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夏天
2023-08-23小秦
小秦
每当回想北野武电影里的夏天,通常会有种违和感。如今我们对夏的理解,在他的镜头里都不太成立。那里的夏天毫不漫长,总是很早开始,草草结束;那里不制造热情,没有酷热、摇摆乐、比基尼与加冰的果酒,无畏阳光地裸露肌肤;更多是一种胆怯,逃避,冷淡。电影里的角色,一旦进入六月,仿佛便不会说话。男人要么蜷缩在松垮的三件套里,全然不惧热的侵犯;要么穿着更似晚春或早秋的线衫与长裤,视觉微凉。女人同样,只是线条更加散漫,没精打采,小心翼翼。日常风景融化在略微过曝的光线里,一经定格,就是一幅无声无息令人想停下来的画。
在若干部发生在夏天的北野武电影里,我们记住的情节往往是——明晃晃的午后和黯淡的晚上,《花火》里流氓和硬汉上演动机可疑的浪漫戏码;不会说话的情侣,在完全看不到旁人的沙滩和公路上缓慢移动,《那年夏天,宁静的海》一如它的名字,让银幕内外的表演者与观众几乎感觉不到汗的气味;童真是偶尔的意外,但我们会忽略《菊次郎的夏天》那些被解构过的善意,那一点点真实的汗水和笑脸并没有减少我们的犹豫:一位流氓的善良究竟是温暖还是寒冷?
当我们试图重构北野武电影里的夏季片段,并重温这些老电影时,难免会起疑,这是一个套嵌着冬天面具的假夏天吗?一个如此安静、冰冷、矛盾的北野武之夏。
冰冷的夏
理解北野武的夏天,必须提及1997年的电影《花火》,凭借这部电影,他拿下当年威尼斯金狮大奖。由导演本人亲自扮演的面无表情的刑警西佳敬,几乎代表了整个上世纪90年代外界对日式硬汉的全部想象。
而不同以往日式电影里对夏天的温情表现,《花火》里的夏日,充斥着失败,它们聚拢在主角西佳敬的身边:同事的负伤,妻子的绝症,还有意外去世的小孩。他承受失败的打击,同时自觉地对全部失败负责,并一步步从正义走向背德。
这份失败,自然令《花火》里的夏天,从一开始就呈现冷调,如果不是那些独特美感的场景,我们几乎快要忘记这是一个发生在6月的故事。刑警从冷柜里取出的水瓶,挂着水珠;流氓顶着乱发,奔跑时会突然静止,摆出怪异的站姿;夏天的城市,原本不应该是一年中最安静的,但北野武却执意拍摄安静,双腿残废的青年坐在轮椅上独自面对大海,整整一分钟的无声,只有蓝色海浪在来回冲刷沙滩;孤独的刑警走在夏夜的花火下,皱紧眉头,心事已经像一条拧出水的毛巾,唯一可能泄露情绪的双眼则被一副墨镜盖住。
一种心事重重的冷峻,成为北野武电影里夏季仪式感的代表画面。粘稠感几乎不存在,却和人造冷气无关,仿佛夏天本來就是寒冷的,行走其中的人,他们需要克制自己的情感,表现闷闷不乐,嘀咕着一些愚蠢的烦恼,才可令这夏日气氛足够严肃。更微妙的是,观众既无法在这样的夏日景色中感受到压抑和悲伤,甚至也无法嘲笑他们的古怪和固执。随着故事进展,我们知道这可能是主角人生的最后一个夏天,几乎不可避免地走向终局。
自然无法忘记在这样一个夏天里,那些仓促、临时,甚至狼狈的逃跑。西佳敬从追逐罪犯,到成为罪犯被追逐着奔跑,从来也不凌厉,倒多了一分善良。电影最后,西村敬带着妻子做最后的旅行,美好的时光不可追回,充斥在银幕上的夏日尾声,只有无休无止的寂寞。
“再给我一点时间。”
《花火》的结局,西村敬对前来逮捕他的人说。镜头停留在他的面孔上,之后场景转入一片灰蓝泛白色调的夏日海边,在海边的一根独木前,西村和妻子望着无法放飞风筝的白衣少女,一并构成北野武镜头里最让人难忘的夏日风景。它让人感觉战栗,不可避免地发抖,继而流下热泪。
宁静的夏
1965年,美国导演布鲁斯·布朗用一部名为《无尽之夏》的纪录片,记录两位来自美国加州的男孩,为了找到全世界最完美的浪而进行的一场冲浪之旅。纪录片拍摄了几乎半个地球的夏天风景,仿佛用摄影机为“夏天”一词增加了一个新的注释——冲浪。
冲浪意味着冒险、自然、热情和生命力,在波浪中尖叫,欢呼,制造人为与自然合并而成的音乐,毫无疑问这代表夏天。任何看过冲浪的人都难以抵抗它的魅力。想要成为一个冲浪者,首当其冲要有充沛的活力,但对于生活在横滨某处野海小城的青年茅而言,他的活力很难表达。他是个哑巴,交流的障碍和身体内对冲浪的激情形成冲突,没什么能够安慰这个冲突,只有梦中千叶县的海边,他计划已久的冲浪比赛能够平复他躁动的心。
拍摄于1991年的电影《那年夏天,宁静的海》或许是北野武有史以来最安静的电影。同样以夏天为背景,与三十多年前的《无尽之夏》形成鲜明对比,一个热闹非凡,宛如自然歌舞片,一个极度安静,接近默片。一个谈论人如何表达激情,一个刻画人受困的激情。
