们的回信,祝安好。

晓蕾

2023 年6 月12 日

关于科举,有太多的刻板印象

晓蕾、秋水:

咱们第二封信的主题是“科考”。最近担任了某某全国性中学生作文大赛的评委,连续几天不断地阅卷评卷,到后来看什么字都是一堆蚂蚁。同评的有不少人每年会参加高考语文阅卷,他们说这算什么,高考阅卷的强度要大多了!

这种时候就想起匡超人了。他首次批科考文章,便能“不住手的批,就批出五十篇。听听那樵楼上,才交四鼓……次早起来,又批。一日搭半夜,总批得七八十篇”,“屈指六日之内,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这速度这激情,让书店主人惊叹不已,道是:“向日马二先生在家兄文海楼,三百篇文章要批两个月,催着还要发怒。不想先生批的恁快!我拿给人看,说又快又细,这是极好的了。先生住着,将来各书坊里都要来请先生,生意多哩!”

这个细节我以前看,不是太理解,你说是匡超人敷衍吗?书店倒还夸他。匡超人天赋奇才?似乎也不到这种地步。一起改卷的某位老师说了一件事。他说他们做过实验,同一批高考试卷,两拨儿老师改。一拨儿老师严格按照改卷要求,分为主题、立意、内容、文笔等项,细细打分,最后合计;另一拔儿老师只是通观作文,凭印象给一个分数。实验结果,两种方式得出的分数相差无几,但耗用时间差异甚大。

所以你们看,科考这个事情就很奇怪。按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不同人写的作文本来不能以一种标准来衡量,但考试的目标就是要择选人才,所以必须要设立人为标准。问题是“文无定法”“此肉彼毒”的现象多的是。因此旧时科考有谚语道:“不求文章中天下,只求文章中试官。”于是历来作文考评制度的设计,主要用来防备阅卷人的主观认定。以清代为例,科举各级考试的试卷,先分送给各阅卷人员进行评阅。阅卷人员拿到哪份试卷,是在主考官、同考官的监督之下抽签分配。阅卷人员将初阅后中意的卷子推荐给同考官(副主考),这类试卷叫“荐卷”。如果同考官中意哪份荐卷,会在卷上批一个“取”字。这些卷子会被送给主考官,如果主考官也中意,则会在试卷上批一个“中”字。如果这名考生最后取中,则同考官被称为该生的“房师”,主考官则被称为“座师”。像清末最后一科状元刘春霖,1903 年参加会试,他的“房师”是我的高祖杨芾。

到了殿试,设大学士二人、部院大臣六人为读卷官。殿试次日,收掌官从箱内取出试卷,按官阶高低分布于读卷官面前,大约每人三十卷,卷背粘签,上书读卷官姓氏,不书名。读卷官阅后,按五等标识试卷,即:圈、尖、点、直、叉。读卷官注明标识后,在轮阅其他读卷官阅过之卷,称为“转桌”。每个读卷官将所有试卷轮阅完后,即送首席读卷官总核。进行综合评议,个人皆可发言。得圈多的试卷必列前位。

尽管有那么多的防范性设计,但考试就是考试,考试是一种竞争性的制度,而考试制度是不可能完全明晰的——我认为这里存在着一种悖论。科举的设计者显然并不是希望它只是测验考生们的记诵能力与知识储备,他们希望考生发挥出自己的创造性。唐朝科举有明经科与进士科,前者就是以记诵默写为主,后者则要求诗赋文章。当时有句话叫“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进士更难更耗人,但选官任人时,明显进士科出身更占便宜,而且最后将明经科挤出了科举世界。但是,为了公平地选拔各阶层人才,科举又必须要降低门槛,制定严苛的标准与程式(比如八股)。《儒林外史》第一回,大明初立,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其实礼部取士之法的用意,就在于将考生挤到一条独木桥上去:阅读与引用范围不得超出、《四书》《五经》,写作程式必须遵照八股文。我其实很赞同吕思勉在《中国通史》里的说法,他说科举考试当然是无用的,制定者也知道无用,但科考的用意是在筛选聪明人,在如此严苛的规则中仍能赢得考试的,都是聪明人,再来为官治民,不难习得。这也是事实,虽然科举出身的士人经常被嘲笑为不通世务、学问空疏,像范进连苏轼都不知道,但这批科举出身的官员确实也维持了千余年的帝国运转,其中的逻辑与道理,还须细细思量。

