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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角落·伤疤

2023-08-24周荣池

湖南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村庄奶奶母亲

周荣池

节日就是草木上的伤疤,它不是喜悦的象征,而是岁月里十指连心的疼。村庄里的每一个节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它们不仅在每天撕去的“号头纸”上,更在父亲扒着手指算计的日子里。人们想不想过节,其实日子都在与草木一起生长。忘记不过因为艰难,繁忙更多时候也因为艰难。人们更愿意把节日当成关口,这样贫穷的内心就会坦荡许多。

冬至前一日很多家族都要上“家谱会”。因为这种隆重的家族会议,冬至也被格外重视地称为“大冬”,而且大冬大似年。从小,我就知道父辈们对家谱会的重视。尽管我们这样的人家族亲并不繁茂,但也一字一板地排出了自己的仪式和规矩。我们的家谱画在一张布上,额首上自有龙凤祥云的图案,以下便是一代代先人的名讳。还有一本谱书,长辈们奉若珍宝地收藏在一个红布袋里,轻易不得示人。我曾经自卑地以为,以我见到的形势来看,这本谱书里不会有什么惊人的东西。日后有心人整理了一份遗我,却令人大为震惊。想不到三荡河边的这些普通村庄,竟然有那么多坚定而不凡的信念。不过百十来户人家的谱书中有序言、简介、族规、祖训、字辈、谱系以及一系列明确的做会规定。尤以族规和祖训令人脸红,想不到一个普通的家族之训,今天看来也有些如雷贯耳的意味——乾坤广大,繁荣兴隆;勋业光辉,照耀祖宗;志谋高强,超群达众;邦国丰富,勤亦元玄。

而族规凡六条也清晰明白——力耕织、省冗费、毋争讼、毋赌博、亲贤俊、毋交匪。我知道大多务农的族人大抵不会真正明白这些朴素而深刻的道理,有些人是连字都认不全的。他们心里的庄重事实上更是一种仪式。只要那个红布袋中的旧谱还在,最可靠的依据就没有失去。对于孩童,参加这种仪式反复的族会,更是因为有两餐颇有些油水的吃食。这在其时的村庄,是一件要紧的事情。即便是那些神情肃穆的老人,在抹着嘴边的油水时,也表现出无比的满意。当然,因为祖先的事情相聚,并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这对岁月来说也是一件头等的好事。因为平素的日子都是艰难的,节俭很多时候是一种无奈,最后才变成令人信任的规矩。所以族规中讲:“凡为百事概以简实为主,宁失之俭,毋失之奢。则岁有余财,而用无不足矣。”

虽然字字句句都严肃,但到底只是一种书本上的认知。倒是谈到做会规则的时候,不再是那种板着脸孔的文言,而是不加修饰的家常话语:“吃好吃丑由当年物价决定,不要求会主过多补贴。”这种要求才是族人自己内心的想法,晓白通畅,直达人心。所以大家并不真苛求好坏,有几碗荤腥就比日常令人向往多了。我见过本村他姓的族谱里关于“资费”的规定更有意思——每人交米一斤,会费按当年三斤猪肉价格缴纳。这是一种很有效的方法,比严肃的词语更具有村庄自己的脾性。

父亲对做家谱会有自己的理解。我虽然向往桌上菜碗里的油水,但害怕他带着我去见各位没有见过的族人。他教我一个个地认识,且分别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就像是给新来的小媳妇介绍亲戚时让她不断“喊人”。可恨的是第二年再来,我还是不认识几位。这就让那些长辈们有些不安,而我内心的不安更加强烈。但父亲坚持认为这样做是对的,这也是“做会”的深刻意义。他有一次端着酒杯说:“你看,要不是‘做会,哪里能认识这些家人?哪天在城里见了起了争执骂起娘来也不知道竟是自家人,这不坏了规矩?”

