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品评中的女性美和性别意识
2023-08-23周睿
周睿
摘 要:历代书论中有丰富的女性美内涵,其发展主要经历了三个阶段:魏晋南朝书法品评中女性之妍媚是优美典范与时代风尚,唐代书评中达到隆盛又逐渐衰落,宋代以后女性美在道德批评中被贬抑,导致书法品评中女性美的价值判断呈现双重标准。传统书论多把女性作为『被看』的审美对象,这种物化倾向是女性性别角色被男权社会规训的结果。社会性别思想能帮助我们觉察书论的时代偏见,对传统书法品评有超越性判断。
关键词:书法品评 女性美 性别意识 审美批评 道德批评
在文学和绘画领域,由于女性形象描绘得具体细腻,历代文论和画论积累了丰富的女性美品评,当下的研究也从女性主义和性别思想角度做了不少新颖的解读。书法领域由于书体形式的抽象,体验其中的女性美一直仰赖历代书论的诠释,也形成了特定的品评范畴和欣赏取向,但尚未有专题研究全面地进行批判性梳理。
古代书论由于道德批评对审美批评的过度干预,性别意识的局限,在女性美价值上存在诸多偏见,因此我们要跳出以往的认知模式,而不是盲目认同,通过宏观的历史梳理,重新进行价值评判。
魏晋南朝书法品评中的优美典范与时代风尚
魏晋南朝是审美自觉和独立的时代,书法形式美的追求登峰造极,也引发书法品评多用美好的自然和人物形象来譬喻书法,其中『游女』『仙女』『舞女』等婀娜美妙的女性形象经常出现,比如锺繇形容八分书:
『去若鸣凤之游云汉,来若游女之入花林。』[1]传王羲之《书论》对比书法风格:『或如壮士佩剑,或似妇女纤丽。』[2]袁昂《古今书评》:『卫恒书如插花美女,舞笑镜台。』[3]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萧思话书如舞女低腰,仙人啸树。』[4]杨泉《草书赋》描写『提墨纵体,如美女之长眉。』[5]除了这些具体的比喻,书评中也提炼出大量与女性美相关的审美概念,如妍媚、婉媚、媚趣、艳丽、绮丽、秾丽、纤丽、韵妙等等,其中『妍』和『媚』运用普遍,最为典型,成为代表时代审美风尚的品鉴范畴。南朝虞龢《论书表》就以『妍』概括书法的审美趋势:『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认为王献之书『穷其妍妙』,更胜其父。[6]王僧虔《书赋》也把『妍靡深功』[7]作为书法形质追求的目的。
相对于『妍』,『媚』更具动态美和诱人魅力,运用也更频繁。当时文人描写女性的诗文特别注重媚态的捕捉,如曹植《洛神赋》描写宓妃『柔情绰态,媚于语言。』[8]何思澄《南苑逢美人诗》『媚眼随羞合,丹唇逐笑分』,施荣泰《杂诗》『来时娇未尽,还去媚何极』,[9]将美人娇媚撩人的风情刻画得余味悠长。李笠翁曾说:『态之为物,不特能使美者愈美,艳者愈艳,且能使老者少而媸者妍,无情之事变为有情,使人暗笼络而不觉者。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10]可见『媚』从众多女性美概念中胜出,不只美艳,更胜在情态与性感,令审美体验更加活跃强烈。两晋南朝书论中的『媚』俯拾皆是,如王羲之形容字间的顾盼呼应:『作一行,明媚相承。』[11]羊欣将『骨势』和『媚趣』对举,评王献之书法:『骨势不及父,而媚趣过之。』[12]虞龢《论书表》评『(王献之章草)宛转妍媚。』[13]王僧虔评郗超草书:『紧媚过其父,骨力不及也。』评谢综书:『书法有力,恨少媚好。』评谢安书:『婉媚玩好。』[14]陶弘景提倡媚趣:『日觉劲媚,转不可说。』『《太师箴》小复方媚。』批评『纯骨无媚』的书法。[15]庾元威《论书》也将『骨力』与『婉媚』并举:『余见学阮研书者,不得其骨力婉媚。』[16]『媚』以其对婉丽风流令人心旌摇荡之魅力的准确提撕,登上了书法舞台的中心,与『骨力』『骨势』并列,刚柔相济,阴阳合德,成为书法审美范畴不可或缺的一极。并以『媚』为中心,形成了一系列审美范畴群,遍布于晋唐书论中。
晋唐书法品评中女性美从隆盛到逐渐衰落
