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拉》中奈尔与秀拉的加冕与脱冕
2023-08-22高英梅
高英梅
内容摘要: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妮·莫里森是20世纪下半页美国文坛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秀拉》是其多部长篇小说中批评热度颇高的佳作。基于巴赫金文论在莫里森作品批评中的广泛应用,本文立足于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理论中关于加冕与脱冕的论述,探究秀拉与奈尔两个主要人物在成长历程中体现的加冕与脱冕的特征。秀拉与奈尔都多次经历了加冕与脱冕,体现了狂欢节庆贺的变更交替精神。同时,与两个角色的加冕与脱冕的交替进行相伴而生的是角色的精神成长。
关键词:《秀拉》 托妮·莫里森 狂欢节 加冕与脱冕
《秀拉》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妮·莫里森的一部影响深远的作品。小说自出版以来,一直被认为是莫里森最有争议的一部作品。有人“把它奉为黑人女性文学的经典之作,美国《洛杉矶自由报》更是称之为‘所有读书人应该传阅和重读的作品。也有人认为它只是描写了一些心理变态的黑人男女,是一部‘令人恶心的小说”[1]。面世数十年以来,《秀拉》在中外文学批评界的热度经久不衰,其深远影响由此可见一斑。对《秀拉》的评论主要集中在主题分析、主人公性格分析、女权主义、叙事学等方面。进入21世纪后,“一些西方現代、后现代的批评理论和方法如原型批评、心理分析、女权主义、后殖民主义、文化研究等在《秀拉》的研究中得到更多的运用”[2]。随着巴赫金文论在文学批评中的日益广泛的应用,《秀拉》呈现的狂欢化特征也被逐渐挖掘出来。
事实上,在文学批评中,巴赫金文论多次被用于美国黑人文学作品的解读中。艾丽丝·沃克的小说《紫色》和《父亲的微笑之光》,佐拉·尼尔·赫斯顿的《他们眼望上苍》,以及莫里森的小说《最蓝的眼睛》《宠儿》《爵士乐》《天堂》《爱》等都曾有国内学者从狂欢化理论进行阐释。由此可见莫里森小说作品与巴赫金的狂欢化文学理论有着某种程度上的默契。本文聚焦于小说《秀拉》中的主要人物秀拉和奈尔在角色成长过程中呈现的狂欢化的加冕与脱冕的特征。
一.狂欢化诗学理论中的加冕与脱冕
巴赫金在其颇具影响力的狂欢诗学理论中提到,“狂欢节上的主要的仪式,是笑谑地给狂欢国王加冕和随后脱冕。这一仪式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出现在狂欢式的所有庆典中”[3]163。关于加冕和脱冕的论述无疑在狂欢化理论框架中占有重要地位。“加冕和脱冕,是合二而一的双重仪式,表现出更新交替的不可避免,同时也表现出新旧交替的创造意义;它还说明任何制度和秩序,任何权势和地位(指等级地位),都具有令人发笑的相对性。加冕本身便蕴含着后来脱冕的意思,加冕从一开始就有两重性。”[3]163加冕与脱冕仪式中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及社会哲理。在经典文学作品中,常可以在人物命运起伏中看到加冕与脱冕仪式的影子。巴赫金关于加冕与脱冕的有关论述也因此常被用来解读小说人物命运。秀拉与奈尔的命运起伏也恰好体现了加冕与脱冕的特征。
二.奈尔的加冕与脱冕
