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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歌调钩沉录(六)

2023-08-23俞一帆

音乐爱好者 2023年8期
关键词:总路线首歌学生

俞一帆

按照我教的那门“近现代歌谣”课程大纲规定,本学期老师还得带学生们做一次田野调研。端午节前,我约了上海近郊的泖港镇文化馆,请他们为我们的学生召集一次小型座谈会,课题是“了解一下这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开展歌咏活动的情况”。

泖港早在清初便以田山歌闻名。那里的老农习惯了在插秧劳作时放声歌唱,叙事的、抒情的,什么内容都有,所以这也成了江南音乐文化的特色传统。

我和几位学生来到文化馆的会客室时,已经有三四位老人家在等着了。一番寒暄之后,沈馆长向我们介绍道:“他们都是我们泖港的音乐家,当年可个个都是名传四乡的大人物!你们尽管让他们唱拿手的歌吧。”

一位被他们唤作“小老王”的瘦个子表示:“我们能唱个啥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那时候我们才五六岁、八九岁咧!”他指着身边一位看上去有几分俊秀的老太说:“那时顾秀芳还在摸鼻涕呢!”大家哄堂笑了一阵。

顾老太白了他一眼,说:“没个正经的!”接着对我们说:“记是记得一些的,就是词不一定记得全了。”

沈馆长赶紧让他们别闹,“虽然那时我年纪小,还不是很懂事,但记性很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正是土地改革的时候,我们松江老百姓唱过什么,应该会有些印象吧。”

当年松江地委成立了土地改革委员会,开始土地改革实验。为了使文艺工作为土地改革运动服务,松江地委邀请作曲家创作了不少以土地改革为题材的方言歌曲。

一位姓金的大叔说:“那时候最流行的就是《啥人养活啥人》。”接着,他就唱了起来。沈馆长悄悄和我说,他们都是当地名歌手的后代,拉开嗓子就唱都成家常便饭了。

大家看一看哪,大家想一想哪,地主搭仔农民到底啥人养活仔啥人哪?呒没我伲来种田,天上勿会落白米,半夜困,五更起,车水坌地皆要用力气呀。地主勿种田哪,仓间堆满上白米呀。

(译文:大家看一看啊,大家想一想啊,地主和农民到底谁养活谁啊?没有我们来种田,天上不会掉大米,半夜睡,五更起,担水耕地都要用力气啊。地主不种田啊,仓里堆满了大米呀。)

这首《啥人养活啥人》的词作者是叶圣陶之子叶至诚,曲作者是毕业于国立福建音专的叶林,他本人后来从事音乐批评,对中国“新歌剧形式之争”有过很多评论。为了适合江南风格,这首歌曲的曲调借鉴了弹词中“双珠凤”的山歌调,配以吴语方言的歌词。或许是因为田山歌的传统,它相比其他宣传歌曲更有层次、叙说性强,很受农民喜爱,很快就在近郊几个县流传开来,而且还传到苏州、无锡去了,甚至上海人民广播电台都在教唱这首歌,城里的干部、学生都会唱了。

顾老太说,那时候不管什么集会,只要有人带头,全场都会跟着呼应:“到底啥人养活啥人,大家想想通啊!”

她的话很有画面感,我们立刻便能想象到那时群情激奋的热烈景象。

“对对对,金老师一唱我倒想起来了”,小老王说,“还有一首《田是谁人开》。”

田是谁人开啦,秧是谁人栽啦,田里的稻谷怎样长起来……

顾老太没有接下去。我明白了,在现代生活中,原先即兴的田山歌已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许多原汁原味的山歌都被宣传歌曲代替,很难再有新生的了。随我来的两位学生以前倒从没听到过这首歌,急忙打开录音。我做了个“且慢”的手势,表示得先得到演唱者的同意。小老王点了点头,这才从头又唱了一次。

