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的三种文学形态
——中国轴心时代的文学精神转换
2023-08-23黄玉顺
黄 玉 顺
(山东大学 儒家文明省部共建协同创新中心, 济南 250100)
中国最古老的传世经典《诗经》《尚书》《易经》(古经),同时也是中国最古老的传世文学作品。本文从文学的角度研究《周易》,探讨其作为文学创作的特征,即它所呈现的文学形态及其所表现的文学精神。
一、《周易》的文献构成及其时代
众所周知,《周易》由经与传组成;不仅如此,《周易》的古经部分其实也由不同的文献构成。这就是说,《周易》是由三个不同时代的文献构成的:殷商时代的《易经》古歌(以及历史记载)、“殷周之变”以后的西周《易经》筮辞和属于“周秦之变”的战国《易传》文本。
(一)《周易》的经传分离
汉代以来,《周易》经传不分;20世纪以来,经传分离。(1)郑吉雄:《论二十世纪初〈周易〉“经传分离”说的形成》,《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学术界通行的看法是,《周易》包含两种不同的文献:《易经》成书于周初,是占筮之书;《易传》成书于战国时期,是义理之书。对此,高亨提出“以经观经,以传观传”的原则:“解经则从筮书的角度,考定经文的原意。”“解传则从哲学书的角度,寻求传文的本旨。”(2)高亨:《周易大传今注》,载《高亨著作集林》第二卷,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自序”第4页。
(二)《易经》的文献分析
关于《周易》的作者,班固说“人更三圣,世历三古”,韦昭注“伏羲、文王、孔子”。(3)班固:《汉书·艺文志·六艺略》第六册,中华书局,1962,第1704页。后来加上周公而有“人更四圣”之说,出自朱熹:“经则伏羲所画,文王、周公之辞也;并孔子所作之传十篇。”(4)朱熹:《周易本义·周易上经》,廖名春点校,中华书局,2009,第29页。这种传统说法,已被现代学术研究所否定。学界普遍认为,《易经》(古经)的作者不能确定,可能是由周初的巫史之官编定,其编纂类似于甲骨卜辞的编纂,是对过去占筮记录的编辑整理结果。
不仅如此,《易经》本身也由两种不同的文献构成,即在编排“占辞”(吉凶占断)的同时,还编入了一些殷商时代或殷周之际的“象辞”(诗歌、歌谣)。这个发现过程大致如下。
1.《易经》与《诗经》之“比兴”的类比
古人已意识到,《易经》与《诗经》的“比兴”之间具有类同性。唐代孔颖达指出:“凡易者,象也,以物象而明人事,若诗之比喻也。”(5)《周易正义·坤卦》,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影印本),中华书局,1980,第18页。此后,宋代陈骙说“《易》之有象,以尽其意;《诗》之有比,以达其情”;明代张蔚然说“易象幽微,法邻比兴”;清代章学诚说“《易》象通于《诗》之比兴”,等。(6)转引自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第68页。但古人并没有说《易经》即是诗或《易经》中有诗。清初顾炎武的《音学五书·易音》,也只是音韵学而非诗学的研究。(7)顾炎武:《音学五书》,中华书局,1982。
2.《易经》诗歌的零星发现
这个过程始于20世纪20年代,最突出的是以下几家。
郭沫若1928年的论文《周易时代的社会生活》第三节(8)郭沫若:《周易时代的社会生活》,《东方杂志》1928年第25卷21号、22号,后收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载《郭沫若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2,第60-63页。,首次发掘了7卦之中的古歌片段:屯卦六二爻;贲卦六四爻;离卦九四爻;井卦九三爻;震卦卦辞;归妹卦上六爻;中孚卦九二爻。(9)黄玉顺:《撩开诗神面纱的一角——郭沫若对〈周易〉古诗的天才觉察》,《郭沫若学刊》1995年第2期。
李镜池1930年的论文《周易筮辞考》第四部分“周易中的比兴诗歌”,也发现了一些《易经》古歌的片段。他列举了十九爻的例句,并详细分析了两节歌谣:明夷卦初九爻;中孚卦九二爻。(10)李镜池:《周易筮辞考》,《古史辨》第三册上编,后收入《周易探源》,中华书局,1978,第38-50页。
高亨1962年出版的《周易杂论》第四章第二节“《周易》的艺术特点”,用《诗经》“赋比兴”的范畴来分析《易经》里的一些“短歌”:(1)赋:中孚卦六三爻;丰卦上六爻;睽卦上九爻。(2)比:否卦九五爻;鼎卦九四爻;井卦九三爻。(3)兴:大过卦九二爻、九五爻;明夷卦初九爻;中孚卦九二爻。(11)高亨:《周易杂论》,齐鲁书社,1979,第54-69页。
