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旭春:一个斜杠演员的终极梦想
2023-08-23邓郁
邓郁
图/受访者提供 摄影/康康
3月底在北京举行的电影《忠犬八公》首映礼上,被叫到名字的薛旭春显得有点局促。在片中他饰演的山城棒棒只出现了寥寥几分钟,但因其质朴自然而令观众印象深刻,网友赞他演出了“底层劳动者的挣扎与善良感”。
“他演戏很灵,我们在电影上有很多共识。”和薛旭春相识多年的导演邱炯炯评价。四年前两人合作的《椒麻堂会》是薛旭春第一次以演员身份“触电”。他一人分饰两角:活络在阴阳两界的鸡脚神和成年后的阿黑。一个轻盈跳脱,一个拧巴沉重,新人薛旭春接住了。
那之后,在《风过犹存》《去看大海》等多部影片里,他还演过失忆青年、目击证人、小镇辅警、流水线工人、江湖小弟和民间艺人等形态各异的角色。
与其说薛旭春的角色都很“贴近现实”,不如说他从未离开过烟火日常。高中尚未毕业,他便早早踏入社会,做过保安、医药销售。成为演员后,在等待接戏的日子里,他应聘过同城快递员、咖啡馆店员和“伴宠师”。这些主动选择的“体验”,既为克服没戏拍的焦虑和温饱之需,也是希望加深一个演员的肉身和心灵感受。
新冠疫情三年,电影产业的诸多环节断裂。在与荒寂和无望对抗的日子里,年轻演员做出了诸多“斜杠”选择,有去考研的,也有开奶茶店或者做古着店导购的。但薛旭春的“非演員”职业生涯,要始于十多年前在长沙成立“66号放映室”。立志投入对好作品和创作者的推广和传播,希望深入了解电影制作的各个环节,这样的意识在他身上越来越浓烈。今年他精心策划了日本导演三宅唱在中国的巡回影展,在武汉、成都等地均“一票难求”,放映现场交流对话氛围热烈。
“在可能性中摇摆、尝试,然后聚焦,到稳住步伐。薛旭春的起点是欣赏电影,领略了电影史,再通过演员的方式来创作。这很特别。包括做副导演、演员副导、放映和策展,所有这些都在丰富他的实操经验。我想他越来越完整地接近他所追求的核心价值。”邱炯炯说。
而在29岁的薛旭春看来,过去和仍在发生的种种体验曾被他视为“演戏素材的积累”,现在则指向一个更不设限的阔野,给了他无限的空间呼吸、腾挪、充实。“我会一直这样做下去。”
以下为薛旭春的口述:
“讲究”
高中的时候我就想做导演。那时在学校遭受冷暴力,同学总是让我闭嘴,如果高二到长沙学习编导,就可以早点离开那所中学。当时我看到王兵、周浩、徐童、顾桃这些电影人,拿着机器一个人就能拍出来很牛逼的作品,特别受激励。但我觉得导演不应在学校学,应该深入社会底层去,所以高考前一个月我决定放弃上大学。
回过头看,那时我是不是有点太激进和冒险?不知道。但我很感谢我爸爸妈妈,他们就是做小生意的普通人,但非常支持我。
退学后我先在一个楼盘做了两个月保安,接着去了一家医药集团,做医药代表。我那时跑药店,要想尽一切办法争取自家药品能上货架最醒目、最好是视线平视的位置——很像做电影发行,为自己的电影力争好的“排期”。
如果按部就班,完全可以通过那份工作买房买车、娶妻生子,但那对我没有半点吸引力,我只干了半年多就辞了。后来本地媒体人说长沙没什么地方能看独立纪录片等民间影像,我和朋友就成立了“66号放映室”。2013年4月第一期,我们正版放映了四位日本青年导演的作品,其中就有滨口龙介和大江崇允,两位后来合作编剧的《驾驶我的车》拿了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奖和奥斯卡最佳外语片。
