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伦理·域外:多重视角下的宇秀《永福里》
2023-08-22张娟
旅居加拿大的华裔女作家宇秀著有散文集《一个上海女人的下午茶》、《一个上海女人的温哥华》,诗集《我不能握住风》《忙红忙绿》等,在诗歌与散文创作上都取得了不俗成绩,近年来又逐渐转向小说创作。宇秀的创作常常以从上海到温哥华的地理空间的跨越为基础,表现新移民在日常空间的生活状态,描摹出外部生活空间的转型带来的内部心理空间的影响和改变。经历了早期对个人成长和移民生活的书写,宇秀近期发表于《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1期)的小说《永福里》进一步将思想的触角向深处延展。《永福里》既有从苏州弄堂永福里到城市再到海外的空间位移,又有来自平凡生活的日常叙事。宇秀在回忆中从日常生活的琐屑记忆切入城市转型与道德伦理的思考,在流动的时间长河中,在城市化进程中,展现出复杂的时代图景与深沉的人性与伦理思考。
一.记忆中展开的时空故事
宇秀的《永福里》是一段在时空中展开的故事。在巴赫金的“时空体”概念中,“时空体是‘属人的,‘人是时空体理論的价值中心。巴赫金的时空体概念在价值论上延续了他在1920年代关于‘自我-他人关系的论述。”①小说通过“时间”(回忆)——“空间”(永福里)和人的相互结合。在回望的历史中,在温哥华等待来自永福里的“信件”,在永福里准时出现的收信场景,都形成了这个故事的记忆“内核”,连接起大洋彼岸,城市与弄堂。
宇秀《永福里》是一段失去的时空的记忆。露丝玛丽寄给阿胖哥的信,连接着异域与过往。露丝玛丽从温哥华回望永福里,印象最深刻的场景,是一个邮差高喊着收信人的名字。每月邮差都会准时出现在王老太门前,但从来没有一封信是给聋膨阿婆的,更没有人会叫她“拿图章来”,永远不会收到信,仿佛隐喻着永远无法到达的亲情,永远无法言说的遗憾。这个邮寄的场景形成了整个故事的起点,也是故事的内核。背后是聋膨阿婆和王老太混杂着羡慕、争吵、温情、扶持的邻里之情。小说的后半部分,王老太打听到阿婆的新住址,给阿婆寄去一张“大团结”,但其实此时阿婆已经死去。无法送达的钱和牵挂,隐喻着时间的错位,与时代的一去不返。
永福里也是一段关于空间的记忆。当下的温哥华,记忆中的永福里,仿佛电影蒙太奇。永福里在时代的变动中消失,在传统文化中被消解,这种空间的剧烈变动即是时代变迁的体现,也对身在其中的人的心理和行为产生了剧烈影响。作者通过露丝玛丽远在温哥华的断断续续的回忆,拼接起了生活在永福里弄堂的普通底层民众的故事。聋膨阿婆的生活状态也是通过空间的描写呈现出来的。好的空间写作,就是通过空间的陈设、格局、变迁呈现出生活其中的人的经济状态、社会地位、人际关系等多重复杂的面貌。小说中描述了弄堂中的住户的空间结构:“聋膨阿婆的房子,是弄堂兜底的一间屋子。屋里左右两面墙是借用弄堂两户人家各一堵外墙,其中一面墙与王老太家的一间厢房的墙共享。因此,原来王老太家那间厢房朝着弄堂开的窗子就被封住了,只留了个封死了窗子的窗台,仿佛一处小小的历史遗迹。”(摘自原文)从聋膨阿婆的房子的位置和格局便可以看出她的命运也是不被人重视的。“聋膨阿婆家的后墙则是永福里以外人家一栋房子的外墙,所以就没有窗子。这屋子是就着现成的三面墙造的,其实也就是正面带门窗的那面墙才是后来真正造出来的,加了个屋顶而已。这房子的宽度正是弄堂的宽度,而屋顶却比王老太家低好大一截,6号的屋顶是人字形挑高开天窗的。”(摘自原文)聋膨阿婆住的7号屋是加盖的,她的存在仿佛也是一个“附属品”,她不是永福里的主角,但是当她离去之后,王老太却又对她牵挂不已,也正是对空间的描写,凸显出来王老太和聋膨阿婆家境和地位上的差异,才使得后来王老太对聋膨阿婆的念念不忘格外动人,令人叹息,令人感喟。
永福里居住的居民的空间变动就是一种城市化进程的表征。聋膨阿婆走后,7号来来去去换了好几批人家,但都是临时暂住,新来的人家也很少有和王老太亲近的。这是城市化进程中,永福里的人口流动性越来越强的一种表现。永福里原来“熟人社会”一般的邻里关系逐渐被瓦解,永福里之前的老住户逐渐搬出,原来的情感关系和伦理关系都不复存在。直至王老太的女儿也把6号的老房子换成了苏州第一个新开发的新村公寓,卫生条件变好了,换成了带抽水马桶的两房一厅。但是老房换新房,面积缩小了,新房子的户主也不再是王老太了。搬家那天,王老太哭得像个孩子。小说中写道:“邻居们都来劝她,说以后还可以回永福里来看看的。王老太突然停止了哭声说,聋膨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呢!王老太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恐惧,大家顿时肃然。”(摘自原文)王老太用最朴素的语言道出了城市化的真谛,时代的列车滚滚向前,他们走出永福里,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二.城市化进程中的伦理变迁