看来这一时期流行的宣传歌曲似乎都有浓郁的民族特色。沈馆长补充,除了当地自编的歌曲,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也有许多各地流传过来的民谣。刚才唱的《田是谁人开》就是黄力丁根据湖北随县民谣创作的,此外还有贵州山歌风格的《家家户户运粮忙》(王犂词,田联韬、王建中曲)、苗族民歌风格的《农代会上唱一唱知心话》(杨老太原词,王建中改词并谱曲)、客家方言歌《修好水利好生产》(李波等词,施明新曲)等等。

小老王唱完,沈馆长说他清楚地记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音乐学院也有采风队来过,那时想请他父亲——闻名四乡的民歌大王老沈唱几首《倒十郎》《莲花落》之类的传统老民歌,但是老头儿根本就搞不清楚啥叫民歌,开口就唱了流行的《镇压反革命》《抓得好》《撒开天罗地网》之类的宣传歌曲。过了不久,音乐学院还寄来过一本《土地改革歌集》,作为采风创作成果留念。

说着,他随即从包里取出一本纸页已经泛黄的歌集,里面记录着当时还是作曲系学生的胡登跳、赖广益、施咏康、萧黄、赵升书、倪瑞霖等创作的土地改革歌曲,有《妇女送粮歌》(胡登跳词曲)、《土改五唱》(沈震亚词,赖广益曲)、《生产歌》(施咏康曲)等,“听说后来这些作曲系的学生们都成为音乐界的大人物了”。

几位老人家纷纷表示,镇压反革命运动时期的歌曲,歌词都是大白话,他们上小学时,学校会统一教唱,因此至今还对这些歌词记忆犹新,比如:

特务恶霸是豺狼,你不杀他他咬人。大家快起来,坚决彻底,干干净净,全部肃清,肃清那反革命。撒开天罗地网,人人留心提防。千万双眼睛雪亮亮,特务匪徒往哪里躲藏。抓得好,抓得好,抓得好!反革命分子抓呀抓到了。

几位学生们听着都忍不住笑了出来,毕竟在如今的语境中,年轻一代已经很难体会当时的义愤填膺,加之作曲者想要写得朗朗上口吧,都写成儿童歌曲的感觉了。

这一批同类主题的歌曲都是镇压反革命运动涌现出来的。在举办的座谈会上,上海音乐家协会成员趁着革命热情,迅速创作了《抓得好》。而那首马可作曲的《镇压反革命》,是由诗人袁水拍填词的。这位大名鼎鼎的词作家在解放前经常用笔名“马凡陀”(苏州话“麻烦多”谐音)写讽刺诗,1949年后与瞿希贤、李劫夫、张文纲、李焕之等不少音乐家合作,写了大量的这类倚马可待的宣传歌曲。

顾老太拿起水壶替大家斟了一圈,我的一个学生问:“那后来你们又唱了什么样的歌呢?”

四位泖港音乐家一时都想不起来了,小老王说:“后来就是歌唱总路线了。”

总路线,像明灯,光芒四射照前程。万里江山笑颜开,六亿人民齐欢腾。

总路线,像太阳,金光璀璨照四方。技术文化大革命,工业农业齐跃进。

说到总路线,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想起来了,还是音乐更能帮助人们记忆啊。这套由署名为治平、晓声作词的《歌唱总路线》曾被贺绿汀、叶栋、顾翌等多位作曲家谱曲。还有吕其明的《欢呼总路线》、朱云的《总路线光芒照四方》,歌词内容也大同小异。

总路线,大红旗,全国人民欢天喜地。

总路线的光芒照耀四方,人人的心里亮堂堂,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破除迷信,解放思想。

学生看到我资料本上的一首曲名《一天赛过二十年》(左邻词、巩志伟曲),惊奇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太阳那个出来呀哈红艳艳,庄稼汉那个一心要胜过苍天;劈开了那个万丈高山岭,挖穿了那个地下的老龙泉。金山那个银山呀哈花果山,五湖那个四海呀好庄田,快马那个一鞭三千里,一天那个赛过那二十年。

