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荒芜中寻求“凄美地”
2023-08-24钟依菲
钟依菲
潘向黎既创作散文,也创作小说,除《穿心莲》一部长篇小说之外,其他作品都以短篇为主。她的小说主题都围绕着爱情、婚姻等关系,书写男女之间的爱与痛,并突出地表现出一种对婚恋关系的至美追求,向往纯粹的情感。在当下浮躁、功利的现实中,潘向黎的这一婚恋书写取向表现出了一种相反的姿态,叛逆且孤独,值得深入分析。本文围绕潘向黎小说中至美的婚恋书写,分析其在文本中的表现,潘向黎如此写作的原因及她的叙事策略。
一、追寻纯粹的婚恋书写
潘向黎以一位女性作家的敏感细腻,体察着都市中女性的生存体验。她笔下的许多女性都执着地追求着以情感为导向的恋爱和婚姻,希望使自己的婚恋保持纯粹。然而,面对现实的大潮,她们无可避免地会受到伤害。不过,即使在这样的困境下,她们仍追求着至美的婚恋,保有自己的感性。潘向黎便在小说中刻画了一群这样的女性。通过分析潘向黎对她们的婚恋书写,我们看到的是潘向黎本人在女性的视野下,于功利务实的现实中为爱情正名的努力。
首先,潘向黎刻画了一群浪漫女性的婚恋困境。对于已婚的浪漫女性来说,除了物质上的满足,她们更希望在婚姻中获得精神上的融洽。然而,她们遇到的往往是务实的丈夫,这些务实的男性并非有错,只是他们更关注的是日常生活层面的婚恋,家庭富裕、和睦便是他们的理想,但忘却了妻子的情感渴求,这就造成了已婚浪漫女性的痛苦。
《告别蔷薇》《添酒回灯重开宴》描写的都是浪漫女性在进入婚姻生活后,因夫妻精神情感交流的缺失而痛苦,小羽和柳叶渡二人的浪漫气质在日复一日的婚姻生活中被磨灭。除此之外,潘向黎还书写了一些未婚的浪漫女性,这些女性希望获得知心伴侣和婚姻承诺,如《秋天如此辽阔》中的徐珊珊、《荷花姜》中的“荷花姜”等。但她们遇上的也是务实的男性,这些有过婚姻史的男人,他们畏惧在浪漫热烈的情感中付出太多现实的代价,因此他们不敢给出承诺,一段段感情不疾而终,其中的女主人公也只能离开。
综观上述这些浪漫女性,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她们一直都想追求一份唯美、纯粹的情感。然而,她们遇见务实的男性后,这一梦想就被现实的境况打破,这便是造成她们婚恋困境的原因。她们的痛苦之深,恰恰反映出了她们对纯粹婚恋的追求之极致。
其次,潘向黎通过书写现代女性的决然反击,表现她们对纯真情感的追求。潘向黎小说中的女性大多数都是现代都市女性,她们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能够经济独立。基本的物质要求在这些女性的眼中已不是困难,当她们面对恋爱或婚姻的失败时,她们会像常人一样痛苦和自我怀疑,但紧随其后的是她们的决然反抗。
《女上司》中的钟可鸣面对丈夫的出轨,在伤心之后决然离婚;在《白水青菜》中,当过去完美的丈夫出轨后,女性抛弃自己的家庭主妇身份,凭借厨艺当上了烹饪教师,重新回到社会;《变歌》中的次要人物范伊园在面对男友骆韦的悔婚时,不是暴跳如雷,而是平静理性地离开,她早感到这场婚姻来得十分勉强,因此她最后猛地转身就走了。面对自己身处的不纯粹的婚恋关系,这些女性决然反抗—与其在勉强、不忠的婚恋关系里继续生活,不如离开这方污浊的天地,重新寻找自己理想的情感关系。她们的决绝姿态背后,是对至美情感的忠守。
最后,潘向黎还书写了都市女性对灵魂伴侣的寻找,这些相恋没有精明和算计,只是因为情感的涌动、精神的契合,带有理想主义的梦幻色彩,更为直接地表现了潘向黎在书写都市婚恋时的至美追求。《我爱小王子》《觅食记》两部小说中,情感的产生源于志趣性情上的契合,不夹杂任何的功利因素。在《恋人日记》中,小晴对内田弘元的情感从远离到怀疑到相信,内田用他纯粹的情感消除了小晴的疑心,让她投入到这段热烈的恋爱当中。内田感情的纯粹是打动小晴的主要原因。在《轻触微温》中,女白领秋子对按摩师瞳的情感十分纯粹,瞳被太多现实因素束缚,因此纠结于往事无法脱离。但秋子毫不在意瞳的过去,因为她关注的是此刻二人之间的情感默契,同样是以情感纯粹性为主导。这些小说中的情感书写都有着一以贯之的纯粹特点,揭开了现实中被人遗忘的美好一隅。但是,正因太过美好,这些情节在当下看来理想得近乎幻想,与现实生活中的残酷形成鮮明反差。然而,潘向黎仍在现代都市的背景下书写有着唯美追求的爱情故事,表现的是她对纯粹情感的不懈追求和对功利婚恋关系进行纠偏的努力。
