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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尾街

2023-08-24刘星元

湖南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县城阑尾妻子

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它无法命中我所讲述的场所的具体方位。妻子想帮我把那些序列错乱的名词捋顺,不成想她也无法从记忆里明晰地打捞出它们。知道再说下去便会让错乱的部分更为杂乱,我俩索性闭了嘴,就这样长久地站在那条街道的一侧,望着对面的一列铺子沉默不语。过不了多久,这些店铺就将会被各类工程机械以老城区改造的名义推倒,成为废墟。

其实我们的背后恰好就横陈着一片这样的废墟,它差不多是一座城中村四分之一的面积,收纳着诸多的断壁残垣和一些被弃置的物品。在还未彻底沦为废墟之前,我与妻子曾数次去往那里,有两次是单纯路过,剩下几次却是刻意寻访。从出生到出嫁,妻子在那里生活了近三十年,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成了她的生活结构里微小但不可或缺的分子。这里拆迁对妻子而言算是历史性事件,于是她便想亲眼看看自己的家是怎么被一点点拆掉的。“一点点”,意味着速度是缓慢的,幅度是轻微的,这样的速度和幅度,拥有菩萨般的慈悲心肠,可以让记忆的片羽和灰暗的情绪,于从容聚集之后又从容挥发。然而事实上,妻子失算了——一切都是迅疾而猛烈的,第一天,铲车、吊车、挖掘机这些大型机械还在离岳母家一两百米的地方活动,但当第二天我们再来看时,岳母家就已彻底消失了,彻底到我们甚至无法通过其他参照物来确认它曾经的具体位置,因为所有可以拿来当作参照物的东西,也全都不见了。若是以往发生了不如意的事,妻子可能会蹲下来抱头大哭,但是现在她却无法做到——高高隆起的腹部,限制了她的自由发挥,她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默默流泪。

我也有些难过。我的情绪,一半是因为受妻子感染,另一半却是受到了自身记忆的冲击——我的母校就在附近,高中三年,我曾无数次从这条街上走过,也曾无数次走进这里的任意一家店铺,在这条街上经历着一些故事,有些故事至今仍历历在目。后来,我又陪妻子去了那里几次,她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我们的关注点也开始从背后的废墟,毫无铺垫地转到了对面那些也即将遭受拆迁的店铺上。

饮品店、典当行、书店、网吧、小卖部……从右到左,我闭着眼睛回想着十年前这条街上商铺的排列顺序,似乎唯有让视觉陷入盲暗之中,才能将更多的记忆清晰地打捞上来。可当数到“包子铺”时,竟突然不知它是不是该排在这个位置,而当我想再重新复述一遍的时候,又拿不准第一遍中的小卖部和澡堂子究竟谁先谁后了。岳母家门前狭窄的巷子向西是死胡同,只有沿着巷子向东前行四五十米,才能走出巷口,而巷口对面,就是这些商铺。作为此处土生土长的居民,按理说妻子关于这些商铺的记忆应该比我要精准,但结果却恰恰相反。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我冥思苦想,试图用某种相对实际的理由来搪塞自己。这个理由,我是在数天之后偶尔想出的——对我而言,三年的记忆不足以承受后来十年的冲击,我高估了自己的记忆能力;而妻子太熟悉這里了,她用近三十年的时光,见证了诸多商铺的开与关,如今它们一股脑地袭来,以至于她没法精准掐住“十年前”这个时间节点,更早或更晚的事物袭扰着她,将她引诱到了歧途。

但是当时,我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些。我们只是沉默不语地站在那里,有些黯然。哦,应该是我们仨——那时我儿子正躲在妻子的肚子里。我不知道这个小家伙是否听到了自己父母的交谈,因为他并未如以往般在我们交流时用踢腿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情绪。那是二〇一九年的初夏,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我儿子已经七个多月了,但这对于他的整个人生而言,还只是一个负数。他离自己的起跑线还有两个多月呢,还没有资格站在初始的位置上,赞美着尘世的美好,数落着人间的不是。

