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的意象图式看“V+去”结构的语义扩展
2023-08-24孙瑜
【摘要】在“去”的本义、语法意义以及认知经验的基础上构建“去”的意象图式,并通过对该图式的不同侧面——人或事物的状态、人或事物运动的路径、处所与人或事物的关系、处所的边界的关注和解读,结合隐喻机制理论,呈现“v+去”结构语义拓展的路径和理据。
【关键字】意象图式;隐喻;“v+去”;语义扩展
【中图分类号】H1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8-013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8.041
“v+去”结构由变量“v”和常量“去”两部分构成,拥有丰富语义,并且在现代汉语中使用频繁。目前,对于“v+去”结构的研究成果多集中在变量“v”上:杨月蓉(1992)对变量“v”的词类进行划分,并以此来辨析“v+去”连动式和“v+去”动趋式的不同[1];马庆株(1997)根据“v+去”中变量“v”的分布情况找出动词的小类,并由此归纳出语义特征[2];曾传禄(2013)论述了“v+去”和“v+走”在动词选择等方面的差异[3]。周红(2017)从意象图式、认知域、隐喻和语义特征的角度出发,结合对语义的历时考察,认为“v+去”的语义是从空间域映射到由有到无存在域、由隐到显存在域、由积极到消极状态域、比较域和领属域中,从而实现泛化和虚化的。[4]但她没有对认知域之间隐喻映射的理据进行解释。
句法格式所表达的语法意义不能误归到格式中某个词身上。顾龙飞(2018)提出“研究动词或动词性结构的语义,不但要从动词的本义入手,而且要考察动词所涉及的参与者,以及动作过程及结果隐含的语义信息。”[5]我们认同这一观点,并借鉴其对“v+开”结构语义拓展路径的研究思路,构建“去”的意象图式,并对该意象图式的不同侧面进行关注和解读,从而探寻到“v+去”结构语义拓展的路径和理据。
一、“去”的本义及其意象图式
(一)“去”的本义
《说文解字》:“去,人相违也,从大,厶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人相违也。违,离也。人离故从大。大者,人也。”“去”的甲骨文、金文形体中,上部是“大”,象人正立之形,下部是口(或作“凵”),表示人离开洞口或坑坎而去。由此分析出,“去”的本义为离开。[6]
“去”作为本义在语境中具体使用时,往往后面带有处所宾语表示动作起点。例如《诗·魏风·硕鼠》:“逝将去女,适彼乐土。”《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楚子入居于申,使申叔去谷,使子玉去宋。”由此可见,“去”所表达的是一个位移事件,是离开所在的地方到别处,由自己一方到另一方去,与“来”相对。
(二)“去”的语法意义
刘月华(1998)将“去”的意义归为两类:一类是趋向义,表示人或事物通过动作离开立足点向另一处所趋近;一类是结果义,表示去除和实现某种状态。[7]吕叔湘(2004)将“去”的語义归纳为“人或事物随动作离开原来的地方”“完成(带有失去的意思)”,另将“随(让)+小句+去”这类结构归纳为“任凭”的意思。[8]杨德峰(2017)与刘月华的分类大致相同,只是在个别具体例子的分析和归类上有些不同。例如刘月华认为“睡去”中的“去”是表示实现状态,而杨德峰认为是表示使人或事物离开立足点向别处移动。[9]
虽然他们的语义归纳或粗或细、各不相同,但是可以看出“去”的语法意义表现出明显的[+位移][+方向][+变化]特征。
(三)“去”的意象图式
沈家煊(1999)提出,语言结构和人的认知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象似关系”,语法结构可以看作是人的经验结构的模型。[10]这里所说的“人的经验结构”就是认知域中的意象图式,是建立在身体经验基础上所形成的基本认知结构。认知域里的意象图式投射到语言中,从而形成语言结构或构式。[11]
因此,我们首先提出一个假设:“V+去”结构的各种语义是在“去”的意象图式的基础上扩展出来的。“V+去”凸显该意象图式的不同侧面,并在隐喻机制的作用下,产生不同的语义。为了印证这一假设,下面将根据“去”的本义、语法意义以及认知经验构建“去”的意象图式。如图1所示。
图1 “出”的意象图式