此外还有一些零星研究,(12)恽灵曦:《〈周易〉卦爻辞中之歌谣与中国文学的起源》,《北平晨报:学园》1934年1月;王岑栋:《谈〈周易·卦爻辞〉中的诗歌》,《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62年第2期;周光庆:《试论〈周易〉中的诗歌》,《华中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4期;平心:《略说〈易经〉与〈诗经〉的关系》,载《李平心史论集》,人民出版社,1983,第63-100页;张善文:《〈周易〉卦爻辞诗歌辨析》,《文学遗产》1984年第1期;黎子耀:《〈易经〉与〈诗经〉的关系》,《文史哲》1987年第2期;傅道彬:《〈周易〉爻辞诗歌的整体结构分析》,《江汉论坛》1988年第10期;叶玉华:《西周的爻辞与兴诗》,《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4期;赵俪生:《试说〈诗·小雅〉与〈易·卦爻辞〉之间的关联》,《东岳论丛》1991年第1期。大致不出上述范围。(13)程刚:《〈周易〉卦爻辞的文学性——〈周易〉与文学关系研究综述之二》,《河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
以上各家的研究成果,存在着两点根本的局限:其一,未能明确将古歌与占辞区分为两种不同时代的文献;其二,未能突破爻与爻之间的界限,仅限于一爻之内,故其所发现的古歌数量很少。
3.《易经》古歌的全面系统发掘
1993年,笔者的论文《〈易经〉古歌的发现和开掘》第一次明确提出:“成书于周初的《易经》本身又是对一种更古老文献的诠释,这文献乃是殷周歌谣,其诠释才是占辞。”(14)黄玉顺:《〈易经〉古歌的发现和开掘》,《文学遗产》1993年第5期。1995年,拙著《易经古歌考释》指出:“《易经》里已经隐藏着一部(比《诗经》)时代更早的‘诗集’。”(15)黄玉顺:《易经古歌考释》(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绪论”第1页。此书完成于1993年,初版为巴蜀书社1995年第1版。这是迄今为止研究《易经》诗歌的唯一专著,明确将歌谣与占辞区分为两种不同时代的文献;并突破爻与爻之间的界限,共发掘出67首(节)诗歌。(16)同上书,“绪论”第1-34页。因此,张岱年先生认为,此书“为古代诗学研究开辟了一个新区宇”(17)同④书,“张岱年序”第1页。此序收入《张岱年全集》第8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第298页。。
兹以坎卦为例(引号区分古歌与占辞,着重号标明古歌的韵脚,下文的引用格式与此相同)(18)《易经》古歌的韵部,与《诗经》的韵部差异较大,这是两者之间的时代差异所致。参见黄玉顺:《易经古歌考释》(修订本),“绪论”第7-9、30-31页。:
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
初六:“习坎,入于坎窞。”凶。
九二:“坎有险。”求小得。
六三:“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
六四:“樽酒,贰簋,用缶。纳约,自牗。”终无咎。
九五:“坎不盈,祗既平。”无咎。
上六:“系用徽纟墨,置于丛棘,三岁不得。”
显然,“《易经》古歌比后来的《诗经》要早数百年,后者是从前者发展而来的”(19)黄玉顺:《儒家文学史纲》,海天出版社,2020,第70页。。
(三)《周易》文献的时代转换
上述《易经》古歌、占辞、《易传》三种文献,乃是中国轴心时代(The Axial Age)思想观念转换的经典体现。(20)雅斯贝尔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华夏出版社,1989,第7-8页;黄玉顺:《“生活儒学”导论》,载《面向生活本身的儒学——黄玉顺“生活儒学”自选集》,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中国的轴心时代,一种观点认为是春秋战国时期;另一种观点则上溯到西周时期,即包括王国维所说的殷周之际的社会变革(详后)。
从文学的角度看,与轴心时代的观念转换相对应,《周易》文本体现了三种不同的文学形态,表现了三种不同时代的文学精神(见表1)。
二、《易经》古歌的文学形态
《周易》展现的第一种文学形态是《易经》古歌,它以诗歌的文学形式表现了商朝末世社会各界悲苦的文学精神。
(一)《易经》古歌的文学形式
对《易经》古歌的文学形式,可以从三个方面来分析:诗歌的句式;风、雅、颂的体裁性质;赋、比、兴的创作方法。
1.古歌的句式
汉语诗歌的句式,其发展过程是二言、三言、四言、五言、七言,其间还有长短不齐的杂言(如汉乐府)或长短句(如宋词)。《易经》古歌的句式有二言、三言、四言和杂言。《诗经》以四言为主,可见《易经》古歌确实比《诗经》更古老。
(1)二言
发蒙,包蒙。困蒙,击蒙。(蒙卦)
鸣豫,盱豫。由豫,冥豫。(豫卦)
咸临,威临。甘临,至临。知临,敦临。(临卦)
系遯,好遯。嘉遯,肥遯。(遯卦)
和兑,孚兑。来兑,商兑。未宁,引兑。(兑卦)
(2)三言为主
解卦古歌:
田获三狐,得黄矢。负且乘,致寇至。解而拇,朋至斯。
需卦古歌:
需于郊,需于沚。需于泥,致寇至。
需于血,出自穴。需于酒食,入于穴。
有不速之客,三人来。
(3)四言为主
同人卦古歌:
同人于野,同人于门,同人于宗。
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乘其墉,弗克攻。
同人先号咷,而后笑:大师克相遇,同人于郊。
蛊卦古歌:
干父之蛊,干母之蛊。
干父之蛊,裕父之蛊。
干父之蛊,用誉。
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4)杂言
坤卦古歌:
履霜,坚冰。直方,含章。