这就是父亲理解的规矩。他满嘴酒味的人生觉得这个无比重要。待到谱会结束,大冬当日他还有很多的规矩,这就是他组织的家祭。这一天,家家都要设祭,桌上的菜品多寡不一,但有两道菜是必然上的——豆腐和山芋粉。豆腐是常有的,并不去做那种复杂的雪花豆腐。村里人做雪花豆腐讲究用猪油渣,这到年尾的时候才有,也不是一般人就能轻易做好的。所以豆腐都是切块浅烧,撒点葱花点缀得清清白白。山芋粉在锅里摊出薄饼,用刀贴着锅切成条块红烧。出锅的时候撒上新蒜的叶子,才有准确的味道。

菜上桌后分别按照先人的辈分盛饭。饭堆成像坟头一样的形状,插上筷子。这让人想起清明节插在坟上的柳树枝。所以平素吃饭,是不允许孩子们把筷子插在碗里的。一应准备好之后,全家跪着烧纸。那种轻薄的毛昌纸很易燃,轻浮的烟灰直奔屋顶而去。见到这种场景,父亲总是会念叨“这是祖宗高兴”。迷信被坚信是因为找到了合理的解释。那些烟灰落下来,有些落在菜上,落成每年坚守的风俗。

母亲会央求我给她的母亲烧纸。但因为“外人”是进不了门的,便要在门口烧,还一定要写上子孙的名字。她总忘不了自己总是一脸笑容的母亲。

最后,父亲在饭菜里各拈少许,出门后扔向屋顶。剩下的饭菜成为活人的午餐。父亲幽幽地说:“烧纸叹人心,纸是烧给活人看的。”他的意思是希望自己百年之后,在这张桌上也有自己的位子,我们不能忘记他。他事先还留一些节纸在边上,到了晚间去河边烧,这是给那些孤魂野鬼的。我觉得这很有悲悯之心。他觉得“蛇死在路上都有人挑”,何况是辛苦的人魂呢?

早清明,晚大冬,七月半的亡人等不到中。其实不是亡人记着这些重要的日子,是父亲不敢忘记那已经走远的先人。这些就是辛苦的人们对节日所理解的深意,也是一种朴素的深情。

村庄里的节日大多是用日期识记的,如除夕叫三十晚上,新正叫正月初一,上元叫正月半,中元叫作七月半,中秋就叫八月半。八月半未必在秋收之后。丰收对村庄来说也并非完全意味着喜悦。人们并不用这个节令来证明团圆或者收获。村庄里并没有多少人远行而需要团圆,也没有多少收获值得庆贺。它甚至只是一个碗中丰盛一点的理由。这时候菜蔬长得丰茂一点,就借着天上的月光多煮点食物,还要燃点香火祷祝。其实供奉和感恩的是村庄本身,至少南角墩这样的村庄历来如此理解。

菜蔬如豆角、菱角以及芋头由母亲张罗。芋头像陆地上的荷花,它的叶子大而无用。母亲看着肥美的叶子就皱起眉头,她清楚这样的芋头就长“憨”了。就像一个满身肥膘的孩子,未必有什么實际的力气。长“憨”的植物结不出像样的果子。但多少要寻宝一样挖点出来,洗干净与豆角同煮。河流里的菱角也很瘦弱,没有饱满的米籽可食,是一种象征性的道具。肉食也是要的,父亲会杀一只大毛没有褪尽的雄鸭。这是难得的美味,也不用费周章便可得。至于别人家红烧的大鹅,那是连大翅的羽毛都碰不得一根。

我羡慕邻人家桌上有藕。虽然那藕也不吃,但总觉得别人家的桌子上满是庄严的热闹。这些话当然也只藏在心里,偶尔讲给奶奶听,她便咳嗽着朝我微笑。

奶奶其时独居在村庄的一个角落的竹林边,不再住我们家边上的小屋。她瘦弱的身体非常坚强,轻易不会麻烦人。我去她的住处,还想去告诉她自己要去参加一个文娱汇演的消息。秋季开学之后学校就组织了排练,要去乡里参加文娱表演。父母对此一知半解又不感兴趣。奶奶愿意听我说话,总是笑着摸摸我的头。我告诉她这些消息之后,便给她唱了《打靶归来》,她也听当过兵的父亲唱过。我引着脖子扯着嗓子唱,像一只打鸣的小公鸡,两只脚几乎只有脚尖在地上粘着。她笑着看了看我脚上的土布鞋,又看我穿得发黄的背心,笑着转身回到了屋子里去又折回来,塞给我一张卷起來的纸币。我坚决不肯要,几乎要跳起来奔掉,却被她一把拉住。她瘦弱的手很有力,抓着我皮包骨头的膀子,很疼——但我知道这点疼满是慈爱和善意。她把钱塞进了我别在短裤的背心里,推了我一把说:“回去让你老子去给你买双白球鞋,好好念书去。”