阑尾街,这是我私自给那条街扣下的恶名。之所以隐去它本来的名字,是怕招来非议。同一种事物在不同人的眼中往往是不同的,让我惧怕的是,当我一旦将这条街的名字如实道出,任何人都有可能摇身化作公允的证人和正义的使者,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指责我和我笔下的文字有罪。我朋友是写小说的,他在作品里虚构了一个反面人物,却被有心人看到了,并执意觉得那是在影射他,于是前来兴师问罪。朋友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让我无法给予自己的作品更高浓度的真实。就像在此处,我选择用这样一个粗鄙的名字来称呼一条街,不符合常理的粗鄙本身就折射出了“虚构”的质地,这或许能给予我更高系数的安全感。

事实上,即便是剔除安全因素之后,我仍认为“阑尾街”三个字比它真实的名字要形象生动——这条街道,就像是一截细长且弯曲的阑尾盲管,属于县城这个整体,又似乎游离于整体之外。与阑尾稍微不同的是,它的尾部并不是全封闭的,街道尽头尚有一处更为狭窄的出口,穿过出口后,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我的母校。

我与阑尾街所有的故事,皆应从二〇〇四年开始讲起。那年夏末,我与另一位同学从偏远的乡村中学考到了县城的某所高中,我们俩先是坐着邻居的拖拉机去了镇上,然后又在镇上坐上了去往县城的客车。那时候县城的老汽车站还没拆除,我们在那里刚下车,几辆拉客的电动三轮车就围了上来,把我们吓坏了,一时间不知所措,搞明白情况后,才稍稍放下心来。为了省钱,我们没有选择坐车,而是顶着烈日、背着行李,一路打听,从城北走到城南,走到了阑尾街口。那日在阑尾街,我们遭遇了两件事,它们给我留下了并不光彩的印象,说实话,这在短时间内拉低了我对阑尾街甚至整座县城的好感。

第一件事是遇见了一个疯子。我曾在另一篇文章里写到了他——他上身罩着长袖灰布衫,下身穿着蓝色短裤,一只脚趿拉着一只绿色拖鞋,另一只脚却趿拉着一只黄色胶鞋。东西走向的绿灯已经亮起,他却拦在头车前面,背东面西,一臂平撑指南,一臂由北向南摇摆,示意站在北侧路口等绿灯的几个行人过去。无人听从他的指挥。他身后的一行机动车此起彼伏地按着喇叭,他却充耳不闻,等到东西走向的绿灯转为红灯,站在北侧的行人终于起步向南,他便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露出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他不知道的是,危险正在向他欺近——一个壮硕男人提着棒球棍,从停在他背后的某台车上下来,挥棍向着他的后肩敲了下去,向着他的腿部敲了下去,继而又向着他的后腰敲了下去。被打急了的他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先是向西而奔,在差点将一位骑自行车的中年妇女撞倒后,左转向南奔跑而去……后来我同学靳喜光告诉我,他是这座县城有名的“疯子”,因为诸多不合常理的行径,他常会受到人们的谩骂甚至殴打,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然而那时候,我只感觉这样对待一位智力不全者,未免太过血腥了。

第二件事是遇见了一个骗子。从汽车站到阑尾街,大约四五里的路程,我们又累又热又渴,加之在刚刚发生的疯子遭袭那事上受了惊吓,便想着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这时恰好又有一辆载客三轮车在我们身旁停下,问过我们要去哪里之后,便问我们要了三元钱,拉着我们向着学校的方向驶去。两分钟后,司机停下了车,告诉我们到了。等我们下了车才明白,学校距离我们上车的地方,其实不过短短的三四百米,而在汽车站时,那些载客三轮车司机曾告诉我们,从汽车站到我们学校,只需要四块钱。于是我们知道,在決定从阑尾街坐车的那一刻起,我们这两个对县城一无所知的乡下孩子,就已经被人家骗了。

对第一件事心生惧怕也好,对第二件事徒增愤恨也罢,不管怎么说,我们终于还是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校门。就读的高中不是重点学校,管理并不严格,早中晚三个时间节点,是可以出校就餐的,与新同学,尤其是家住县城的同学逐渐混熟之后,他们便常常慷慨地抛出“地主之谊”,带着我到处游玩觅食,距此不远又相对繁华的阑尾街自然是首选之地。这样一来,阑尾街便正式融入了我的日常生活。

