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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说”对王国维文学观的影响

2023-08-24李杜红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1期
关键词:李贽词话王国维

李杜红

从元代开始,文学中就有很多新的元素出现,但文学思想方面某些鲜明的革新主张则到晚明才形成。

李贽(1527—1602),原姓林,名载贽,后改姓李,字宏甫,号卓吾,又号温陵居士、百泉居士等;福建泉州人,是我国明代著名的思想家、史学家、文学家,泰州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在文学领域,李贽在著作《童心说》中提出“童心说”,对明代晚期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一、李贽“童心说”的溯源追寻

在李贽看来,“童心”“真心”是一项根本的概念,是万物之本。历经数百年的发展变迁,李贽主张的这一相关观点仍被认为是与人类各年龄层息息相关的自然人性。从李贽的“童心说”到袁宏道的“性灵说”,都是把文学视为真实的个性与情感的自由表现,而排斥一切与之相关的因素,包括服务于政教的功用、通行的知识与道理等等。“真实”这种纯粹是审美感受的价值标准被提高到首位,戏曲、小说、民歌等向来不入大雅之堂的文学类型在这时受到高度重视。从整体上来说,李贽的“童心说”根植于倡导“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的人格或者良知上,不仅是对自然人性的观照,还是一种将文学创作引领至真情、真诚,提倡个性化发展,遵从自然人性的文学生成观念。

不管是老子提出的“赤子”思想,还是庄子主张的“法天贵真”之论,都与李贽《童心说》中“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的表达有着相接近的主旨内涵,因此,某种意义上而言,可将前两者视作“童心说”的历史文化溯源。早在李贽之前,有关“童心”的观点论述并非无迹可寻,只不过在相当长一段时间,“童心”一直是一个被打上“稚嫩”“不成熟”等标签的概念。而李贽通过其“童心说”主张,对“童心即真心”进行了充分肯定,并抨击了封建礼教思想对人性的压迫与残害,倡导人应当享有倾向于真的自然本性,以此彰显出鲜明的人本主义特色,除了对当时的社会产生了重要影响,还受到后世一代代学者的广泛赞许,其中便包括中国近代学者王国维。王国维为中国哲学学科建设作出了突出贡献,其引入了西方哲学思想,对中国文学展开了系统研究,并从中提取了一系列新型的理论观点。王国维提出的诸多观点可被视作对中国既有文学观点的延伸,这也说明这些文学观点具有如此延伸的可能性。

二、王国维超越功利的文学观

王国维和晚明文人在文学思想方面都特别强调文学的独立价值。他反对以功利的目的来制约和衡量文学,反对将文学用作政治教化、追逐名利的工具手段。在《文学小言》开篇他便提出了该主张:“昔司马迁推本汉武时学术之盛,以为利禄之途使然。余谓一切学问皆能以利禄劝,独哲学与文学不然……餔醊的文学,绝非真正之文学也。”关于这方面,王国维提出了相当深刻的看法。他认为“一新世界观与新人生观出,则往往与政治及社会上之兴味不能相容。若哲学家而以政治及社会之兴味为兴味,而不顾真理之如何,则又绝非真正之哲学”。由此表明,王国维提出文学之所以称之为文学,应当是与功利绝对分离的,正如“餔醊的文学”主要是为了追求名利,所以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在王国维看来,非功利性应当是文学的一项根本性质,基于此,王国维对“餔醊的文学”“文绣的文学”嗤之以鼻,认为它们表现出突出的功利性,它们中的任意一种,都难以与经典的古代作品相比拟,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前者失去了作为真正文学的必要前提,失去了作为真正文学的自主性。这使我们很容易想起李贽的《童心说》:“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在李贽看来,明确地拒斥社会观念对文学的影响,也是不以“政治及社会之兴味为兴味”的意思。李贽强调作家要保持“童心”,尊重个性,直抒胸臆,摆脱束缚。这在晚明思潮中具有积极的意义,同样在历史上也是有其积极作用的。王国维在《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一文中郑重申明“哲学与美术之所志者,真理也”。这里的“美术”即文学艺术。两千年来,我国封建统治一直崇“道”贱“艺”,哲学必须排异端,两者均沦为“道”的附庸和仆役。王国维对历代诗人进行了批判,提出“多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之意,以自解免”,以此影响了中国文学的前进脚步。这同时是对以政教为中心的载道文学的明确揭露。王国维对前代文学的评价,在新的理论意识上推进了李贽的认识。这篇文章的最后一句“愿今后之哲学美术家,毋忘其天职,而失其独立之位置”,更是道出了“童心常存”的心声。

何谓“童心”?《童心说》云:“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可知李贽之所谓“童心”,就是与生俱来的,作为无善无恶的心的本体在每个人身上体现的心,他是维护这种心的至上性的。故下文云:“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王国维强调词人“不失其赤子之心”(《人间词话》),这里的“赤子之心”同样这也能译成李贽的“童心”。王国维甚至认为“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人间词话》),这完全与“纵然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童心说》)相符。16世纪以后,江南经济生产、社会结构与生活方式的变迁,文人独立的生存方式及发言姿态的萌现,以及文学思潮的涌动,都让人感到是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而这个时代似乎离现在很近,晚明文人的感觉和表达方式与今人血脉相通。这种思想脉络的发展有着某种天然的内在联系。