我拿着钱心里惴惴不安。我知道奶奶的艰难,又知道父亲是不允许要她的东西的。他舍不得自己的母亲。回到家里不见人,桌上放着纸包的一块大团圆饼。父亲每年直到八月半的下午才会去买这种大月饼。过了这天月饼就卖不出去了,所以就便宜。一块饼切开,全家的问题都解决了。我赶走了那油纸上的苍蝇,又赶紧去找父亲。我要将这件事情和他说清楚了,趁他还没有喝酒的时候。

我记得他好像说下午要去村后的水塘里“崴”藕。“崴”是一个很奇怪的动作,就是把脚伸进淤泥里把藕踩出来。慈姑或者荸荠也是这样采收的。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从水塘里一个猛子钻出来,头上顶着水草,像他养的瘦弱鸭子。最近的雨水让瘦弱的藕塘很深沉,空荡的野外只有我们父子俩,像是水中枯瘦的荷叶一样站着。他一手抹了脸上的泥水,嘴里还吐出几颗浮萍,一手从水里托出一支瘦弱的藕,用一种很奇怪的声调说:“望!”

他好像拿着从城里买回来的昂贵玩具一样得意。这是一支完整的藕,虽然瘦弱但是很精神。我忘了钱的事情,又恨不得跳下水去抢过那支藕。他拽了一片荷叶,把那藕包起来轻轻地扔在岸边。我兴奋地知道,这个晚上我们家的桌上也有藕供凉月了。他又钻进水里,那浑浊的水让人有些担心。我知道他的水性好,但也害怕那些无聊的菱角藤会缠绕住他。以前父亲总是警告我,不能轻易下有水草的河流。他再次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径直往岸边走来。青苔沾满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显得他更瘦弱。他赶着我往前走,边走边说:“把这支藕送给你的奶奶去。”我这才想起来攥在手里的钱,已经沾满了手汗。我支支吾吾说出来的时候,赶紧转头去看他。他皱着眉头说:“她的钱能要么?”

我知道最近他和自己母亲的关系很紧张。奶奶得了病之后总是咳嗽,父亲只告诉我她得了“坏病”。记得有一次她端着碗在村头与人借了一双筷子。她吃完了之后,我亲眼看见那人把筷子背在身后折断了。她得的是“过人”的病。我也听父亲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争执过,他的意思是让各家每人领奶奶住一个月,七个儿女轮流着照顾。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有些顾虑,只说是不要折腾,他们愿意出赡养的钱。我的母亲也没有意见,其时奶奶住的是依着家里的山墙建的小屋,依旧还算是独居。可是父亲倒是倔强起来,坚决不同意她一个人住。他的弟弟妹妹大概也妥协了。她自己却一声不吭,搬到了小竹林边的一处仓库里去了。那处在水边的仓库是二叔家建的,边上长着一片小竹林。她觉得这样舒心,就是咳嗽起来也是自在的。但她和儿女们隔膜起来,倔强的父亲也束手无策。

我又去了奶奶的小屋。她已经在做自己的中秋夜的饭。她总是用青菜煮饭,有时候煮那种晒硬的烧饼,味道非常不错。她也不留我吃饭,见到那藕神情有点古怪,顷刻又笑笑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凉月出来,还要这些干什么?”她不留我吃饭,我却似逃跑一样奔了,那背心鼓满了风。

十五这天的晚上很安静,空气里弥漫着香火的味道,让月色更加幽然。偶有人家放一挂短鞭应景,但到底没有春节那般热烈,倒是把村庄逼得更安静。我们见月亮上来的时候,似乎没有特别的感觉,嚼了一顿糯烂的毛豆,母亲叨咕了一句:“过年也这样,过节也这样。”她意思是这些节日没有什么好想的,便催着我去睡觉了。