考进那所高中前,我从未涉足过县城。虽然之前写过一篇年少时跟随父亲来到县城的文章,但是里面涉及到的县城风景、人物和故事,其实都是我虚构的。对县城朝思暮想的因由却是真的——我最爱玩的玻璃球来自那里,我最爱吃的糖果来自那里,我同学徐浩脚上那双好看的运动鞋也来自那里。年少时的我对县城实在是太向往了,因此我才借那篇半是虚构半是真实的文章,帮曾经的自己提前数年实现了这个梦想。现在这么说似乎很矫情,但我保证,那个名字叫作刘星元的少年,当年的确就是这么心心念念地想着、爱着那座未曾谋面的县城的。

尽管经历了初见时的一些不愉快,但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并未对我所珍视的县城构成任何可称之为伤害的冲击。事实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沉浸于从穷乡僻壤到繁华城市的对比所生发出的幸福中。如果说上面的言辞是对大愿得偿的情愫的抒发,那么接下来的爱慕之辞,则是来自县城本身所折射出的魅力——我从未见过陈列着万千册精美图书的书店,那些按照不同的分类摆放着的书籍,如艺术品一般目光谦虚而温柔,默默等待着兴奋异常而手足无措的我的到来;而在此之前,在我就读的初中所在的那座镇子上,只有逢集时才能看到一处杂乱摆放着百十本盗版书籍的地摊。我从未见过水泥地面的开阔广场,广场上,不同颜色的好看的花束,经过有机组合,摆成了报纸和政治课本里常见的标语,标语下面,一群人在高分贝音律的驱动中扭动着身体;而在此之前,在我就读的初中所在的那座镇子上,人们只会三五成群地凑在家门前打牌,拉呱。至于那些整齐排列于道路一侧的路灯,那些似乎收容着世间所有商品种类的大型超市,那些穿梭于县城各个街面上的公交车……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新奇不已。曾经在书籍和电视上看到的事物,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我当下的生活之中,但我又不能表现出过度的兴奋来,因为我知道,一旦情绪过于饱满,必会暴露我土包子的本质。

几乎每个学段都会遇见这么几个同窗——他们和你比和其他同学的关系要密切,可互开玩笑,可互敞心扉,彼此极少红脸恼怒,当你顺利或不顺利地结束这段学习之旅后,许多年后转头看,许多同学的名字都已忘掉了,但那几个同窗,却一直在你的身边,即便是不通音讯很久之后,偶尔打个电话也能聊上很久很久。在高中阶段,这样的同学,靳喜光算是一个。靳喜光家住城郊村,没事的时候,他常骑着他那辆大梁单车,载着我在县城各处闲逛,之前提到的新华书店、中心广场,便是与他一起去的,于他而言,这些地方再熟悉不过了,但对我而言,却如刘姥姥初入荣国府。聚焦阑尾街,我发现许多记忆深刻的故事里,也总能见到这个人的身影。后来我们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凑到一起商量着一同报考了邻市的一所高校,又延续了三年这样的情谊。这是后话,这些后话或许会被我写入另一个故事里,而现在,我需要从拐入不远的歧路上转回来,继续言说高中时候的靳喜光和我,言说阑尾街。

第一次逛夜市,就是靳喜光带我去的。县城最大的夜市在老电影院门前的那条街上,一到下午五六点,人流就会向那里汇聚。靳喜光骑着单车载着我,路过各种摊位,摊位上飘出的好闻的香味,引诱我不停地吞咽着从喉咙和口腔里涌出的唾液。靳喜光原本是打算请我在那里吃面条的,那里有一家面摊,面条虽是用简易的压面机压出来的,但极其劲道,再加之卤做得好,很多人都去吃。人太多了,我们轮不上,他只好又骑行了一里多地,回转到阑尾街上来。阑尾街上也有一处夜市,但与老电影院夜市相比要小得多,即便如此,我也感到心满意足了。那一晚,靳喜光请我在阑尾街上吃了一碗馄饨和一张卷饼,馄饨鲜,卷饼香,一顿饭满足了我对于夜市所有美好的想象。