魏晋南朝尚妍媚的书法品评沾溉于魏晋风度,名士们优美倜傥的审美追求遍布日常生活。以《世说新语》里名士的仪容来看,士族男性的审美认同大都有女性化倾向,在孔武雄壮之外,更欣赏柔美温润,回避厚重张扬,偏爱轻盈飘逸。比如形容名士王恭『濯濯如春月柳』[17],『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18],杜弘治『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19]容止、赏誉等篇中大量以珠玉喻人,如『裴令公有俊容仪……时人以为「玉人」。』[20]嵇康『风姿特秀……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21]美男子处处受到人们的喜爱,『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22]更有俊美异常的卫玠被众人围观而『观者如堵墙』[23]。东晋南朝由于政治上的偏安,名士们沉湎于审美生活,不仅在姿容上风靡打扮修饰,在文艺创造上更孜孜于美的精雕细琢,将书法形式美推向了高峰。所以虞龢《论书表》总结『古质今妍』,正是看到了妍美代替质朴的巨大飞跃,缤纷的女性美在唤醒美感自觉,激发人的审美创造力,抚慰生命的痛苦与虚无方面可谓力量巨大。隋唐一统后,虽然北方民族在武力上征服了南方,但南朝士人精致优雅的审美生活方式和艺术品位却蔓延开来,成为时代文明杰出的引领者。
初唐名家学习南朝绮艳书风,柔化了北碑的雄强刚硬,创造出壮丽典雅的楷书典范,全民趋尚,书论皆鼓吹之。李嗣真《书后品》評:『虞世南萧散洒落,真草惟命,如罗绮娇春,鹓鸿戏沼,故当子云之上。褚氏临写右军,亦为高足,丰艳雕刻,盛为当今所尚。』[24]张怀瓘《书断》评『褚遂良,真书甚得其媚趣,若瑶台青锁,窅映春林,美人婵娟,不任罗绮。增华绰约,欧、虞谢之。』『薛稷……书学褚公,尤尚绮丽,媚好肤肉,得师之半,可谓河南公之高足,甚为时所珍尚。』[25]欧阳询也提倡『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丽则绮靡而清遒。』[26]虽然也有书论家窦蒙在《语例字格》中指出:『雌:气候不足曰雌』『纤:文过于质曰纤。』[27]批评书法过度追求女性美会有气势不足和文饰纤弱的缺点,但王字的隆盛,初唐四家的标榜以及全民的风尚,都将书法对女性美的追求推向巅峰。
随着国运从壮势走向衰变, 儒学复兴以振作士气,颜真卿、柳公权等人新的书法经典诞生,中唐以后,书法品评的审美取向开始转变,张怀瓘在《书议》中提出:『风神骨气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28]据此对王羲之草书提出批评:『逸少草有女郎才,无丈夫气,不足贵也。』[29]『虽圆丰妍美,乃乏神气,无戈戟铦锐可畏,无物象生动可奇,是以劣于诸子。』[30]韩愈的《石鼓歌》甚而戏谑王字:『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31]雄强的风神骨力和奇锐的个性追求在审美竞争中胜出,女性美在书法品评中的地位开始衰落并被批评。
尽管审美的重心在位移,但观念的惯性巨大,即便如颜真卿创造出雄浑朴茂的书风,他的书论还是以『雄媚』为尚,在《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中,『媚』频频出现:『岂不谓趯笔则点画皆有筋骨,字体自然雄媚之谓乎?』『乃偶以利锋画而书之,其劲险之状,明利媚好。』『真草用笔,悉如画沙,点画净媚,则其道至矣。』[32]这种品评标准依然沿袭了初唐以来的取向,说明此时女性美与阳刚美还是并驾齐驱,主要在褒义上广泛使用。即便到了五代,《旧唐书》评柳公权书:『初学王书,遍阅近代笔法,体势劲媚,自成一家。』[33]『媚』的审美地位依然很高。
宋代以后女性美在道德批评中被贬抑
宋代经历儒学复兴运动后,新儒家的审美观重质轻文,重气节,轻色相,把君子人格与道德涵养作为艺术评论的核心,因此對于书法形式中的女性美倾向予以批评和贬抑,造成女性美品评的萎缩和衰落。
宋人书论一方面延续了晋唐对『媚』的推崇,一方面又深受韩愈观点影响,将『俗』与『姿媚』关联起来。在晋唐备受推崇的『媚』范畴,不仅带上了道德批评色彩,而且成为低层次的美感,如朱长文《续书断》品评颜真卿:『公之媚非不能,耻而不为也。退之尝云「羲之俗书趁姿媚」,盖以为病耳。求合流俗,非公志也。又其太露筋骨者,盖欲不踵前迹,自成一家,岂与前辈竞其妥帖妍媸哉!』[34]颜真卿推崇的『雄媚』,在朱长文的阐释中变为『耻而不为』的『媚』,『媚』成了『病』和『流俗』。北宋书论道德化倾向突出的黄庭坚曾批评:『数十年来,士大夫作字尚华藻而笔不实,以风樯阵马为痛快,以插花舞女为姿媚,殊不知古人用笔也。』