奈尔与秀拉的成长如藤蔓缠绕一般相辅相成。这期中伴随着多次脱冕与加冕的过程。少女时期的奈尔与秀拉形影不离、性格互补,一起尝试叛逆,共同探索可能。奈尔婚礼之后,秀拉远走他乡,这段关系也渐渐蒙上了尘埃。奈尔嫁给了一个“在女孩子中间很抢手,在小伙子们中口碑也不错”的“备受人们喜爱的英俊青年”[4]86。婚姻使奈尔脱离了母亲的摆布,感受着“被一个眼里只有她的人所需要的全新感情”[4]89,从此相夫教子,过上了一个正经女人应该过的生活。可以说,奈尔通过婚姻加冕。然而加冕就预示着今后的脱冕。奈尔与裘德的婚姻并没有十分坚固的感情基础。这从裘德跟奈尔结婚的初衷里就可以得到佐证。报名修路受挫的裘德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男人气概。“是愤怒,愤怒和无论如何要肩负起一个男子汉的责任的决心让他催促奈尔尽快定下来”[4]87。奈尔看上去并不急于结婚,“而这让整件事情看起来完全是他的想法,他的胜利”[4]88。由此可以看出,裘德在与奈尔的婚姻中,不是把奈尔当做平等的爱人,而是把她当成自己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奈尔是裘德用来证明自己男人气概的工具。一旦裘德有了更能证明自己男人气概的东西,或者拥有了真正的爱情,那么奈尔被丢弃就将成为必然。十年之后,秀拉回归。奈尔震惊地目睹丈夫裘德与好友秀拉裸身亲吻。奈尔奉若至宝的友情与爱情被无情践踏。裘德出轨背叛的行为将奈尔因美满婚姻而戴上的冠冕猝然掀掉。
当友情的支撑与爱情的温暖同时破灭之后,奈尔仍然还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没有时间仔细感受悲伤,也不知该如何歇斯底里,她得继续这泥泞的生活,一个人负重前行。奈尔“不愿染指父母赖以度日的那笔微薄的海员退休金,于是干起了清洁工”[4]150。后来还在旅馆当女招待,辛苦赚钱负担起全部的家庭责任。她没有自暴自弃、放纵自己,而是苦守着“荒凉而憔悴的贞洁”[4]150。奈尔在遭遇背叛之后,以自己的坚韧、劳苦与贞洁走出了悲伤,成为了底部社区的道德典范。奈尔就代表着社区,这样的表达再贴切不过。道德模范的光环让奈尔再次被加冕。
直到秀拉去世多年之后,五十五岁的奈尔去看望养老院的伊娃,奈尔的灵魂受到了令她震颤的拷问。头脑已经不太清明的老年伊娃质问奈尔是怎么杀死男孩小鸡的。当奈尔否认并说是秀拉干的时,伊娃反问她“是你还是秀拉有什么区别?你当时在场。你眼看着那件事发生,对不对?换了是我,绝对不会站着看的”[4]182。奈尔悄声问伊娃是否觉得她有罪,伊娃默认。在奈尔起身要离开时,伊娃说,“太像了。你们俩。你们从来没有什么区别”[4]183。随后,伊娃更是两次直呼奈尔为“秀拉”。奈尔逃离后,回想起当初的感觉,看着男孩小鸡从秀拉手上松脱落水,与秀拉的慌张哭泣不同,“奈尔一直保持着平静”[4]183。她只是关心有没有人看见。她问自己,“出事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一点难过呢?看到他飞出去,我为什么那么高兴”[4]184?奈尔如今想来,“她当时所认为的成熟、安详和同情不过是一阵愉悦的刺激之后的镇静”[4]184。在男孩小鸡落水事件中奈尔表现出的内心之恶在此已经明了。奈尔建立在秀拉之恶基础上的真善美光环在此消散瓦解。奈尔被脱冕。卸下了多年的连自己都被蒙蔽在其中的道德伪装之后,真实的奈尔这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可是秀拉早已长眠地下。意识到这些年她在想念的其实不是丈夫裘德,她像解释什么一样,悲伤地说着“我们是在一起的女孩” [4]188。她一声声呼唤秀拉,呼唤女孩。她终于痛快地哭了出来。奈尔的脱冕使她重新认识了自己,拥抱起曾经象征着求索生命真谛的友情。奈尔在脱冕中褪去虚假,向阳成长。
三.秀拉的加冕与脱冕