第一次喝白酒,也是靳喜光怂恿我的。那天是二〇〇六年的农历四月十二日,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一是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二是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过过生日。那一次同案犯共有三人,除了靳喜光、我,还有刘弘波。他们二人瞒着我背后商量,利用中午时间拉着我去了阑尾街上的一家苍蝇馆子,点了四样小菜,要了一瓶白酒,举起杯来齐声祝我生日快乐。我先是有些蒙,继而有些感动,接着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在各种情绪的施压下,我狠喝了一口杯中烈酒,直呛得咳嗽不止。那日,我是被他们搀着回去的,下午我们集体逃了课,在靳喜光租住的距学校一墙之隔的小民房里睡了很久,醒来时已是傍晚。到了晚自习的时间,我们身上的酒味依然未能彻底消散,他们两人的班主任兼着教我们两个班的数学,先是把他俩从班里揪出来,然后又把我从我们班揪出来,在两班之间的夹道里罚站。我靠着我们班的墙壁,他俩靠着他们班的墙壁,面无表情。可等到数学老师一走进班级,我们六目相对,扑哧就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整理一下心情,重新恢复到木然的状态。

第一次上网,靳喜光依然是罪魁祸首。阑尾街上有两家网吧,一家明目张胆地开在街上,另一家则曲径通幽,需要走过一小段斜路,再拐一个弯道。因为隐秘,我们选择了第二家。尽管“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牌子摆在显眼处,但那也只是个摆设,我们与老板心照不宣,交了钱,他便熟练地给我们开了机器。在靳喜光的指导和我自己的摸索下,我很快就知道了应如何打开网页,如何输入文字,如何播放视频。其间,靳喜光帮我注册了QQ号,那个号我至今还挂在手机上,却很少再去看上面的信息。同行的还有李祥云,是个上网的惯犯,一坐下就沉迷于游戏之中了,对着键盘又敲又捶,还不时骂上两句脏话。没想到,我第一次上网就出事了。事出在李祥云身上——晚上十一点左右,他父亲突然推门而入,将还在敲击键盘的他拧着耳朵揪了出去,在街上把他暴打了一顿,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他的求饶声。这顿打倒是把我们“打”怕了,但却未对主角李祥云产生脱胎换骨的影响,消停了两个星期后,深夜他又一个人爬过了院墙,跑进了网吧。

毕业之后,我们回学校填报高考志愿,晚上没回家,又在阑尾街上了一次通宵网,这次我们光明正大地选了开在主街上的那家。到了午夜时分,大家的肚子陆续叫了起来,便与网管员说好给我们开着机器,我们则走出网吧,坐在了附近的一家烧烤摊前。不巧的是,遇到不知什么原因扭打在一起的两伙人,都是如我们这般年纪的少年。靳喜光悄声提醒我们别向那边看,以免引火烧身。等打斗的两伙人都走干净了,靳喜光才告诉我们,其中一个带头的他认识,小学时和他同在一所学校读书,毕业后就开始跟着人混社会,已经快成为街上的小霸王了。许多经历过的事,我都已经记不得了,但靳喜光说的那个小霸王的名字,我竟记得清清楚楚——前两年,我在官方公布的涉黑团伙名单里看到了他的名字和照片,脑海中立马就浮现出了那晚的场景。

那晚与我一起坐在烧烤摊前的一共有三个人,分别是靳喜光、刘弘波和李祥云。之后不久,我和靳喜光、刘弘波收到了同一所高校的录取通知书,李祥云则去了另一所高校。现如今,靳喜光在上海工作,收入不菲;刘弘波在市里谋食,成就可圈可点;与我同生活于县城的李祥云,已经成为某家单位的业务骨干。幸运的是,我们的感情依然牢固,经常在四人小群里打闹取笑,但遗憾的是,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能在现实中重聚了。

高中三年,交心的同学并非只有靳喜光、刘弘波和李祥云三人。我有个毛病,吃饭的时候,总是习惯把最喜欢的那道菜留到最后,而这种习惯经过不断地延伸,已经影响到了生活的諸多方面。譬如,我写东西的时候,总是将自己最喜欢的章节安排到靠后的位置。那日,当落笔写下“阑尾街”三个字的时候,我脑中率先蹦出来一个名字——徐飞,继而又蹦出来一个词——书店。这两个词交会合谋,瞬间就给“阑尾街”三个字披上了一层柔软的暖意。但是,牢牢擒住我七寸的臭毛病,还是迫使着我将徐飞和书店留在了这里,放到了此处。