“去”所表示的位移事件不断重现而逐渐固化,经过充分的整合和模式化后形成抽象复杂的意象图式。将“去”的意象图式表示为图1是基于以下几点现实依据。第一,“去”这一动作所涉及的人或事物并非独立存在,而是处于一定的处所之中,并且一般涉及立足点即起点处所和终点处所两个,用A和B分别表示。第二,起点处所和终点处所通常没有明确的界限,只有一个大致的范围,所以用虚线表示。第三,“去”这一动作经历了从此地离开、到达彼地的过程,中间过程以乙图和丙图分别表示。
二、“v+去”结构的语义扩展路径分析
当动作“去”发生后,构成“去”的意象图式的各成分都会发生变化,各成分之间的关系也会发生变化:第一,人或事物的状态会发生变化,具体表现为人或事物发生由此处到彼处、由有到无、由显到隐的变化;第二,人或事物运动会留下移动的路径;第三,处所与人或事物的关系发生变化,具体表现为领属或占有关系的转移;第四,动作“去”完成时,人或事物实现了对处所边界的跨越。
我们将注意点放在不同成分或成分关系的变化上,就会凸显该意象图式的不同侧面。通过凸显“去”的意象图式的不同侧面,并结合隐喻机制理论,可以分析出“V+去”的不同语义及其拓展路径。
(一)“v+去”凸显“人或事物状态的变化”
客观存在某一人或事物,随着动作的发生而产生状态上的变化。我们采取不同的角度对“人或事物状态变化”的意象图式进行观察,又可以抽象出不同的概念意义,分别是人或事物由此处到彼处、由有到无、由显到隐。
1.“v+去”凸显“人或事物由此处到彼处”
该意象图式同样是复杂意象图式,可以采取不同的视角进行观察。对此,我们把关注焦点放在位移过程和位移结果两个方面。
(1)凸显位移过程
从人或事物的位移过程进行观察,人或事物从起点处所A离开后,它经历了从处所A到处所B的运动过程,发生了位置上的移动。并且,这种位置的变动通常是动作主体主动的位移。“v+去”由此得到“到、往”的语义,记为“v+去1”。“v”主要是表示肢体动作以及人或事物自身运动的不及物动词,“去”通常表示动作主体的位移趋向。例如:
①起风了,风由村前的丹湖湖面上过来,踏着村里的树梢,向村后的山林跑去,将一股浓浓的水腥味送进了暖暖的鼻孔。(周大新《湖光山色》)①
随着主观性的不断增强,“去”逐渐虚化为助词,在普通话中通常读轻声,在实际语言环境中可以省略而并不影响句子语义,只表示一种抽象的动作趋向。例如:
②王来喜的女人正言厉色道,“快滚回地里干活去,怎么学得这么油嘴滑舌的?”(迟子建《青春如歌的正午》)
(2)凸显位移结果
我们将注意的焦点放在终点处所B处,关注位移动作的结果。动作发生时,我们的目光追踪移动的人或事物,当人或事物到达终点处所B,即到达新的位置,注意的焦点落在了终点处所B。动作的最终结果是人或事物由处所B外进入到处所B中,处所B内发生由没有人或事物到有人或事物的变化。所以“v+去”拓展出“进入……(状态)”的语义,可以记为“v+去2”。v通常是表示人或事物存在状态的动词,包括“死、睡、晕、昏”等。例如:
③我把嘴贴在她的小嘴上吮吸毒液,觉得自己正在和妞妞一同死去……睁开眼,天已蒙蒙亮。(周国平《妞妞》)
以同样的方式去观察和分析“来”,“来”同样可以表示进入某种状态(由起点处所进入立足点即终点处所)。但是为什么只能说“睡去”“醒来”“死去活来”之类的而不能说“睡来”“醒去”“死来活去”之类的呢?语义不仅仅是客观的真理条件,而是主观和客观的结合,研究言语总是要涉及人的主观看法和心理因素。“睡来”“醒去”“死来活去”的不成立源于人类“以自我为中心”的认知特点。在例③中,就叙说者而言,他在说话时是处于存活状态的,所以以存活为立足点,对所叙述对象进入死亡状态进行表述。这是空间域向生理域的隐喻映射。
2.“v+去”凸显“人或事物的从有到无”
我们以起点处所A内的视角进行观察。动作发生前,处所A内存在人或事物。当人或事物从处所A内向外移动,人或事物的轮廓渐渐模糊直至消失。所以从处所A内看,人或事物经历了从有到无的消失过程。并且人或事物从有到无的消失具有过程性,存在不完全消失和完全消失这两种情况。因此,“v+去”拓展出“除去、失去”的语义,可记作“v+去3”。“v”通常是及物动词,表示动作受事部分或整体的从有到无。
④从茶几上的雪茄烟盒里取出一根哈瓦那雪茄,褪去包装玻璃纸,擦火柴点烟来吸。(王火《战争和人》)
3.“v+去”凸显“人或事物状态由显到隐”
我们仍然从处所A的视角进行观察:在动作发生前,人或事物存在于处所A中,在处所A中整体显露;在动作进行过程中,人或事物的组成部分逐渐从处所A中隐退。这里只涉及处所A的存在,并且处所A通常指的是人们的视域。由此,“v+去”扩展出“掩藏、遮盖”的语义,可记为“v+去4”。例如:
⑤灯光晕雾般的亮过一道长廊,消失了,无休无止的雨声掩去了她穿着钉鞋的脚步。(司马中原《狂风沙》)
“V+去3”强调人或事物的存在和消失,“V+去4”则强调人或事物的显现和隐退。二者所表述的状态并不相同。
