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群山(组诗)
2023-08-24邓学云
邓学云
一个人的薄暮
在时间的深呼吸里
历尽数百年风雨。江水远泻
它如拴在大榕树的一艘船
那些随江而去的人
很少回头,唯春风念旧
有几家铺子专门出售它的
旧时光。坚实的城墙挡住了
曾经的兵荒马乱,挡不住
越来越多的游客。太阳到中午
才爬上东山头,过不多久
就从西山头落下去
当薄暮从江面飘起,一个人
于江边彳亍而行,虚构与
洗衣女的相遇,回过神
不觉有些伤感与落寞
夜里寄宿朋友山中老宅,看蝙蝠
来回修剪天井里的夜色
谁家深夜起来,一声吱呀
惊落挂在屋头的新月
我梦见自己百年前
在镇头的打铁铺子里
做过几年学徒
深山空屋
山路藤蔓上结着的孤单果实
伏在那,更像是一只黑色的蝉
岁月的树枝上,无声地鸣叫
深山的寂静与空
主人早已离去
窗棂上长出几只蘑菇
好像耳朵,听山风
吹奏时间
一窝野蜜蜂挂在屋檐下
几只蜂飞进飞出,让路过的人
仿佛看见生活在这的一家人
曾经的忙碌和恬静
从屋边流过的一小溪山水
不分昼夜地淙淙,如反复播放的
禅音,让它在老去的
时光里渐渐入定
穿过小镇
大山伸出两只巨大的手臂
把它紧紧搂抱。一条大路,从很远的
地方走来,又走向更远的地方
来自云朵之下的一条大河
背负群山对海的向往,背负
所有的传说,穿过小镇
一路蜿蜒向南而去,并带走
小镇平常并不多的故事
山上的树四季里悄悄生长
又悄悄走失。山脚下木材加工厂
那把转动了许多年的大钢锯
一刻也不停息。让它们对于成长
有了许多的焦虑与纠结
远近闻名的是桥头那家鱼餐馆
河水煮河鱼,鱼与河水
生,在一条河里
死,在一个锅里
鎮上最高处是卫生院,那是
人们最不愿意上去的地方
一南一北是一所小学和中学
每天被铃声冲洗过的空气
总有一种淡淡的油墨味
只是太阳要走差不多一个上午
才能到达这里,停不太久
又要匆匆翻过山去
站在山上往下看,它仿佛是
堆放河边的一堆大石头
在深邃的时间里静静呼气与吸气
镇上无大事,天大的事
无非就是生老病死。当然也曾
发生过比天更大的事情,多年前
一辆大巴深夜冲下镇头的大桥
那声巨响一直留在小镇心头
每逢中元他们都还为
二十多个亡灵焚香烧纸
无人的戏台
演戏的人早已转身离开
把空空的戏台留在时间里
缝隙里填满过往和记忆
太阳的锣,月亮的鼓
在人世间每天敲响
一些人转到后台不再出来
一些人从右边转进去从左边又转出来
转着转着……
秦始皇不见了。刘邦不见了
刘备不见再出来
曹操也不见
武则天不见。赵匡胤不见
爷爷不见
父亲也不见
他们都消失在舞台后面
我看见一个白衣少年
从舞台跃身而过
再出来时已是沧桑中年
坐在无人的戏台下
望着空旷的天空
一只爬过脚边的蜗牛
它来自昨天,也来自明天
只有山中古戏台
从来没有时间
最后的微光
冬日暖阳的中午
山脚下的村庄,多么寂静
仿佛月色下的午夜
青石板铺就的陈旧村道
一只小黑狗边走边嗅着唯有它自己
才知道的秘密。落下的几片杏叶
如金币般泛着灿然光泽
几个老人倚靠斑驳的土墙
晒着太阳,他们与墙与青石板
结合得那么天衣无缝——
一段老时光的播放
一件岁月打造的雕塑
沉静的大山,古老的大樟树
村前的小溪低着身子
像一条清澈的蜈蚣,悄无声息
从一栋老房子的阴影里爬过
整整一个下午老人们一直没有离开
他们苍老而安宁
与自己抗争一辈子,终于
顺从了时间,顺从了命
他们发散最后的微光
映照村庄的宁静
明亮与空
谁也说不清它的树龄
老人说,至少有好几百年
它在村子存在之前已经存在
它站在村口,村里人进进出出
都从它面前经过。人死上山
也要从它前面抬过去
小孩出生,父母在它身上绑
一条红布。在它的护佑下村子
人丁兴旺,五谷丰登
耸立于天地,由于知道太多的
秘密,它曾遭雷劈过兩次
失去那根最大的枝条
它似乎老了,叶子日渐稀疏
躯干也空出来一个大洞
能摆一张好几个人吃饭的桌子
深夜刮起一阵飓风,它轰然倒地
人们早晨起来,发现村口
从没有过的明亮与空
在摩天岭风电场
山上的草已枯,灌木林的叶子
已逐渐泛黄或发红,只是
秋日的阳光还如夏天热情奔放
驱车山顶,群山
扎满巨针,三百六十五根
风无论来自哪个方向
扇叶都会感应并自动调整角度
自由的风,野性的风
走进人类布下的迷魂阵
在突围中碰撞得鼻青脸肿
风在奔突中实现人的欲望
夜里听见它们呜呜哭泣
山本就无病,草木繁茂
上山偷偷套鹰的人两手空空
天空不再有飞翔的翅膀
站在山顶,看着
旋转的巨大叶片,搅动虚空
天黑时山脚下的城市灯火通明
我不知该为群山神伤
还是为我们庆幸
那口老井
深邃的眼睛,向着天空
小时候不敢靠近,担心掉下去
甚至做梦都害怕掉入井中
惊醒时大汗淋漓
仿佛真掉进去了,全身湿透地
爬出来,脸色纸一样惨白
青石的井圈凸出地面
仿佛突起的乳头,不竭的乳汁
喂养整个村庄,包括飘上天空的
炊烟,笑声,哭声,骂声
鸡鸣,犬吠,以及父亲的寡言
母亲治不好的风湿病
每个早晨都是从锡皮桶投进井里
开始的,桶与井壁碰撞的声音
清脆而又沉闷。老人说,两人不看井
一个人我更不敢看,感觉
井里游曳看不见的幽灵
说不清它究竟有多深,还小时
曾壮着胆,爬在井沿向着它
大声呼喊,还没等到回音
就被一只大手冷不丁拧起来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