我常会将某位高中同学诸多不同的故事,碎片式地嵌入不同的文章中,让他以配角甚至路人的身份,支撑着那片小小的文字天空。然而写到徐飞的时候,我却无法做到这一点——他的故事太过单一,单一得让人觉得乏味,没办法让他从事“缝缝补补”的活计,他的人物设定只能是“书虫”。我自认为也是一个爱读书的人,但与徐飞相比,我觉得自己对于书籍的喜爱就如逢场作戏一般,并无几分真心可言。开学伊始,他的床铺下便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二十本文学书籍,等到了快毕业的时候,书籍的数量早已超过了三位数。关键是,这里面的每一本书,他都是认真读过的,因为我发现,几乎每一本书里都夹着一篇用不同纸笔书写的读后感言。我们住在同一个宿舍里,却分属两个班,他的班主任也姓徐,身兼我们这两个班的数学老师,我的班主任则姓周,身兼我们这两个班的语文老师。那时候,周老师对徐飞的作文极为赏识,常拿来当作范文,这个班读完再到那个班读。在我们班读完范文后,他总是先对范文夸奖一番,继而再把我们和我们的作文训斥与批判一番。作为我们班的班主任,他是有私心的,他恼怒的是,尽管他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我们班,却教不出一个善写文章的弟子,而隔壁班的外门弟子徐飞却一枝独秀,鹤立鸡群。

王安忆女士在《长恨歌》里提到过王琦瑶和吴佩珍的“小姊妹情谊”——“她(吴佩珍)本应当为自己的丑自卑的,但因为……使这自卑变成了谦虚……由这谦虚出发,她就总无意地放大别人的优点,很忠实地崇拜,随时准备奉献她的热忱。王琦瑶无须提防她有妒忌之心,也无须对她有妒忌之心,相反,她还对她怀有一些同情,因为她的丑……王琦瑶的宽待她是心领的,于是加倍地要待她好,报恩似的。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最贴心的朋友……她(王琦瑶)的好看突出了吴佩珍的丑,她的精细突出了吴佩珍的粗疏,她的慷慨突出的是吴佩珍的受恩……”当年读这段文字,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我从王琦瑶和吴佩珍身上,读出了徐飞和我自己。王琦瑶自然是徐飞,是主角,是“美人儿”;而我则是吴佩珍,是配角,是丑八怪。与吴佩珍崇拜王琦瑶一样,我彻底被徐飞的才华所折服了,就这样,如那对小姐妹一般,我们这对小兄弟的交情也开始与日俱增。

徐飞经常带我去逛阑尾街上的那家书店。那是家夫妻店,妻子负责看店,丈夫则经常骑着三轮车去附近的几个学校门口摆摊。丈夫姓倪,五六十岁的年纪,带着一副圆形黑框眼镜,显得颇为儒雅。老倪的书摊类似于一个巨型抽屉,由许多块杂木板拼接而成,固定于三轮车上,木板的平面面积要超出三轮车车斗许多,显得极不牢固。他将书籍或平摆一堆,或竖立一排,显得很是整洁。他也是个喜欢读书的人,经常见他手捧着一本书靠着三轮车阅读,我记得很清楚,他最常读的是一本名叫《偏方秘方实用手册》的厚书。尽管老倪常在我们学校门口摆摊,但我们还是更喜欢舍近求远,去阑尾街上他家的书店里买书,毕竟店里的图书要比摊位上丰富得多。

我堆在老家书柜里的那些书,已经承受了十多年的潮浸虫噬,其间数次想收拾一下,但终未得闲。那些书多是盗版的,其中的大部分来自阑尾街——几乎每次去老倪那儿,徐飞和我都要买上几本。徐飞喜欢余华,我则偏爱苏童,当时我们几乎集齐了这两位作家的书。除此之外,我们还都喜欢张炜的作品,徐飞买过《九月寓言》和《外省书》,我则买过《古船》和《家族》,看完自己的便交换着看。高中最后一个学期,徐飞读完刚出版的《刺猬歌》后,曾写下了三千余言的读后感,字里行间漫溢着对作家的崇拜。许多年后,我冒领了“弟子”的身份,跟随张炜先生学习写文章,已经与文学分道扬镳的徐飞听说后甚是羡慕,电话那头,他又说起了年少时我们共同经历的事。生活里一向沉稳内敛的他,竟说出了一些对现在的他来说颇为超纲的话,这些话多与文学有关,与年少时候的梦想有关。挂断电话,在张炜老师家乡的那片海边,我一个人站了许久,夜晚的海风卷着海浪,卷着无尽的黑暗,向我袭来,而我只觉得心里明亮。那是独属于我和徐飞两个人的明亮——倘若二〇〇七年的那个夏天徐飞没有放弃学业,我相信,他一定会写出很多给我当范文的作品。有时候,写作会让我充满着乏力般的挫败感,我知道这是因为我其实并不具备徐飞的那种天分,但我依然还在继续写着,因为我知道,我其实是在背负着两个人共同的梦想前行。

