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肇兴《论语约说》的解经方法及特色
2023-08-24王庆豪曲伟杰
王庆豪 曲伟杰
【摘要】《论语约说》是孙肇兴对于《论语》的自我诠释,反映了其精神旨趣和经学研究特色。在《论语》诠释中,他极具创新之能事,一方面注重释文时的字词、语气,又援引佛学,儒佛俱显;另一方面,孙氏对朱注有所延伸、驳正,又独抒己见,在明清易代的经学研究中独辟蹊径,彰显了与众不同的时代特色。
【关键词】孙肇兴;《论语约说》;诠释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8-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8.008
孙肇兴(1583—1661),字兴公,号振宗,山东东昌府人。自幼聪慧aa过人,屡试居首。博览群书,著书立说。明天启时任淮安府山阳县知县,大修水利、界定田亩、兴文课士,政绩显著,百姓拥戴。《淮安府志》评价甚高:“肇兴仁足以兴利,才足以治事,古良吏不能过也。” ①孙氏善育人,武定府教授耿贤举在《皇清诰授光禄大夫少保兼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加一级傅公家传》云:“傅以渐十余岁‘博极群书,从少司空孙公肇兴讲明理学。” ②其任山西督学时“所至与士子指画谈说,终日不倦。” ③所著《四书题说》《选定文规》《程墨正音》等,作为科举教科书,影响了一代士人。其中《四书约说》尤为著名,在《四书》学史上占有一定地位。
一、文本内容
《四书约说》是孙肇兴任山西督学时所出著,是他在明末清初独特的政治环境背景下结合自己的学术思想做出的经学研究成果,而《论语约说》作为《四书约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包含孙氏对《论语》一书精义的深刻阐述。该书前有孙肇兴好友王绩灿序云:“吾友孙兴公,灵挺弇山,学穷宿海,既从颂读,论古人之世。亦以羔雁,作傅心之符,海内常奉其敝帚为宝藏矣。其所著《四书》一帙,余读所为说,短标历缀数言,长衍不逾尺幅,可谓约矣。”另有吉水李邦华序云:“《四书约说》者,孙兴公清室之所著也。兴公生孔孟之乡,志圣贤之志,而刚肠劲骨,笃于天授,定诚坚虑,本之学力,考其约说。可谓极深研密,析理无间之内,竖脊荼肝,透脉注脚之外,宜其觕以饰羔雉,拾青紫而精以立性命,酬国恩也。迩者中常侍,出典钱毂,口衔天宪,士大夫身斯任者,不得不相关白,或蹙额仰息,或赋芋希光,兴公独廷争面折,一罔所阿。朝臣共股栗捋虎,而兴公顾神色恬然。弗少挫盖大节,莫夺塞于天地,其体认有素,故见义必为万人……”由此可见,孙肇兴不仅学识渊博,刚正不阿,其所著《四书约说》亦是惠及四海,影响深远。是书序文后有孙氏自书《看书摘训》《四书弁言》《题说小引》三部分,均反映了孙氏的学术思想与精神旨趣,颇有独到之处。
二、解经方法
(一)虚实区分以释《论语》
明晚期对心学反思思潮的兴起,使《论语》研究呈现实学特色。孙肇兴在其所著《论语约说》看书摘训中云:“看书入手先宜逐字训诂,的确乃于通章,讽咏语气。其法以实字观义理,虚字审精神。假如《学而》章,学字、时字、习字、悦字,乃实字也。只须精研求解;而字、之字、不亦字、乎字,乃虚字也。虽字义处处尽同,而先后措置,口气稍别,精神遂逈异矣。凡书实字未易遽尽,而之乎者也、已焉哉等要无多字,故看书须每日晨起,竖起春梁,注定目精,将通章本文默读潜思,务论世逆志,言言能返证于自已,事事可实按之目前。”如《里仁》篇第十一章:“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孙氏注:“怀字虚要拈到实处,须发出君子,无怀非德,便印合下小人等意,若单在本题,措语则机神尽稿矣。”《里仁》篇第二十四章:“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孙氏注:直要发出欲字,欣洽鼓舞处讷敏,正以肖其欲而不容己者,始知言轻,行惰及矫言,勉行都是无个欲字。《述而》篇第三十四章:“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 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孙氏注:“直是圣贤终身于为诲而不能尽,则仁圣在是夫子不可学,亦在是矣。须吸应虚字处,口角宛肖乃为传神。”