批评『蔡君谟书如《胡笳十八拍》,虽清气顿挫,时有闺房态度。』[35]提出:『凡书要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妇子妆梳,百种点缀,终无烈妇态。』[36]『凡书之害,姿媚是其小疵,轻佻是其大病。』[37]『姿媚』的内涵,不再是魏晋名士对明媚多姿的女性美的渴慕,也不是唐代『雄媚』『劲媚』中的刚柔并重,而是由浮华、工巧、软弱、流俗、病疵、少节操等来暗示其贬义,通过『新妇』和『烈妇』的对比,反对娇美文饰,提倡气节刚烈,将女性的外表和性别特点与德行高下挂钩,使书法对女性美的追求背上了挥之不去的道德负罪感。尽管也有苏轼这样坚持审美独立性的书家,以『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38]的兼容态度,给予女性美足够通达的理解和赞扬,但不能阻挡宋代书论道德化的整体趋势。这种转换,与宋代士人的精神转向密切相关,宋代士大夫对唐代政治中的『女祸』多有怵惕,把社会风气的奢靡、国家的衰亡归因于过度的审美娱乐与物质享受,儒家对家国的强烈责任感,对君臣士人都提出了更严格的修心立身要求。而禅宗和道家所谓的超越态度和清淡趣味,都在内心深处涤荡了文人的审美观,使他们的品评不再是单纯的审美标准,而让书法节制对美的追求,担负起诚意正心,纠正时风的使命。
由于道德批评的过度干预和否定态度,书法品评中女性美地位跌落至低谷。元明时期虽然赵孟頫的秀美书风主导书坛,但道德批评依然有过之,如虞集《论书》:『方圆平直,无所假借,而从容中度自可观……乃若颇邪反侧、怒张容媚,小人女子之态,学者戒之。』[39]女性之媚态已经下滑到与『小人』并列的卑下处境。赵孟頫妍美的书法在明清的道德批评中也成为他个人节操软弱的证明。明代项穆评:『赵孟頫之书,温润闲雅,似接右军正脉之传,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40]张丑《清河书画舫》也完全认同赵书『过为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41]清初道德批评最激烈的傅山,提出『宁丑毋媚』[42],极力批判奴书:『作字如作人,亦恶带奴貌。试看鲁公书,心画自孤傲。』[43]鄙薄赵书:『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近细视之,亦未可厚非,熟媚绰约,自是贱态,润秀圆转,尚属正脉。』同时批评董其昌书法『尚暖暖姝姝』『好好笔法近来被一家写坏』[44],傅山从遗民节气的道德视角贬斥『赵、董』,偏于柔媚的书风被痛骂为『奴性』和『贱态』。这种偏见也多见于清代书评,如冯班评:『赵殊精工,直逼右军,然气骨自不及宋人,不堪并观也。』[45]包世臣的评语也带鄙夷:『子昂如挟瑟燕姬,矜宠善狎』[46],康有为更是以奚落的口吻嘲笑『吴兴、香光,并伤怯弱,如璇闺静女,拈花斗草,妍妙可观,若举石臼,面不失容,则非其任矣。』[47]钱泳评王文治书学赵、董『入轻挑一路,而姿态自佳,如秋娘傅粉,骨格清纤,终不庄重耳。』[48]帖学后期的这几位代表书家在书法品评中一直被双重标准左右,审美判断的肯定欣赏和道德评判的否定贬损互相抵牾。
清代尚碑,推崇『重、拙、大』的风格,以二王为代表的帖学流美之风日渐边缘化以至衰微。金农在《鲁中杂诗》中写道:『会稽内史负俗姿,字学荒疏笑骋驰。耻向书家作奴婢,华山片石是吾师。』[49]碑学书家们耻于学习妍媚书风,纷纷取法雄强或古拙的碑版。清末刘熙载《书概》更是把『士气』与『妇气』对立,并将『妇气』列为人性诸多缺点之首,要坚决抛弃之:『凡论书气,以士气为上。若妇气、兵气、村气、市气、匠气、腐气、伧气、俳气、江湖气、门客气、酒肉气、蔬笋气,皆士之弃也。』他将『孔明庙前之柏』与『灵和殿前之柳』对比,得出『取姿致何如尚气格』[50]的结论。『姿致』与『气格』在晋唐曾是融合的取向,创造了审美的一座座高峰,而发展到后期则形成对抗与分裂。这种带有『厌女症』的偏执判断,足以见证宋代以来道德话语和男权中心意识的不断强化,男性代表了人性的杰出品质,高居精神优越的顶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斥责女性性别角色中的诸多缺点。而长期以来书法品评中女性话语的缺失,使女性无法去抵制或反驳投射到她们身上的负面指责。
