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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菜场画画

2023-08-24明前茶

读者·原创版 2023年8期
关键词:菜贩菜场摊位

文|明前茶

中午12点20分,57岁的赵卫红合上冰柜的盖子,完成了上午的最后一笔生意。

一位匆忙回家的妈妈,买了免浆黑鱼片与酸菜,还有玉米、青豆、胡萝卜丁,搭配半斤鸡丁,准备给孩子做饭。赵卫红贴心地给她的袋子里装了三五根小葱和一截儿拇指长的生姜。趁着对方抬头扫码,她默默打量着买菜的女人,端详她眉头的川字纹、被风吹乱的额发如何扫过睫毛,还有用力蹬车后脸上泛起的红晕。原来,中年女子眉头肌肉的走向是这样的;原来,想要画出被夏天的太阳晒了半小时的人的两颊的颜色,至少得用4种颜料来调。此时,颜料的比例已经在赵卫红心中逐渐确定。

是的,这不是一个菜贩的眼光,而是一个菜场女画家的眼光。

在石塔菜市场,赵卫红是名人,她跟所有的菜贩一样,一年到头几乎天天都要看摊,只在过年时休息几天。她守的是一个由冰柜围起来的摊位,卖的是半成品菜和预制菜。她是给老板看摊子的,好心的老板知道她偏爱画画后,允许她在不耽误工作的前提下,把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木头课桌,以及几个装满颜料、画笔、油画刀、粗纹布画框和亚麻布油画框的大纸箱子,一同搬来摊位。

每天早上,赵卫红忙得像陀螺,忙碌的高潮到十点半才缓缓退去,她会在收摊前画一两个小时的画。中午,她会给整个摊位盖上用编织袋缝成的罩子,回家休息一个半小时。而下午,光临的顾客像一波波没有规律的小潮汐,没个准信儿,赵卫红往往才画上几笔,就要在一条湿毛巾上擦手,帮顾客选菜、称菜。这条大毛巾已沾满各色颜料,休想再洗干净了。

饶是创作被打断后,续上那一口气需要十几分钟,她也坚持下来了。日出而作的生活是逼仄、单调的,然而在一个学画者眼中,它又随时荡漾着微妙的光影,闪烁着梦幻般的色彩。自从2004年赵卫红送儿子学画,在教室后排当起陪读家长,一方新天地就跳入她的眼中。人生路上的坎坷,被她三言两语带过,从服装厂下岗,家里出现经济问题,离婚,老母亲患病去世,只留下她和儿子相依为命。然而,这又如何呢?只要还能拿起画笔,哪怕是画些菜场上常见的萝卜、白菜,画画郊县的农民,画在夏天采来的红莲与莲蓬,画从温热的塘水中挖出的花香藕,她的心就能进入一个无尘、肃穆的境界。菜场的人声,空调的嗡嗡声,灭蝇灯发出的微响,各种各样蔬菜散发的土腥味,肉类的生腥气,活鱼活虾散发的江河湖海的腥气,有些发甜,有些发咸,都渐渐消散了,赵卫红感受到了专心致志的充实与安宁。

在笔与布面摩擦的过程中,在油画刀奋力铲去颜料的过程中,时间像流水一样流走了。儿子长大了,去了外地工作。

回到家里,陪伴赵卫红的,就只剩母亲留下的“三五牌”老座钟,每逢整点,它会发出悠长的报时声。

生活似乎从奋力拉纤的沉重,变成顺流而下的轻盈,而在这长舒一口气的轻盈中,似乎也藏着一点儿人到中年的空茫。而所有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都融在她的笔尖:摆、扫、揉、提,娴熟的运笔来自多年如一日的练习。在嗡嗡作响的冰柜后面,在画布上,另一个世界静悄悄地展开,花朵在盛放,孔雀在梳理羽毛,年轻的鹰在回望山谷,木头窗户轰然打开,扑面而至的清风吹起了窗帘……

