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回声·逍遥游
2023-08-23李鹏程
李鹏程
“丝绸之路”上的音乐是永恒流动的河川。这无形的声音汇入文人的诗词里、藏经洞的壁画上、音乐家的歌声中。在当今世界各地,很多音乐家依旧传唱着关于丝路的音乐,以开放的姿态跨越古今、东西、雅俗之间的藩篱,源自不同地域的声音就这样神奇地融入各类当代音乐风格。
我的脚步和耳朵曾一次次在陌生的世界流连忘返,故于此“丝路回声”专栏分享所见所闻,在“逍遥游”“乐人谈”“十问”三个板块中,见证“丝绸之路”的精神和声音在当代的无限延伸。这一抹新鲜的色彩和你处于同一时空,或许在未来某个奇妙的时刻,你会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听见他们在永恒歌唱。
1986年版《西游记》的片头曲,相信你一定能哼唱得出来。
那首《云宫迅音》堪称“中国第一电音神曲”。所有观众都被它成功“洗脑”,甚至忘记了《西游记》里还有琵琶、板胡奏出的民乐佳作。
片头孙悟空腾云驾雾,配上当时最时髦的电音,令中国观众耳目一新。女声咏唱自始至终没有唱词,把人声当成一种乐器,是影视音乐的常规操作。
唐僧的同时代人喜爱透过胡乐远眺西域,在那些猎奇的耳朵中,少有人会真的踏入那“荒蛮之地”。在唐代人听来,胡乐的色彩虽诱人,却最危险。唐三藏沿丝绸之路的旅程,被吴承恩写成神话小说,当代人自然要为之配上最奇异的音色。
和《西游记》一样,科幻电影最喜欢用电子乐。从1956年上映的《禁忌星球》(Forbidden Planet)开始,诡异的电子音色成为探索未来的标配。
二十世纪下半叶,电子音乐设备的发展速度堪比航天器。1980年前后是日本电子产业的巅峰期,在当时NHK电台与央视联合制作的纪录片《丝绸之路》中,喜多郎用合成器制作了一沓丝路主题配乐,因被用在1994年版《射雕英雄传》中而被中国观众熟知。
1977年,日本雅马哈公司推出了价格昂贵的电子合成器CS-80。它先在1980年的英国科幻剧《神秘博士》中大放异彩,后在希腊作曲家范吉利斯(Vangelis)手中铸就传奇。范吉利斯的音乐我们并不陌生,2002年韩日世界杯的主题曲《圣歌》(Anthem)就是出自他的手。除了动感电音版之外,《圣歌》还有一个韩日乐器主奏的版本,其中最令人感到震撼的是日本“鼓童”(Kodo)乐团的太鼓声,他们的鼓声随后一年也出现在了谭盾配乐的电影《英雄》中。范吉利斯用电子合成器CS-80为电影《烈火战车》(Chariots of Fire)所作的配乐荣获第五十四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配乐,其中的主题曲登顶美国Billboard排行榜。在电影《银翼杀手》(Blade Runner)中,他真正挖掘出这个新型乐器的潜力,营造出半个世纪前的科技声景,获英国电影学院奖和金球奖最佳配乐提名。
同为教科书级别的科幻经典,《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以史诗般的气魄将古典音乐带向木星,《银翼杀手》则用电子音乐把复制人带回城市。很多人觉得这两部电影剧情拖沓,那是因为这类电影就像歌剧——剧情只是冰山一角。如果你将耳朵沉浸其中,会感受到音乐和画面编织的梦境,会惊叹作为赛博朋克电影的开山之作,竟还拥有如此迷离的诗意。
在我看来,《银翼杀手》配乐最独特之处,是通过阿拉伯音乐与电子音效的合成,将观众引入神秘之境。这部影片的城市设定是洛杉矶,但镜头更多指向的是亚裔聚居区。男主角德卡正是在亚洲市场随着印度音乐的塔布拉鼓点觅得蛇鳞这一关键线索,发现藏在唐人街的复制人莎乐美正在与蛇表演“七纱舞”,而莎乐美的戏剧形象则源自巴勒斯坦地区。这一系列场景回荡的背景音乐《未来故事》(Tales of the Future)更像是远古回声,讓人难以辨别咏唱者是男性还是女性,更没人明白歌词意涵。其实,这段唱词模仿的是阿拉伯语,仅用能指层面的语音效果,没有所指层面的意涵干扰影片。希腊歌手戴米斯·鲁索斯(Demis Roussos)即兴唱出这段类似伊斯兰晚祷的旋律,这源自其幼年在埃及生活时的记忆。另一曲《大马士革玫瑰》(Damask Rose)也是由鲁索斯伴着卡曼恰琴声低吟出来,他曾与范吉利斯合作乐队,还演唱过《烈火战车》的主题曲。
二十五年后,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Denis Villeneuve)拍摄了《银翼杀手2049》(Blade Runner 2049)。续集配乐出自汉斯·季默(Hans Zimmer)和本杰明·沃菲斯齐(Benjamin Wallfisch)之手,两人延续了全片音乐使用电子合成器的做法,并且再次调用早已被淘汰的电子合成器CS-80作为主导音色,包裹最新的电子音效,既有致敬,又不老套。为了营造复制人总部的神秘氛围,他们电子合成了欧亚大陆各类具有宗教色彩的音响,沃菲斯齐接受《影乐志》访谈时透露了《华莱士》(Wallace)一曲的素材来源:“你在这里还能听到类似寺庙敲钟的声音,这是受到了甘美兰音乐的影响,还有像东欧的僧侣音乐、蒙古呼麦这些看似毫无关联但实际内在却很相通的音乐素材,来暗示华莱士给自己盖的其实是一座神庙。”