关于科举,我们有太多的刻板印象。像晓蕾信中所说:“堂堂一个进士怎会不知苏东坡?……比如马二先生不知道李清照是什么人,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张静斋,竟一口咬定刘基‘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一旁的汤知县也信以为真。这样的无知看来是普遍的。读书人一心钻研八股,对知识缺乏敬畏,越来越工具化、空心化。”老实说,十几年前我读《儒林外史》,跟晓蕾的想法是一样的,估计也是大多数现代人对于科举的想法。

问题是这老几位是讲举业的,而举业根本不需要他们知道这些个古人呀!——这可能是关于科举与八股,最为人误解的一点。科举采用八股之后,要求考生的,不仅仅在格式上,更重要的是“入口气”,什么意思?就是每个考生都需要“代圣人立言”,谁是圣人?周公是,孔子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最年轻的也是孟子。换句话说,这是要求你模仿孔、孟的语气说话——那,难道孔子、孟子知道苏轼、李清照、刘伯温吗?

——为什么要行这种制度?推想起来,一是意识形态固化的需求(乾隆时才成为完规,之前没那么严格),二也是为了降低科举的门槛,既然规定了《四书》《五经》与朱批作为考试的内容范围,别的书籍都是超纲,这有利于边僻的、底层的、没有太多参考书与家学的考生。

所以,要科举应试的少年郎,不知道战国之后的古人古文,不但不是一种耻辱,反而是一种优等生的表现。因为你一知道,就少不得在文章里露出蛛丝马迹,比如那位百无一用的蘧公孙,老丈人鲁编修考他时文,结果他勉强成篇,“都是些诗词上的话,又有两句象《离骚》,又有两句‘子书’”,这在熟谙科举规范的鲁编修看来,“不是正经文字”,所以“心里也闷,说不出来”。这是非常典型的一种理念冲突。蘧公孙肯定是知道苏东坡的(他父亲就是讲笑话让范学台丢脸的人),但在鲁家父女看来,“自古及今,几曾看见不会中进士的人可以叫做个名士的?”这一点,反而是蘧公孙的好朋友、选文大家马二先生看得清楚:“大约文章既不可带注疏气,尤不可带词赋气。带注疏气不过失之于少文采,带词赋气便有碍于圣贤口气,所以词赋气尤在所忌。”“有碍圣贤口气”便是不能“代圣人立言”,这在科举考试里是大忌。“代圣人言,不得用汉后书汉后事,以为孔、孟周人也,安得知汉后事?”(徐勤:《中国除害议》)1898 年戊戌变法前,康有为有一篇《请废八股折试帖楷法试士改用策论折》,里面说得最清楚:

惟垂为科兴,立法过严,发为代圣立言,体裁宜正,不能旁称诸子而杂其说,不能述引后世而谬其时;故非三代之书不得读,非诸经之说不得览。于是汉后群书,禁不得用,乃至先秦诸子,戒不得观。其博学方闻之士,文章尔雅,援引今故,间征子纬,旁及异域,则以为犯功令而黜落之。……但八股清通,楷法圆美,即可为巍科进士、翰苑清才,而竟有不知司马迁、范仲淹为何代人,汉祖、唐宗为何朝帝者。若问以亚非之舆地,欧美之政学,张口瞪目,不知何语矣。既流为笑语,复秉文衡,则其展转引收,为若何才俊乎?

康有为时代,西方已经撞开了中国的大门,所以光是“八股清通,楷法圆美”实在济不得事。但在吴敬梓的时代,考试的目标并非选拔有学问有道德的人,而且要给官僚体系增添新血液而已。那什么人合格?当然是跟现任这些人气味相投,水平相若,上行下效,唯唯诺诺之辈,最是合用。晓蕾说的“对知识缺乏敬畏,工具化、空心化”,正是科举选才的目标呀!子曰:“求仁得仁,又何怨?”