括囊,黄裳。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大畜卦古歌:
舆说輹,良马逐。
曰闲舆卫,童牛之牿。
豕贲豕之牙,何天之衢。
震卦古歌:
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
震来厉,億丧贝。震苏苏,震遂泥。
震索索,视矍矍。震往来厉,意无丧:震不于其躬,于其邻。
2.风雅颂的体制
“风雅颂赋比兴”,传统诗学谓之“六义”。毛亨《诗大序》:“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21)《毛诗正义·关雎》,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第271页。“风雅颂”是体裁性质的概念,“赋比兴”是文学创作方法的概念。这套概念也可用以分析《易经》古歌。
(1)“风”指民间作品。朱熹指出:“风者,民俗歌谣之诗也。”“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22)朱熹:《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序”第1-2页。
咸卦古歌(“咸”指男女交感):
咸其拇,咸其腓。咸其股,执其随。
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咸其辅颊,咸其胟。
贲卦古歌(“贲”谓文饰妆扮):
贲其须,贲如濡如。贲其趾,舍车而徒。
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
贲于丘园,束帛戋戋。
睽卦古歌(“睽”谓乖离):
睽孤,遇元夫,厥宗噬肤。
睽孤,见豕负塗,载鬼一车。
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
小畜卦古歌(此写夫妻情感问题):
密云不雨,自我西郊,复自道。
牵复,舆说輹,夫妻反目。
既雨,既处。
(2)“雅”指王公贵族的乐歌。朱熹指出:“雅者,正也,正乐之歌也……正小雅,燕飨之乐也。正大雅,朝会之乐,受厘陈戒之辞也。”(23)朱熹:《诗集传》,第99页。
艮卦古歌(“艮”谓怀恨而视):
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
艮其趾,艮其腓。不拯其随,其心不快。
艮其限,列其夤。薰心,艮其身。
艮其辅,言有序。
小过卦古歌(“过”谓遇见,此写臣不遇君):
过其祖,遇其父。
不及其君,遇其臣。
(3)“颂”指宗庙祭祀的乐歌。朱熹指出:“颂者,宗庙之乐歌,《大序》所谓‘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24)同上书,第223页。
井卦古歌(歌颂“王明”,即君王之贤明):
改邑不改井,往来井。
井汔至,亦未繘井,羸其瓶。
井泥不食,旧井无禽。
井谷,射鲋,瓮敝漏。
井渫不食,为我心恻。井甃,井收。
井洌,寒泉食。王明,并受其福。
革卦古歌:
巩用黄牛之革,巳日乃革之。
革言三就:大人虎变,君子豹变,小人革面。
既济卦古歌(“禴”是宗庙祭祀,商为春祭,周为夏祭):
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实受其福。
3.赋比兴的方法
这是《诗经》文学创作方法的区分,也可用以分析《易经》古歌。
(1)“赋”指直接的记叙描写。朱熹指出:“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25)朱熹:《诗集传》,第3页。
泰卦古歌:
拔茅茹,以其汇。包荒用冯河,不遐遗。
弗亡,得尚于中行。翩翩,城复于隍。
丰卦古歌(“丰蔀”意谓大暗):
丰其蔀,日中见斗,遇其配主。
丰其沛,日中见沬,折其右胘。
丰其蔀,日中见斗,遇其夷主。
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觌。
小过卦古歌(此写捕鸟,“过”谓飞越):
弗过防之,从或戕之。
弗遇过之,飞鸟离之。
飞鸟遗之音,翰音登于天。
(2)“比”即比喻。朱熹指出:“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26)同上书,第4页。
明夷卦古歌(“明夷”通“鸣雉”,喻箕子):
明夷于飞,垂其左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
明夷于左股,明夷于南狩,得其大首。
入于左腹,获明夷之心,出于门庭。
箕子之明夷,初登于天,后入于地。
中孚卦古歌(以“鸣鹤”与“子”比喻“我”与“尔”):
有它,不燕。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得敌,或鼓或罢,或泣或歌。
(3)“兴”又称“起兴”,为写人而先写相关物。朱熹指出:“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27)同上书,第1页。事实上,“兴”与“比”有时很难区分,所以往往统称为“比兴”。
鼎卦古歌(先言“鼎”起兴,同时比喻“妾”“仇”[匹俦]):
鼎颠趾,利出否?得妾以其子。
鼎有实,我仇有疾,不我能即。
鼎耳革,其行塞,雉膏不食。
鼎折足,覆公饣束,其形渥。
鼎黄耳,金铉,鼎玉铉。
大过卦古歌(先言“栋”“茅”起兴,“枯杨”比喻老夫老妇):
