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震：片刻的不朽

小秦

拍攝这天，张震和我们谈起他人生看的第一部电影，来自匈牙利籍导演乔治·帕尔在1958年执导的奇幻歌舞片《拇指仙童》。电影讲述了身高五寸，只有掌心大小的仙童汤姆，被一对人类伐木者夫妇收养，尽管不属于人类世界，但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随时随地观察人类生活，并一再和他的玩具朋友们演绎那些他看到的，人类如何相遇又如何相爱的情节。张震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看了多少遍《拇指仙童》，每看每笑，每当银幕里，扮演小汤姆的美国演员拉斯·坦布林开始在镜头前翻滚、高歌，露出各种喜悦和悲伤的表情时，他总会浮想联翩，仿佛自己也成为仙童，在电影里的小镇里快乐地生活着。

或许正是年幼时无数次看《拇指仙童》中的某一次，缔结了张震和电影的缘分。午后或者傍晚，银幕上熟悉的乐段响起，从真实的生活暂时脱离，来到快乐而多彩的伐木镇。张震说小时候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成为一名演员，但我们却因此有了更浪漫的想象，电影里汤姆在伐木镇观察和模仿人类生活的场景，也许已在暗中为他设定好人生。

初学者

成为演员已经三十余年，张震仍时常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

并非有意谦逊，只是认为表演本身没有尽头，任何角色都是一段全新人生。所谓演员，便是在生活的真实中学习，在镜头的虚构里再现。

那条界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十四岁那年，父亲对他说去拍部电影，说好只是一个暑假，结果一拍九个月，结束后，张震从看电影的人，成为电影中的人。十四岁第一次站在大银幕里，扮演一位同龄少年，在尚未完全确定青春到底为何时，他走进了距离他隔代之远的小四的世界，在电影橘色光线里，若有似无地理解那些既近又远的情绪。

早些年他也曾有过困惑，“搞不清楚状况”，即使现在回想，张震也依然难以回答，电影究竟有没有带给他一些本质性影响。

“只言片语很难概括，很难说清楚。”

清晰的时刻更多来自外界，因为那张辨识度过分鲜明的面孔，有着天生适配银幕的线条，可以被各种形塑，拥有各种可能性。时而疏离，时而亲密，时而足够稳重，时而又天真得让人无法相信。

在一些人眼中，他是《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的小四，也是《春光乍泄》的小张，人生似乎只需截取个别瞬间，便足以让人无法忘记。拥有最简单的目的，同时又有最深邃的情感，这些角色里的青涩和纯真，似乎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够贴切演绎。但对于跟随多年的影迷而言，小四和小张只是张震的上半场，他还是《吴清源》里心无旁骛、孤傲清冷的棋圣；《卧虎藏龙》里狂野热情的罗小虎；《一代宗师》冬夜里火车上温柔低头的一线天；《绣春刀》里从容不迫的侠客沈炼……

张震演绎过的每个角色都在不同程度上盖着“难以取代”的印记，但回顾自己银幕上的角色，他只说每次都在尽力接近创作者的想法。

看似一帆风顺的演员之路，实际上回忆起来，还是有过一些怀疑和退却。张震清晰地记得那些不确定的时刻：无法确信自己身为演员的方向，质疑自己能够做到的程度。这些时刻之所以能够过去，如今来看，似乎是因为一旦下定决心就走到底的意志。并不需要刻意强调，似乎只要走进镜头，进入一个新的角色，意志便会排除许多干扰，敦促他，像一位初学者般投入角色。

为《吴清源》学习围棋，为《一代宗师》学习八极拳。一方面当然是为电影和角色做准备，但其实，张震说，在准备中，他也真的爱上这些事情。

“即使到现在，我还是很乐意为角色去学习一些没接触过的东西。”

虚构者

一些古早新闻，会把张震的表演之路形容为一种必然。

出生演艺世家，自小便在电影氛围中长大，关于父亲如何“骗”自己去杨德昌片场的故事，张震在采访里讲过很多次，却始终不觉得这条路有百分百的必然性。“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是一种偶然，包括我和电影的关系。”他到今天都没有问过当年父亲为何会想要他去出演杨德昌导演的电影，没有任何提前的暗示，只是某次下课回家后，父亲告诉他的一个决定，或者说是建议。

父亲究竟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电影的片刻”，总之当时糊里糊涂去了，成年后，也不会刻意追求一个所谓的答案。

小时候即使知道父亲的演员身份，他也几乎很少和家人一起看父亲的作品。

“不大适合小孩看。”

当时家人的顾虑是这样的。待到适龄阶段，能够看一些电影或者进行一些有关电影的交流时，张震也时常意识到，父亲有一种那个年代特有的矛盾和克制。

“思想新颖开明，行为却有些放不开。”张震说道，他是个相对早熟的小孩，所以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和父亲，有一种跨代的距离感。常常话讲到一半似乎觉得就够了，说是严苛也不准确，更像是一种无法开口的温柔。

成为一名演员后，父子之间关于电影的讨论，时常也以：“那部电影还不错，你看了吗？”“我觉得这部也还可以。”开始和结束，不大会有非常饱满的对话。张震说这是他和父亲之间关于电影的交流方式。这种交流似乎本身也很像是一部电影，令人又一次忍不住想要把“电影”一词，与张震联系起来。

“《卧虎藏龙》是我人生的分界线，不仅是对演员这个身份的确定，更多还有一种对人生的确定感，当时跟着剧组跑了很多地方，增长了许多见闻，认识了不少优秀的导演和演员。”

从李安到田壮壮到侯孝贤再到路阳，就像一个走出房间的少年，不断探索自己电影世界的边界，张震说其实还有很多他想要尝试的角色，虽然没有很强的企图心，但每一次选择，都会或多或少进入到他的生活里。