向来与粗鄙、暴力挂钩的北野武,在《那年夏天,宁静的海》里,表现出难以言喻的纯真,青年茅和恋慕她的少女无数次缓慢移动到海边,等待好的浪的时机,一遍遍练习。贵子会在茅朝浪奔跑时,像小动物般收起他脱下的线衫、白色卡其裤,整齐叠好。短短十几秒的镜头,北野武用人如何对待衣服的几个动作,诠释了何为爱情。茅的笨拙、认真、顽强,在那片发光到几乎透明的海边,全然没有冲浪该有的自由能量,只剩下哀愁。
而这哀愁,又因为贵子沉默的爱而有了另外一层生命力。
冲浪的海必然不会如此宁静,冲浪的夏天也必然不会如此寂寥,贵子和茅一次次前往的海,几乎无人问津,安静到仿佛可以听见砂砾滚动的声音。影史上很难有比这部电影更安静的大海。恋人手中白色的冲浪板,经过很多夏天海水的浸泡,已经旧成米黄色,但那梭形的冲浪板,仍然像鱼一样的形状微微泛着自由的神采,轻盈,自若。
相信每一个看过《那年夏天,宁静的海》的影迷,多少都会想要亲自看一看电影里的那种大海,经历一个电影里那么安静平和的夏天。我们来到无数个近似的海边,拍摄无数想要表达宁静感的夏天,脑海中联想起电影里的那些镜头,白色的公路,海边小小的青山朦胧成影子,青年茅和贵子拜访小城上所有的冲浪店,想要找一块他们喜爱的冲浪板。
所有场景都让人难以判断时间和温度,他们总是在夏装外套着一些其他衣服,只有走到海边,才会露出胳膊和小腿。
和北野武一样热衷于毫无焦躁的夏天的人,是否也会理解北野武内心的这一点点温柔呢?他喜欢让人物待在夏天,却不想让他们感受溽热和吵闹,仿佛在他看来,夏天其实是一个能够隐居和逃避的季节。
矛盾的夏
流氓是北野武的最爱,那种人人避而远之,提起就掩目皱眉的浑噩生活,北野武喜欢帮他们讲讲道理。从《凶暴男》到《座头市》,他惯于表达流氓的尊严。而向来热爱夏天的北野武,自然也要让他最爱的流氓,有一场独树一帜的夏日之旅。
没有看过《菊次郎的夏天》的话,往往会以为“菊次郎”是海报上那个小孩,完全无法和一旁笑容狰狞的北野武联系起来。毕竟有阳光、向日葵、牛蒡叶和玉米地的画面,必定是属于小孩的夏天。直到电影结尾我们才知道,原来叫“菊次郎”的是这个流氓。流氓没有出现在烟屁股遍地的桌球馆,霓虹灯遍布的高速路,没有去隐蔽的小镇催账,而是走在绿色田野里,保护一个小孩。
在这部北野武难得拍摄了传统日影夏日风格的作品里,他不再执着于营造一个表面上的、那种他最热爱的冷感,而是借由插入一个最不搭配风景的猥琐流氓,从更深处来表达一个颇为遗憾和寂寞的夏日旅行。
意外结伴的恶徒与少年,一边感受美好的自然风景,一边目睹种种世人百态。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矛盾的夏天:水中芦苇上的青蛙、蔚蓝大海、闪烁星空和填得满满当当的绿色后,是一路遇见的变态、好色大叔、收保护费的黑道打手、唠叨的宾馆服务员与看似没耐心的飞车族。
即使色彩明亮,内里还是那个灰色调的夏天。
随着夏日风景的不断推进,我们渐渐发现恶徒也只是一个倒霉的中年人,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文身不过拿来装腔作势,并不是什么真的黑道;因为赌博输了钱,所以只好徒步搭顺风车去东京;随时随地占小便宜,有时还会撒泼耍赖。
我们很难确定菊次郎究竟是为了补偿小男孩,还是为了补偿自己的童年,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陪伴。但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样充满巧合和浪漫的夏天只能是个童话,它只可能出现一次。他看似热切,内里依然是冷硬。
重温童年的夏日,意味着重温当下和过去的矛盾,以及妥协。成年后,我们很难拥有真的童真,因而不会轻易有机会构建出这样矛盾感的夏天。即使努力营造,也難免会像一件冒牌时装,或者即刻过时的潮流,缺乏合理支撑,无从确切演绎。我们难以复刻童真,是因为我们太过于相信它已经消失。
只有在电影里,一切才具有合理性。
想要走进一个北野武的夏天,需要一颗冷静、寂寞、又矛盾的心。需要一点点装模作样的潇洒,和绝不解释的沉默。这个夏天杜绝汗水、速度和拥抱,但欢迎一切并肩行走,狼狈奔跑,错时节的穿着,漫无目的的凝视,最重要的是,要相信那看似极为简单的矛盾感。即使它可能并不真实存在,是彻底的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