伟大的科幻作品大多会借助人们对未来的幻想探索人类存在的终极命题。弗兰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在科幻巨著《沙丘》中说:“人类每次正视自己的渺小,都是自身的一次巨大进步。”这部小说让很多导演与音乐家打开了“上帝视角”,半个世纪以来的许多科幻电影与音乐都受此启发。
1974年,导演亚利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组建了一支梦幻团队打算拍摄《沙丘》,可惜最终因耗资太大,没能成功。他为各星球的不同势力设想了不同的音乐,例如为厄崔迪家族配乐的是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乐队,他们当时刚发行的经典专辑《月之暗面》被人们称为“太空摇滚”;为哈克南家族配乐的是岩浆乐队,他们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发行的一系列融合摇滚专辑被誉为“异星史诗”,每首歌都用他们自己发明的外星语来讲述外星故事。
佐杜洛夫斯基的各种设想,后来被团队成员用在了之后的许多科幻大片中。1980年,导演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即将开拍《沙丘》之際,亲兄弟英年早逝,悲痛中的他放弃了这部“宇宙史诗”,转而拍摄出了更有人情味的《银翼杀手》。事实上,导演大卫·林奇(David Lynch)曾在1984年拍出了电影《沙丘》,但却沦为笑柄,连他自己都不愿署名。直至2021年,丹尼斯·维伦纽瓦的大漠极简美学与汉斯·季默的异世界配乐合璧,人们才得以在电影院里感受到符合原著的视听震撼。
《银翼杀手2049》的场景在城市,《沙丘》的场景在沙漠,于是丹尼斯·维伦纽瓦的镜头有了更多留白,汉斯·季默的配乐则掺杂了诸多野性声音。《沙丘》同时被奥斯卡、金球奖和英国电影学院奖评为最佳原创配乐,很多观众表示不解——汉斯·季默为克里斯托弗·诺兰(Christopher Nolan)的一连串神作配乐听起来更过瘾,为什么他上一次获得奥斯卡还要追溯到1994年的动画电影《狮子王》(The Lion King)?主要原因在于:汉斯·季默标志性的后简约主义电音风早已充斥在好莱坞,连中国的《流浪地球》配乐都是阿鲲从他的工作室学来的,人们期待不一样的声音。汉斯·季默超越自我的方式,就是将欧亚大陆各个角落的乐音汇聚在《沙丘》,就如他将非洲采集来的民间音乐植入《狮子王》那样。
汉斯·季默说自己最喜欢的科幻电影配乐有《银翼杀手》和《禁忌星球》。小时候他听到《星球大战》交响配乐时就突发奇想:“难道不该用一些风格更奇特且异域的乐器来突出这是一个遥远的星系吗?”于是,他在自己一直痴迷的《沙丘》中实现了这个想法,在这里,电子音效与管弦乐只是各类原始声音的陪衬。
拉开大幕之前的黑屏,我们听到了萨督卡的低吟,这种喉音演唱类似蒙古呼麦,经音频压缩器处理后形成了惊悚的听感。片中各大势力有着各自的主导音色,在争夺香料的过程中纵横交织。这令人想到五百年前航海家们其实是出于对香料的渴望,才经由海上丝绸之路阴差阳错完成了地理大发现。
大幕拉开后,出现第一曲《厄拉科斯之梦》(Dream of Arrakis)。急促散乱的鼓点后,是均匀的砂槌声,厄拉科斯的美丽沙漠随之浮现。我最初读到书里反复出现的“咚!咚!咚!咚!”时,内心想象的正是这样的声音。主人公在沙漠中也会听到这砂槌声,并如履薄冰般避免自己的脚步声引来危险。
男主角保罗出现,字幕显示已是10191年,观众听到象征原住民弗雷曼人的配乐,乐器声指向悠久的历史深处。这首《剧变前兆》(Herald of the Change)的独奏乐器是杜杜克(duduk),源于亚美尼亚,沿丝绸之路传入中原后称为“筚篥”,在唐代至元代的边塞诗歌中时常出现。如今我们称这件乐器为管子,赵季平在1982年曾为管子与民乐队谱写了著名的《丝绸之路幻想组曲》,希腊作曲家雅尼为央视纪录片《河西走廊》所作的片头曲的主奏乐器也是它。今年年初的热播电视剧《三体》,第二十二集进入游戏世界探寻三体文明时,久久回荡的正是这首出自《沙丘》的主题音乐。
神秘组织姐妹会的配乐是“诡异”的女声。第三首《贝尼·杰瑟里特》(Bene Gesserit)是密密麻麻的耳语说唱,每当片中暗示姐妹会势力时就会若隐若现。第四首《戈姆刺》(Gom Jabbar)最具特征的是女歌手卢瓦尔·科特勒(Loire Cotler)野性的嘶吼,环绕着阿拉伯调式强调的增二度音程,出现在保罗挺过圣母测试的高光时刻。
为了得到独特声音,汉斯·季默还利用效果器放大常规乐器发出非常规音色,比如让大提琴发出西藏铜钦的声音、让电吉他发出苏格兰风笛的声音、让笛子发出阴风呼啸的声音。这些尝试赋予了电影与众不同、也最贴近原著的气质。
在即将于今年年底上映的《沙丘2》中,上述的异世界音乐还将延续和发展。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沉醉在杜比全景声影院里,见证人类最古老与最前卫声音的一次次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