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善:用10年积累换《封神三部曲》开拍
2023-08-23张宇欣
张宇欣
图/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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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以前,导演乌尔善喜欢喝烈酒。父母是纯正蒙古族,他从小被开阔的草原文化吸引,关心民族、历史。2023年7月20日,他的新作《封神第一部》上映。
《封神三部曲》原定2020至2022年间上映,因为新冠疫情一延再延。2020年11月,乌尔善发愿,《封神第一部》不上映,他不喝酒。所以这三年来,乌尔善“醪糟都没喝”,甚至首映礼成,他也没有破戒——那时距离上映还有10天,他要把这顿酒留到“正式上画”。
最初想做《封神演义》是10年前了,原著是明代许仲琳的小说,讲述商周变革背景下的人、仙、妖大战,有大量话本、传奇里的虚构人物。
2013年,乌尔善在做《寻龙诀》剧本——这是他继《刀见笑》(2010)、《画皮Ⅱ》(2012)之后的第三部院线作品,同时读了全书共一百回的《封神演义》。他让助手把每一回缩写成一两百字的梗概,再三衡量,他评估,如果以三部曲为框架,可以把一百回分成三段:第一至三十三回,纣王无道,黄飞虎归周;三十四至六十六回,三十六路伐西岐;六十七到一百回,姜子牙拜帅,武王伐纣,封神天下。
投资也是2013年开始谈的。“这种(题材)太过虚无缥缈”,难度大、周期长,投资风险大,中国电影市场没有这种先例。大多数投资人就是听一听,鼓励他几句。不过乌尔善最终得到了北京文化的支持,对方赞同三部曲的改编方式,双方都愿意“按长期主义”推进项目。
2014年6月,投资基本谈定。8月,《寻龙诀》开机,11月底杀青。接下来,乌尔善一心投入《封神三部曲》的创作,剧本写作耗时四到五年。作为署名编剧之一,乌尔善和伙伴对照《封神演义》原作、元人话本《武王伐纣平话》,以及《尚书》等历史典籍,进行梳理、再创作:“我们用编剧的手法把有些东西提炼、合并,装在三部两三小时的电影里。”
据称,《封神三部曲》总投资30亿元。对比此前他的三部院线作品:2010年《刀见笑》,他拿到550万投资,自己加了100万,票房2350万;接着2012年《画皮Ⅱ》找上他,1.2亿投资,7.26亿票房;紧跟着2015年《寻龙诀》,3.1亿成本,16.67亿票房——那是中国电影市场发展势头最强劲的年头,他被业界和观众认为是中国最有可能拍好奇幻类型商业片的导演。
2018年,《封神三部曲》开拍, 2020年1月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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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三部曲》的主角“我”是周武王姬发,他从小在商朝都城朝歌做质子,视殷寿(后来的商纣王)为精神上的父亲。《封神第一部》开篇,在商王帝乙的命令下,姬发和朝歌其他质子跟随殷寿,去降服反叛的冀州统领苏护。接着,帝乙暴死,殷寿登基,商朝风云变幻,元始天尊派姜子牙与哪吒、杨戬携封神榜下山。
主角团里许多是新人演员,经历过24周、每天12小时以上的封闭训练,包括马术、格斗、鼓乐、传统文化、表演等。乌尔善说,要通过长时间的训练,让演员相信自己的战斗能力,把身体和精神调整成角色需要的状态。剧组核算,如果三部连拍,很多场景可重复使用,预算上比分拍能省25%,年輕演员相貌也不会大变,于是三部连拍,拍摄周期18个月。