《学而》篇第十五章:“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孙氏注:“者也是论地位,未若是论工夫,斯字乃地位工夫,合并交注不得分,言故曰斯而往来活泼泼地,非斯固不能领受也。”由此可见孙肇兴注重释字,论一字点睛全篇,贯彻全篇义理,更有实字观义理,虚字审精神方是。另如《季氏》篇第四章:“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孙氏注:“直、谅、多闻故在也,何以友?何以能友?直是实实取益,故下第曰益矣。是以我友直等,非以直等为我友,字语位置正不得误认。”《子罕》篇第十九章:“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孙氏注:“語语阐发、语语点证方是,譬如更须一篑,说得猛省,吾字说得力量,先止后进,更拈得有进无止意,出斯为传神。”《八佾》篇第一章:“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孙氏注:“敢从忍出,孰不可忍,直己道破夫子,不但诛心,所救者大矣。是字要读得重,可不可己自了了。”《先进》篇第四章:“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孙氏注:“以上句想像下句,非以下句回护上句,或作推原,或作抑扬俱非。于字要认直是,吾言何能使,回于吾言无所不说耳,说固无方言,亦借径,非夫子不能拈出。”综上可观,孙肇兴尤其注重字词的先后措置、口气轻重,程度不同则无法准确解读孔子的注经思想。
(二)援引佛学以释《论语》
在禅宗思潮随阳明学广泛流传的背景下,晚明兴起了一股“以佛释儒”的经典诠释风尚,孙肇兴亦受其影响,在《论语约说》中多以佛解儒。《论语约说》序文中云“然天台疏经,题五字便成,廿卷而兴公说主于约,盖人为法华。当台宗初倡时,楞敢未入东土,应化圣僧已预证其应合约说一书。”孙肇兴在《看书摘训》中云:“又若好为穿凿,故立意见,及以禅宗出世话,说人圣贤经世之旨,勉强附会,于书何兴。”可见佛学思想在其《论语约说》中亦有所呈现,孙氏在语言表述上借用了佛教的话语来注解《论语》,如《学而》篇第十五章:“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孙氏注:“贫富等都是影子,只一知字遁,引无尽层层,剥换层层,灵通若弗,立身题外,题中便无是处,第觉应接不暇耳。”其中的“灵通”是佛教中的词语,指神通,灵性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这里孙氏认为贫与富不过是一字之差,抛开实际而谈并无区别,这与佛教中的“空说”并无二致。又《里仁》篇第十五章:“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孙氏注:“须是为下学,传心诀非为道学,立宗门一贯忠恕,俱实地指点曾子,已得忠恕,故以一贯点化门人,等皆道字,现象若推深一语,游移一语俱非。”其中的“点化”就是佛教中的常见词,指菩萨常用言语启发人,点醒世人,使其悟道,这里指曾子受到启发开导。《子罕》篇第八章:“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孙氏注:“镜无相而相现,江无月而月来,惟无故有随,问随叩,叩不由我,随叩随,我亦不留。吾有知乎哉?无知也。知原自灵有知,便碍惟空,空便两端具哉,故曰其叩与竭,总非我有也。”这里的“灵”“空”都与佛家义理相关,孙氏认为任何人都不能对世间所有事情都全知全能,知识来源于性灵,无便是有,有便是无,是辩证的存在于个体之外的。由此可见,孙肇兴的解经方法颇具佛学色彩。
三、解经特色
(一)延伸朱注
孙肇兴服膺程朱,《论语约说》序文云:“而奥义微言,意中之藏若抉,旁引曲畅,言外之旨全提,剔前人之眼屑,开后雋之心花,即紫阳诸公引为嫡系,推为功臣。”《四书约说弁言》云:“故从紫阳以见经,从诸名说以见紫阳,因流会原即明得光总,靳以经说,经力省功倍不至,支离多端,有碍于圣贤辞意,明白达者而已耳,谓约说将以说约,是亦相兴于难,兴深而未有已矣。”可见程朱理学在孙肇兴的学术思想中占据主流。如《雍也》篇第二十三章:“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孙肇兴注:“非以知仁为动静,动正所以为仁者,须洽似中叚,而山水乐寿,无不吸应,关合乃是。”这里孙肇兴便应和了朱注“非体仁知之深者,不能形容之”并有所补充,他认为山水乐寿并不完全符合每个人的评判标准,只有那些认为以体悟动静的人才可以此衡量。