这是当年八一电影制片厂老电影《金铃传》的插曲。我给学生们解释,1958年起,全国开始践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当时提出要尽一切手段,用最快速度把中国建设成一个“具有现代工业、现代农业、现代科学文化的伟大社会主义国家”,光辉的总路线就是要彻底解放人民群众的思想,让他们将蕴藏着的无尽的智慧发挥出来,所以就可以让一天顶过二十年。随之也就产生了大量描写总路线的歌曲。上海音乐学院当年响应上海文艺界“创作歌颂社会主义新歌”的号召,制定出了全年创作一千八百首的计划。

小老王补充说,那时他初中毕业,分配在厂里工会宣传科工作,还记得那时候的宣传任务就是要树立技术革新劳动模范,向王崇伦、郝建秀那样的标兵看齐,证明一天是可以等于二十年的。

“嗨,真是热火朝天呢!”馆长说,他还记得音乐学院附中有一帮学生来泖港镇“三秋”劳动,正赶上全国都争先恐后学习河南七里营,掀起成立人民公社的高潮。学校领导要求学生们捐钱,女同学还剪了长辫卖钱,让合作社买化肥、办食堂。其实不止上海近郊农村,当时音乐学院一百多名师生组成五个队分别赴江苏、浙江、福建、安徽、山东五省进行“四边”“六边”活动(边劳动、边创作、边演出、边采风、边学习、边辅导)好几个月。

老金想到这火热的青春时代,似乎也兴奋了,“那年春节组织的宣传队,高唱《炼钢工人歌》,大家都觉得超过英国佬,用不了十五年了!”

他们几个说来说去只记得大跃进时期那些“口号式”的歌名,一句旋律都哼不出来。馆长说:“这些歌把标语口号当歌词,谁还能记得这些顺口编出来的调调啊。”老金推了推他的黑边眼镜说道:“所以上次王建国来做讲座时说,歌词一定要写得生动。”

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无边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

老金紧接着说:“像这首歌,我教过的每一个班的孩子都喜欢唱,当年我们听‘小喇叭’广播跟唱的情景也都还历历在目。”说罢,在座的四位老人家竟异口同声地唱起来了。真是如他所说的那样,隽永之作必定是以美感人的。

这首歌1953年由原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工作团创作组长张文纲作曲,管桦作词。第二年,教育部将其编入小学音乐教材,从此传唱了好几代人。张文纲少年时期因唱救亡歌曲而走进音乐圈,后考入重庆中央训练团音乐干部训练班,并曾到青木关国立音乐院学习,师从当时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胡然学习声乐,向贺绿汀、江定仙、陈田鹤等大师学习乐理和作曲技术理论。管桦是著名的诗人、作家,写过很多饶有诗意又生动形象的歌词。

他们二人曾合作过多部优秀音乐作品。而这首歌的创作过程,也真是可以拍成电影画面的:诗人傍晚时分正在儿童营地漫步,恰好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有一群少先队员在活动,有的在松树下站着,有的在草地上趴着。当时满天梦幻般的彩霞把一切变得美极了,孩子们望着脚下碧波荡漾的湖水和远处大田里随风起伏的稻浪,他注意到这时天边的云层里恰有一只飞鹰,正展开翅膀,慢慢掠过夕阳向远方飞去……正是在这平凡的景象中,艺术家看到了其中不平凡的象征意义,不久他将诗文交予作曲家,《我们的田野》这首歌也就诞生了。

后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上映过一部描写北大荒开垦的青年们艰苦奋斗的电影,片名就叫《我们的田野》。编剧正是因为记住了儿时这首歌所唱的诗意境界,才会坚信未来终将是美好的,并以此信念支持自己和同伴们。

说到这些事,不知怎的,会客室里竟一时沉默无语。我望向窗外,已是夕阳满天的时候了。“走吧,感谢大家唱了一下午,我们到田春楼吃小笼去,我请客。”我起身说道。推让了一番,大家终于一起上路。不知不觉,曾经的少年们又轻轻地唱起那首歌,走在泖港镇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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