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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与少年

2023-08-24徐海蛟

今日文摘 2023年15期
关键词:小白龙鸡笼黄鼠狼

徐海蛟

父亲是村里唯一一名赤脚医生,时不时地会有人一路风尘仆仆走进我家请父亲去看病。

父亲有时候早上出门给人看病,傍晚就能回来,有时候得过好几天才能回来。

那段时间,父亲又去了那个我想象中遥不可及的村庄。好多天后他才返回,告诉我们,有位老太太快不行了,才耽误了回家。父亲说:“八十的人了,老得快要走了。”父亲说话时脸上爬满了倦容。

我们没有想见父亲这趟远行惹来了一个大麻烦。起先,只捕捉到大人们嘴里各种不安的谈论,后来听多了,我小小的心里也拼凑出了事件完整的样子:父亲给那个老太太用错了药,这是回来后才想起的。他离开时,开给老太太的药该是一天服两粒,可却告诉老人家属一餐服两粒,这意味着老太太一天多吃了四粒药。想起这件事,父亲即刻让人捎口信过去,要老人停止服药。医嘱过了整整十天才辗转带到那个村庄,可那老人如父亲说的,已经走了,并且走了三天了。那户人家正沉浸在例行的伤悲里,刚刚办完丧事。就在这当口,医生竟让人捎话来,说药吃错了。那一家人顷刻间化悲伤为愤怒,说是父亲的药害死了老人,否则她不至于这么快咽气的。

我已经记不起父亲在那段时间里经历了怎样的惶恐,他说自己的药没有毒,不至于使人送命,可这些似乎都无法辩解。我和妹妹不能到村里随处瞎逛了,母亲让我们最好待在家附近,或者去祖父家,看到陌生人进村赶紧回来报告。

那些日子,一家人谁都没有说什么,祖父偶尔会于晚饭后踱步过来,看看我和妹妹,或者把我抱到膝上坐着,一言不发。一家人都在等,等一个索命的消息变为事实。

那天,我和妹妹去奶奶家,并没在村口石桥上看见陌生人进来。可待回到自家老屋,家里已挤进了一群人,窄小的厨房根本容不了,有人就站在屋檐下。我想挤进去看看情况,但人墙严实,即便一根针都难找到地方插进去。母亲慌里慌张跑出来,俯在我耳边说了句话,让我赶紧把爷爷和叔叔们叫来。

太阳走到了正头顶,邻居家烙麦饼的香气弥散在小院子里。我们看到这群人从家里涌出来,祖父和几个叔叔在前面引路,嘴里说着:“去吃点饭,大家去吃饭。”语气是热切的。他们到祖父家吃饭去了。一张大桌子旁那么多座位都让别人坐了,坐不下的人就站着,肚子叫唤了好久的我们仍然不能上桌。

午饭后,这群人又去了我家老屋,把父亲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们照例进不了自家门。妹妹唯一的玩伴是一只鸡,天天抱着,那天早上她只好把鸡也放在了爷爷家。母亲说家里那么多人来,鸡不能再抱着让他们看到。妹妹很认同这个说法,就把鸡藏到奶奶家那个闲置的鸡笼里。

那个下午漫长得似乎没有边际,只记得我和妹妹在院子里的矮墙根一带转来转去,我们顺着老屋前堆着的劈柴堆往上爬,坐到了柴垛上。我们看到了家里各色各样的人头,屋子里香烟缭绕。

夕阳的光越来越薄,中午还热气腾腾的大地、青山、村庄,此刻冷下来,似散席后倾空的杯盏横陈在空的桌上。竹青色的天空里,有鸟的身影划过,鸟儿正在归巢。

我看到满脸堆笑的祖父和二叔挤进人群大声说着话,祖父说:“辛苦大家,累了一天,赶紧吃饭去,吃了饭继续说。”语气还是不卑不亢的热切。

我和妹妹跟随杂沓的脚步往祖父家走,看到张牙舞爪的人们快速占领大桌子,碗筷即刻揪心地响起来。我们很识趣地退到一边,登上楼梯半当中的黑暗处,那是观察大人世界的绝佳位置,我们看着他们吃。没多会儿,妹妹想起她的公鸡来,说:“哥,去看看小白龙(妹妹給鸡起的名字)吧。”我并不想去,但天越来越暗了,她独个儿是不敢去的。奶奶的鸡笼搁置在侧屋草料间角落里,那里晌午时分也暗沉沉的,此刻就黑咕隆咚了。我们摸进去,侧身穿过柴堆,隐约间摸到鸡笼。妹妹跟在我身后,嘴里唤着她的鸡。可是,鸡笼空空,根本没有小白龙的身影,一根鸡毛也没有。

黑暗中,我依然见到妹妹眼睛里的惊恐在跳动:“哥哥,小白龙……黄鼠狼,黄鼠狼……”我不知该如何回答,黄鼠狼真的就躲在我们身旁吗?我忍不住转过身去,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除了暗,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妹妹的惊叫声冲口而出。她哭着冲出草料间,跑到母亲面前:“妈,小白龙,小白龙……又被黄鼠狼……不见了……”她已泣不成声,小小的身子抖动着,像风里一茎草。

母亲抱起妹妹,把脸贴在妹妹脸上,她的泪也下来了。母亲抱着妹妹离开了祖父家,我看到母亲的背影一点点变矮变小,渐渐融进暮色里,像一艘小木船融进了苍茫的大河。

我重新坐回到楼梯的阴影里,居高临下看着那张堆叠着菜的大方桌,看着闹哄哄的人群,心里想着,等他们一吃完,就去叫母亲和妹妹吃饭。祖父和二叔在卖力地劝酒,没过多久又一碗菜上来,祖父很客气地说:“新杀了一只鸡,鸡肉好吃,每个人都尝尝,都尝尝。”

“新杀了一只鸡……新杀了一只鸡?”这句话突然锤子般敲打在我心上,一股悲伤像突发的山洪搅动着胸腔……我快速站起身,从楼梯上跑开了,跑到祖父家屋旁空地上,空地旁边有一条溪,溪对面是黑黝黝的前门山。夜已黑透,我对着前门山,对着那条溪站定,泪止不住涌了出来。

这群侵入我们村庄的闹嚷嚷的陌生人于第二天午后一哄而散,父亲一人在后门屋檐下面向着小溪站了许久,潺潺的溪水声清晰响亮,一如往常流逝着。

我们家为此赔偿了32块钱,这可是一笔大钱,大得令人咋舌。我只知道父亲和母亲使出了浑身解数,到处筹钱,大半个月后,才将钱借够。

灾难总算平息,似乎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影响,只是往后很多年,我一直清晰地记得和妹妹坐在门前柴垛上的情形,记得小村庄里青蓝的暮色拢向大地,拢向那棵高大的南方红豆杉,拢向黑的屋檐,我的心一点一点泛出酸楚来。

(孙才荐自《散文·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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