栋桡,借用白茅。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
栋桡,栋高。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高”原文“隆”)
(二)《易经》古歌的文学精神
《易经》古歌的时代,大致在殷商王朝的末期,乃殷周代兴之际,即王国维所论“殷周变革”,他说:“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28)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载王国维:《观堂集林》(第2版),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第231-244页。
1.文学主体:社会各界
上文分析了古歌的“风雅颂”体裁性质,这其实也是文学主体的区分。
“风”的文学主体是民众。例如归妹卦古歌(“女”“士”即男女,此诗写“承筐”“刲羊”的劳动):
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
“雅”的文学主体是贵族。例如屯卦古歌(此写贵族“君子”田猎):
即鹿,无虞。
惟入于林中,君子幾不如舍。
“颂”的文学主体是天子。例如归妹卦古歌(“帝乙”是商朝第二十九任君主):
归妹以娣:归妹以须,反归以娣。
归妹愆期,迟归有时。
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
2.文学精神:悲苦
王国维说:“夫商之季世,纪纲之废、道德之隳极矣。”“中丁以后,九世之乱。”“卿士浊乱于上,而法令隳废于下,举国上下,惟奸宄敌仇之是务。”“殷之臣民,其渐于亡国之俗久矣。”(29)同上。并引《酒诰》:“诞惟厥纵淫泆于非彝,用燕丧威仪,民罔不衋伤心。”孔安国传:“纣大惟其纵淫泆于非常,用燕安丧其威仪,民无不衋然痛伤其心。”(30)《尚书正义·酒诰》,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第207页。《说文解字》对“ 衋”的解释是:“伤痛也。”见许慎:《说文解字·皿部》,中华书局,1963,第105页。其实不仅“殷之臣民”如此悲苦,社会各界皆如此:这是一个丧乱的时代,伤痛的时代,悲苦的时代。
诗歌乃是情感的表现,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31)《毛诗正义·关雎》,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第270页。。当然,任何时代都有各种情绪和情感,诸如“喜怒哀乐”(32)《礼记正义·中庸》,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第1625页。,或者“喜怒哀惧爱恶欲”(33)《礼记正义·礼运》,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第1422页。;但是,特定时代的生活,有其情感的基调或主旋律,反映在文学中,就是这个时代的文学精神。
《易经》古歌的文学精神,可一言以蔽之:悲苦。诚如《易传》所论:“其衰世之意邪?”孔颖达疏:“考校《易》辞事类,多有悔之忧虞,故云变乱之世所陈情意也。”(34)《周易正义·系辞下传》,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第89页。
(1)悲苦之“风”
屯卦古歌(新妇之悲苦):
屯如邅如,乘马班如。
匪寇,婚媾。
乘马班如,求婚媾,屯其膏。
乘马班如,泣血涟如。
渐卦古歌(征夫怨妇之悲苦):
鸿渐于干;鸿渐于磐,饮食衎衎。
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
鸿渐于木,或得其桷。
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
鸿渐于阿,其羽可用为仪。
无妄卦古歌(“邑人”,即城市平民之悲苦):
不耕获,不菑畬。
无妄之灾,或系之牛。
行人之得,邑人之灾。
旅卦古歌(“鸟焚其巢”比喻“旅焚其次”,旅人之悲苦):
旅琐琐,斯其所。旅于处,得其资斧。
旅即次,怀其资,得童仆。
旅焚其次,我心不快:丧其资斧,丧其童仆。
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咷。
噬嗑卦古歌(囚徒之悲苦):
屦校,灭趾。噬肤,灭鼻。
噬腊肉,遇毒。噬乾胏,得金矢。
噬干肉,得黄矢。(“黄矢”原文“黄金”)
何校,灭耳。
(2)悲苦之“雅”
蹇卦古歌(王臣之悲苦):
往蹇来誉,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往蹇来硕,往蹇来反,往蹇来连。
讼卦古歌(被褫夺鞶带者之悲苦):
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
不克讼,复即命。鞶带或锡之,终朝三褫之。
夬卦古歌(受刑于王庭者之悲苦):
扬于王庭,孚号。壮于前趾,惕号。
壮于頄,君子夬夬独行,遇雨若濡。
臀无肤,其行次且。
萈陆,夬夬中行,无号。
困卦古歌(入其宫不见其妻者之悲苦):