如今,连附近摊位上的菜贩闲时也会来看她作画。自己的娃儿放了暑假,菜贩会说:“别疯得一头汗,去跟着你赵姨画两笔,静静心。”社区帮她在邻里活动中心办了两次画展,连从来没有上过美术课的菜贩们,在她的熏陶下,也慢慢琢磨出哪些食材“有画意”:卖紫皮大蒜的,会给她留几个长老了、裸露出蒜瓣的蒜头;卖芦笋的,专门给她留一把芽头已经变紫又长歪的芦笋;卖南瓜的,给她留着歪把儿南瓜,一面橙黄,另一面还是老绿色;卖莲藕的,发现进货的莲藕中有一根两头弯翘的,特别俊俏,也会献宝一样给她送来—反正,赵卫红画完了,蒜头、南瓜还可以卖。

赵卫红作品

赵卫红作品

两年前,当地媒体采访过她以后,有人慕名前来买画。卖掉的画,让她有条件买更好的油画颜料,品质出色的鬃毛油画笔、牛毛笔与亚麻画布,还让她买了一辆电动车,她很满足,因为这方便她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骑上车,去更远的地方采风。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抓到了一些市井生活的生动场景:

客人走了,咖啡馆门口的帆布椅空了出来,两张椅子之间的茶几上,沾上了口红的咖啡杯上还架着一根纤细的搅拌棒,像在发出无声的邀请;不一会儿,一只乌鸫突然飞临茶几,四顾无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走了搅拌棒。这根结实的搅拌棒将成为它筑巢的骨架,一定能帮助它抗击即将到来的台风吧。

一间猫咖的橱窗里,一只矫健的布偶猫跳上高台,眯眼半晌,又猛地睁开双眼,仿佛在思考哲学问题。它的眼眸比沛托湖的湖水还要蓝。她定睛观察猫的眼周及头顶毛发的生长方向,连猫来回巡视时尾巴的摇摆规律,也被她熟记于心。

花鸟市场上,一只活蹦乱跳的鸟儿深深吸引了她,它身上大部分为橄榄褐色,喉部却有一块亮丽的赤红色,就像一位绅士戴上了三角形的丝绸围脖;鸟儿的眼部上方有一条醒目的白色眉纹,像是每天晨起时画上去的。它的鸣叫婉转而细柔,韵律多变,十分悦耳。

在运河边吹萨克斯管的老爷子被她盯了半天,露出混合着害羞与困惑的表情。赵卫红赶紧上前解释:“您好,我想画这萨克斯管,远看看不清,能让我细瞅瞅吗?”穿红背心的大爷连忙从裤兜里掏出白手帕,把笛头擦净,将陪了自己10年的老伙计小心递到她手中……

正午,街上的灌木与花草被太阳晒得有些发蔫,只有赵卫红不时停下电动车,用手机兴致盎然地抓拍它们。她发现,光线让野猫的毛发透亮,令它看上去胖了些,从神色冷峻变得憨态可掬;而不论香樟树还是三角梅,紫薇树还是花箱里的日光菊,正午阳光下绿植的阴影都变得短促且清晰,它们与她早上5点钟出门去菜场时所筛下的细长阴影完全不一样。

当菜贩,当母亲,有机会看到的无非是生活草率又粗略的轮廓;而当画家,当一个随时随地的观察者,才能看到生活中有情有义的部分—它们有质感,有颜色,有微妙的光泽与肌理,脉脉含情。赵卫红的很多画都免费送给了周围的菜贩们,由他们去装饰儿女的新房,还有老家的堂屋。

她最渴望的是穿着卖菜时的围裙,回到画布前,拿起笔,画下去。只要有时间让她画上几笔,就能让她心满意足。此时,她接近于自由的飞鸟,可以小憩,可以出神,也可以欢乐鸣叫。这种遗世独立的快适很难与他人道,就仿佛她在“赵卫红”之外,有了另一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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