第二天十六,没有见到据说更圆的月亮。奶奶突然就离开了这个村庄。有人传说她是自寻短见的,但我没有听家里人说过。以后我很长时间里厌恶这个节日,这个日子就像秋天的一个伤疤般隐痛。

我出生在正月十五。父亲总是很得意——生日在这天好,所有的人都帮他的孩子放炮仗祝贺。我知道这样他就不必再为我做什么事情。母亲会给我煮两个鸡蛋。她离开我们之后,父亲也会打电话给我提醒一下——过生日要吃鸡蛋。

灯节在南角墩是有好几天的。十三上灯,十五十六正红灯,十七落灯。村庄里的灯节并不隆重,毕竟离了年节七日,五马日后就忙着田里的生计了。灯节对于农人而言只一句话——上灯圆子落灯面。元宵是吃的,面条吃得少。平原上人认为吃饭心里才踏实。听姑妈说那年我的母亲上灯这天就“肚子疼”,但赤脚医生对难产也束手无策,才无奈去城里的医院剖腹产。手术之前母亲害怕起来,自己离开了病房躲在医院大松树后面,生下我的过程也是十分艰难。舅母和姑母去街上亲戚家做饭送到医院,走到半路见街上“玩灯”,像是看了西洋景。那时城里的灯会是热闹的,人们都组织起来竞赛一样玩花灯。看得入神的舅妈被人群卷走,最后把鞋都挤丢了。姑妈笑话她心不在焉,医院里的人还等着吃饭,她却被灯勾了魂。舅母颇有些不服气——丢了鞋的人不是她一个,据说第二天街上扫了一堆鞋子。这个景象在过去的城里司空见惯,是村里人没有见过的世面。

母亲和我回村之后已经过了灯节。但听说父亲添了个“大小伙”,邻居都很兴奋,直说这是“坏稻剥好米”的大好事。父亲只是笑着,也不问这句话的深意。热心的人就挑头忙着来家里“送灯”。那时正月半生了孩子,邻居们就来送灯。一般是四户人家,图个热闹喜庆。以后这几位就是孩子的干爹。我从来没有去他们家拜年,但多少年后我回村见到那些老人,还会叫他们“干摆摆”。“摆摆”是平原上一种很奇怪的叫法,是姑姑的意思,但干拜拜又指干爹。这些人家的生活光景也艰难。他们买灯送来祝贺,是真心地为父亲高兴,并且认定他日后“能过出个人家来”。

但正月十五的生日似乎并没有给家里带来太多喜色。我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母亲便旧病复发糊涂起来,回自己的娘家去了。父亲就一边放牛一边带着我,用米糕勉强喂饱了我的童年。等到母亲回来时,我已经到了上学年龄。每年到了正月十五也并不做生日,她只给我煮鸡蛋吃。我从小也觉得热闹和自己是没有关系的,并没有期待有那种闹腾的宴席。尽管村庄对于“生日满月”的事情很重视。

到我二十岁的时候,父亲操办了一次酒宴。那时候母亲的病情已非常严重。但父亲坚持要为我办酒。他并不是觉得这是个重要的生日。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大学,他在开学前张罗了酒席,并似乎要把所有的亲戚都请来。他有自己的盘算——因为开学的时候我需要四千两百块钱的学费。父亲很有些头脑,他年前杀了猪,家里的鸭子也是不要钱的,这样他就省了一笔开支。镇上的批发部他是熟悉的,约定好了厨料和酒水赊账。他拍着胸脯让店主不要怕,好像他儿子上了大学是十足的保证。这样酒水就办起来了。他请自己的弟弟帮着收“人情钱”。待“客走主人安”后,他就接过三叔算好账的礼金,数都不数就全部按在桌上交给我。我觉得他很有些办法,虽然总是显得那么艰难和无奈。

村庄里还有很多节日,它们本都是普通的日子。悲哀或者喜悦都有生活自己去注解。一些日子有时候不愿提起,但我也知道是忘不掉的,就像草木上顽固的伤疤。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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