“阶段性的作品带给我的感悟很重要，它们也都变成我的生活。”

外界很难为张震定义的原因，多少也和这点有关，他的作品风格各异，近年来在表演形式的尝试上一再拓宽，接拍古装仙侠剧《宸汐缘》，参与话剧《江/云·之/间》，对其他电影演员而言，多少是会惧怕的尝试，张震却似乎没有任何动摇。

坚定的可能不只是张震的选择，还有他始终与镜头和虚构的那分适配感，无论出现在什么类型的创作里，他总能引人注意。

他自带沉稳又随性的气质，时常会混淆场景和实际生活的联系。《绣春刀》上映时，社交网络上有网友扒出《2046》当年在戛纳首映记者会的片段，单独截出一个张震等待提问时注视镜头的片段。评论异口同声“像一部电影”“短短数秒仿佛读出一个故事”，明明只是一个采访片段，谁也无法解释清楚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目光、怎样的气氛，但大家心口一致这么认为。

而无论第几次面对张震，我们也始终能够感觉到这种类似的东西，他简单、直接、认真又坦诚，在被问及最近的有趣经历时，他会仔细告诉你，“在琢磨话剧舞台上演员要如何利用灯光来表演”，提到某部作品或和某位演员的合作时，他会认真回忆当时拍摄的缘起和细节。年初大火的韩剧《黑暗荣耀》里主角母亲的扮演者，曾经和张震一起合作过金基德导演的电影《呼吸》，我们提到这段被网友翻出来的合作，张震甚至还记得对方当时给自己听的CD。“在拍摄现场，她一直给我听她喜欢的韩国独立音乐。”

无论是讲述自己，还是谈论他人，分享工作或偶尔交流一点点生活，张震始终让人有一丝好奇，觉得还有什么没有被讲述，明明我们的距离很近，是真实生活里的彼此，然而问答间，张震与采访者依然可以形成一种引人好奇的氛围感。提问是不够的，回答也不够，只能“钻”进过去或现在的作品里，多看几次那些镜头里他的五官和动作，感叹他是多么适合镜头，时不时惊喜于他的浑然天成，时不时又仿佛心领神会般知道为什么有些角色只有他才可以诠释，哪怕遗憾，似乎也合理。

完成者

这两年，张震想要投身电影幕后工作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很难说清楚具体的起因，张震告诉我们，先前有和朋友们一起准备一些剧本上的事情。“想要找到一些好的故事，然后去完成。”今年，他也开始接触监制的工作。从台前到幕后，从创作者到发现创作者。看待电影的角度和感受原来会如此截然不同，资金如何构成、资源如何调度，幕后工作绝大多数需要强烈的理性支撑，而幕前的演员则一直需要强大的感性力量做辅助，角色转换间的适应，对张震而言，幕后工作仿佛从另一个角度拉近了他与电影的关联。

拍摄完好莱坞团队操盘的科幻电影《沙丘》，张震随后又加入由奈飞团队与韩国电视台联合制作的剧集《苏里南》。两部作品的完成，也让张震学习到不同团队幕后工作的方式和风格、如何控制成本、时间和制作节奏要如何把握。与此同时，张震坦言拍摄中，确实遇到了一些表演的困难，但很快他便从解决这些困难中得到快乐。

“一开始和《苏里南》导演的沟通中，因为语言关系，我发现我们很难彼此理解对方。”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张震索性在表演COVER STORY 封面人物AUG.2023过程中加了一些他认为有意思的部分，“我给这个角色加入了一些潮州话，因为我设想陈震应该是福建广东一带的华裔后代”。导演最初完全没有这样的设定，但在实际表演时，却渐渐接受了张震的表演方式，这让张震久违地感受到表演创作如何横跨语言达成交流。

《沙丘》的拍摄有大部分空景，很多时候就连张震自己也不确定到底自己在镜头的哪里，但很快他便习惯，开始想象自己真的来到了沙丘的星球上。

“镜头离远，感觉自己好像就在真实的世界里，并不是在演戏。”

最终，张震又一次顺利完成了这些角色。

我们问起张震之后的工作计划，他告诉我们近期将有一部电影开拍，尽管行程和工作依然紧凑，但他的口吻轻松，仿佛把從容写在脸上。

从14岁到今天，生活里的那些转折和经历，仿佛开始得总是那么偶然。逃避一个暑假，或者学习一门新的技艺，交一些新朋友，或去一些全然陌生的地方。原因总是不同，但他有一点从未变过，只要决定的事，都会尽力去做，似乎对张震而言，完成便是一种意义。

“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演员始终要认真对待角色，导演始终要努力拍好电影。”

不禁令人想起他喜爱的八极拳，风格朴实、自然，却讲究拳拳到肉，每一次气定神闲后的瞬间出力，考验的是背后的笃定与从心。出拳是瞬间的变化，力道却是永恒的练习，电影的道理似乎也一样，每一个转瞬即逝的片刻，一旦成为胶片，就会不朽。所谓片刻的不朽，便是说对于相信的事情没有过一次犹豫，发生过的、用心过的，就是自然。张震从不衡量时间、得失，但这一切却恰好形成他的风格，努力的意义正是假以时日能够轻描淡写它，能够从容接受人生的各种交出和给予。这些年他看似很多变化，又好像什么也没变，我们很少听到他随便否定过去，又总是会对他的下一次出现而充满期待。

就像《拇指仙童》里的仙童汤姆，时间同样是以一种“毫不厌倦”的方式在张震的世界行进。他不随便表达，我们也能感觉到他依然好奇的内心，随时观看与想象，随时成为任何一种他想成为的张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