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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的回归

2023-08-24罗凤

今古文创 2023年28期
关键词:汪曾祺诗意

【摘要】《受戒》是汪曾祺20世纪80年代重新提笔创作的短篇小说。从作者对人性、氛围以及语言的营造中,可以看出小说呈现出散文化的诗意美,由此建构出超乎功利的、远离意识形态的民间世界,进而表现他的民间理想和审美追求。

【关键词】汪曾祺;《受戒》;诗意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8-00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8.011

关于小说《受戒》的产生,汪曾祺自述“是我这样一个八十年代中国人的各种感情的一个总和”。汪曾祺创作始于20世纪40年代,当时他只是一个青年作家,真正让他声名鹊起的则是新时期的短篇小说《受戒》。20世纪80年代,已经年近六十的汪曾祺在师友们的督促下,重新投入久违的文学创作中。当时文坛正处于“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的思潮中,经历过上山下乡的知识分子们提笔后的创作多是沉浸在伤感的情绪之中,而汪曾祺怀揣“人间送小温”的文学理想,建构远离意识形态的民间世界。作者用80年代人的感情去写40多年的人和事,选择“旧梦重提”,将梦寄予在对民间世界的诗意追寻中。当人不解地问他为何要写这样一篇作品,汪曾祺执着地说:“我要写!我一定要把它写得很美,很健康,很有诗意。”作者打破了传统小说线性的时间叙事,没有精彩的情节展示,却将小说写得很有诗意,于是在新时期形成了独特的文学创作风景。

在我国,“诗意”本是与诗歌有关的一个美学概念,是文学话语和审美范畴。有论者认为,“诗意建构是指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对客观描写对象的一种心灵化的提升及心灵化的传达,是作家心灵波动与自然人生节律的协调统一所产生的律动的结晶,是作家创作中的诗意追求。”《受戒》作为汪曾祺的代表小说,是作者心灵诗意的集中表达。本文尝试从人性、氛围和语言的描写等三方面,对小说中营造出的诗意进行解读。

一、人性诗意的营造

中国在经历一串政治风波后,社会风气逐渐恶化,真挚的人际关系遭到严重的破坏,人与人之间的虚伪成分大大增加。此外,改革开放时期,经济发展的迫切需求让人性、道德等被重塑,人们陷入现代性物欲的精神困境中。于是,汪曾祺秉持“人是不能压抑的,反而应当挖掘出人身上美的、诗意的东西,肯定人的价值”的创作理念,在《受戒》中用近似随笔的笔调展示了健康而美好的人性。小说《受戒》写的是旧生活,这是一个没有阶级观念意识的民间世界。此外,那些社会地位不高但有着美好心灵的平民百姓显得格外纯真,富有感人的力量。

与发达的商品经济相比,作者笔下的人物处于自然经济下的乡土社会中,他们的关系显得格外密切。小说《受戒》没有写人性的丑恶,反而描写小英子一家为代表的民间人物身上互帮互助、纯朴勤劳的品质,叙写乡亲邻里的和睦。赵大伯是赵家庄能干的庄稼人。不仅在田里样样精通,还会各种杂活。例如修船、砌墙。劳作不仅是他们生存的手段,也应是诗意的活动,可谓是劳动着的人最美丽。小英子家门上的春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则侧面反映出农家人的善良。爱情在小说中被描写得健康而富有诗意。明子与小英子这种大方、自由自在的情感让人体会到初恋的感觉,充满着诗意般的情感。淳朴的乡风,单纯的人际关系,两性之间无所顾忌的甚至带有天然美感的爱情皆令人向往。

一段时间内,受到政治运动的影响,一些作家在创作中夸大人的社会属性而抹杀人的自然属性,排斥人的一些合理欲求。汪曾祺则提倡人应该有正常的生理欲求,在《受戒》中触及人的七情六欲。和尚在传统的文化观念中是吃斋念佛且断绝七情六欲的,但是汪曾祺认为和尚也是一种人,他们的生活也是一种生活。凡人的七情六欲,他们皆不会缺少,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当然,作者并不是不着根据地去描述和尚的生活,而是年轻时见过和尚的日常生活。其实早在20世纪40年代,汪曾祺曾在小说《庙与僧》中记录过关于和尚的故事。和尚抽烟赌博有妻子,并且可随时还俗,因而在这篇小说中,读者对这些和尚的生活日常便不足为奇。《受戒》中的和尚们没有一个真正地在受戒。和尚不被看作与信仰佛教的出家人,而是一类生活的职业。因而,在小明子的家乡,出家叫“当和尚”,当和尚要通过关系才能进去好地方的寺庙,他们还可以攒钱还俗娶亲,会做法事就可以混口饭吃。小说中和尚仁山是管记账的“当家的”,喜欢吃水烟;二和尚仁海则是有老婆的;三和尚则喜欢打牌,并且有多个相好的。和尚们偶尔一起斗纸牌,过着世俗般的生活。汪曾祺在新时期以颠覆世俗观念的方式去挖掘人的自然属性中的真实与诗意,表达自由主义理想。

