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间世》中庄子入世行为与入世精神
2023-08-24卢宪帅
卢宪帅
【摘要】庄子用七个寓言表达了其处世的态度与方法,但他本人没有参与政治,这与其对颜回、叶公子高、颜阖等人的教导行为是存在一定矛盾的。他的行为与在《人间世》中表现的入世精神呈现出一定的对立性,尤其是楚狂接舆的那一段歌谣,在诉说了人世间不可久居之后,仍然艰难地寻找着如何在世间全生的途径。这是由于时代背景与庄子个人经历导致的。庄子生活在被称为“桀宋”的国家,却仍然觉得人间可居,只是他自己厌倦了而已。因此才有对后辈的关于处涉人间的教诲。
【关键词】庄子;矛盾;行为;人间世;入世精神
【中图分类号】B2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8-006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8.020
关于庄子的精神与行为,历来研究者灿若辰星,而近几年对于庄子的思想,又以其入世精神的研究最为突出。专著如陈鼓应《庄子新论》,期刊论文如杨家海的《人间世与庄子之游》,陈鹏飞、邹小燕《论庄子的入世精神》,陈宝云《试论庄子的入世思想》等,本文参考诸家研究成果,并加以深化,进一步提出了庄子行为的思想的矛盾性,这种矛盾性对我们继续研究庄子或许能提供一些新的思路。
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入世精神与入世行为界定
关于这两个概念的界定,在哲学领域,国内陈鹏飞,邹小燕应最早进行了界定,他们认为,在谈起儒家思想时,会认为儒家是入世的,但是这个入世其实是入世精神。而当他走入仕途,做起官来,这样也说他是入世,但這时指的就是入世行为了。
一般来说,人们认为的入世,很大程度上指的都是入世行为,而对于入世精神往往忽略不提,这就造成了一些误会。比如对儒家孔子来说,孔子一生各处奔走为官,积极宣传他的政治哲学与“仁爱”之道,可算得是具有了入世行为。但不能把孔子完全界定为入世。比如在《论语》侍坐篇中,孔子问到如果有人打算请这几人出去做点什么时,子路、冉有、公西华都说要做官,问到曾点的时候,孔子长叹一声说道:“吾与点也。”因为曾点所说的并不是做官,而是“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样不做官的举动便不是入世行为了,而是有些出世的精神。
入世行为是指的一个人现实的生活方式与道路选择。而入世精神是指一个人的内在的价值追求,入世行为与入世精神两者并不是对应关系。真正的入世精神并不体现在行为上,而是以对人间之事的关怀与尊重为前提。
关于这两种分类在《论语》中便有体现:《微子篇第十八》中,孔子要过一个渡口,在路边碰到了长沮、桀溺这两人在田间劳作,便让子路去询问渡口在何地,此二人得知子路是孔子的学生后,便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这是二人劝告子路,你与其跟随孔子去追求有道之人,不如跟随那些隐士。“辟世”,朱熹注解说:“辟世,天下无道而隐,若伯夷、太公是也。”长沮、桀溺这一言论便是出世行为与出世思想。而孔子听到后无奈地说道:“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这里既包括了入世行为,也包括了入世精神。
二、庄子《人间世》中的入世体现
(一)《人间世》题目中的入世体现
庄子的入世精神在《人间世》一篇中都有所体现,这首先表现在题目中,“人间世”这三个字各自有它独特的含义。先看“人”字。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曰:“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段按:惟人为天地之心。故天地之生此为极贵。”
而且在《人间世》一文中,有一些如“暴人”“今有人于此”“以人恶育其美也”“以下伛拊人之民”等词语,另外还有一些如“轻用民死”“民其无如矣”等,可以看到,“人”与“民”在文本中是两个概念。而且在《逍遥游》中有“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句子;《齐物论》中又多次提到“圣人”这一概念。都说明“人”是高贵的象征。
在文本中,庄子描绘了三种人的形象,一是打算去教化卫君,参与政治的颜回;一是叶公子高和颜阖,已经参与到政治中去了;最后是支离疏和楚狂接舆,脱离了政治世界而置身事外的人。这三类人都是当时的知识分子,而且在当时人们中间的地位应该是很高的。所以这三类人就是《天下》篇提到的“君子”和“百官”。君子者颜回之属,百官者叶公子高、颜阖之类。
再来看“间”。许慎《说文解字》曰:“间,隙也。”段玉裁注说:“隙者,壁际也。隙谓之间。”笔者又联想到《说文》中关于“王”的解释,许引董仲舒《春秋繁露》曰:“三者,天、地、人也,而参通之者王也。”关于“世”的解释,段玉裁《说文注》按:“父子相继曰世。”可知,“世”为“世界、社会、时代”之意。因为父子不可能在虚无中相继,所以必有一个外在东西来承载岁月更替、人事消亡,而这个载体就是客观世界。
以上分别解释了“人”“间”“世”三字。那么总结起来,题目是什么意思呢?郭庆藩《庄子集释》引郭象注说:“与人群者,不得离人,然人间之变故,世世异宜,唯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也。”又引《经典释文》曰:“此人间见事,世所常行者也。”
近代学者钟泰先生在解读《人间世》篇名时,说:“人间世”者,“人间”,人世也。“间”以横言,如今云空间。“世”以竖言,如今云时间。空间曰宇,时间曰宙……曰《人间世》,冠人字在上者何?盖一以明人不能离宇宙而存,一以明宇宙必待人而理。宇宙即人之宇宙,故曰人间世也。说者以《天地篇》有“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之语,往往认庄子与佛氏同科,谓以出世为宗,而有厌离人世之意。不知实不然也。《齐物论》云:“《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夫言“经世”,其与出世异趣明矣。不独此也。《刻意篇》曰:“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离世避世,方在其所屏斥,彼安肯弃世以自偷乎?