《红楼梦》对这种考试制度,当然亦有批判,其辞出于混世魔王贾宝玉,“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而宝玉说“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见于上一回,贾政道:“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要习学八股文章。” 当然,此话出于八十二回,是不是曹公之笔存疑,然而,杂学博览,必然有害于科举,这是当时人的共识。模范生薛宝钗怎生对黛玉小妹妹说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宝姐姐简直就是鲁小姐的嘴替,这段话,应该由鲁小姐说给蘧公孙听,只是,鲁小姐从小“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倒也说不出宝钗这种过来人语。

《儒林外史》第一回王冕嫌弃八股文,是因为“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可是中国选才从门阀察举一路走来,又有哪一条荣身之路能让人看重“文行出处”呢?说来说去,还是第四十九回迟衡山的话中肯:“这都是一偏的话。依小弟看来: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若是两样都要讲,弄到后来,一样也做不成。”

说完对科举最大的误解,掉过头来,我想说说对《儒林外史》最大的误解。大多数人给《儒林外史》贴的标签,认为这是一部骂科举的书。其实不然,早就有人指出,若论批评科举的激烈程度,吴敬梓较之同代前后的袁枚、龚自珍远有不及,甚至比不上宝二爷的一番歪理。

我读来读去,觉得《儒林外史》最用力、最有价值的地方,是它书写了科举世界里的诸般人伦,有夫妻,有父子,有师徒,有朋友兄弟,说得更简单一点,就是当伦理法则碰上科举制度,会撞出什么样的可惊可笑的火花。目前学界认同讨论《儒林外史》最精准到位的著作,当是商伟《礼与十八世纪的文化转折》,其序言里有一段说得极好:

在我们今天公认的六部古典小说中,没有哪一部比《儒林外史》更深地介入了当时思想界和知识界的讨论,尤其是方兴未艾的儒家礼仪主义和经典研究。而除去《红楼梦》之外,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作品能够在思想洞见的深刻性上望其项背,更遑论媲美了。这固然是由于这部小说直接以当下的儒林生活为对象,但也不尽然。《儒林外史》的生命力不仅在于它以敏锐的观察和细腻的反讽笔法展现了士林的众生百相、世态炎凉,而且在于它触及了儒家精英社会的一些核心问题及其深刻困境。十八世纪的思想文化领域中发生了一系列根本性的转变,这些转变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儒林世界秩序的最终解体。《儒林外史》既是这些历史性转变的产物,也构成了对它们的回应。这正是《儒林外史》的意义所在,可以用来解释它在中国思想史、文化史和文学史上难以取代的重要地位。

我很佩服商伟论述的高度与深度,但又不满于他这样说,有点将《儒林外史》拉远了——毕竟它不是一部思想史著作,《儒林外史》打动我的,永远是那些让人发噱的细节、清冷又促狭的笔调,还有作者竭力掩藏又不得不流露的温情与悔意。有时我甚至会想,如果我也生于当时,识得曹雪芹与吴敬梓,大约我会很佩服曹雪芹的“奇谈娓娓然”,但听他总说白头宫女似的大家旧事,很难“终日不倦”,吴敬梓可能更合我胃口些,知识分子要面子、讲大义又各种舍不得的嘴脸,不正是我们平日酒席上最好的谈资吗?严监生的两根手指头,比宝玉送黛玉的四张旧手帕,让我开心多了。我不是说《红楼梦》不如《儒林外史》,但是与曹雪芹北京西山脚下的“举家食粥酒常赊”比起来,我更愿意跟吴敬梓一道在冬天围着金陵石头城转圈圈,称为“暖足”,其实是要摆脱无钱买炭烤火的窘境。我那天在密云不是问你们,这两位的生长环境对作品有什么影响吗?晓蕾当时答说吴敬梓一直在南方,可能作品里更有“水气”,我突然想到沈从文和汪曾祺,想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真的,我就是更喜欢水一些,喜欢相对透明的人际关系,就算是自私,也是光明正大的自私。当时你俩又问我喜欢《儒林外史》里的谁,当时我答了王冕,其实王冕可敬但未必可亲(见到这种人就会活在自惭形秽中),最让人放松的当然是戚蓼斋,跟晓蕾看得上的应伯爵神似啊:

杜少卿醉了,问道:“臧三哥,我且问你,你定要这廪生做甚么?”臧蓼斋道:“你那里知道!廪生,一来中的多,中了就做官。就是不中,十几年贡了,朝廷试过,就是去做知县、推官,穿螺蛳结底的靴,坐堂、洒签、打人。像你这样大老官来打秋风,把你关在一间房里,给你一个月豆腐吃,蒸死了你!”杜少卿笑道:“你这匪类,下流无耻极矣!”