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
困于酒食,朱绂方来。
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
来徐徐,困于金车。困于葛藟,臲卼。
劓刖,困于赤绂,乃徐有说。
(3)悲苦之“颂”
师卦古歌(王者兵败之悲苦):
师出,以律。师或舆尸,师左次。
长子帅师,弟子舆尸。
涣卦古歌(逃离“王居”之悲苦):
涣奔其机,涣其躬,涣其群。
涣有丘,匪夷所思。
涣汗,其大号,涣王居。
涣其血,去逖出。
离卦古歌(歌颂“王用出征”,反衬对方王者之悲苦):
黄离,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
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出涕沱若,戚嗟若。
王用出征,有嘉折首,获匪其丑。
这些诗歌表明,《易经》古歌的文学精神的确是悲苦,这是末世之悲、乱世之苦。
三、《易经》筮辞的文学形态
《周易》展现的第二种文学形态是《易经》筮辞。筮辞以散文的形式表现了西周初期宗族贵族忧患的文学精神。
(一)《易经》筮辞的文学形式
《易经》的筮辞,是古歌与占辞的错综编辑,但总体上不是诗歌也不是韵文,而是作为四大文学体裁(诗歌、散文、戏剧、小说)之一的散文。
作为早期散文,又是类似甲骨卜辞的筮辞,这些散文都很简短,例如:
元亨,利贞。(乾卦卦辞)
贞丈人吉,无咎。(师卦卦辞)
吉,原筮元永贞,无咎。不宁方来,后夫凶。(比卦卦辞)
这些短小精悍的散文,有的与歌辞合编在一起,如:
“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屯卦六二爻)
“震来厉,億丧贝。”跻于九陵,勿逐,七日得。(震卦六二爻)
“密云不雨,自我西郊。”公弋,取彼在穴。(小过卦六五爻)
有的是纯粹的占辞,如:
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坤卦卦辞)
贞吉,悔亡,无不利。无初有终。先庚三日,后庚三日,吉。(巽卦九五爻)
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蛊卦卦辞)
当时的宗族生活,最重大的事件就是祭祀与战争,正如《左传》所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35)《春秋左传正义·成公十三年》,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第1911页。首先是“祀”。《左传》说:“祀,国之大事也。”(36)《春秋左传正义·文公二年》,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第1839页。所谓“祀”,指宗庙祭祀。宗庙即太庙,是祭祀祖先的地方。例如:
亨,王假有庙,利见大人,亨,利贞,用大牲吉,利有攸往。(萃卦卦辞)
亨,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涣卦卦辞)
“同人于宗。”吝。(同人卦六二爻)
悔亡。“厥宗噬肤。”往何咎。(睽卦六五爻)
除祭祀祖先外,还祭祀天帝,这是当时对上天大帝的信仰。例如:
“或益之,十朋之龟,弗克违。”永贞吉。王用享于帝,吉。(益卦六二爻)
王用亨于岐山,吉,无咎。(升卦六四爻)
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大有卦上九爻)
何天之衢,亨。(大畜卦上九爻)
《易经》的筮辞,本来就是占问天帝的结果。《易经》有一段最特别的筮辞,乃是《周易》筮法的最早记载,与后世的筮法不一样:
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利贞。(蒙卦卦辞)
这里的“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是失传的上古筮法(占卦的方法),与后世的筮法不同,研究《周易》的专家都知道。然而,当时的占法究竟如何,却迄今无定论。
筮辞记载战争,例如:
“迷复。”凶,有灾眚。用行师终有大败,以其国君凶,至于十年不克征。(复卦上六爻)
不富以其邻,利用侵伐,无不利。(谦卦六五爻)
“鸣谦。”利用行师征邑国。(谦卦上六爻)
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既济九三爻)
贞吉,悔亡。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未济九四爻)
当时贵族生活另外一项重要的活动是狩猎,筮辞对此多有记载。例如:
“田获三狐,得黄矢。”贞吉。(解卦九二爻)
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解卦上六爻)
悔亡,田获三品。(巽卦六四爻)
还有一些筮辞,显示出深刻的哲理。例如:
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泰卦九三爻)
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损卦六三爻)
总之,《易经》筮辞以散文的形式,记录并描写了当时宗族生活各方面的情景。
(二)《易经》筮辞的文学精神