三、王国维的“尚情”“尚真”文学观

中国古代文论中,“境界”一詞早就作为重要的批评术语被评论家们频频使用,但由于王国维的加工改造,它才有了如此丰厚的意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以“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对“境界”进行具体解释,以“写真景物、真感情”为最基本的要点。这一评价标准和晚明以来“尚情”“尚真”的思想是一致的。

千百年来,文学家与文学作品构建起了紧密联系。诗词歌赋中真挚感情的表达,实则是作家本人真情实感的流露,而要实现该种性情的真,要求作家阅世浅。在王国维看来,阅世浅,所以才能性情真,才能不受蒙蔽,在他评价李后主和纳兰容若的词中可以窥见。王国维反复地谈论“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人间词话》),就是因为他“性情真”“不失其赤子之心”“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人间词话》)。这种“真”是贯通人事与自然的。有所谓“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人间词话》)。他在南宋以后的众多词人中,特别推崇纳兰性德,只是由于“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人间词话》)。在王国维看来,这种“真”之重要涉及文学的生命力。

王国维所说的“真”继承了我国传统的古义。老子认为,人只有“见素抱朴,少私寡欲”(《道德经》),才能保持纯真、自然的本性。中国古代的文化思想中,“自然”与“真”几乎是同义的概念,自然就是真,真就是自然。总之,自然者,至真也。在这种意义上,“真”就是真情实感的抒发。

李贽在《杂说》中提到“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李贽提出,作家唯有在自身内心蓄积了深厚的感情,并达到不吐不快之际,方可创作出好的作品。他主张创作要有明确的目的,而目的又要与现实紧密相连,这就使他强调的真情实感具体了,而不再是抽象的“童心说”。

基于文學视角,“童心”不失为评定文学真假与否的一项新型标准。依据这一标准,李贽对发挥着“明道”“载道”作用的传统文学予以了全面否定,并对诸如《水浒传》《西厢记》等有着鲜明反封建趋向的戏曲小说予以了肯定,以及在肯定俗文学地位的同时,冲击了诗文为正统的传统文学观念。同样,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谈到,“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文学作品中的言情与写景的“有境界处”,恰是在于“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把“童心说”进一步具体化了。王国维进一步指出,“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百不失一”(《人间词话》),这表明“所见者”“所知者”是衡量“境界”的基本标准,而“所见者”“所知者”就是要从现实出发。李贽提倡作文要“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要“有为而发”,从现实出发。

王国维素来讲求“真”,他提出“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人间词话》)一说及“一切文体,始盛终衰”的文学演进历史观。此处,他将“模仿”视为其非功利文学观中力斥的为“名”文学的“记号”。他认为,模仿缺乏真情,而无真情的文学不过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罢了;并基于抒情文学视角,对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等诗人的诗予以了赞许,认为这些文豪都善于通过文学创作以表达自身的真情实感,正因如此,让他们获得如此之高的文学造诣,并非常人所能企及。时代在发展演变,诗文逐渐转变成可随意赠予的“羔雁之具”(《人间词话》)。王国维对苏轼、欧阳修等文人尤为推崇。然而,词在丧失其作为新者的活力之后,终究踏上了诗的老路。文学已然迎来了一种近似于时代的“始盛终衰”的命运,并展现出一种伴随时代演变更替的文学演进的历史观。

王国维称赞元曲,认为元曲之自然,主要在于“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露于其间”(《宋元戏曲史》),亦即切实可感地呈现出特定历史条件下内心世界与外在社会的真实。唯其自然,故显真实;唯其真实,故显自然。

四、王国维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观

既然李贽认为“天下之至文”,皆出于童心,那么评价文学当以“真”为准绳,而不能以时势的先后或体格的不同为依据。在《童心说》中,李贽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说法予以驳斥,从发展的眼光看待文体的演变。“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势先后论也。”他将戏曲提升到“天下至文”的位置。“童心说”是其论证戏曲价值的出发点,作为“天下至文”的戏曲“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李贽将《西厢记》提升至与六经、《论语》《孟子》相同的地位,认为其价值就在于绝假存真,真实自然。在他看来,儒学学说仅仅是与当时社会环境相符的产物,而历朝历代统治阶级无不在对经典进行刻意改造,以期让其成为禁锢人的思维、维系社会稳定的工具,影响了人的自然本性。李贽一方面对复古论调进行了批判,另一方面还对传统文人藐视通俗文学的偏见进行了抨击,将戏曲、小说、民歌同等视为“古今至文”,为新兴文学发展展开了宣传。

李贽认为,时代是不断向前发展的,古与今是相对的,如“昨日是而今日非矣,今日非而后日又是矣”(《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以今视古,古固非今;由后观今,今复为古”(《焚书》),因此文艺也必然随着整个时代的发展而变化,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文学特色。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就悟到“古代文学之所以有不朽之价值者,岂不以无名之见者存乎?至文学之名起,于是有因之以为名者,而真正之文学乃复托于不重于世之文体以自见,逮此体流行之后,则又为虚车矣”。后来,他的这一文体代变的历史观得到更完善的表述。另外,清初就有人提出“文体代变”,但少有王国维能说透且探明其理者;追其溯源,可至李贽,“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将李贽的“时文”进一步具体化、扩展化和理论化了。

晚明和晚清都是学术思潮涌动的特别时期。在争取个性解放的历史背景下,文学要彻底摆脱工具性的附属地位是必然的趋势,而新文学观的确立更少不了诸如李贽和王国维这样别具眼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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