莫里森小说里众多的黑人女性主人公里,“最令人难忘的女性形象之一是《秀拉》的同名主人公秀拉,一位敢于直面生活、超越传统、追寻自我的桀骜不驯的黑人姑娘”[5]140。成年的秀拉同样经历了加冕与脱冕。秀拉远走他乡求学闯荡十年之后回到了底部。正如随她一同而来的成群的知更鸟一样,秀拉的回归像一场大灾难一样搅扰侵袭了底部社区的沉闷与安宁。她直指外祖母伊娃的种种罪恶,对其出言不逊,不留情面。更是没过多久就粗暴地把伊娃送去养老院。同好友奈尔的丈夫裘德发生关系让秀拉“跨入了危险地带”[6]。随后秀拉又抛弃了裘德。社区的男人们“说秀拉和白种男人睡过觉……她显然是能做出这种事的”[4]122。秀拉的种种我行我素、离经叛道之举激起了整个底部黑人社区的抵制和痛恨。秀拉不结婚,不想生孩子。“我可不想造个什么人出来。我只想造个我自己”[4]98。“从白人的视角看,英雄总是孤军奋战,秀拉可算作一位‘拜伦式的胜利者。从女性主义视角看,秀拉是解放了的现代黑人妇女的代表”[5]30。秀拉对世俗陈规的不屑一顾,对自我的执着追寻,使她的灵魂超越了困顿愚昧、行尸走肉般的黑人女性同类,一步步加冕成为了高高在上的王。
如同所有被加冕者一样,秀拉也遭遇脱冕。秀拉的与众不同吸引了崇尚自由的阿贾克斯。“他觉得她或许是除他母亲之外他所知的唯一一个只为自己而活的女人,有能力掌控生活,没兴趣死死缠着他”[4]137。阿贾克斯会同秀拉进行真正的交流,不追问她的生活,能够与她平等相处,认为她“强悍又聪明”[4]138,所有这些加之他慷慨大度的性格,“都让秀拉的兴趣和热情经久不息”[4]138。遇到了灵魂伴侣,秀拉自然而然地坠入了爱河,也开始产生了令她震惊的占有欲。在一次等待阿贾克斯时,秀拉遇到了杜威们的挑衅和袭击。他们喊她“骚货”,“从衣兜里掏出石子朝秀拉扔去”[4]139。没穿衣服的秀拉“在大笑中蹒跚地躲闪着”[4]139。这一插曲具有典型的狂欢化特征。戏谑地辱骂、殴打,同大笑、衣衫不整这些脱冕仪式的特征都预示着秀拉即将被脱冕。当阿贾克斯注意到秀拉开始打扮,开始打扫卫生营造温馨爱巢,开始关照他的感受,试图用温柔抚平他的创伤时,阿贾克斯警觉起来。他知道秀拉很快会像其他女人一样围着他转,想控制他,干涉他的自由。阿贾克斯在已经决定离开之后,像完成任务一般同准备好了自己的秀拉上了床。这对视他为灵魂伴侣的秀拉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羞辱。阿贾克斯得到了秀拉的感情与信任,随后又对秀拉弃若敝履,这使得秀拉的智慧、自尊以及爱情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践踏。秀拉被阿贾克斯脱冕。秀拉被男人脱冕,在小说前面早有预兆。早在秀拉与奈尔初遇之前,他们就“发现自己既不是白人也不是男人,一切自由和成功都与她们无关”[4]55。白人和男人都是黑人女性头上的大山,她们只有保持时刻的警惕才能不受侵害。然而三十岁的秀拉还是在百无聊赖中错信了阿贾克斯——一个眼中只有自由的黑种男人。秀拉自白道:“我遇到他时并没有死死地挺着脖子,所以就像那些娃娃一样,我的头掉了下来”[4]147。
在阿贾克斯消失后,秀拉试图找寻他真正来过这里的证明。这时她才偶然在他遗落的驾驶执照里发现,他的真名并不是阿贾克斯。“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他叫阿贾克斯”[4]146。意识到自己自始至终对他一无所知,秀拉便理解了他的离开。“既然他和一个连他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寻欢作乐,那除了离开他还能做些什么”[4]147。理解了他的作为,便是理解了自己的失误。两人实际上并无发展稳定关系的感情基石与现实基础。他们只不过是刚好可以在精神荒芜的漫漫寒夜中抱团取暖的人。对于他们来讲,真正稳定满足的恒久之爱只能是奢侈的幻想。从这样的幻想中醒来的秀拉很快从不甘中走出。“她握着驾驶执照爬上了床,坠入了充满钴蓝色梦境的睡眠”[4]147。此举证明秀拉依然爱着消失的阿贾克斯,并且不再感受到他离开带来的痛苦。独立如秀拉,她需要的也不过是心灵的慰藉。