二、潘向黎的个人追求
潘向黎书写的这些婚恋关系都带有理想主义下的纯粹性。现实中,大多数进入婚姻的女性已很少有浪漫的感觉,她们被各种琐事围绕,拥有一个务实却有能力的丈夫,反倒是她们求之不得的。面对婚姻的失败,也仍有不少女性因现实因素而忍耐。而依靠共同爱好寻找到一个灵魂伴侣,更是遥不可及。因为我们习惯了现代社会情感的功利、虚假、勉强,所以潘向黎的小说就给我们的固有思维带来了冲击。潘向黎这种近乎天真的情感书写,背后隐含着的是她对两性问题、婚恋问题的看法,以及她试图反抗现实的目的。
首先,潘向黎的两性观影响着她在小说中书写婚恋的方式。潘向黎曾形容男人的心事是土性的,女人的心事是似水的,男女有着难以互通的心理隔阂。从古至今,建功立业的抱负就在男性的心中扎根,他们的心事多源于不得志,放在现代的语境中,男性所关注的就是金钱、事业、权力等。女性的心事不会轰轰烈烈,正如“男人想的是归去马蹄香,女人看见的是那些零落成泥的落花”(潘向黎《纯真年代》),女人的克制隐忍让她们更易回归内心,对于生活的体察更为细腻和感性,更富柔情。由此可知,在潘向黎看来,相比于男性,女性有着浓厚的以“情”为主导的特点,更重视个人空间。女性在对待感情时更认真和痴迷,远比男性非功利。这样的两性观影响着潘向黎的小说创作,在上一部分的婚恋困境中,女性是柔情和感性的,而她们的伴侣往往是追求现实名利的务实男性,由此才产生了冲突,接着产生了婚恋困境。在《旧情》和《兰亭惠》中,男性已经不仅是务实,他们是以物质标准功利地寻找伴侣,带有现代都市人的精明和冷漠。潘向黎在此将现代男性的精明务实表现出来,与其中的女性人物形成对比。男人或许有着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他们在感情上是懦弱的,远不如女性真诚和勇敢。这些两性题材的选择呼应着潘向黎的两性观,是她表达自己观念的方式。
在这一两性观中,还包含了潘向黎对当代女性生存境遇的关注。当传统观念对女性的束缚还未完全纠正之时,现代社会的评价体系又给女性带来新的负担。女性一方面要抵抗著来自传统的压力,摆脱早婚早育、贤妻良母的固有观念;另一方面,她们作为现代职业女性,又要在职场上争一席之地,生存的压力打压着她们。现代女性背负的仍旧很多,但作为更感性的一方,她们对待感情还是认真、用力的,然而感情之外的各种现实因素把她们这一纯粹的希望也扑灭了,如《兰亭惠》中的司马笑鸥。对她们来说,“爱情,与其说是她们最后的希望,不如说是她们经常凭吊的纯洁之物”(潘向黎《如一》)。潘向黎虽未表明她的写作立场,但在小说中可见她是站在女性群体一方的,不管是书写婚恋中受挫的女性,还是书写追求灵魂伴侣的女性,她都表达着现实对女性纯真情感追求的伤害,她们为抵抗传统观念而自证,为顶住生活压力而忙碌,最终却连一片纯粹的感情栖息地都无法获得,漂泊于都市中而感到痛苦。
其次,潘向黎追求纯粹的婚恋观统摄着她的小说创作,使其婚恋书写表现出对至美的追求,并由此对当下的感情观进行纠偏。潘向黎是一个十分看重“爱”的作家,“没有一件事比‘爱更值得骄傲了。爱得越真挚、越纯洁、越宽广,生命就越值得珍惜”(潘向黎《纯真年代》),她追求的爱一定要是纯粹真挚的,“爱情不一定要完满,但要纯净(以爱自身为目的、为满足)。不一定要悲壮,但要优美。不一定要轰轰烈烈,但要刻骨铭心”(潘向黎《纯真年代》)。潘向黎对爱情是有着“精神洁癖”的,即使纯粹的爱情如昙花一现,她也要在有限的时间中去追寻它。这样的纯粹爱情观统摄着潘向黎的婚恋书写,婚恋中的女性因追求真情而受挫,现代都市女性因不愿勉强将就而反抗,而追求灵魂伴侣的女性人物也是如此。然而,当下社会的很多爱情已经变异:一方面,男女之间的情感夹杂了太多杂质,许多现实的因素被放到了情感的前面,出现了假情;另一方面,“爱”变得越来越随意,看似慷慨、频繁的示爱背后是爱情的贬值,出现了薄情。面对这样的情况,潘向黎小说中对唯美情感的追求可谓是现实中的异类,但她也正是通过这些有着至美追求的人物们,试图唤醒人们遗忘了的真情,揭示当下两性关系中含有的问题。