高中毕业之后的第二年寒假,我与徐飞相约在老倪的书店碰头,他知道那段时期的我对中国上古神话故事颇感兴趣,便到处搜罗相关的书籍,送了我一本《夏商周的传说》。那是一本很薄的小册子,出版于数十年之前,文段里充斥着特殊时代的气息,我虽不喜欢那个时代,但对这本小书却极为珍视,一直当成枕边书。第三年的暑假,我们再次相约在老倪的书店碰面,谁知书店竟然关张了,书店原来的位置已经是一家五金店。走进店里看了看,店主正坐在椅子上看电视,而那看电视的店主,并不是老倪。

距离阑尾街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斜街,里面住着许多能掐会算的半仙儿。半仙儿分两种:一种是坐堂的,显得高档些,等着求神问卜者登门拜访;另一种是摆摊的,显得寒酸些,看见有陌生面孔走过来就吆喝几声。大概是二〇一四年秋天的某个下午,为了少走一段路,我选择从那截斜街穿过,一路遇见了数位摆摊的半仙儿。这几位半仙儿的摊位上,不但立着各色的招幌,还摆满了卦签、铜钱、算盘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药物。其中一处摊位上,摆放着一个相框,装在相框里的相片是一张合影,上印着“某年某山全国周易研讨交流会”几个烫金字,金字下面乌泱泱地站了四五排人,足有二三百之多。人一多,面目就不清不楚了,最适合浑水摸鱼——若你说你在其中,几乎没有人怀疑,因为质疑者根本就无从证明自己的观点。即便是你在其中,其实也并不能代表什么,我记得多年前曾有媒体报道,某地民间举办了一场类似的活动,因为起的名头唬人,吸引了全国各地众多的半仙儿参加,这些人到了那里,聚完餐、拍完照后,竟在街头摆起了卜卦摊,把那座小城搞得一股子霉味。我对占卜看相向来是嗤之以鼻的,无论它是否灵验。如果不灵验,我为何还要去相信一个错误的答案?如果灵验,那么事先知晓自己命运走向的人,还能对生活热爱或痛恨着么?

还是转回头说说那次取道斜街的经历。当快要走出街口时,最后一位摆摊的半仙儿喊住了我,我向摊位望去,只见招幌上写着“赵先生神卦”几个字,再看那位半仙儿,感觉有些熟悉,但一时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直到快到家的时候才猛然想起,那人似乎就是以前在阑尾街开书店的老倪。数日后特意再次取道那条斜街,那位自称“赵先生”的半仙儿果然又招呼我坐下来算一卦,于是我脱口喊了声“老倪”,便看见向我招手的“赵先生”身子一顿,继而讪笑了两声,颇为不好意思地向我摆了摆手,意思是让我走开。于是我便明白了自己的猜想没错,而他也应该是被他不认识的所谓的“熟人”揭穿而不好意思再骗下去,只好放过了我,但至于我是他怎样的“熟人”,恐怕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吧。

之后的某一日,我偶然间路过阑尾街,发现记忆里的那十多家商铺,只有一家还在干着旧日的营生,但招牌已经不是早年的那块了。新招牌是专门请广告公司制作的灯体广告牌,显得很高档,但我的矫情症却犯了,总觉得那招牌少了一点儿烟火气。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又有七八年过去了。码字间隙,我自己一人骑车去了趟阑尾街。街道这边,我岳母曾经居住的那处区域虽然拆得早,但迟迟没有新建的迹象,只有那些高高的金属围墙立于路旁,拦截着外界窥探的目光。倒是晚拆除的另一边,高层楼房正在建设中,各种工程车在工地上忙忙碌碌的,显得颇为壮观。那晚九点多,我给徐飞打了个电话,他说正在忙,到了夏天,来店里买空调的人多了起来,他不但要送货上门,还要负责安装。十几分钟的电话,被他手底下的伙计打断了数次,最后因为一个伙计没法克服的安装难题,徐飞不得不将电话挂断了。我也如此——有时候徐飞终于闲了下来,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往往正忙得焦头烂额。