《流浪地球》的导演郭帆说过,《封神》是一个中国电影人都该去看看的工业化剧组。剧组用五个月搭建了可以实现模块化控制的灯光系统;为了避免拍摄现场失控,做了200分钟以上的动画预览,将视效相关的复杂场面用动画预演出来——乌尔善从《画皮Ⅱ》就开始这样做了。除此之外,电影中还有雷震子等数字生命体,有大规模战争场面……想接受视觉刺激的观众大概不会失望。而工业化的另一层含义是,拍摄期间,剧组工作人员每天按时上下班,以保证大家能进入平静、不被损耗的工作状态。
《封神三部曲》主干情节清晰,以周武王姬发战胜商纣王殷寿为终点,“正义战胜了邪恶。”这和他之前电影呈现的价值观不太一样——
《刀见笑》是回环结构,以贪嗔痴为主题,线索为一把玄铁刀,颠覆性地讲了要当天下第一的刀客、要替父报仇的厨子、要抱得美人归的屠夫求而不得的故事。乌尔善在有限的成本中玩出了脏、丑、粗粝的美学,获得2011年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奖。《画皮Ⅱ》中,狐妖与公主换皮,将军受到蛊惑,身与心爱着两个人;《寻龙诀》以工整的三幕剧模式拍出,从1980年代出发,闪回到1960年代和1940年代,呈现出特殊年代的极端亢奋。
乌尔善给自己的定位是,可以拍动作、奇幻、史诗这几个类型电影的导演。“《刀见笑》是动作片,《画皮Ⅱ》是奇幻爱情,《寻龙诀》算奇幻夺宝冒险。”到《封神三部曲》,三个类型全包括。因为要做“触及时代变革、心灵成长”的神话史诗,这次他选择了“正义终将战胜邪恶,人类的精神战胜所有灾难”的价值观。
作为创作者,乌尔善的成长脉络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他从小画画,读中央美院附中,考入美院油画系读到二年级,被退学;1994年,他考进北京电影学院广告导演专业,毕业后拍了10年广告,自己做大量装置艺术、实验音乐;2006年,他在电影院看到大银幕上都是好莱坞大片,从此决定做类型片导演,拍能在院线上映的有娱乐性、美学表达、人性探讨及类型开拓意识的电影。
《封神三部曲》拍完,乌尔善开始开发漫改电影,把中国传统文化放在现代背景里,用青春片的体例,讲年轻人的成长。漫威、DC电影在近20年发展蓬勃, “我一直觉得中国的类型电影还有很多的空白需要去探索,”乌尔善说。
《封神第一部》 主创青岛巡回礼,主创与观众合影
我相信流传了三千多年的故事和想象
——对话乌尔善
人:人物周刊 乌:乌尔善
我做事的动力,来自我被哪一个人物、哪一种情感关系吸引
人:看你之前的作品,会对你作品里人性的灰度、人物的复杂多义性抱有期待。但看《封神第一部》感觉价值观比较偏向主流。
乌:神话史诗类型要触及的主题跟其他类型不一样,比如《寻龙诀》通过爱情探讨人的困境、抉择,但神话史诗这种类型不能局限于这个层面。
幻想类型(Fantasy)是个大类型,可以是私人写作,用自己的设定原创故事,比如罗琳写哈利·波特。神话属于Fantasy,但它要有公共性,不是私人写作,而是一个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显现方式,隐喻了民族非常核心的情感结构。
第二是史诗,它要触及民族千百年来世界观的模型、人格原型,比如中国有盘古开天、女娲造人,讲这个民族也许真实存在、也许虚构的一个核心人物,面对困难挑战,付出努力、牺牲,最后带领民族走向幸福安康。
《封神演义》里史诗元素最重要的就是武王伐纣,是真实的历史事件,但已经被再加工并高度幻想化了。这是个非常宝贵的题材,我希望能用神话史诗类型去重新处理,原来的创作基于民间文学,丰富,但也杂乱,需要整理、重新挖掘,分辨哪些东西在当代还有价值。
人:说到当代价值,你觉得《封神演义》里具有当代价值的是什么?