从废名的田园小说、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到汪曾祺的民间世界,他们的作品无不体现着对诗意人生的向往。汪曾祺追求人道主义,用充满温情的眼睛去发掘普通人身上的美和诗意,以一种勇气增加人对生活的信心。汪曾祺说:“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时候都需要的。”作者正是希冀通过文学创作,在对民间日常生活的描绘中,努力地将人性之诗意美展现在人们眼前,彰显世间的美好。

二、氛围诗意的营造

传统的小说大多是故事小说,突出情节的因果关联。而汪曾祺的小说不拘文法,淡化情节,注重氛围的诗意营造。在小说《受戒》中勾画出天然状态中的、未被文明社会熏染的乡村风俗画,类似沈从文笔下湘西一隅的边城。诗意的氛围体现在他对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的描绘中。

《受戒》故事发生的背景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庄稼人住的地方叫作庵赵庄,另外一个则是和尚住的地方叫作荸荠庵。小说名为“受戒”,但受戒直到小说最后部分才点题,前面大都是在进行环境的铺叙。因为作者认为如果要把一件事说的有滋有味的时候,要慢慢说,不能着急,如此才能引人入胜。汪曾祺正是用悠闲的笔调为读者娓娓道来故事发生的自然环境。例如,“荸荠庵的地势很好,在一片高地上。这一带就数这片地势高,当初建庵的人很会选地方。门前是一条河。门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场。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树。”如此,一座空旷僻静的寺庙跃然纸上。小英子家则是“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果,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大门还贴着春联,很显然是极其普通的农户,自给自足的农家生活,给予人们可以诗意般生存的物质条件。此外,“屋檐下一边种着一棵石榴树,一边种着一棵栀子花,都齐屋檐高了。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栀子花香得冲鼻子。顺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审美品质的意象,给小说增添了一份诗的质素。“小岛”“桑树”“石榴树”“桑葚”“栀子花”“瓜果蔬菜”等唯美的意象组合在一起,宛如一幅充满着江南风情且恬淡闲适的风俗画,生机盎然,让人身临其境,读者好似被一种诗意的氛围裹挟着。尤其在小说结尾描写“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飞远了”。明海和小英子日后的感情如何呢?只是通过景物的描写给读者留下足够的诗意想象空间。因为作者认为小说“不宜点题”,在一点就破的地方偏不要点,所以小说结尾没有进行思想的升华正是体现其创作观念。汪曾祺还通过语词色彩的搭配,例如紫灰、通红、白色等暖色调的组合,诗情画意的美感也油然而生。写景就是写人,一切景语皆情语。诗意般的氛围与这对年轻人纯真的感情浑然一体,达到情与景的和谐。汪曾祺曾经表明自己是受了废名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的影响,小说“不直接写人物的性格、心理、活动,有时只是一点气氛”。在作者笔下,以景物渲染情感的生命力,那一片生机勃勃的芦花荡子便是美好爱情的象征,是没有被世俗污染的情欲的自然的诗性萌发。

人文环境的诗意则体现在人的日常生活的行为状态中。除了写农家人劳作的场景,在《受戒》中还以明海的视角,记叙镇上人的生活。“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边的猪,一个驴子在磨芝麻,满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卖茉莉粉、梳头油的什么斋,卖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的,耍蛇的”。個体小户自由自在生存的诗意,让人觉得很亲切。民俗是一个群体的语言、行为、心理习惯。庙里和尚会在杀猪之前会给即将升天的猪念一道“往生咒”;庄里人朴素地“相信在流星掉下来的时候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庵赵庄的人“嫁女儿,陪嫁妆,磁坛子,锡罐子,都要用红梅纸剪出吉祥花样”。汪曾祺曾经说过:“我以为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抒情诗”。小说正是以真切的民间文化去浓化小说抒情的诗意氛围。

对于日常生活,汪曾祺朴素的信念是:人类是有希望的,中国是会好起来的。小说中优美清新的自然环境在汪曾祺笔下渲染得极其富有诗意感,温饱无虞如同小国寡民般的人文环境充满自给自足的诗意,如同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意境,体现着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共存,实现一种感性、诗意的回归。

三、语言诗意的营造

八十年代的文学语言顽强地表现个性,作家的语言意识得到强化。汪曾祺认为“短篇小说应该有一点散文诗的成分”。言为心声,作为作家传达思想感情的工具,语言更是能够决定作家的气质。汪曾祺自诩为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接续现代抒情文学的传统,曾在《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中认为“语言不只是一种形式,一种手段,应该提到内容的高度来认识”。汪曾祺在小说《受戒》中践行这一文学理念,在平平淡淡的语言中经营一种和谐的诗意。