高中毕业之后,徐飞承接父业当起了老板,经营着那家开在某座镇子上的家电店——这是我所知晓的他生活的粗线条,但那些相对细微的遭遇,是我所看不到的。虽不知道这些年他具体都经历了什么,但我却知道,他所经历的,大抵就是我和大多数人所经历的。为了生活各自用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这样一想,那份因忙忙碌碌而烦躁不已的心绪,便会释然一些。

妻子曾给我讲过几个住在这条街上的人的不同的际遇,有两个人的经历,我隐约有些熟悉,其他人的则感到全然陌生。相比而言,我其实对自己熟悉的人的故事更感兴趣,但经验告诉我,想要将熟人的故事搬到纸上,其实更为困难——写作的难度固然是原因之一,但似乎被书写者给你施加的有形或无形的压力,才是最重要的关键。你目前所看到的这些文字便是实例:在这篇文章即将完成之际,我狠心删掉了大约三四千字,因为那些文字里涉及到了我妻子的一些隐私。正是在那些隐私的折磨或鼓励下,她慢慢长大了。我是说,慢慢慢慢地,她就要与我相遇了。

街道以实物之形,为我们不忠的记忆圈定了范围。它长久地矗立在那里,即便是擅长歪曲事实的记忆,也不能任意篡改。尽管我和妻子的阑尾街记忆有许多地方混淆了,但大致的脉络,是一致的、合理的。有时候觉得,在阑尾街这件事上,我们就像是活在错时空间里的两个人,从来就没有真正遇到过——或许上一秒她走出某家店铺,下一秒我便来了,我们离相逢总是差那么一秒或一步。只是没有绝对的交集而已,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集,我们需要借助一些事物来证明我俩确实都曾是参与者。比方说聊起某一年在阑尾街发生的一场惨烈车祸,我们居然都曾亲眼目睹了车子是如何冲向人群和商铺的。

绝对的交集始于二〇一六年,那年夏天我与妻子在这座县城的另一处方位相遇,几个月后,我第一次跟着她回家,才发现她居然就住在阑尾街。妻子后来打趣说,要是我们早些时候认识,早到高中时代,那我就可以去她家蹭饭。但人生从来都不是一种自后往前的修正艺术,而且我从不觉得早相逢就一定会比晚相识要幸运。要说幸运,那便是我在不早也不晚但却是最恰当的时间,重新回到阑尾街,迎娶我的结发妻子回家。

岳母不愿意与我们一起住,自拆迁之后,她一直住在亲戚家闲置下来的房子里,距已经不复存在的阑尾街不远。每天下班后,我都要骑着电瓶车去岳母那里接儿子,若是天色尚明,我们父子俩便会去阑尾街工地附近转转——这个不足三岁的小家伙最喜欢的便是工程车,每晚临睡前,他都要让我或妻子读各种工程车的故事。许多绘本他早已会背会诵了,而相比纸上的形象而言,生活里的实物工程车显然更受他的喜爱。挖掘机、压路机、翻斗车、洒水车、铲车、高空作业车……忙忙碌碌的工地,进进出出的车辆,彻底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在那里往往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怎么拽都不走。儿子几乎从未见过阑尾街未拆时的景象(拆除这条街的时候,他只有几个月大),那些景象是属于他的父亲和母亲的。但我知道,他一定會拥有自己的与阑尾街有关的记忆点。当下,他对于这条街的记忆或许只是那片工地以及工地上那些忙碌的工程车,而当新的建筑物完工之后,他的记忆点或许又将有所改变。许多年后,纵使这条街始终不会因拆除与重建而易名,但当我们谈起这条街时,儿子与我们在心里划定的时间点和关注点,早已截然不同。

从整体上看,县城总是那么旧;从不同的个体构件上瞧,县城却一直都在更新。那些如拆迁等相对零散的小规模的更新,尚不能明显地改变县城的整体面貌,于相对的不变中不断变化,县城啊,它就是这么一具常旧与常新持续并存的容器。幸运的是,无论这座县城如何常旧与常新,生活于其中的我们——儿子、妻子、我,以及诸多如我们一般的“蚍蜉”,心底里都藏着一条独一无二的“阑尾街”。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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