在“66号”我们都是义务工作,找过朋友赞助,也试过众筹,朝不保夕是常事。我从不觉得艺术电影就应该是一小群人看的东西,我要做的就是把好电影送到对应的人群面前。来“66号”的观众里有环保部门和妇联的干部、事业单位职员、母亲带着孩子,更多的是大学生,不分年龄和阶层。
这10年的放映塑造了我的电影观和美学趣味。接触的电影人里,邱炯炯在艺术理念、为人处事上对我影响很大。他很在意是否能呈现自己的温度,比如会亲自给初次登门拜访的人烧一顿饭,在我看来这都是“讲究”。
教我电影编导的老师魏晓波能把生活和精神世界平衡得很好,也没有一些掌握话语权的人身上的油腻。一次我们被喊去一个KTV的局,那时魏晓波在文艺群体里小有名气。但他全程坐得笔直,好像在用身体语言告诉别人,“我这样就很好,不用做别的。”后来再去人多的场合,我会有意识地和不熟悉的异性保持距离,不随便开玩笑。
薛旭春( 左) 送同城快递期间和朋友路边合影
送快递途中,环卫工人送给薛旭春的风车。图/受访者提供
结识这些电影人并不是一个所谓“祛魅”的过程。因为他们在我眼里就不是那种特别高大、不可走近的形象。虽然他们都大我一两轮,但在我面前很轻松,我也没有放不开,我觉得平等是对人更大的尊敬。
后来我还做过《冈仁波齐》《嘉年华》《阿拉姜色》的宣传和路演,也给(电影批评家)张献民的“十荐”评选项目做过助手。到现在,民间影像的放映组织已经越来越少,“66号”还活着。虽然放映的生态变差了,但即便放映频率不高,只要有值得做的作品,有人愿意看,我还是愿意做。
可你说我是不是在那些年里,就非常坚定地要把电影作为一生的方向?其实并没有。我想过好多次,是不是就不做和电影相关的事情了,回到家乡,或者在一个小镇,就做一个公交车司机也挺好——就像我很喜欢的贾木许导演的电影《帕特森》里那样。2019年进《椒麻堂会》剧组前,我差一点就去了深圳亲戚开的工厂上班。反倒是“因缘际会”做了演员之后,对于“要不要做电影”这件事,我没那么摇摆了。因为通过扮演各种人物,你能接触到的空间、经历的人生更广阔了。
风车
要说扛住演员这个职业的“不稳定”,倒是从尝试其他工作开始的。
2020年夏天拍完第二个戏,到下一个戏中间有两三个月,有点闲。我想不如找一个搬家公司上班?结果那个秋天的项目没做成。我寻思:大多数时候,演员都是为了某个具体的角色才去体验生活,我的角色没有了,我依然可以去体验。
搬家工时太长,我选择了自由度更大的同城快递,也送外卖。当一个人去劳动、去做一项非常实在的工作,就会非常地专注:只想这一单别超时,小区能不能进去,包裹会不会被取走,其他的都(暂时)抛在脑后了。
这份工作最主要的要求,我感觉是要能憋尿。(笑)我都怀疑我到底有没有在工作时间上过厕所。好多外卖员都是连送12个小时,路边一个肉夹馍、一个饼,啃完就走。连喝水可能都没有,不是不想,是会忘了。
倒不见得都是因为工作量大,而是一旦启动之后,肉眼可见每笔钱到账,人会有种愉悦的刺激感。送同城快递,如果物品价值高,我们一单能拿二三十,四十块的也有过。那说不定我省下这五分钟,又能再来一单?所以干脆別停下来。
情绪爆炸的时刻常有。有次我去蓝色港湾的优衣库,需要给客人的衣服换个码再送回去。因为时间紧,店员又忙,没人理我。好不容易找到人接待,又需要我出具订单、票据,我怕超时,就对人家有点不耐烦,最后没忍住,对店员“爆粗”了。之前看新闻说,有个外卖员把店里所有的外卖盒砸了,还跟店员打架,就是因为他一口气接了五个单,中间这单出仓慢,影响到后面的送单。这是系统给他的压抑,他又不能表达,就崩溃了。做了这行我特别能理解。