由是观之,《人间世》所要表达的正是人们处在现实的生活中所面临的种种琐事。其中有政治关系,还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二)“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
在第一则颜回适卫的寓言中,颜回是作为一个欲入世的形象来表现的。颜回想要去游说卫国的君主,为什么呢?因为颜回听说卫君“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说明卫君是一个残暴的君主,卫国是一个黑暗的国度。按说道家清静无为,断然是不会只身涉险去卫国这样的地方。庄子却不然,他还借孔子之口说道:“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这正显示出庄子对现实的关怀与救世精神。孔子还教导颜回说:“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认为他还不能够自己保全自己,想去游说卫君,恐怕要“若殆往而刑焉”。
人们一般会觉得庄子“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是自私、自保的表现。其实不然,可以细想一下,一件事情成功与否的首要条件是什么?当然是做这件事情的人生命要得到保全,其次是这个人能力足够。能力怎样才算足够,王弼的《老子注》对此有一个界定,即“执一家之量者,不能全家。执一国之量者,不能成国。穷力举重,不能为用。”意即如果一个人的力量刚好能够治理一个家庭,就像刚好能够举起一个一百斤重量的东西,其实他是无法灵活运用的,因为他只是举起来就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因此,古代的圣人,在做事情之前,总是先以修养自身为本,涵泳性情,积蓄力量,先“存诸己”,才能有能力去“存诸人”,不然不能保全别人,自己也受到伤害,这样就不好了。
(三)理想主义在现实中的悲剧使命
在《人间世》最后一篇中,庄子借楚狂接舆的歌谣表现出一颗火热的救世之心。庄子认为,世间的幸福像羽毛一样轻盈,而世人却不知道如何获得;世间的祸患沉重的像脚下的土地一样,人们却不知道如何回避。庄子看到孔子的处境艰难,明白了若是公然地把自己的思想表露于人前,必將有祸患及身,于是庄子退而另想他途。
庄子一开始并不拒绝做官,结合《庄子》中的其他篇目,有人做过一个总结,如《秋水》中,庄子去见魏相惠施,《山木》中,庄子着粗布烂衣去见魏王,《田子方》中,庄子与鲁君讨论鲁国儒家学子的多少问题,《说剑》中,庄子劝赵文王放弃斗剑的嗜好等等,都说明庄子与孔子一样,希望自己的学说被统治者采纳,只不过二人选择的方法不同。孔子是明知自己的学说行不通,还要去做,因为他认为这是上天赋予自己的使命;庄子则是知道不可为,于是换一种方法去为。儒道之方,殊途而同归。
即使世道如此险恶,庄子在文章最后仍然坚持寻找救世之方。歌谣最后两句:“迷阳迷阳,无伤吾行;郤曲郤曲,无伤吾足!”路上的荆棘,不要妨碍了我的行程;转个弯绕着走,不要刺伤了我的脚!陈鼓应认为,庄子在痛心之后,仍然苦苦为人们在荆棘之中寻找出路,并给想要参与世俗的人建议。“世虽弃我,我不弃世,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坚韧的信念与毅力”。
三、《人间世》中庄子行为与入世精神的矛盾性
(一)《人间世》中庄子的行为分析
本文开篇说到,入世行为是做官的行为。那么庄子做过官吗?其实还是做过的。《史记》中说到,庄子曾做过漆园吏,一般认为是在漆园工作。后来,庄子觉人间祸患丛生,国家不宁,便辞去官职,归隐田园。所以,从他总体行为来看,自然是出世行为。但在《人间世》中,庄子却转换身份,成了引导人们参与政治生活的指引者。这是一种特殊的入世行为,即自己不参与政治,却帮助别人参与政治。既然这样,庄子想要获得指导别人的能力,首先要做到自己对政治生活了如指掌。从文本来看,庄子对人间之事感悟非常深刻。在颜回要去教化卫君之时,庄子说要“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对颜回提出的各种方法,也是一一劝诫,有理有据。对叶公子高、颜阖之属的引导也颇显庄子洞察世事之能。最后“楚狂接舆”一篇中,庄子看透了世事之后,仍不辞辛劳的在荆棘之中探寻人间出路,这与我们常见的出世又不一样了。所以说庄子的行为与精神有对立,也有统一。单看庄子对士人的教导这一行为就知道,庄子的心并未脱离世俗。
(二)庄子的行为与入世精神的矛盾之处
首先是颜回适卫的故事。颜回见卫君残暴,想去劝诫他,便问孔子。庄子本身已远离政治生活,但对于颜回的热情,庄子仍苦口婆心的为他出主意,这好像与我们所了解的庄子思想不一样。如果庄子是出世的,那么他肯定会劝颜回不要去卫国,安心隐居。所以庄子行为上是出世的,但是他对于想参与社会的人还是希望他们能够从容地面对这纷繁的人间世,这样,他在精神上便是入世的。