把求名逐利说得那么直白有趣,戚蓼斋不是个有趣的下流无耻的“匪类”吗?年轻时我们就是喜欢把“遇人不淑,误交匪类”八个字挂在嘴边呀!

所以,还是日常生活好,就算科举世界“卷”到不行,就算科考竞争搅得伦理生活支离破碎,我们还是有不羞贱业的市井高士,有嘻怒笑骂的酒肉朋友,有打破“次元壁”相交半生的向鼎与鲍文卿。曹雪芹与吴敬梓两位大才,生平事迹多赖朋友诗文以传,不管从什么角度考虑,多交些朋友,少些算计,总是提高生活质量的好办法。你们说,对吧?

夏安

杨早

2023 年6 月12 日星期一

为何只能走这道窄门?

晓蕾、杨早:

关于科举,你俩已经表述得十分丰富且到位。《儒林外史》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其实已从王冕的视角,对明初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做出了终极评定:“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也就是说,八股取士势必会造成读书人的内在紧张和精神上的整体败坏。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还可以从哪个角度切入,方能清奇不俗。忽想到有两人,堪为《儒林外史》科举路上种种情由的现身说法。

第十五回,好人马二先生刚从一场未遂的骗局中脱身,就遇到了流落在省城以测字为生的青年匡超人。马二先生看他戴顶破帽,穿一件单步衣服,甚是褴褛,手里却拿着一本书看,正是自己所选的时文。穷人家的孩子,读过书,家贫无以为继,偏偏手不释卷,读的还是自己选的书,这样还不打动他的话,那就不是马二先生了。他竟然就白送了十两银子,让匡超人得以返乡,回去做些生意,奉养父母,又送他一件旧棉袄、一双鞋,还谆谆劝告,说出一番剖心剖腹的话来:

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总以文章举业为主。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馆、作幕,都不是个了局。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显亲扬名”,才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

这是马二先生奉为圭臬的人生信条。他自己在科举这条路上一直未能更进一步,到头来,最高功名只是优贡。迟衡山将原因归结于运气:“上年他来敝地,小弟看他着实在举业上讲究的,不想这些年还是个秀才出身,可见这举业二字原是个无凭的。”马二先生一生痴迷举业,在上面投注了大半生的精力与情感,他的学问人品,又比周进、范进一流的要好上不少。这种反差让这个人物身上有一种悲剧感。我们从所谓唯物主义历史观的角度,很容易批判马二先生这个人,比如受科举荼毒的读书人之类,但这个人又是整部书里最温暖的一个人物。他对于他人,尤其是读书人,有一种几乎是菩萨般的慷慨。他为了蘧公孙避免一场灭家横祸,毫不犹豫地拿出自己的全部身家,他呕心沥血编写教辅材料得来的九十二两银子,并没有要对方还的意思。而出身世家的蘧公孙也竟然完全不提,送别的时候,只是封了二两银子,备了些熏肉小菜。匡超人也只是想借一两银子返乡,马二先生却替他考虑周全,直接给了十两。他把读书做官奉为至高的价值观,却又纯然不受连带的腐蚀。这点和鲁小姐颇接近。这两人,都是在灵魂深处被八卦举业浸染的人,但在为人处世上偏偏又是第一流的人物。这是我觉得很有意思的地方。

可以与之对照的是匡超人。他的故事长度,在《儒林外史》里仅次于杜少卿。他初次出场,正是第十五回,借马二先生带出来。在马二眼中,他少年英敏,是一个孝顺上进的好青年。回老家后,匡超人是一派孝子行径,和他的兄长形成一种对照。此处高潮是村中失火,累及匡家,匡大首先抢的是上集的担子,也就是重要财产,而匡超人把父母和嫂子都救了出来,说道:“好了!父母都救出来了!”此时,他真是一个孝顺父母、关心家人的好青年形象。接下来就是一段意味深长的文字。房子不能住,匡超人托保正在庵旁大路口替他租了半间房屋。