这里涉及中国历史上的一次根本变革,即“殷周之变”,从氏族社会转变为宗族社会。王国维说:“欲观周之所以定天下,必自其制度始矣。周人制度之大异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丧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诸侯之制;二曰庙数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37)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载王国维:《观堂集林》,第231-244页。简言之,这就是宗族生活方式的宗法制度。
1.文学主体:宗族贵族
在宗法制度下,宗族贵族既是社会的主体,同时也是文学的主体。《易经》筮辞虽由巫史之官编纂,却是宗族贵族主持的官方文献。古歌的主角,有社会上的各色人等;而占辞的主角,则都是宗族贵族。这是因为,在当时,蓍筮是王室、诸侯的特权,非平民所能与,正如筮辞所言:“小人勿用”(师卦),“小人弗克”(同人卦)。(38)黄玉顺:《周公的神圣超越世界及其权力话语——〈尚书·金縢〉的政治哲学解读》,《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
2.文学精神:忧患
《易经》筮辞的编纂时代是周初,以周公为代表的姬姓宗族对“殷周之变”进行了深刻反思,时刻警惕“殷鉴不远”(39)《毛诗正义·大雅·荡》,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第554页。,避免新王朝重蹈旧王朝的覆辙。因此,《易经》筮辞的文学精神,乃是忧患精神。《易传》追溯历史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故其辞危。”孔颖达疏:“危其辞者,忧其倾危也。以当纣世忧畏灭亡,故作《易》辞多述忧危之事,亦以垂法于后,使保身危惧,避其患难也。”(40)《周易正义·系辞下传》,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第90页。
这种强烈的忧患意识,在《尚书·周书》,尤其是“周公书”(41)黄玉顺:《生活儒学的儒教观念》,载《儒教问题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第115页;黄玉顺:《“民本”的“人民主权”实质及其正义原则——周公政治哲学的解读》,《河北学刊》2010年第3期。中体现得很明显。《易传》也是如此。作者追溯了周初编纂《易经》的忧患意识:“作《易》者,其有忧患乎?”(42)同①书,第89页。“《易》之为书也……外内使知惧,又明于忧患与故。”(43)同①书,第89-90页。“《易》之兴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44)同①。作者解释《易经》筮辞的特点:“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辩吉凶者存乎辞,忧悔吝者存乎介,震无咎者存乎悔。”(45)《周易正义·系辞上传》,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第76-77页。解释震卦:“君子以恐惧修省。”解释卦辞:“惊远而惧迩也。”(46)《周易正义·震彖传》《震象传》,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第62页。解释坤卦“括囊无咎无誉”曰:“盖言谨也。”(47)《周易正义·坤文言传》,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第19页。如此等等。“这是《易传》作者对《周易》成书的时代背景以及作《易》者的思想情感状态的推测。”(48)黄黎星:《〈周易〉对欧阳修文学观念的影响》,《周易研究》1999年第3期。
因此,《易经》筮辞充满了对凶咎灾眚的疑惧、担忧和警惕。例如:
亢龙有悔。(乾卦上九爻)
有孚,窒惕,中吉,终凶。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讼卦卦辞)
“既雨,既处。”尚德载,妇贞厉;月幾望,君子征凶。(小畜卦上九爻)
元亨,利贞。至于八月有凶。(临卦卦辞)
元亨,利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无妄卦卦辞)
“扬于王庭,孚号。”有厉,告自邑,不利即戎。(夬卦卦辞)
“无号。”终有凶。(夬卦上六爻)
女壮,勿用取女。(姤卦卦辞)
征凶,无攸利。(归妹卦卦辞)
“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无攸利。(归妹卦上六爻)
“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咷。”丧牛于易,凶。(旅卦上九爻)
“巽在床下。”“丧其资斧。”贞凶。(巽卦上九爻)
“翰音登于天。”贞凶。(中孚卦上九爻)
亨,利贞。可小事,不可大事。(小过卦辞)
“弗遇过之,飞鸟离之。”凶,是谓灾眚。(小过卦上六爻)
亨,小利贞,初吉终乱。(既济卦卦辞)
“濡其首。”厉。(既济卦上六爻)