在叶公子高和颜阖的故事中,庄子依然为他们寻找如何在险恶的人间世求得全生的方式。在《人间世》最后一节中,庄子采用歌谣的形式,道出处涉人间之艰险,仿佛在劝诫人们不要踏入世俗。
按照一般思路,一个人在经历了世间失望与打击之后,往往会不问世事,变得无欲无求。但通过最后这两句诗来看,庄子在表达了对世间的失望之后,非但没有远离世间,而是积极去寻找免除祸患的途径,可以看到庄子行为与思想的矛盾性。
(三)庄子行为与入世精神矛盾的缘由
庄子在《人间世》中通过各种寓言千方百计表现人间险恶,要人逃离世俗,但他自己又对世俗政治生活与人民疾苦非常关心,在颜回适卫,叶公子高来问如何应对人间世时,庄子谆谆教导,好像是他自己也要参与其中一样。一个劝别人不要入世的人自己怎么对入世如此热情呢。首先要从时代背景说起。
要谈庄子所处的时代背景,就要提到庄子一些必要的情况。《史记》中说庄子名周,是蒙县人。司马贞《索引》引刘向别录云:“宋之蒙人也。”可知,庄子是战国时期宋国蒙县人,大约与孟子同时。
庄子生活的宋国,《史记》说国君整日沉迷与美酒与佳人,用箭矢射进谏之臣。可见宋国的国君昏庸无道,被诸侯所大诟病。处在这样的国家,仅仅能够保全性命就已经很艰难了,正如庄子所说,“方今之世,仅免刑焉”。
如果说庄子是出世思想,那么无论宋国是好是坏,都与庄子无关,就不会有《庄子》一书流传,也不会有庄子在书中的苦心孤诣。因为他是出世的,他就对人间之世漠不关心;因为他是出世的,他就对政治艰难无动于衷;因为他是出世的,他就对君子百官不闻不问。可是,庄子是这样吗?显然不是,他在“仅免刑焉”的时代之下,依然苦苦寻求着救世之方,全生之道。为试图踏入政治场合的颜回借孔子之言,诉说其“心斋”之道;为叶公子高、颜阖提供积极的君臣相处之道,使节应对之法;即使是像支离疏、楚狂接舆这类人,仍然在用生动的例子,悲痛的歌谣来表达其对社会的看法与态度。且不说庄子,就是普通人,能做到这些,能认为他是出世思想吗?
在今人方勇《庄子学史》中,有陈鼓应所作的序,他认为,庄子在所处的时代是一位清醒者,他怀着对广阔宇宙的关怀与天地精神,对于人间之事多了一份深刻的洞察与同情。“这样一种对世间的醒觉与深情,后代之嵇康未尝不是,陶潜何曾不然,东坡恐亦如此。”
四、小结
通过阅读文本,可以看到,庄子对现实的批判是很激烈的,但他并不是仅仅指出现实的黑暗之处就不去解决,这样做才是出世的精神。庄子在文本中提到了补救了一系列措施。陈鼓应认为庄子“生逢乱世,庄子的心情是很痛苦、很矛盾的”,他时时关心着人间百姓的疾苦,所以著书“十万余言”来表达他的看法,并提出他对于如何处世的建议。
由于庄子看到了当时宋国政治黑暗,处世痛苦,才会想要写出一部书来阐述如何应对当时黑暗的环境。庄子虽然身不在世俗,心里却处处关心着世俗。
如果他是出世的,那么最好的保存自身的方法无异于隐居。但庄子没有劝他们隐居,而是希望他们能够在仕途上做出一番事业来。这或许也是庄子个人的心愿。但是他无法达成,于是借提携后辈实现庄子参与政治的愿望。纵观历代师道传承,文化流传,无一不是代代相传,纵然上一辈看透人事,隐居山水,还是希望后辈能够实现自己当初年轻时的理想抱負。庄子之心,何尝不然!
参考文献:
[1]陈鹏飞,邹小燕.论庄子的入世精神.[J]太原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2006,(2).
[2]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
135,219.
[3]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440.
[4]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8:89,365,589.
[5]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3:3,249.
[6]郭庆藩辑.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2:
131,156.
[7]钟泰.庄子发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74.
[8]王弼注.老子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8.
[9]邢爽.论庄子处世思想对苏轼的影响[D].湖南大学,2009.
[10]陈鼓应.庄子的开放心灵与价值重估——庄子新论[M].北京:中华书局,2015:46.
[11]司马迁撰.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4:2069.
[12]方勇.庄子学史(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2016:5.
[13]陈鼓应.老庄新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4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