城市发展过程中,身处其中的平民是最容易感受到经济方式和生存样态的改变对伦理道德的冲击的。在《永福里》之中也可以感受到城市化进程中的普通个体的伦理嬗变。正如钱穆所说:“家庭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最重要的柱石,我们几乎可以说,中国文化,全部都是从家庭观念上筑起,现有家庭观念乃有其他的一切。”②永福里几户人家的命运,正是一代城市化转型过程中的国人命运的缩影。小说深入到城市的日常生活肌理,尝试发现普通人的生活伦理的转变,在平凡人物的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中,看到因经济发展和城市空间变化而带来的伦理困境。
永福里的故事是通过信件逐渐显影的记忆,永福里最动人的内核来自于人。聋膨阿婆是传统熟人社会的伦理象征。聋膨阿婆的丈夫是个皮匠。他们都在社会的最底层,没有子女,也没有亲情的慰藉。她羡慕邻居王老太。王老太有个独子阿玉,医学院毕业分配到河南工作,每月都会寄给王老太汇款单。这个时刻,聋膨阿婆总是感叹王老太的福气。聋膨阿婆和王老太有过误会,但是很快又尽释前嫌。可能是为了弥补自己内心的遗憾,聋膨阿婆接受了一个突然到来黑胖男孩。这是她侄子的儿子,虽然邻居们知道她从未生养,但是阿婆把所有的爱倾注在了这个孩子身上,阿婆家里也天天飘出油锅的香味了。她努力抚养这个孩子,从物质到精神上都竭尽全力。但是像所有有去无回的爱一样,这个孩子并没有回报她同样的爱。世情凉薄,这个孩子走后一直没有回来。
聋膨阿婆依恋亲情,无私付出,渴望得到回报,深信自己会得到侄子的回报。她离开了永福里去找侄子。这个7号小屋就空在了这里。后来终于有了聋膨阿婆的消息,却事与愿违,她并没有获得自己想象中的亲情的回报,被气生病,不久便死去。聋膨阿婆最先离开了永福里,带着对传统亲情的追寻,就像《子夜》里的吴老太爷,他以为世界还是《太上感应篇》,孰料传统的弄堂和城市早已断裂,他被远远抛在了时代的后面。
王老太同样是善良的底层伦理的代表,她看重情谊,同情阿婆。打听到阿婆的新住址后,给阿婆寄去一张十元人民币。这个人民币在这里不仅仅代表金钱,更重要的是王老太对聋膨阿婆的牵挂。她担心聋膨阿婆走后的生活,她希望能够得到聋膨阿婆现在的消息,也正是由于她如此牵肠挂肚,邻居们更不敢告诉她,此时阿婆已经死去。无法送达的同情和慰藉,就像这个变动剧烈的时代,连挽歌都来不及响起,就已经将身在传统中的这些人抛在身后。后来7号小屋来来去去换了好几批人家,户主换了口音,也改变了生活方式。旧日永福里的人情味慢慢不在。王老太的丈夫去世一年后,儿女把他们的房子换成了新村公寓,搬走的时候,王老太哭得像个孩子。仿佛在给过去的时代唱起了挽歌。
如果说王老太和聋膨阿婆代表了传统的底层伦理,表哥们这些新一代则代表了城市化进程中日益出现的欲望至上、见利忘义等价值观的蔓延。王老太一家搬到了新村公寓,住在一楼,表哥在他们不大的后院里搭出一间小屋给王老太住。“胖胖的王老太睡在单人小床上翻身都不敢翻,怕掉下床。果然隔年,王老太起夜时从小床跌到地上再也没起来。这事儿当王老太的儿子赶回老家处理后事,表哥他们都瞒着造成老人腰椎骨折的原因。”(摘自原文)重利轻义的城市价值轻而易举瓦解了传统,王老太赖以生存的传统邻里不见了,她所期待的亲情也荡然无存。
三.域外视角下的城市价值变迁
从传统的农业文明到现代城市社会的转型,在中国经历了漫长的过程,直到现在,这种转型也没有全部完成,同时要注意的是,其实从传统到现代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复杂渗透、不断转化的。中国的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也在不断地互相影响。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在《江村经济》中就指出江村的传统经济方式的衰微,“完全是由于西方工业扩张的缘故。”③也就是说,从世界视角来看,中国社会内部发生的城乡变迁,城市价值观念转型和整个世界的经济共同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小说是以移民海外的露丝玛丽的视角展开叙述的。露丝玛丽移民到温哥华,尚未建立起新的朋友圈,她和自己原来的人际圈子逐渐疏离,分享完刚刚到来的新鲜生活后,她和父母亲朋的联系也逐渐减少。再加上她处于怀孕状态,尽量不上电脑,在这种孤独状态中,露丝玛丽对邮件寄予了格外殷切的情感期待。但是在国外,收到的邮件大多是账单或者广告,露丝玛丽需要的不是这些,她渴望得到亲朋好友真正手写的、贴着邮票寄来的问候。手写的信笺带着情感的温度,是露丝玛丽在陌生的移民生活中对于过去具有人情味的生活的缅怀与向往。但是虽然露丝玛丽如此牵挂着远方的消息,却迟迟得不到阿胖哥的回信,寄给表哥的信甚至还被退回来。