匡超人虽是忧愁,读书却还不歇。那日,读到二更多天,正读得高兴,忽听窗外锣响,许多火把簇拥着一乘官轿过去,后面马蹄一片声音。自然是本县知县过,他也不曾住声。由着他过去了。

这又是一段追魂夺魄的文字。至此,匡超人这个青年的表演型人格显露,作者写得何等深巧!一个读书人,偏要在大路口租房子,读书读到很晚。他要显扬声名的意图暴露无遗。最后一句隐隐透露出他对路过官员的高度关注。这让人不由怀疑,他的孝子形象,有多少是发自内心的爱,又有多少是表演塑造?甚至推测到更早,他和马二先生的偶遇,也是他刻意接近的结果。我们当记得就在同时,马二先生被洪憨仙拉入那个骗局,也是洪憨仙听到他的名字,知晓他的来历,便顺手拉来壮势而已。

很多人把匡超人的“堕落”,归因于马二先生的功名启蒙,他那套科举经腐蚀了纯洁青年的灵魂。匡超人的故事,看上去是一个世界性的文学母题——一个小地方的青年来到了大世界,被腐蚀,然后堕落,丧失初心的故事。我觉得这是高看了马二的感染力。他那番话至多不过是进一步点燃了匡超人的雄心。你俩都有说到八股举业对整个社会生活广泛而深刻的支配。离开家乡来到省城的匡超人,开了眼界,他看到了比乐清乡下更广大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功名是全社会认同的最高准则。看似是举业反面的名士,本质上也是举业的延伸。聪敏的匡超人观察着社会场域的各种细节,洞察到这个社会运行的逻辑。他凭着聪明才智,很快举一反三,游走于各种场域而无不如鱼得水。或者说早在家乡,这个青年就显现出他的雄心。当他从杭州回家后,他母亲讲述的那个梦境透露出他之前的状态。母亲担忧离家的儿子,梦到他头戴乌纱,说做了官。

我笑着说:“我一个庄农人家那有官做?”旁一个人道:“这官不是你儿子。你儿子却也做了官,却是今生再也不到你跟前来了。”我又哭起来,说:“若做了官,就不得见面,这官就不做他也罢!”就把这句话哭着,吆喝醒了,把你爹也吓醒了。你爹问我,我一五一十把这梦告诉你爹,你爹说我心想痴了。不想就在这半夜,你爹就得了病,半边身子动不得,而今睡在房里。

由此推断,在这个举业所控制运行的社会里,匡超人早就沉迷于此道。只不过在大柳庄,他没有多少发挥的余地,兼之他父亲匡太公是个颇明智的老人,他行事受限。当他借着孝子的名望,为功名富贵开路之后,此前的种种表演有了回报。后来由于知县出了事,他再度到杭州避祸,就彻底放飞了自己。先是混名士江湖,一天两夜的工夫就学会了作诗,一个晚上就能替书商点评七八十篇时文。不过,聪明的匡超人很快就看透了名士前途堪忧,此时恰好家乡潘保正介绍给他的堂弟潘三找上门来。潘三此人,算是一个社会意义上的恶人,对匡超人却非常仁义,他教匡超人赌博,伪造文书,甚至去异地代人替考。至此,匡超人把举业的工具化性质演绎得入木三分。

匡超人的堕落,是《儒林外史》中讲得最深刻的故事之一。他对帮助过他的人,毫无感激之情。在公共场合,他毫不留情地攻击马二先生选文不行。知县李本瑛和潘三,都是于他有大恩的人,当他们出事时,他或遁走不顾,或拒绝再见;当李大人招他进京,并想招他做女婿时,他毫不迟疑地丢弃发妻,令那个可怜的女子在乡下吐血早亡。他学会了撒谎吹牛,甚至说出五省读书人供奉“先儒匡子之神位”这样可笑露怯的话来。也就是说,匡超人沦为了一个“漂亮恶棍”。这个人物竟然由此具有了一种奇异的美感。