最后,潘向黎追求真情,除了试图纠正现实中的感情观以外,最终目的是要呼吁“真人”,以此对抗物欲横流和精明算计的现实社会。潘向黎多次表达自己对现实名利欲望的疏远态度,她在《真水无香》中谈到汲汲于金钱、地位、名声的人是愚笨的,在《生命的瓶》中表示容貌、地位、财富等不过是装饰,她以“不采蘋花即自由”表现自己的志向。现代人热衷追求的名利,在她看来都是虚名,物质生活恰到好处即可,过分的欲望会损害人的性情,让人变得世故和虚假。与这些外在物欲相对的恰好是人的情感,在潘向黎眼中,真正的情感可以让人抛却虚华的外表,回归内心的真实,成为“真人”。因此,她追求至美的婚恋书写、唤醒人的真情,另一层面便是要呼唤人回归本心,不被过多的世俗欲望裹挟,成为合理的人,由此对当下物欲横流却庸俗乏味的现实进行隐秘的反抗。这便是潘向黎淡雅的生活观念,成长并不意味着我们将与纯净的心灵隔绝,我们虽然会经历污浊,但可以通过提纯,萃取人生的精华。淡雅是对现实妥协又抗争的结果,达到“不从流俗,不失自我”,其中的情感是必不能缺少的。
三、优美而悲伤的叙事策略
潘向黎哀叹于当代的流行文化已经将“爱情”涂抹得面目全非,此时如果连文学作品里都找不到优美的爱情,那将是多么恐怖的前景。因此,她要通过写作,在情感荒芜的都市中开辟出纯粹的情感栖息地。但她又对纯粹的爱情书写抱有感伤的看法,太美太纯净的事物往往是昙花一现,她感到“真正的爱总是伴随凄凉和痛楚”(潘向黎《如一》)。不过,纯净的爱或许就美在无法永恒,正如她在《如一》中所写的“硬币只有在空中飘浮时,才能清清楚楚地证明爱的存在”。因此,潘向黎小说中至美的爱情书写往往表现有短暂、飘忽、凄凉的特点,总体呈现出感伤的气息,“凄”“美”互为一体,她所采取的叙事策略就突出表现了她这一文学观点。
首先,潘向黎在小说中刻画童话式的人物,突出人物性格的纯真,她为这些人物布局童话式的情节结构,以相恋过程的唯美梦幻表达对至美婚恋关系的追求。童话中正向的人物总是纯洁天真的,不会精明算计,以情感为唯一。《天使与下午茶》中的言家和,家世背景优越,对待爱情也热烈认真;《你走后的花》中的林疏云超凡脱俗,对待感情极其专一和天真。在童话背景下,人物相爱的过程也带有梦幻的色彩。一盆兔耳兰成了林疏云爱情的信物,它的盛开促成了两个人的再次相遇,小说中还通过锦囊、谜语等形式推动情节发展。这二人因纯粹的情感连接在一起,在一起时,他们是彼此的知己;不在一起时,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发光发热。言家和、杜寇的爱情则更像是王子与公主的现代翻版,他们的故事以一盒巧克力开始,没有猜疑,没有各类人际关系的束缚,婚姻也非常顺利和甜蜜。读者在阅读《天使与下午茶》时,或许会惊讶于情节的转折,造成此种阅读效果的原因可能是他们将自己代入了卢妙妙。卢妙妙对纯真情感抱有怀疑态度,正如现实中许多人的谨慎小心,因此当纯粹的情感出现时,“卢妙妙”们才会感到讶异。据潘向黎本人所述,《天使与下午茶》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她书写童话般的现实故事,或许只是想表明她的纯粹感情观。但将其放在现实之中,并结合卢妙妙这一异质性的角色,便又具有了溢出的含义,它或许正是想由此警醒人们情感的异化,并让人们重新生发出对纯真情感的希望。如此说来,童话背后还潜藏着作者对现实的关注和担忧。
