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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立鹏:预防自杀,倾听比解决问题更重要

2023-08-23王佳薇吴培培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22期
关键词:患病率老年人心理

王佳薇 吴培培

每年,全球超过70万人死于自杀。

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 “2019年全球自杀状况”(Suicide Worldwide in 2019)报告中的数据显示,自杀仍是全球主要死因之一。每年,死于自杀的人多于艾滋病毒、疟疾或乳腺癌、战争和他杀。

关于自杀,常见这样一些误解:它无法预防;谈论自杀的人完全不想自杀;有过自杀经历的人不会再次自杀;所有的自杀者都有精神病;与抑郁情绪的人谈论自杀会导致他们产生这个念头……研究自杀的学者费立鹏(Michael Robert Phillips)一一否认了这些观点,“自杀的人其实既想死又想活,他们决定自杀前往往没有任何征兆;自杀未遂者是最高危的群体;大多数自杀源于突发的创伤事件,越担心有抑郁情绪的人自杀,越应该和他们谈谈。

费立鹏,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精神卫生中心危机干预研究室主任,研究自杀问题三十余年。1970年代,他作为留学生首次来到中国,在湖北一所医院的急诊室里,他听了许多自杀未遂者的故事,从中感受到了另一个视角的中国社会与文化。从医学院毕业后,他又读了人类学,尝试从不同维度理解自杀。

费立鹏。图/受访者提供

1990年,国家卫生部首次公布全国的自杀数据。基于这一数据和不同样本,2002年,费立鹏与李献云等人在《柳叶刀》发表文章公布他们的发现,“估计中国平均年自杀率为23/10万,每年自杀死亡人数为28.7万。在中国,自杀死亡占全部死亡人数的3.6%,是第五大死因。”这篇文章成为后来许多自杀研究的数据基础。

与西方男性自杀率高于女性、城市自杀率高于农村的特点不同,中国的自杀状况有其特殊性——农村的自杀率是城市的3倍,农村年轻女性的自杀率高于男性。

费立鹏曾与中国疾控中心合作,对全国自杀者展开一项心理剖析,他们通过访问近九百名自杀者的家人和朋友分析人们为什么自杀,探寻预防自杀的方法。他们发现,1/3的自杀死亡者没有精神障碍,属于冲动自杀。急诊室中自杀未遂的人群中,1/2的人没有精神障碍。让费立鹏印象很深的一个极端案例是,一位家庭和睦的农村妇女在公共场所放屁被发现而自觉颜面尽失,回家后服农药寻了短见。

1990年至今,中国的自杀率显著下降,从22/10万左右降至7/10万-8/10万,是全球自杀率下降最快的国家。费立鹏指出,“我们希望自杀下降的原因是自杀干预起了作用,但其实不是,這一结果主要来自经济发展和城镇化的发展。”

这一结论的依据是什么?精神病与抑郁情绪的关系是什么?自杀率最高的群体是哪类人?面对亲友释放的自杀信号,我们应该怎么做?对于这些问题,《南方人物周刊》与费立鹏展开了对谈:

人:人物周刊 费:费立鹏

性别失衡的自杀率

人:卫生部公开自杀数据之前,你在国内做一些重性精神病的工作,你当时对精神病与自杀之间的关系是怎么理解的?

费:国内当时没有公开数据,我以为自杀率的特点与西方大致相似,即大部分自杀的人患有精神疾病。我2002年发表在《柳叶刀》的文章发现有1/3的自杀死亡者没有精神障碍,许多国外的学者当时不相信。我必须强调的是,自杀与精神疾病有一定联系,但不完全相关。我20年前做的心理剖析项目就说明了这一点,如果自杀干预工作只着重于预防有心理疾病的人,那会忽略相当一部分的潜在自杀者。也许我们现在的情况更偏向于西方,遗憾的是,我没有最新的数据。

2021年,《 柳叶刀-精神病学》( The Lancet Psychiatry) 发表由北京大学第六医院黄悦勤教授领衔的“ 中国抑郁障碍患病率及卫生服务利用的流行病学现况研究” 。研究显示,我国成人抑郁障碍终生患病率为6.8%。图/视觉中国

人:1990年,卫生部公布自杀数据。数据显示,中国的自杀率农村是城市的3倍,且女性高于男性。在中国,为什么女性的自杀率如此高?它的比例与国外都不太一样?