乌:电影创作不是靠理性、数据推导的,需要感性判断。这么多文本,这么多对事件的描述和想象,什么真正打动你的内心,让你觉得有讲这个故事的动力和必要?我不管未来什么东西赚钱、别人怎么评估,我做事的动力,来自我被哪一个人物、哪一种情感关系吸引,其他都是干扰。
这个故事历经三千多年,不断被讲述,法术在变,战争规模在变,越来越幻想化,但打动我的还是情感,比如周文王姬昌不得不吃掉用自己大儿子伯邑考的肉做的肉饼,才能获得自由、回到故乡。他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羞辱,能做这样的事情?在情感上特别击中我,太极致了。商王殷寿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摧毁对手?也很有意思。这个事件会对这两个家庭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们知道,以这个事件为导火索,翦商的大业就变成周王的责任,最终姬昌的二儿子姬发推翻了殷寿。我特别想探究这里面每一个人物的情感世界。
姬昌和姬发,殷寿和殷郊(也是姬发的好友)这两对父子关系都很极端, 一个是父亲爱他,他不爱父亲——姬发把殷寿当作精神上的父亲,忽略了自己伦理上的父亲,最终他才觉醒,回归生父代表的价值;一个是父亲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力要杀了他,他却保护父亲。爱恨的冲突非常有戏剧性,对人性的展现也是极致的。
虽然《封神三部曲》看起来好像是神仙大战,一个王朝推翻另一个王朝,但那些都太抽象;最终还是落到两个家庭父与子的关系,这是我们正常人能够体会、代入的情感,是人类亘古不变的经验。我有动力为之工作八年十年,以他们两个家庭为核心重新改编这个故事。
后面其实是剧本写作的问题。三部曲来自于古希腊的悲剧,中国比较少写这种,剧本怎么写我们也不知道,(后来我们发现)真正的三部曲它要单片很完整、三部电影下来又要有贯穿的人物和戏剧冲突,前后照应,写作难度远远高于三个单独的剧本,我们就来回写。第一部单片不能只开一个头,让大家准备看第二部,这样观众不满足,也不是我的创作方式,我觉得还是要达到三部曲电影的范式。
人:《寻龙诀》的时候,你还特别强调工整的三幕剧模式。
乌:对,《寻龙诀》是很工整的三幕剧。三幕剧偏向于单体人物的变化,故事开端,冲突开始;第二幕进入冲突的变化,人物到低谷;第三幕,完成升华。这基本的构架没有问题,但是要完成一个史诗的叙事,这种模式就显得格局窄小了。这是在写作过程中才意识到的。我们第一次写了10个月,完成《封神三部曲》的大纲,以姬发为单一主线,最后放弃了,重写。史诗的写作要有三幕剧意识,但是要有一定的格局、开阔度,不然容易写成《姬发传》。所以增加、保留、删减哪些角色,我们都思考了好长时间。
人:有哪些电影给你提供了参考吗?
乌:本身神话史诗电影就比较少,它触及核心文化价值的重新讲述,拍一兩个就差不多了,没有太多在剧作上可以参考的,所以还是回到文本。我们现在的故事看起来是《封神演义》中的事件,但《封神演义》里好多内容不是这么写的。我们是把很多文本综合在一起,改成符合电影剧本需要的戏剧性设定,重新设计了一些因果关系。比如《封神演义》里姬发和殷寿没见过面,戏剧上就不好处理,现在我们给姬发的设定是质子,这来自《帝王世纪》,姬昌的长子伯邑考是质子,我们把质子身份挪用给姬发,让姬发和殷寿建立情感关系,故事的戏剧性就非常充分了。
另外以当代人认可的价值观来看,明代小说中有的内容就不太符合。比如说“封神榜”的原设定太宿命论了,必须调整;还有纣王妲己的关系,说红颜祸水,邪恶都是女人蛊惑的,(现在)谁也接受不了,坏人就是坏人,别让女人背锅。我们把殷寿写得更立体,他在历史上是正常继位,但我们把他写成一个野心家,为了权力可以杀死自己的哥哥和父亲,对妻子的死也无动于衷,他甚至杀自己的儿子,认为儿子是权力的威胁者。在权力和亲情之间他选择了权力,这个邪恶就非常具体了。
《封神演义》里面姬昌吃了用自己儿子的肉做的肉饼,是为了骗过想测试他到底是不是未卜先知的纣王。我觉得这样的父亲不太可爱、太狡猾了。我们的改编里,为了保护二儿子,姬昌受了极大的屈辱和痛苦。这符合我们对父子关系的理解,对一个善良、正义的人的理解。
《封神第一部》 (2023)
这部赚了7个亿,下次要赚17个亿、27个亿,这不是我的目标
人:为什么对神话史诗这种类型片有创作冲动,而且这冲动能保持10年?