其次,潘向黎在小说中设置“死局”式的情节,形成绝境下的爱情。死局是无法破解的局,无论如何努力都是以失败告终。在小说中,即相恋的男女二人无论如何改变,也无法挣脱现实处境,为自身的爱情闯出一条新路。例如,《秋天如此辽阔》中的天明不会放弃他的事业和家庭而和徐珊珊在一起,这让徐珊珊痛苦。但是,即使徐珊珊在天明结婚前遇见他,因为她迷恋的是婚后成熟稳重的天明,她也就不会爱上了他,这是困局之一。而天明如果因徐珊珊放弃了当下的事业,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爱这个一无所有的男人,这是困局之二。因此,这二人即使换个时间相遇,即使作出退步,仍不会有完满的结局,死局的设置就体现在这里。又如,《红唇觞》中的砚青因尔谦对妻子的忠诚而爱慕他,但也正因这忠诚,尔谦无法给砚青未来。另外,如果尔谦抛弃妻儿与砚青在一起,那么最初吸引砚青的忠诚就不复存在了,这段感情的源头又失却了,也同样是死局。这些人物的相爱没有未来,也就没有退路,他们只能把握当下。绝境中的爱情即便非常短暂,却会异常热烈而纯粹。这样的情感是极为凄凉的,如此决绝地表现唯美爱情,恰是表现了潘向黎对纯粹之爱憧憬却悲观的态度,凸显出感伤的气质。
最后,潘向黎还常让情节在残酷现实面前戛然而止。当男女历尽艰难而终于在一起時,作者会以此作结,不再让他们面对世俗的琐碎,把美好的情感停留在这一刻,她试图用这种方式将它们在小说中保存。《恋人日记》中,小晴和内田恋爱结婚的阻碍是文化隔阂和异国分离;《旧情》中,齐元元和杜佳晋的情感阻碍是杜母的偏见,但杜佳晋并未向家中说明情况。这些因素对几人未来的情感走向起着重要作用,但作者都没有将这些可能的情节发展在小说中进行下去。《无梦相随》和《变歌》中,男女主人公都是看重情感和精神的人,最终他们都得偿所愿,奚宁和赵益远保持着伴侣关系,骆韦和苏小描最终也互诉衷肠,结局都是浪漫梦幻的。然而,浪漫和新鲜感会消散,以此搭建起来的情感联结是否还会走向和前任关系一样的崩塌,作者都未像《告别蔷薇》《白水青菜》中那样揭露出来,仅是留下一个美好的结局。这样的叙事策略背后含着潘向黎的隐忧。大多数人或许都有一个共识:单是浪漫天真的情感在现实中是难以存活的。现代人在情感选择时多是利己为先,太多现实因素的考量会让感情失去本质,甚至让其毁灭而不复存在。因此,只有戛然而止,才能让纯粹的感情免受现实伤害,保留它最纯真的一面,这恰好印证了潘向黎说的“也许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并不是很坏的结局,甚至是一个纯粹的爱情故事最完美的休止符”(潘向黎《纯真年代》),反映出情感在当下所处的弱势地位,人在面对现实时的无奈,流露出的依旧是感伤的气息。
潘向黎书写婚恋关系的叙事策略也表现出了她对至美情感的追求。无论是童话式的结构、绝境中的爱情,还是残酷现实前戛然而止的情节,都是她在小说中留存纯粹情感的方式。正如她对唯美情感的悲观态度一样,她的叙事手法也常伴随着感伤的气息,将优美和担忧、悲伤交织在一起,得以形成层次更为丰富的至美情感书写。
综上所述,潘向黎在小说中书写浪漫女性的婚恋困境、现代都市女性的决然反击,以及女性对灵魂伴侣的追求,都是为了表现和她一样感性的女性群体对纯粹情感的重视。她所选择的男女性冲突题材和她的两性观密切相关,在男性如土、女性如水的两性观下,她对男性过于注重物质名利表示否定,关注女性的细腻情思及她们在当下生存中的困境。潘向黎的婚恋书写受她的纯粹感情观统摄,她寄希望于人类的真情,以试图纠正当下男女情感中的功利、凉薄等问题,并以此呼唤“真人”,对现实中过度发展的名利欲望表示批判。
潘向黎的小说绝大多数是关于爱情、婚姻的,对这一题材,她也有自己的文学观:一方面,她要书写优美的感情,表达对情感的至美追求;另一方面,她也承认纯粹的事物往往是短暂易碎的,美的事物总是无法永恒,而事物也因无法永恒而美。因此,她的叙事策略在表现唯美追求时,也透出悲伤和无奈,使她的婚恋书写有着凄美的气息,层次更丰富。
潘向黎小说中的情感故事在当下看来或许太过理想、天真,但也正是通过挖掘被人遗忘的真挚美好,她揭示了现实中真情的缺失、现代人内心的荒芜,对现实表达了自己的思考和隐秘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