另一次我去霄云路一家面包店取餐。店面很小,外卖员要从隔壁小门进,绕到后厨拿面包。我不了解,直接进店里取,店员就不耐烦,脸色不好看。当时也到中午1点了,我从后厨出来就到店里排队,想给自己买个面包。店员看到我以为我又是取餐,更加不耐烦了。虽然后来讲清楚了,我也会有点委屈。
6月23日,三宅唱影展武汉站合影 (第二排左三到左五,中山大树、三宅唱、薛旭春)
等吃完面包,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我看到两个环卫工人的三轮车上插了两个风车,五颜六色很好看。我说,大姐,这个风车好漂亮。那个姐姐也没说话,拿了一个风车插在我电动车上。刚好红绿灯变了,我骑上去说,“谢谢姐姐。”她说,“小伙子,注意安全。”
我还去咖啡馆做过店员,会遇到形形色色的客人:有艺术家气质的设计师,天天坐在吧台同样的位置,帮我们看星盘算命;有过来相亲,却假扮服务生,借着端盘子打量对方的女孩儿;还有对店员呼来喝去,到了夜里11点打烊时刻还坚持要点菜的中年男人。
最“写意”的一份工作算是“伴宠师”,就是帮没空的宠物主人上门喂猫、撸猫。上岗前要通过笔试和面试,做背(景)调(查),工作时要拿自拍杆全程直播。每只猫的脾气性格都不一样,可人对猫的情感是相通的。有的猫超级黏人,看你来了就趴在你腿边,甚至打起呼噜。虽然说我在给人干活,但感觉是猫咪们在治愈我。
这个工作对我最大的挑战在于,要战胜自己内心的窥私欲。就好像金基德的电影《空房间》,走进一个空空荡荡的屋子,难免会好奇人家家里的格局,他 /她在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但真的要进入比较私密的环境,就会紧张了,会对自己有约束感。为了寻猫,我在女生同意下进入她的卧室,翻人家床底,甚至打开柜子,心里还是有种异样的忐忑。
做过这些工作,我再也不觉得没戏拍的日子难熬。它们也给了我一些对表演的新体会。表演是演什么?就是在演人际关系,人的情感和困境。我确实觉得做演员很像做人类学,真的得是“进入”。为什么张颂文老师很厉害?他去菜市场,会从买菜的位置走到商贩的身边,站在卖菜人的角度观察。虽然只是一步的距离,但那个角度完全变化了,所有的视角跟菜农是一致的。
有一次在剧组洗手间换戏服,一个小演员的妈妈找进来,才发现孩子因为戏服太小穿不进去就待在里面不出来。“他只是自己在发呆,也不想着出去找人解决。当时几十位群众演员在休息区等候,那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只是独自一人在阳台抠水泥墙。阳光倾泻在他身上。”我把这个画面写在了备忘录里。
张罗
很偶然地,我从《椒麻堂会》开始了演员的道路,几年下来,也在剧组做了不少幕后工作。
很多人不喜欢试戏,我喜欢。哪怕没被选上,表现得不好,也是一个小的练习,我很珍惜。好几个剧组看了我试戏,觉得我做事踏实,问“要不你来导演组工作?”我就去做了副导演。等到他们再选角的时候,就让我去给候选人搭戏。比如演一个暗恋女主角的男孩,我就真的去体会那种“想爱又不敢”的小心;演一个老师,会去琢磨他在这个身份下,尊严和脆弱如何合二为一。还有一次,在某个科幻短片剧组做副导演,主要盯美术道具上的小细节,比如一场戏结束,大概半小时之后要用到这个杯子,就去问道具组能不能帮我准备好。
还有一个叫演员副导的工种。属于导演组,但要和导演组、制片组、经纪人和演员做各种沟通,安排整体的吃喝拉撒。这个工作能感觉到各种微妙的层级关系,更要满足不同岗位的需求:制片希望控制费用、按照计划推进项目;导演希望保证质量;演员需要彼此磨合,有各自档期;经纪人则要保护自家艺人,让他舒适……这个时候就会觉得做演员真幸福,纯粹多了。