充满钴蓝色梦境寓意秀拉此时平静、满足、浪漫、超越尘世的心境。她从被抛弃被脱冕的低谷走出。而她在與奈尔的终极对话中流露出的洞察一切的视野和超前的女权意识使她再次迸发出闪耀的灵魂和卓越的自我。她说这个国家里每个黑种女人都不过是在“等死罢了。就像我现在这样。区别在于她们是像树桩一样等死。而我,我像一株红杉那样倒下。我确实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4]155。谈到留不住男人,秀拉说,“这就是我该做的?浪费生命来留住一个男人?……他们可不如我自己值得。”[4]155在秀拉看来,只有“我的想法”[4]155才有关系。通过这次对话,秀拉再次为自己加冕。当死亡降临时,“秀拉感到自己露出了一个微笑。‘噢,我完了,她想,‘这甚至一点都不疼。等会儿我要告诉奈尔”[4]161。在这段描述中,秀拉对死亡的态度是坦然从容的,没有丝毫的恐惧和遗憾。而她在最后一刻,想到的是把死亡的感觉告诉奈尔,正如她们少女时期经常做的一样——“用两个喉咙呼吸,却用一只眼睛看世界”[4]159。这暗示秀拉谅解了变得世俗的奈尔,或者说,她的内心深处一直珍视与奈尔的友情,从不曾在真正意义上背叛。秀拉伤害好友感情这一项罪名也就可以洗清。死去的秀拉在灵魂层面纯粹干净,无愧于这顶不会再摘下的冠冕。在小说的结尾,“可以说是作者通过奈尔的口吻,感悟苏拉一生在寻找‘自我的过程中,在‘善与‘恶的交叉制约下所受到的喜怒哀乐情爱痛苦各种遭遇的社会原因,提出了作者对苏拉一生心路历程的多层思考”[7]。
奈尔通过婚姻加冕,又因丈夫出轨离家而遭到无情脱冕。婚姻的加冕使奈尔摆脱了母亲的摆布获得成长的机会,被丈夫背叛抛弃而脱冕使她认清了婚姻与爱情的脆弱与虚假,开始依靠自己的力量去面对艰辛的生活。奈尔在这段漫长岁月中,坚强勇敢,自力更生,她身上体现的价值无疑是积极可贵的。从女性的角度来看,她可以不依赖男性来谋生,从母亲的角度来看,她在极度悲伤无助的情况下,选择承担起母亲的责任,将儿女养育成人,体现了伟大的母性。最终的脱冕也让她认清自我,从精神上变得真实豁达。奈尔的加冕与脱冕都使自己成长。秀拉离开了贫穷的底部社区,返回之时以自己的知识和阅历为自己加冕。这次加冕本身就是教育促使黑人女性卓越成长的过程。离经叛道的秀拉被阿贾克斯抛弃而脱冕。阿贾克斯是秀拉精神的试金石。秀拉没有被摧毁,没有因为同样的遭遇而同情奈尔或忏悔过往,她对自己生存意义与生命价值的认知不但始终如一而且越发坚定。同奈尔最终的顿悟一样,秀拉精神的加冕与躯体的消亡暗示着黑人女性的自我意识终将在疼痛的求索中跨越腐朽迎来顽强成长。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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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米哈伊尔·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白春仁、顾亚铃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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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焦小婷.多元的梦想:“百衲被”审美与托尼·莫里森的艺术诉求[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51.
[7]毛信德.美国黑人文学的巨星[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29.