书论中女性美品评地位的隆升与衰落,既是纯粹的审美批评与道德批评之间较量的结果,也暗含着历史发展中男女权力关系的演变,道德批评的背后,隐藏着道德话语被男权异化,成为男性维护优越地位的一套话术。最典型的表现就是书法品评对女性美持续出现矛盾的双重态度,同样一个书论者,有时表现出对纯粹女性美的欣赏,有时又站在道德评判角度贬低。比如黄庭坚一面频繁赏悦『妩媚』,评『东坡书随大小真行皆有妩媚可喜处。』[51]『今观钟离寿州小字《千文》妩媚而有精神』[52],一面又居高临下地批评『媚』的病疵和流俗。明代项穆推崇中和之美,给予女性美充分的重视,但话锋一转又从道德角度抨击:『灿烂似锦,艳丽如花,初视彩焕,详观散怯,正如平时夸伐,自称弘济,一遇艰大,节义遂亏,抑又其次矣。』[53]刘熙载提出隶书要『倔强寓款婉』[54],柳书只有『刚健含婀娜』才接续了褚书的神韵,[55]但又倾向贬抑『姿致』,以全称判断反对『妇气』。清中期杨景曾作《二十四书品》将『妩媚』列为最后一品:『海棠春睡,颜如舜华。清姿秀闼,脂泽香车。微云浣月,挹露流霞。无丈夫气,博美人夸。纤不厌巧,浓不厌葩。投时利器,贻笑方家。』[56]一方面认定『妩媚』为书品中不可或缺的一品,迷恋其美的千姿百态,一方面又讥讽其『无丈夫气』,最终不过是『投时利器,贻笑方家。』相对于『神韵』『古雅』『潇洒』等纯正面价值的书品范畴,『妩媚』总是在正价值与负价值之间滑动,既流露出男性真實的审美需求,又时时借道德批评话语打压女性美,暗示出男性更加刚强优越,更有道德精神品格。这也是传统思想中长期盘踞的男尊女卑思维在书论中的惯性反映。只有对女性美保持超越道德的立场和审美态度,以男女平等的观念审视不同性别的美,才能在品评中走出这种歧视的怪圈。
传统书论中女性的『被看』:物化与规训
传统观念下对女性美的欣赏,主要包含自然形式美与内在德性美。女性在容貌、身材、仪态上被更高地要求,以满足男性的观看之欲,女性被当作赏玩之『物』,而其德性美被限制在柔顺、谦卑与忍耐之内,精神主体性、个性及才能普遍被忽视、贬低。这一点可与西方审美传统类比,比如古罗马西塞罗就将美分为秀美娇丽和威严高贵,前者属于女性,而后者唯男性独享。西方启蒙运动以来,更是强调男性是精神的、理性的和独立刚强的,而女性是肉体的、感性的和软弱依附的。这些和刘熙载对比『士气』与『妇气』,『气格』与『姿致』,然后崇尚『士气』与『气格』的观点惊人的相似。东西方在长期男权至上的社会环境中,将男女性别角色逐渐定型化,形成了所谓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固化内涵,并带有明显的地位高下之分。
书法品评中的女性美多被局限于女性气质,特别是外表的美和性格的弱,这实质上是女性在传统社会中的角色和地位造成的。她们长期处于政治、生产和教育的边缘,在家庭关系中始终处在附庸地位,经济不能自立,权利极其有限,在道德上却被要求承担各种责任并终生奉献,甚而被作为男性财产可以赠送交易。女性角色内容主要是男性价值利益主导的结果,其中女性美标准来源于女性是否为男性提供了审美的愉悦需求以及家庭利益的完满。由于女人要依靠男性才能生存,形成了女性依赖、服从、仰视男子的心理定势,将『女为悦己者容』和贤妻良母内化为自我的标准。因此,男性对女性的『看』,不仅是外表审美的自然需求,更含有对女性的规训,福柯曾说:『用不着武器,用不着肉体的暴力和物质上的禁制,只需要一个凝视,一个监督的凝视,每个人就会在这一凝视的重压之下变得卑微,就会使他成为自身的监视者。』[57]男性的『凝视』塑造了女性角色,她们的才华和能力被压抑束缚,唯剩下体貌美和德性柔顺,成为千百年来男性和女性共同认可的『永恒的美』。[58]由于书法偏于抽象形式,无法在点画中呈现女性的德性内容,因此书法品评中的女性美偏于姿色美更多,也有提到『烈妇』『夫人』『幽闲女德』『贞静之德性』,但并不多,主要还是在审美层面满足男性的需求。比如:韦续《墨薮》评:
卫夫人书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蛾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沼浮霞。褚遂良书字里金生,行间玉润,法则温雅,美丽多方。[59]项穆《书法雅言》论书法之形质:瘦而腴者,谓之清妙,不清则不妙也。肥而秀者,谓之丰艳,不丰则不艳也。所以飞燕与王嫱齐美,太真与采苹均丽。譬夫桂之四分,梅之五瓣,兰之孕馥,菊之含丛,芍药之富艳,芙渠之灿灼,异形同翠,殊质共芳也。[60]又如佳人之艳丽含情,若美玉之润彩夺目,玩之而愈可爱,见之而不忍离。