费:完全不一样,国外的自杀率通常是城市高于农村,男性高于女性,比例大致为3:1。国内刚好反过来。实际上无论哪个国家,女性做出的自杀行为都会明显比男性多,但男性自杀行为的致命性普遍比女性高,比如在美国,男性使用枪支、跳楼自杀的多。而在1990年代的国内,农民占总人口的75%,他们当时自杀最常用的方式是农药。农药的致死率相对较高,农药的使用率又男女大致相同,这种情况下,女性自杀行为更多,死亡比例也就更高。城市化快速发展之后,人们进城务工,农村服农药自杀的人数显著减少,国内的自杀状况与西方更加趋近:男性自杀率比女性稍多一点,但没有西方3:1那么失衡。

“无法解决问题,但可以给他们机会谈谈”

人:2001年,你的自杀死因研究项目访谈了900名自杀者的家人和亲密伙伴,听了那么多份自述录音,你最直接的感受是什么?

费:当时由于语言(方言)问题,我只听了150份录音。大家往往认为精神科大夫有很大的心理压力,我其实没有心理上的损失。1970年代,我作为二年级医学生在国内精神科实习时被安排和自杀未遂的人聊天,他们从中感到被安慰,我也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价值感。想自杀的人认为痛苦是无法忍受的、永无止境的、无可避免的,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你给他机会谈谈,他们就有机会释放自己的痛苦,坚持活下去。倾听别人的痛苦很重要。有次我培训危机干预热线电话的工作人员时,一个学生说他收到的来电说丈夫要和自己离婚,很痛苦,他认为应该帮助求助者解决问题。其实不是的,我们的任务是倾听,给对方机会诉说与别人很难展开谈谈的事情。我们无法解决他们的问题,如果对方罹患癌症,你没办法使他痊愈,但可以聆听他内心的痛苦和焦虑,以及对未来的打算。

人:你之前说与有抑郁情绪的人谈论自杀会导致他们产生自杀念头是一种误解,越担心这个问题越应该和他们谈,具体怎么谈?有什么要规避的雷区吗?

费:当然不是直接说“你想自杀吗”,可以说“好像最近事情比较糟糕,可以跟我讲下?”最好是面对面交流,关心他们,不要责怪他们,给他们机会开口表达痛苦。如果他们哭了,就让他们哭。如果担心对方自杀,还是要干预。你的任务不是给对方治疗,而是有意识地判断对方的严重程度,必要时向专业人士寻求帮助,这并非你自己能承担的责任。如果对方向你透露已经准备好自杀并要你保证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一旦同意,那你也负有一定责任。

人: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

费:我们做自杀干预心理疏导方面的工作时,来访者签署的知情同意书上会注明一条“我们对您的情况完全保密,除非涉及您本人或他人的生命安全”。如果来访者透露自杀计划,我们会积极干预,我们在意他们的隐私,但更在意他们的生命。

人:1990年至今,中国的自杀率明显下降,从23/10万左右降至7/10万~8/10万,是全球自杀率下降最快的国家。你之前提到,国内近20年间自杀率的下降,自杀干预相关工作可能只起了10%的作用,剩下的主要是来自经济发展和城镇化的发展。这一判断怎么来的?

费:这是我的估计,我没有具体数据。尽管我们现在有二十多条按照回龙观自杀干预热线的模式建立的热线电话,在国内设立了五六十个点,但一些决定自杀的人未必会打电话,很难由此判断效果。拨打心理援助热线的人里真正有自杀风险的不到10%,其余90%都属于心理不适——他们要么是身处没有心理服务机构的地区,要么是不敢公开谈论内心抑郁情绪的高校学生——这条热线最有价值的贡献其实是倾听和帮助一些感到心理不适的人。70%的自杀者都是5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而拨打热线最多的群体是大学生,他们只占自杀人群的2%-5%,如果要预防自杀,应该将更多的资源分配给前者。

回到你的问题,国内自杀率和精神疾病的患病率并不匹配,自杀率下降了那么多,精神疾病的患病率却几乎没有变化。最重要的原因是城市化的发展,农民进城,经常跟农药打交道的人减少了2亿-3亿人。2021至2022年间我参与的一个全球性的调研显示,相较于2007年,使用农药自杀的人数下降了16万,这也对应了国内自杀人数的变动。

老年人,自杀率最高的群体

人:你刚刚提到,老年人是自杀最多的群体。

费:一些老人罹患不治之症,治了几年都不见好转,家里越治越穷,就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做出自杀决定时往往经过深思熟虑,而且会想办法使自杀成功,因此死亡率很高。

人:经济来源、阶层、教育背景这些因素会否影响一个老年人的自杀决定?

费:很难判断。穷人或富人没有明显分别。经济条件不是决定性因素,更主要的影响因素是孤独、严重的身体疾病和心理素质。比如,男性老年人的自杀率普遍高于女性,当一位男性的伴侣和孩子过世后,他们的社会支持网络严重被削弱。心理素质与文化程度也不完全相关,一位大学教授的心理素质可能不如一位农民,前者自杀的概率可能高于后者。

人:从公共卫生的角度来说,如果要减少自杀人数,就要把重心更多地放在自殺最多的人群中,对此你有什么建议吗?