《 椒麻堂会》 飞地成员。左一为薛旭春饰演的鸡脚神
《忠犬八公》劇照。薛旭春饰演棒棒小李
《椒麻堂会》的“鸡脚神”其实跟我很像,我在生活里也爱张罗,希望事情办周全。演员副导需要这样的素质。很多人需要在舒适、少人的环境里才能踏实,而我是在和人(包括陌生人)不断的交流当中,获取到一定的安全感。我很享受这种聊天。
演了几部戏以后,我和一些认识的导演之间也有了某种变化。演员作为被挑选者,很想被导演青睐,言谈举止间会有一种下意识的谦卑,有时谦卑过头,我不舒服,导演也不舒服。做策展和放映算是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方法,可以和导演们展开一些对话。即便不在演戏上合作,也实现了另一种交流。
从2019年的滨口龙介影展开始,每年我都力图邀请一位国外的电影人来华做巡回影展(疫情三年中断)。我的原则是:绝对不做当下特别火的导演,当时滨口龙介只有《夜以继日》去戛纳参展,但那时我就有预感,再不请他就没机会了。今年做三宅唱也是这种感觉。而且我不想做纯放映,一定要有交流。
我们的团队不大:一位专门做艺术电影引进的资深人士帮忙看合同、对接放映;一位从事日版书翻译引进的编辑做媒体策划和文案;10年前“66号”第一期活动的促成人中山大树也参与到其中;至于联系导演、沟通电影版权、申请日本文化中心基金扶持、与各地方机构协调场地、批文、宣传,都是我自己。
半年多里,我的脑子经常紧绷,各种手续上的反复、撕扯,很痛苦。和场地、媒体、导演、工作人员、观众对接信息,有时真觉得快对吐了。还要协调场次座位分配、影展手册领取,记下导演的忌口、习惯,拍摄服装要求……但昨天去接机,一和三宅唱导演见面,又看到微博上有人发“这个夏天能看到三宅唱的电影,好幸福”,全给疗愈了。
我喜欢三宅唱的拍片风格,不是唯美小清新,而是特别接近我们的生活,给人很愉悦的力量。看《你的鸟儿会唱歌》,很多年轻观众觉得拍的就是自己。三宅唱说:到了某个年龄段,生活里一类人走世俗常规道路,肯定有另一类人追逐精神自由、自我放逐。中国现在也是,越来越多的人不结婚、不生小孩。今天我们对待感情的态度,不是确定,而是游离。一方面渴望亲密关系,同时又惧怕。他的片子里没有大人物,也不是小人物的苦,讲的是如何获得尊严,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命题。
聊天的时候,我告诉导演,我见过国内一些青年电影人的项目书,里头会提到在创作手法上有参考他的电影。他觉得很奇妙。
三宅唱本科学社会学,后来去映画美学校学了电影专业。他既可以把古装片拍得有日常感,也可以拍都市人的状态,还会接当代艺术中心的活儿。他和各种投资方的合作都很敬业,又很自然地呈现出自己的印记。
我有一种感觉,因为这三年没法出门,导致眼界越来越低,少了很多的营养。通过策展交流,我们受到很大的鼓舞:年轻导演在展现自己魅力的同时,也可以多接触各种可能性。我对自己也是这种想法。
今年的策展收获很大,但也很消耗人。下半年我会以演员工作为重。未来我还想过做洗车师傅、做代驾等等。我不想和外部世界失去连接,喜欢接触更多的人,你得不断把自己丢到生活的麻烦里面去,只有在麻烦里才能激发潜能和生命的张力,不然怎么能演绎生活的况味?
至于对自己的定位,演员是不是终极梦想?我觉得没必要设限吧。邱导鼓励我做一个全方位的电影人。这是一个理想的境地,而我还在不断接近它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