书论者将美女与林林总总的花和美玉并列,在姿色和体态上细细品味赏玩女性美。
进而还有暗示性感美的书评,如窦臮《述书赋》评景乔书:
丰媚轻巧,纤慢旖旎。[62]
米元章评蔡襄书:如少年女子,访雨寻云,体态妖娆,行步缓慢,多饰铅华。[63]
黄庭坚评:李西台字出群拔萃,肥而不剩肉,如世间美女,丰肌而神气清秀者也。[64]
杨慎《墨池琐录》品味笔墨之肥美:扬子云曰:『女有色,书亦有色。』试以色论,诗云:硕人其颀。左传云:美而艳。艳,长大也。汉书载昭君丰容靓饰,唐史载杨妃肌体丰艳。[65]
何良俊《四友斋书论》评:元章过于姿媚,如丰肌美妇,神采照人。[66]
对『丰媚』『妖娆』『美艳』『丰肌』的描绘,无不流露出男性审美的眼光。而且对于一些典型的女性美比如『新妇』,书论中也时有提到,『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妇子妆梳,百种点缀。』[67]『《司马昇》如三日新妇, 虽体态媚丽, 而容止羞涩。』[68]『新妇』集中了女性美的各种审美要素,且『羞涩』和『点缀』中暗藏了难以言传的性感魅力。尽管『新妇』不如『烈妇』贞刚,不如『夫人』大方,在道德评判上被贬责,但在审美的角度却为男性书家所欣悦,并乐于转换来譬喻书法美。
蒋寅在《美感与性感——先唐诗歌对女性美的表现》里指出:
女性很长时间里都是一个沉默的群体,处在被奴役、被欺凌、被追逐、被玩赏的位置。所以对女性的观照、表现和评价,无不出自男性的视角,无不是男性话语……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知道中国古代的女性形象,纯然是按照男性的意志模塑出来的,体现了男性世界的伦理和审美要求。
从书论中搜集到的女性形象来看,既有高洁神圣的『天仙玉女』『凌波神女』,也有端庄淑德的『夫人』『烈妇』『静女』『淑媛』,还有赏心悦目的『佳丽』『游女』『婵娟』『新妇』,甚而可以亵玩的『舞女』『伎乐』『宫娃』,被讽刺的『东施』『失行妇人』『倡优』等等,无不是根据男性心理取舍呈现的女性角色。书论领域由于长期处于雅正精英的话语系统中,在以女性美論书时,始终保持着矜持节制的赏玩态度,又掺杂道德批评的贬斥意味。
传统书论中的女性美品评,不仅为我们提供了欣赏美的一种生动视角,而且透露出女性美审美地位的时代变迁,隐藏着男性对女性角色的规训和价值取向。传统书论是在男权文化中产生的知识体系,女性在此知识体系中不仅失语,而且在宋代以后多被贬抑。长期以来由于人文知识生产以男性为主,他们往往以人性代表自居,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掩盖了其中的社会性别权力关系,人们将不少偏见和谬误作为常识接受,而这对固化女性的负面品质和边缘地位产生了极大的消极影响。
社会性别思想从女性主义思潮发展而来,它批判男性中心认识论,指出其知识生产中所谓的客观性、理性以及伦理中性、价值中立不过是一种虚构的神话,知识往往被男性中心主义的偏见所扭曲。而社会性别思想的切入,有利于打破这种偏狭,形成一种新的认知角度和结构。[70]
通过对传统书论中女性美线索的梳理,不仅可以觉察其历史演变规律,而且能够挖掘出隐含在书法批评中的权力关系和性别歧视,从而跨越性别等级与对抗的观念,对于书法表现出的女性美持更公允的评判,以更兼容而平等的审美态度看待女性美与其他审美类型的关系,重新书写女性话语参与的书论史。
注释:
[1]王镇远. 中国书法理论史[ M ] . 合肥: 黄山书社,1990:27-28.
[2][3][4][6][11][12][13][14][24]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C].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28,75,81,50,28,47,53,59-60,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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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转引自蒋寅.中国诗学之路[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91.