费:专家学者的关注视角更多地集中于学生身上,因为他们方便与学生建立联系,也容易从政府那里获得项目资助。社会资源对于老年人心理状况的关注还需要加强。上海老龄化严重,这点做得比较好,社区成立了一些针对老年人的小组,社工平时会组织各种活动,帮助他们减少孤独感,但参与的只有一小部分人。农村的社会支持网络整体不如城市,应该想方设法为不同年龄段的老年人完善社会支持网络。至于心理层面,有些老年人患重度抑郁,不肯去看医生,应该安排社工了解他们的实际情况,驱动社会资源为这些人提供便利。

另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点是,长期疼痛也会提高老年人的自杀风险。国内医院普遍认为癌症患者容易对疼痛药依赖,不敢多开。但对于癌症患者而言,慢性疼痛是一辈子的事情,为了避免疼痛,他们很容易想到自杀。我们当然要避免止痛药物的滥用,但对这方面的控制可以适度放宽。

人:中国老年人患重性抑郁的比例也远高于年轻人,我最近读一本研究国内养老院的书,里面写到许多老年人由于社会孤立觉得生活无意义,想死却又死不了,其中一些人认为中国应该对求死权政策有更多开放的公开讨论空间,你怎么看?

费:随着国内的老龄化,这个问题变得更迫切了。实施安乐死的前提一定是法律监管措施等方面十分完备,个体在没有家庭的压力下能自己做出决定。我认为目前国内不具备放开安乐死的条件。

2021年,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联合发布的 《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 2019-2020) 》 显示,2020年青少年的抑郁检出率为24.6%。图/视觉中国

人们当下面临的心理压力并不比过去更大

人:以青年人为主力军的部分网络用户会在社交媒体上表达自杀意念、直播自杀甚至相约自杀。你觉得社交媒体的流行是否增强了一部分人的自杀念头?近几年我们似乎感觉青年自杀事件、甚至群体自杀事件在增多,就你掌握的数据和调查来看,是否确实存在这一情况?

费:这个现象在日本和德国很普遍。在国内,我认为政府应该干涉有自杀意愿的相约自杀的群体,这与干涉虐待儿童的道理一样。至于模仿自杀,它本来不是以互联网为主,受媒体报道的影响更多。比如某个名人自杀身亡,媒体用头版头条公开报道,可能引起社会大众的不当模仿。关于媒体的报道方式,世界卫生组织明确给出过指引:不使用头版头条;不提供照片;不描述具体细节和自杀的过程、方法等等。

以香港为例,烧煤炭自杀本来不是香港预防自杀措施中主要的关注点,但二十多年前的一起烧炭自杀事件闹得比较轰动,经媒体报道后,一部分人模仿自杀,烧炭自杀目前成为香港第二常见的自杀方式。至于青年自杀和群体自杀,国内没有确切的数据,但总体来说这是自杀事件中比较小的一部分。

人:2009年,你在《柳叶刀》发表文章称中国抑郁症的患病率为6.1%,比全球平均水平高3个百分点,而且发病率近年来呈逐年上升趋势。按照6.1%的发病率折算,国内抑郁症患者可能要达到9000万。这也与中国快速发展的背景相关吗?这一数字近年来有何变化?

费: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整个社会原来对心理问题不太敏锐,尤其在农村,如果你问一个人“你有心情低落吗?”,对方可能不理解这个问题,又或者担心承认会惹来麻烦就干脆否认。所以,我们很难从过往的调查中通过这种提问判断一个人真实的心理状况。随着城市化的发展,公众对抑郁症的知晓水平也在提高。国内抑郁症患病率的提高一方面是由于大家对它的认识加深,另一方面是由于我们的研究方法也变得更加严格和精确。另外,心境障碍(包括抑郁)的比例也与社会大环境的变动相关,新冠疫情期间我参与了一项针对全球的调研,结果显示相较疫情之前,青年抑郁症的患病率在疫情期间提升了25%左右。

调查方法不同也会影响抑郁症的发病率。我想补充的是,上世纪70年代,我在这里接触到的自杀未遂者一部分人考了三四次大学都失败,我认为他们的心理压力不比今天考上大学很难找到工作的人更小。那个年代大家的生存压力,比如女性的角色和位置都让她们面临更大的压力。现在呢,人们空间更大,也可以自由选择婚姻。我同意心理压力的来源不同,今天人们面对着新的心理压力和焦虑,但根据我过往三十多年的研究经验,这不意味着城市化和经济的发展使人们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

(感谢李珊珊和张畅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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