但也是在这种漫长的等待中,她才对那些远方的人和事有了更深的理解,带有了更多岁月沉淀下的温情。就像小说中写到的:“她想去开电脑,却并未起身,仍然窝在窗口的沙发里,随手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但她并无心看电视,只是随便开着而已。她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能够理解过去年代里的一个老人。”(摘自原文)故事发生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对于聋膨阿婆的身世和命运,只是一个旁观者,还没有更深的理解的能力,多年之后,通过海外视角的回望,当作者重新写下这些故事的时候,已经具有了复调的多重叙事的视角,也包含了多年之后更为复杂的情感。
小说以倒叙的方式展开回忆,通过寄给阿胖哥的圣诞贺卡,作者娓娓道来那些年生活在永福里的形形色色的邻居们的故事。这些故事也都是以邮件为关键点,王老太的独生子阿玉每月都会准時寄来汇款单,阿玉的孝顺让王老太在永福里特别有面子。聋膨阿婆却没有这个福气,聋膨当年把侄子当儿子养,侄子成人一走了之,连封信都没有,聋膨阿婆养只猫当心理寄托,结果猫也死了,为此,王老太和聋膨阿婆之间还产生了误会。经历了太多亲情的失落和伤心之后,聋膨阿婆“和皮匠伯伯一根旧扁担抬了行李,门上挂了把比平日大一倍的铁锁就走了。”(摘自原文)多年之后,作者可能才意识到这就是永福里解体的开始,之后,永福里的居民一个接一个离开,直至这个传统街区的流离失所。这些居民们爱永福里,就像王老太说的:“没啥地方及得上永福里。”中国的传统就是留恋故土,没有强大的外界的力量,是不会把他们从熟悉的故土拉开的。聋膨阿婆离开永福里以后,再也没有回来,王老太牵挂着她,就像牵挂着一个必然逝去的时代。
在小说中,露丝玛丽和薄情寡义的表哥一家断了关系。但是出国之后,距离又产生了乡愁和亲情。现实时空中,客厅一角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美国出兵阿富汗的新闻,露丝玛丽的心却在遥远的苏州,“越过红色屋顶上有几朵浮云的天空,停留在早已成为姑苏城外灵岩山上一块冰凉墓碑的好婆,和一直被好婆嘟哝和牵记的聋膨阿婆身上。”(摘自原文)虽然对表哥的自私非常不满,但是在亲情的驱使下,露丝玛丽还是给他寄去了圣诞卡片,只是没有收到他的任何回音。露丝玛丽的邻居阿胖哥也是从小在永福里长大,小时候就立志像阿玉叔叔一样当大学生,出人头地,后来他成为苏大外语系的英语助教。母亲去世后,他办理了移民美国的手续,和露丝玛丽一样,他也成为了一个新移民,在美国娶了白人妻子,很少和华人圈子互动,但同时他也是和露丝玛丽真实存在的唯一联系。但是小说的结尾,阿胖哥的电话成为了空号,露丝玛丽和永福里的最后一点联系也戛然而止。
歌德的时空观认为时间和空间是无法割裂的,从每一个微小的人和事上面都可以看到这种时间的流动和空间的转移。后来王老太也去世了,永福里在慢慢消亡。正如阿胖哥信上的说的那句话:“永福里在旧城改造中像挨了炸弹一样,已是一片废墟。”下一代离开了永福里,不管是从身体上,还是从精神上,都远离了那个充满人情味的熟人社会。在旧城改造的过程中,永福里终将片甲不留。可是露丝玛丽还在期待着通过明信片,通过电邮,通过邮编,连接起过去与现在。
文字是通往永福里的一条小径。作者时隔多年,在温哥华回望这一段江南历史,仿佛长镜头拉开了记忆的距离,也借助叙述者的虚构的视角呈现出更广阔的时代图景。永福里这个空间承载着人的情感,也通过信件等细微的情感的线索连接着时间。永福里的后代们逐渐走进了繁华都市,走出国门,但是在剧烈的城市变迁中相濡以沫的亲情,左邻右舍的扶持也在逐渐消失,让人迷茫,令人孤独。阿胖哥的失联是对过去的彻底决裂,正如杰姆逊所说“新的时间体验只集中在现时上,除了现时以外,什么也没有。”④如果有一天,当我们回首,故乡已成废墟,失去了来处的我们,是否还能找到去往未来的路?
注 释
①谢龙新:《巴赫金之后:“时空体”理论的时空之旅和场域拓展》《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8期.
②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51页.
③费孝通:《江村经济》,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区建英、刘岳兵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7页.
④[美]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唐小兵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5页.
张娟,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