又《里仁》篇第十九章:“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孙肇兴注:“远游则无方,有方正是不远游,必则直抉不远游之心矣。要想所以不远游者,何念父母在三字,便煞有痛不能割处。”这是建立在朱注“子能以父母之心为心则孝矣”基础上有所阐述。《卫灵公》篇第三十一章:“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孙肇兴注:“不食不寝,明是尽个徒思样子,故无益不如学,非谓思可尽废,须思而济以学耳。致知格物、尽性穷理,固自分用不得。”这亦是赞同朱注“夫子非思而不学者,特垂语以教人尔。”并有所延述,孙氏认为不吃饭、不睡觉、单单空想对于本身并没有什么益处,只有学思兼顾方有所得。由上述可见,孙肇兴注解《论语》虽仍宗朱注,但往往于朱注深入一层,又或显其所未明,补其所未及,绝不沾染讲章语录习套。
(二)驳正朱注
孙肇兴并不盲目崇拜朱子,对于其不当之处,不讳言,不曲解,而是指陈其非。如《学而》篇第十一章:“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孙氏注:“注善恶字,原非解道字,且既曰道,如何有恶?故尹注、游注,俱置圈外。”孙氏认为注解善恶字与道并不相关,于是否认朱注,注出了自己的观点。《雍也》篇第六章:“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孙氏注:“乐遂为尽头处,便非圣学。只要从人得力处,点出个中消息,令其自探自讨,取舍遁换,而工力无已,若认真不如发挥,便失之远矣。”他认为并非乐就是圣学的尽头,而是认为人只要对学问和事业认真专注,从中有所收获方可,并不一定就要达到以其为乐的境界。孙肇兴与朱子立异的观点不在少数,这亦见其学识渊博,并不以规为瑱。
(三)独抒己见
孙肇兴多深造自得之学,好发明先圣之奥旨,疑经改经,独抒己见。《里仁》篇第十七章:“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朱注云:“思齐者,冀己亦有是善;内自省者,恐己亦有是恶。”胡氏曰:“见人之善恶不同,而无不反诸身者,则不徒羡人而甘自弃,不徒责人而忘自责矣。”这里朱熹认为看到比自己优秀而怀思齐之心的人心存善念,而反省自身的人已经是心存恶念。胡安国认为看到善恶不同人的标准就在于遇见他人时,他们并不徒存羡慕之心而自暴自弃,亦不会只顾责备他人而忘反省自己。但孙氏注:“最要在思字,内字思贤,以何者贤,直于贤,处齐之不贤,在显直于内地,杜之如见贤即欲齐,见不贤而泛泛省也,无头学问,岂不误尽天下人。”他认为遇见比自己贤能的人要学会先思考什么是“贤”,而不是一味地反省自己哪些方面不够好。《述而》篇第十八章:“子所雅言,《诗》《书》 、执礼,皆雅言也。”谢氏曰:“此因学易之语而类记之。”谢良佐认为这种习惯是孔子从注解《易》中因袭而来。但孙氏注:“夫子未尝日日挂口角,只是开口处都是,故曰皆雅言。不然,既曰子所雅言,又曰皆雅言,岂非蛇足了。”这里孙肇兴独发己见,他认为孔子平日所说尽皆雅言,又谈他在讲解《诗》《书》、执礼时所用皆雅言,未免画蛇添足了。以此可知,孙肇兴在注解《论语》时经常独抒己见,颇有自己独特的经学诠释思想。
四、结语
明清易代之际,朝纲不振,经济秩序混乱,民生凋敝,民乱四起。这段时期,占据思想界统治地位数百年之久的宋明理学迅速走向衰颓,王阳明的心学亦日益走向极端,形成一种清谈空疏的风气。士子不读群书,不讲经世,只知空言心性,造成了严重的学术危机。孙肇兴诠释《论语》,不仅重在求真,更注重阐发义理。他接续程朱之学,又独抒己见,针砭时弊;同时,他顺应晚明儒佛合流的文化思潮,引佛入儒,这无疑形成了其鲜明的诠释特色。《论语约说》不仅体现了孙氏的学旨,他的理学思想很好地适应了清初的政治需求,在明清鼎革之际的学术风向转变上具有重要意义。
注释:
①《淮安府志》,清光绪十年(1884)版。
②《清诰授光禄大夫少保兼太子少保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加一级傅公家传》,《东郡傅氏族谱》,清光绪二十三年,嘉荫亭藏版。
③《聊城县志·卷三》,清康熙二年(166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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