再没有比匡超人更能衬映出科举制度塞壬女妖般的力量。如果说马二先生崇拜举业到令人厌烦的程度,但他的灵魂并没有被沾染。他只是相信这是世间最好的路,并由此把举业神圣化。这种隆重对待,他周围的世界是实在的,他人性的底色仍然是善。匡超人的周围却是一片空虚。一个能把自己工具化的人,是真正的狠人。

科举制作为一种选拔制度,自有其优劣。出身寒微的人,有一天会成为人前显贵;在一个等级社会,功名成为划分等级最重要的标准。这种开放的阶层跃升,任何时候对普通人的吸引力都毋庸置疑。我们笑范进中举欢喜疯了,其实范进和选中他的周进都是极少数幸运者。对于大部分读书人来说,功名终究不会来,蹭蹬于科场的漫漫岁月,分明就是“举业笼囚”。清人有云:“今科失而来科可得,一科复一科,转瞬而其人已老。”清代江南人沈锡田写过一首《陌上桑·下第词》:

传来一纸魂销,顷刻秋风过了,旧侣新俦,半属兰堂莲岛。升沈异数如斯也,漫诩凌云才藻。忆挑灯,昨夜并头蕊,赚人多少。愧刘蒉策短,江淹才退,五度青衫泪。绕桂魄年年,只恐嫦娥渐老。清歌一曲,凭谁诉,惹得高堂烦恼。梦初回,窗外芭蕉夜雨,声声到晓。

这种惆怅和凄凉,不止是落第时的心境,也是漫长岁月里的常态。六十多岁的周进,在薛家集当塾师。“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元色绸旧直裰,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真真寒酸可怜。他住的观音庵,有一日来了位王举人。吃晚饭时,举人鸡鱼鸭肉,周进则是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次日,“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小说里,处处是这种对照,对举业的追逐也便有了强大的社会合理性。作为选拔人才的制度,科举是一种具有很大优越性的文官选拔制度;但作为一种观念,它是一种裹挟全社会的全民大合唱,在人们的心中自行运作,远远超出了一种制度的内涵。简单的肯定或否定,都是对这种水银泻地式力量的轻忽。

仍以匡超人为例,他以乐清县第一名入泮,他哥见他中了个相公,比从前更加亲热些;从前拒绝他借住的和尚也来奉承;知县和他分庭抗礼。人人自动换一种脸色。这种最寻常平庸的东西,是最强大的形塑力量。匡超人跟着景兰江一干人等混,说起胡三公子的闲话:

冢宰么?是过去的事了!他眼下又没人在朝,自己不过是个诸生。俗语说得好:“死知府不如一个活老鼠。”那个理他?而今人情是势利的!倒是我这雪斋先生诗名大,府司院道,现任的官员,那一个不来拜他。人只看见他大门口,今日是一把黄伞的轿子来,明日又是七八个红黑帽子吆喝了来,那蓝伞的官不算,就不由的不怕。

更不必说范进中举后,一贯对他凶狠的岳父胡屠夫,也毕恭毕敬起来,张乡绅也来攀关系,“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还要赠房赠银,“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还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科举成功后巨大的回报,让人如何不去追逐。

我在上封信中,也提出一个疑惑:真正的问题在于,为何社会只提供这么一条选拔的路?人们为何只能走这道窄门?小说最后,作者吴敬梓给了一个微茫的希望。四大市井奇人跳出了这个运行逻辑,他们不和“学校中的朋友”结交。裁缝荆元如是说:

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为性情相近,故此时常学学。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父遗留下来的,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况且那些学校中的朋友,他们另有一番见识,怎肯和我们相与!而今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

四位靠经商和手工业为生的奇人,他们不依赖文官体系而生存,有点“为艺术而艺术”的味道,既解决了生存问题,又拥有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心灵上,也跳出了科举的牢笼。为什么要说这是微茫的希望呢?因为朋友们听了荆元的这番话,也就不和他亲近了。或许,只有奇人不奇,而是普遍的社会现实,也不再存在一个特权阶层,举业才不再是一种被追逐的窄门吧。

秋水上

2023.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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