海德格尔说:“语言本身在根本意义上是诗……或者在狭义上的诗意——在其基本意义上是诗意最本源的形式。”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它包含着文学审美性产生的奥秘。为了做到“写小说就是要把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说得很有情致”汪曾祺小说《受戒》中叙述的语言简洁朴素,句式不冗杂,对话文词也极为简单,呈现出日常的诗意美。就如作者本人所言:虽“牺牲了一些句子”,却“赢得的是文体的峻洁”。小说开头便是以一句话作为一个段落:“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然后时间回溯到四年前,讲述了小和尚明海当和尚的经历以及他和庵赵庄的农家女孩小英子的爱情故事。再如“明子老是往小英子家跑”是以一句话来结构一个段落,将叙事笔触转向小英子的家,同时也暗示了二人之间来往频繁,也将会擦出爱情的火花。并且人物的对话也富有生活的诗意性。对话只是平常说的话,所以需放在生活中才显得有韵味。小英子初见明海,直接问“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随即问他的名字,还把自己吃剩的莲蓬给明海。明海只点点头害羞似的回答小英子的问题。简短的人物对话,把全身都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小英子的活泼天真以及明海的害羞和老实刻画得入木三分。特别是在小说结尾,小英子问:“我给你当你老婆,你要不要?”明海回答:“要!”小英子大胆、直接地表达自己爱意和原先害羞的明海勇敢地接受爱意的方式是如此纯粹和自然。对话不加任何修饰,但读者仍然感受到人物流露出纯朴而又自然的感情。语言的标准之一即是要忠于生活,日常生活语言具有一定的诗性结构。《受戒》的语言还融入了地方方言,加强地方色彩,渗透着民间特色,例如:做农活的时候的动词“薅”“割”“捋”等都是农家日常劳作中的语言。

小说的拟声词、叠字和民歌对联的引用使得语言具有音乐感的节奏和轻快的诗性笔调,极具韵律美。语言的节奏感使文本的情感书写具有丰富的张力与流动性的美感。节奏就是某种形式的复沓。例如有赶牛大场的号子“格当嘚”;有船桨泼水的声音“哗——许!哗——许!”此外,小说中的叠字也使用较多。例如写小英子在田埂上留下的脚印:“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还有对赵大娘的外貌描写:“五十岁了,两个眼睛还是清亮亮的。不论什么时候,头都是梳得骨滴滴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挣挣的”,表明赵大娘虽是庄稼人,但也爱干净。同时,在作品中置入民歌,而民歌本身一般都是抒情诗歌。如:三和尚唱安的徽山歌:姐和小郎打大麦,一转子讲得听不得。听不得就听不得,打完了大麦打小麦;姐儿生得漂漂的,两个奶子翘翘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里有点跳跳的。再如庄稼人在薅草的时候,听见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浓绿里唱:栀子哎开花哎六瓣头哎……姐家哎门前哎一道桥哎……小说还以引用对联“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增强语言的诗韵感。

《受戒》的语言看上去平淡如水,但是“成如容易却艰辛”。语词淡而不寡,平淡也是苦思冥想的结果。与废名小说语言的隐约晦涩不同,汪曾祺追求的是像归有光文学语言的简约与平淡,其清新洗练的语言,具有一种散文的韵味,处处蕴含着诗的美感,洋溢出诗的芬芳。

四、结语

诗意是一个审美范畴,最本质的内涵关乎着人类对理想世界的向往,甚至让人坠入梦境。大而言之,艺术的本质都是诗,以诗意形式出现。倘若说沈从文的《边城》是一首动听的情歌,那么汪曾祺的《受戒》是一场诗意的梦。新时期重返文坛的汪曾祺回归民间,凭借着对40年前的回忆,在历经磨难后倡导人性和诗意的复归,将诗性质素融入叙事中。氛围诗意的营造需要语言的整合,汪曾祺以诗意般的语言将氛围的诗意与人性的诗意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将笔触伸向民间世界,进行诗意的营造,同时又充满着浪漫色彩,体现汪曾祺创作的审美内蕴。

注释:

①陆建华:《汪曾祺文集·文论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226页。

②汪曾祺:《汪曾祺小说全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10-427页。

③(德)海德格尔著,彭富春译:《诗·语言·思》,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69页。

参考文献:

[1](法)鲁尔·瓦纳格姆.日常生活的革命[M].张新木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

[2]陆建华.草木春秋:汪曾祺传[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3]陆建华.汪曾祺文集·文论卷[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

[4]杨红莉.论汪曾祺小说语言的文化诗性结构[J].北京社会科学,2006,(5).

[5]李贞.从汪曾祺的文学语言观考察《受戒》的言语特色[J].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08,(3).

作者简介:

罗凤,女,汉族,安徽马鞍山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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