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未济卦卦辞)
作为占问的蓍筮,目的是要寻求吉祥的结果,其前提恰恰是忧患意识:“既忧之,无咎。”(49)《周易正义·临卦》,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第36页。也就是说,唯有“终日乾乾,夕惕若”,才能“厉无咎”。(50)同上书,第13页。
四、《易传》的文学形态
《周易》展现的第三种文学形态是《易传》的文学形态,它以韵文和散文的形式,表现了战国时期知识精英恢宏的文学精神。
(一)《易传》的文学形式
从文学的观点看,《易传》既有散文,也有韵文。有学者甚至认为,《易经》卦爻辞中小说体裁也“已开始孕育并趋向成熟”(51)金俊峰:《〈周易〉卦爻辞中的文学体式初探》,《内蒙古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这个论断或许可适用于《易传》中某些记事章节段落。韵文虽有韵,却不是诗歌,因为韵文与散文一样,是说理的;诗歌尽管有时也有记事、说理的成分,但主要是抒情的,即“诗缘情”(52)陆机:《文赋》,载萧统编《文选》,中华书局,1977。。
1.韵文
《易传》的韵文,见《彖传》《象传》《杂卦传》。
(1)《彖传》中的韵文如:
贲亨,柔来而文刚,故亨。分刚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贲彖传)
革,水火相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巳日乃孚”,革而信之。文明以说,大亨以正。革而当,其悔乃亡。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時大矣哉!(革彖传)
(2)《象传》中的韵文如:
潜龙勿用,阳在下也。见龙在田,德施普也。终日乾乾,反复道也。或跃在渊,进无咎也。飞龙在天,大人造也。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也。(乾象传)
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六二之动,直以方也。不习无不利,地道光也。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括囊无咎,慎不害也。黄裳元吉,文在中也。龙战于野,其道穷也。用六永贞,以大终也。(坤象传)
(3)《杂卦传》中的韵文如:
乾刚,坤柔;比乐,师忧;临、观之义,或与或求。屯见而不失其居,蒙杂而著。震,起也;艮,止也;损、益,盛衰之始也……姤,遇也,柔遇刚也;渐,女归待男行也。颐,养正也;既济,定也。归妹,女之终也;未济,男之穷也。夬,决也,刚决柔也;君子道长,小人道忧也。
2.散文
《易传》的散文,见《文言传》《系辞传》《说卦传》《序卦传》。
(1)《文言传》中的散文如:
九五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乾文言传)
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易》曰“履霜坚冰至”,盖言顺也。(坤文言传)
(2)《系辞传》中的散文如: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系辞上传)
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系辞焉而命之,动在其中矣……爻也者,效此者也;象也者,像此者也。爻象动乎内,吉凶见乎外,功业见乎变,圣人之情见乎辞。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系辞下传)
(3)《说卦传》中的散文如:
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谓之长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谓之中男;离再索而得女,故谓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谓之少男;兑三索而得女,故谓之少女。
(4)《序卦传》中的散文如:
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稺也。物不可不养也,故受之以需;需者饮食之道也……
(二)《易传》的文学精神
上文谈到王国维强调“殷周之变”,但对于殷周之后的中国发展更具深远影响的却是“周秦之变”,即从王权贵族封建制的“诸侯国”转向皇权郡县制的“大一统”。(53)黄玉顺:《论儒学的现代性》,《社会科学研究》2016年第6期。《易传》所处的战国时期,正是“周秦之变”的激变时代,政治上是通过军事兼并走向权力“大一统”,学术上是通过思想兼并走向思想“大一统”。
1.文学主体:知识精英
关于《周易》三种文献的作者,如果说《易经》的古歌是商末社会各界的作品,占辞是周初宗族贵族的作品,那么,《易传》则是战国时期知识精英(主要是儒家群体)的作品。其背景,则是学术从“学在王官”到“学在私门”的转移。(54)参见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载顾颉刚主编《古史辨》第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晁福林:《诸子·王官·学统:诸子起源再认识》,《史学月刊》2014年第10期。