(二)“v+去”凸显“人或事物运动的路径”
“v+去”作为一个位移动作,包含“运动路径”这一要素。将注意力聚焦到“人或事物运动的路径”上,可以抽象出一个意象图式。
人或事物从起点处所A离开,向终点处所B移动,在没有明确的方向指示时,存在多种运动方向的可能。这种移动以起点为圆心呈现出了一种由远及近、由此及彼的延伸状态。由此,“v+去”扩展出由起点向外散开的“擴散、延伸”的语义,可记为“v+去5”。例如:
⑥站在四下里看热闹的村人这时也很快散去,旷家门前又恢复了安静。(周大新《湖光山色》)
(三)“v+去”凸显“处所与人或事物关系的变化”
处所与人或事物之间存在着一种领属关系或占有关系。在动作发生前,人或事物是和处所A一体的;随着动作的发生,人或事物与处所A分开,领属关系或占有关系消失;直到动作结束,处所A对人或事物的领属关系或占有关系完成了向处所B的转移。
1.凸显处所A和人或事物的关系
着眼于处所A对人或事物的领属和占有关系的丢失或转让,“v+去”拓展出“往外拿”的语义,记为“v+去6a”。“v”通常是及物动词,“去”表示该动作受事的移动趋向。
⑦海老清感激地说:“早好了。这不,今年秋季我又种了点荞麦,明后天我就打算给您送去……”(李凖《黄河东流去》)
2.凸显处所B和人或事物的关系
着眼于处所B对人或事物的领属和占有关系的实现,“v+去”拓展出“被拿走”的语义,可记为“v+去6b”。例如:
⑧她只好再给吴为买个烧饼,把钱往怀里揣了又揣,然后把吴为更紧地抱在怀里,以防烧饼再次被人抢去。(张洁《无字》)
(四)“v+去”凸显处所的边界
前面提到,“去”这一动作的起点处所和终点处所通常没有明确的界限,但是仍有一个大致的范围。当我们把注意力侧重于处所的范围边界时,又可以抽象出一个不同的意象图式。
动作发生后,人或事物离开起点处所A,向终点处所B移动,并在移动至图乙、图丙所示位置时,与处所的边界发生关系。处所A和处所B的界限并不明确,所以可以虚化为一条边界。人或事物从起点处所A到终点处所B处,实现了对处所边界的跨越。空间域里的这一意象图式投射到语言中,“v+去”由此拓展出“跨越、实现”的语义,且通常出现在可能式中,可记为“v+去7”。例如:
⑨却要卿远离京师,万里驰驱于风雪之中,倒教朕心里好生过意不去。(徐兴业《金瓯缺》)
“v+去7”可能式多用于描述人的心理感受,叙说者“过意”“解释”的心理预期与处所的边界具有象似性,构成隐喻关系,是由空间域向心理域的映射。
三、结论
我们将顾龙飞分析“v+开”结构语义拓展的方法[5]推广到“v+去”结构的语义分析中:构建“去”的意象图式,凸显该意象图式的不同侧面,进而分析出“v+去”结构的丰富语义及其拓展路径。结合上文的分析,我们用图2来表示“v+去”语义拓展的路径。
注释:
①本文所举例句均来自北京语言大学BBC语料库。
参考文献:
[1]杨月蓉.“V+去/来”结构辨析[J].贵州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01):65-69.
[2]马庆株. “V来/去”与现代汉语动词的主观范畴[J].语文研究,1997,(03):17-23+61.
[3]曾传禄.“V+去”和“V+走”[J].世界汉语教学,2013,
27(01):51-64.
[4]周红,何凡.从认知图式看动趋式“V+来/去”的主观化[J].安阳师范学院学报,2018,(01):103-110.
[5]顾龙飞,唐厚广.现代汉语“V+开”结构语义扩展路径新探——基于“开”本义的意象图式[J].语文研究,2018,(02):32-37.
[6]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5:99.
[7]劉月华.关于趋向补语“来”、“去”的几个问题[J].语言教学与研究,1980,(3).
[8]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456.
[9]杨德峰.简单趋向补语的对称与不对称[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162.
[10]沈家煊.不对称与标记论[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
[11]陆俭明.构式与意象图式[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46(03):103-107.
作者简介:
孙瑜,女,山东临沂人,辽宁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