乌:首先我自己对历史、宗教、神话、艺术这些东西感兴趣。还有,我们的现实环境有时候约束太大,费半天劲儿做一个半成品的东西很可惜。在观众想看的类型里面,我筛选出三个我想拍的类型——动作、奇幻、史诗。
《刀见笑》是动作片,一个反武侠的武侠;《画皮Ⅱ》是奇幻爱情;《寻龙诀》算奇幻夺宝冒险。《封神演义》其实是最佳的改编素材,三个类型全包括,有幻想、动作,还有史诗触及的时代变革、心灵成长。之前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能力处理它。《画皮Ⅱ》票房成绩还可以,当时破了纪录,可能我找到方法了,觉得(可以)继续做下去,也有资本的信任;《寻龙诀》票房也不错。
那个时机是非常好的。大家对中国电影市场的未来充满了乐观的期待,资本相信我,观众期待这样的作品出现,我年龄也合适——2014年我42岁,导演经验比较丰富,体能也比较充沛,拿出十年八年的时间做这件事儿是可以的。对任何一个导演来说,有一次拍三部曲的机会太宝贵了,一定要用这个时间去做一个最有意义的事情。
人:这10年其实大环境发生了挺大变化,不管是行业还是观众趣味,这些外在变化对你做片子有影响吗?
乌:我没法变化,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我相信流传了三千多年的故事和想象不会因为这几年的变化而产生什么真正的变化。我们要叙述的是永恒而不是现象,所以不用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没有意义。我思考的维度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只限于把这个电影尽量做好。
上映时间延迟了这么多年,但人家已经讲了三千多年的故事,延迟几年又能怎样?如果你的故事几年之后就过时,那说明你讲的不是神话史诗。如果你的审美三五年就已经被淘汰了,说明你还是玩时髦。神话史诗叙述的是我们永恒的价值观,人类成长永恒的困境和永恒的精神。
人:从投身电影业,你似乎就想做新的类型电影,不太愿意在安全范围内?
乌:我怕浪费生命。时间是绝对的代价。我对挣更多的钱没有太大的追求,我的安全感来自于我正在做有意义的事情,我觉得特別踏实。不是说《画皮Ⅱ》卖座了,就做《画皮Ⅲ》。我觉得成功的标准是,探索更未知的领域,让生命更饱满,而不是这部赚了7个亿,我下次要赚17个亿、27个亿,这起码不是我的目标。
人:你说过你是积极的悲观主义者,会做好最坏的打算。投入这个有风险的项目以来,你做的最坏打算是什么?
乌:项目失败,或者因为各种原因项目流产,那就去拍点赚钱的片子,把投资方的钱还给人家;或者票房惨败,那做打工导演,让资方回本。
客观来说,我是把我前10年赢得的市场关注和行业内信誉押在了这个项目上,这是用前面10年的成功换来的10年,我得到了资本的支持和最好的团队的帮助,来完成我想要做的事情。如果失败,那留出10年的时间去还债。差不多就这样的规划,我能接受这个最差的结果,其他就没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