《易传》的创作是从孔子开始的。孔子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55)《论语注疏·述而》,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第2482页。所以,司马迁说:“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56)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中华书局,2014,第2346页。当然,学界并不认为今本《易传》就是孔子亲撰的(欧阳修率先质疑(57)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卷七十八《易童子问》,中华书局,2001,第1189页。),但并不否认《易传》渊源于孔子。《论语》记载孔子引证《恒卦》:“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58)《论语注疏·子路》,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第2508页。所以,《易传》里有许多“子曰”字样。可以说,《易传》就是另一种《论语》,即孔子与弟子讲论《易经》的记录。
2.文学精神:恢宏
有学者认为,《周易》“对中国古代文学思想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其哲学体系上”(59)李平、孙老虎:《论〈周易〉对中国古代文学思想的影响》,《江海学刊》2004年第2期。。这个论断对于《易传》散文来说是确切的。因此,需要“从《周易》中寻找文学思想的哲学根源”(60)程刚:《易学与文学关系研究的两种范式——〈周易〉与文学关系研究综述之一》,《河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上文谈到,《易传》所处时代的历史趋势是走向“大一统”(61)《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第2196页。。因此,《易传》文学精神是其内容的哲学精神的体现,即表现为一种统摄天地万物的恢宏(或作恢弘)。这正如《尚书序》所说:“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轨范也。”(62)《尚书正义·尚书序》,载阮元主编《十三经注疏》,第115页。
(1)天地“大一统”的恢宏。《易传》的“阴阳”观念,体现为男女、乾坤、刚柔的观念,象征为“天地”的观念。这是哲学上“天地大化的宇宙空间观”(63)程晶晶:《论〈周易〉对中国传统艺术思维方式的影响》,《理论界》2011年第4期。。所以,《易传》文学精神的恢宏,就表现为统摄天地的精神。例如: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乾彖传)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安贞之吉,应地无疆。(坤彖传)
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也。(姤彖传)
(2)天人之际“大一统”的恢宏。中国哲学是关于人的学问,因此也是关于天人之际的学问。最典型的莫过于《大象传》,其基本结构就是“天道→人事”。例如:
天行,健(乾);君子以自强不息。(乾象传)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坤象传)
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泰象传)
山附于地,剥;上以厚下安宅。(剥象传)
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离象传)
《易传》其他篇章亦然。例如: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系辞上传)
(3)人伦“大一统”的恢宏。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序卦传》)
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家人彖传)
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乾文言传)
综上所述,传世《周易》由三个不同时代的文献构成,即商代的《易经》古歌、“殷周之变”以后的西周《易经》筮辞和属于“周秦之变”的战国《易传》文本。这是中国轴心时代观念转换的体现。与此相应,《周易》展现了三种不同的文学形态,表现了三种不同时代的文学精神:《易经》古歌以诗歌的形式,表现了商朝末世社会各界悲苦的文学精神;《易经》筮辞以散文的形式,表现了西周初期宗族贵族忧患的文学精神;《易传》则以韵文和散文的形式,表现了战国时期知识精英恢宏的文学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