[10]李渔.闲情偶寄[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205.
[15]河内利治.汉字书法审美范畴考释[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61-65.
[17]《世说新语·容止39》[G].
[18]《世说新语·容止2》[G].
[19]《世说新语·容止26》[G].
[20]《世说新语·容止12》[G].
[21]《世说新语·容止5》[G].
[22]《世说新语·容止7》[G].
[23]《世说新语·容止19》[G].
[25]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C].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192,203.
[26][27][28][29][30][32][34][36][40][45][54][55][62][67]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C].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106,167,146,149,147,279-280,324,355,532,553,688,705,250,355.
[31]黄永年译注.韩愈诗文选译[M].徐州:凤凰出版社,2011:217.
[33]《旧唐书·柳公权传》[G].
[37]《山谷老人刀笔》卷四[G].
[38]苏轼.次韵子由论书[G].
[41]张丑.清河书画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519.42]
[44][46][47][48][50][53][60][61][63][65][66][68]崔尔平选编点校.明清书论集[C].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562,563,1092,1387,1033,1196,280,272,286,65,64,134,1371.
[43]傅山.题昌谷堂记[G]//霜红龛集:卷十八.
[49]《冬心先生续集》自书墨迹稿本,转引自黄惇等.中国书法史[M].沈阳:辽宁美术出版社,200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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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陈孟康书.马永注.陈孟康书《诗画书三品》[M].北京:中国书店,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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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荣维毅.女性美的自然基础和社会标准[G].北京社会科学,19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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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蒋寅.中国诗学之路[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76.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中国书论范畴集解』(20B F100)阶段性成果。南京艺术学院校级科研创新团队建设项目资助。
作者单位: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
本文责编:张 莉 苏奕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